缪益鹏中篇小说《洞垸的烟火》
(六、七、八)
六
占金花从垸子的东头走出来,一条长得壮壮实实的狮毛狗婆领着一群狗崽跟在她的身后,那狗婆的尾巴紧紧地夹在屁眼处,身上的毛都撑起来了,偏着头呜呜地吼,几个狗崽子也跳跃式地爬在地上,哇乌哇乌地叫,那架式,是要吃人。占金花说,人穷了,狗眼都看人低了,死东西,不认得我占金花了,你还吃过我施舍的饭呢。要是以往,占金花早就吓得叫爹喊娘了,她天生地怕狗,但她今天不怕,不是不怕,是事太急,把怕的事丢到脑勺后头去了。
太阳出来有一丈高了,在村头老栗树的树杪上滚动,占金花低着头,不敢往上看,她怕刺着眼睛,她的眼睛又红又肿,睫毛与眼皮粘在一起,时不时跳出一根,戳得眼珠子生痛。
老栗树下住着杏林大叔,杏林大叔年青的时候是民办教师,喜欢音乐,各种乐器都会一点,尤其是那个唢呐吹得绝,那个二胡拉得地道,无论这两种乐器是哪一种,只要是他搞起来,就是撕心裂肺的那种。那时侯有城里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有个女知识青年被杏林大叔的唢呐迷住了,二胡迷住了,二人好上了,这可不得了,公社管知识青年的宣传委员说,杏林大叔和上山下乡的武汉知识青年谈恋爱,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政策,是犯罪,为此,杏林大叔被开除了民办老师,还被送到治理举水河的工地上劳动改造。那个女知识青年也被提前安排回城了,杏林大叔这个痴男终身未娶,做起了吹鼓手。他在洞垸组建了个吹鼓乐队,聚集了十几个人,培训了几个吹长号、短号和唢呐的文艺爱好者,另外还邀请了一男一女两个业余歌手,置办了服装,是民国时期黎元洪穿的那种服饰,军帽上一撮红缨,红缨处还插了根不长不短的地鸡毛。这个民间吹鼓乐队总揽着全镇的红白喜事,生意出奇的好。从此,杏林大叔就凭着他组建的那个乐队在洞垸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就算是在南泰镇,也算是个非常有影响的民间文化艺人。
占金花找杏林大叔是想跟杏林大叔借钱,佳福骨科专科医院的医生准备跟树安装假肢,总的费用要十三万块钱。占金花又将所有的亲戚跑了一遍,所有的同学跑了一遍。占金花明显感觉到,她就是个瘟疫,她走到哪里,亲戚、同学都躲着她,望着她来就从后门溜走了,就算是老远地看见她,也要弯上一大截路,故意在外边坐坐,跟邻居聊一些不相干的话题,等占金花走远了,他们才回来。占金花没法,又找她哥哥占金伟帮忙。昨天夜里,占金伟领着王头庚来看树安了。王头庚提着一个布袋,里面装了十万块钱,说,金花,听你哥哥占镇长说树安要做安装假肢手术,这十万块钱,你拿去用,几时有几时还。
占金花说,头庚哥,树安做手术,是差些钱,但你也不容易,你这个钱,我们不能收。占金花说完,望了望树安,是想在他那里寻求个答案。
王头庚说,树安,这钱你拿着,我那边蛇大窟窿大,不差这点钱的……
占金伟也说,我就晓得树安和王总从小就玩得好,又是堂兄堂弟,这不,在关健时刻还不是王总慷慨解囊,说完,又对着占金花说,还不快拿着,谢谢王总。
占金花道了谢,就要收钱,王树安提过钱袋,丢在地上,说,王头庚,用不着你怜悯我,我不要你的钱,我就是截不上假肢也不会要你的钱。王头庚十分尴尬,那袋子丢在地上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
占金伟将袋子捡起来,放在桌子上,说,这就是你树安不对了,人家王头庚好心好意借钱你治病,你不感激不说,还像这样对待人家,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再这样,你们的事我就不管了。说完,用手挽着王头庚的手,走了出去,刚出门,王树安就将钱袋子扔了出来,说,王头庚,你把这钱拿走。占金花把钱袋子捡起来,王树安又把钱袋子扔了出来,叫着王头庚的小名说,跟头,你把钱拿走,你的钱,我嫌脏。
王头庚气得打颤,占金伟将那个钱袋捡起来,装进了自己的手提包,说,金花,你是断了哪根神经,嫁给了这个犟驴子,然后又对王头庚说,你的好心我领了,你让他犟,好汉无钱似病人,送上门的钱不要,充英雄,看他能硬气几多时。不出三天,还是要找我金伟哥的。
占金花来到杏林大叔的家里,把王头庚送钱的事跟杏林大叔说了,杏林大叔听完后,翘起大拇指说,不吃嗟来之食,英雄,真英雄。我早就看中了王树安的人品,在洞垸是数一数二的。那王头庚,就是个小人,他不到处说他是个乡绅吗,镇里让他戴大红花坐主席台吗,他那个样子我看不惯,就算他是个乡绅也是个劣绅,是个欺男霸女的绅,你看他那个小人得志的样子,蹶蹄子翘屁股的,看着就恶心。我杏林大叔就爱打抱不平,见不得那些龌龊事,这些年也攒了些钱,金花,天无绝人之路,就充着王树安的人品,我借你十万,剩下的你就自已解决。
占金花听了杏林大叔的话,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没想到杏林大叔一下子能借给她十万元钱,占金花说,大叔,您老人家就是我和树安的再生父母,大恩人,这钱,我会还给你的,你对我和树安的大恩大德,我今生还不起,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
杏林大叔说,孩子,莫这样说,这钱我是冲着你的善良和树安的豪气借给你的,你也莫忙着还,我一个老头子没多大消费,说穿了,钱就是一张纸,纸是草做的,用得着的时候呢,比金子还贵,用不着的时候呢,屁也不是。
占金花说,大叔,这下好了,你老人家帮我和树安解决了大问题,等树安装上假肢,第一个跪拜的就是你。
杏林大叔说,金花,我晓得,树安这一病,你家的境遇就变了,更何况你还是个女人家,就算你是孙悟空翻跟头,也翻不过来。我也知道你为树安扯了好多债,慢慢来,莫着急,好人自有天佑的。
占金花说,大叔,有你十万,我金伟哥前天又借我两万了,现在只差一万块钱就能跟树安安装假肢了。
杏林大叔说,金花,这一万块钱不多,但我再也帮不上了你了,不过,我有个生财的路,不晓得你干不干。
金花说,杏林大叔,只要是生财的路,我都干,不晓得你指的是哪条路。
杏林大叔说,我看你嗓子好,平时又爱唱歌又爱跳舞,有两回还代表南泰镇到县文化馆参加全市的民歌比赛,记得去年你还获得了全县民歌演唱的金奖,我估摸着,你准能行。
金花说,杏林大叔,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只要你说我行,我就愿意试试。
杏林大叔说,我这个吹鼓班子里吧,缺一个哭娘,你不是会唱吗,会跳吗,那哭娘就是要会哭会唱,你把东家的气氛做足了,这钱就好挣了。
这洞垸跟外面一样,世风变了,垸里死了人,家人都不愿意哭,为了闹个气氛,请人帮忙哭,给哭的人钱,哭得越凄惨越情真意切,给的赏钱就越多,大家都叫这个哭灵的人为哭娘。
金花犹豫了下,说,杏林大叔,你这里不是有两个唱歌的人吗,我要是来不是抢夺了人家的饭碗。杏林大叔说,不会的,鱼有鱼路,虾有虾路,生财的方法不一样,他们唱几首歌可以,做个哭娘,还差一截呢。
金花说,大叔,为了挣钱,为了树安能站起来,这哭娘,我愿意做。
杏林大叔说,我也愿意培养你,就你的先天条件,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的哭娘的。金花,那就这样定了,每出行一次,我给你一天一百块钱的工钱,另外如果你哭得好,哭得东家满意,东家所有的赏钱,一年之内我不提成,都是你的了。
金花有些莫名的激动,她能挣钱了,她这也算是有个工作了。
七
占金花第一次做哭娘,竟是在王头庚家。
王头庚的爷爷去逝世了,在这洞垸,一旦老人过了八十岁,就算是白喜事了,白事要当喜事做。王头庚是有钱人家,爷爷的丧事他就要热热闹闹地办一回了。
灵堂设在老屋,洞垸有三重老屋,分东屋西屋和中垸,三重老屋互不相连,每重老屋之间有一条宽阔的大道分开,实际上是三个独立的垸落,三个垸落外沿有一条环绕的护城河,水深一丈,宽三丈有余,护城河上有东南西北四座石拱桥,当年张献中西出四川,进攻麻城县,一天攻下南泰镇,个半月攻不下洞垸,最后损兵折将上千人,只好选择撤退。这洞垸是王氏祖上在明代修的。王氏祖上有兄弟三人,兄弟三人有二进士和一武举人,听老人说,兄弟三人功成名就,归家养老,老大修建了东屋,老二修建了西屋,老三修建了中垸,家族钟鸣鼎盛之时,有百犬同槽之说,这百条犬看护着整个洞垸。王氏自明朝起,一直是这南泰镇的旺族。
三重老屋都是一进五重,有门楼,正厅有戏楼,每进一重的门头都有一块匾额,每进一重的中间,都有一口天井,天井下面是精雕细凿的石条砌就的阳沟,十分气派。王树安是大房,住东头老屋,东头老屋里共住着王树安这一房的七百来人;西头住二房,西屋老屋里头住着王头庚这房的五百来人;中垸住三房,中垸住着是杏林大叔这一房的六百来人。县文化馆有个摄影家,来到洞垸,用无人机在高空拍摄了张整个洞垸老屋的照片,竟发现洞垸的护城河所围建的洞垸老屋,竟是一张八卦图,这引起了县博物馆考古学家的兴趣,说这是中国民间建筑的奇迹。改革开放后,洞垸的人慢慢地从老屋里搬出来了,在护城河外沿做起了一栋栋的楼房,这老屋就像一个空出来的古堡,团团地被洞垸新做的楼房包围着。平时这老屋就空着,要是祭祖,家族举办大事的时候,这祠堂就热闹起来。
王氏祠堂是王氏三房共同修缮的,建在中垸的右侧,依山傍水,自成一体。祠堂前面有戏楼,戏楼两侧有包箱,戏楼有二层,前面是石柱到顶,每根石柱上都雕有一条缠绕石柱的石龙,龙头翘起,嘴含玉珠,朝天井伸出,栩栩如生。戏楼的横梁一色的木质结构,横梁上雕刻有一组一组的精美图案,一组图案一个故事。有观音送子的,有进京赶考的,有五子登科的,有封神演义的。祠堂分一进三重,前厅是戏楼,中厅是议事厅,后厅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功德厅,祠堂两边是厢房,三进相连,左边厢房主红事,右边厢房主白事。
在洞垸,不是所有的家庭都会选择在祠堂里举办红白喜事的,如果你选在祠堂里举办红白喜事,那就必须按照家族的规矩办,吃饭开流水席,连开七天,整个洞垸七天不开火,都在祠堂里吃饭,前来送礼的亲戚朋友还要安排住宿,这七天要有各式各样的文娱活动,其中最重要的内容就是请戏班唱戏,戏班必须是天福泰高腔大戏班。这个戏班是南泰镇在清代肖家山一个叫夏映均的富豪组建起来的,曾唱红三省七十二县,长达百年不衰,直到现在省戏工室里还保存着天福泰高腔大戏班的三十六箱剧本。为此,天福泰高腔大戏被列为省级非物质文化保护遗产。
王头庚是当地有名的富人,是南泰镇重点扶持的振兴乡村的本土企业家之一,去年在副镇长占金伟的介绍下,还入了党。他爷爷去世,理所当然地要在王氏祠堂里举办丧事了。为了有烟火味,王头庚在王氏祠堂前面的道场里摆下了一百多桌酒席,洞垸把广场叫道场,道场南端,挨着护城河的地方有一个戏台,也是王氏祖人修建的,叫万年台,专供戏班演出,天福泰戏班理所当然在那里开传唱戏,唱的是天福泰的当家剧本《木莲传》。
杏林大叔的鼓乐队也被请来了,鼓乐队分两行站立在祠堂门口,穿民国时期的军衣,头戴插有地鸡毛的军帽,锣钹洋鼓,西洋铜号,长短唢呐,应有尽有,客人来了奏迎宾曲,献花圈叩头的时候奏哀乐。两位男女歌手轮流唱着流行歌曲,那氛围,不像是死了人,像是在开张一个精心策划的庙会。
占金花身着一袭素衣,头被白布包裹着,腰间处系有一条长长的白布。哭娘白天是不哭的,白天只有男女歌手唱歌,唱的也都是些怀旧感恩的曲目,像《父亲》《母亲》《感恩歌》之类的。哭娘是晚上哭,晚上所有的亲戚都要来坐夜,行丧礼,叩头,搭礼账,客人搭了奠礼,就要在棺材前面磕头,这些送丧礼的人只是个礼上往来,他们并不会哭,也不需要哭,为了闹个悲悲切切的场面,哭娘就站出来帮他们哭一阵。哭娘代人哭,也不是个容易事,她要根据磕头人的身份哭,说是哭,其实也是唱,腔调是楚剧的悲亚腔,词是现成的,大都是些戏曲里面唱苦戏时的一些苦词,感天感地的那种,也有根据现场气氛和主人的身份编的,这现场编词,是哭娘的一大特色,一般都是追忆逝者与行丧礼人的交往,你编得好,唱得好,行丧礼的人就给你赏钱,赏钱不分多少,全由送奠礼人的意愿。
节气是刚入的秋天,一丝丝的寒意漫天漫地地泼撒下来,来行丧礼的人不经意地打了个寒颤。祠堂里外的电灯都亮了,跑堂的人怕来坐夜的人着凉,弄了一堆堆柴火烧起来,那柴火比电灯还亮,把行丧礼的人照成阴阳脸,一面红光发亮,一面黑不溜秋,各自行完丧礼后,年青人就围着桌子斗地主,打麻将,上了年纪的人,围着桌子搭家常,相互问候,感叹人生无常,说没就没了。在池塘边,有几个爱唱歌的客人从鼓乐队歌唱演员手里接过话筒,唱起了卡拉ok。这场面有些滑稽,祠堂内外有唱的,有哭的,有赌的,也有闹的。
王头庚家的客人多,亲戚多,占金花在祠堂内一茬一茬地哭,电灯被秋风吹得一摆一摆的,一摆一摆的灯光也随着占金花的哭声忽明忽暗。占金花生性胆小,怕死人,怕这样悲悲切切的场景,今天,她不怕,她站在棺材面前,越哭越带劲,因为她是为挣钱而来的,她必须哭,哭得别人满意,别人越满意,给的赏钱就越多。说实话,占金花除了她的那袭素妆外,真的很好看,身材高高的,腰细细的,颈脖子长长的,声音尖尖的,有些人不是在看她哭,而是暗暗欣赏她的身材和容貌了。占金花虽是第一次做哭娘,已经哭得很专业了,杏林大叔望着占金花的样子满意极了,因为占金花的眼睛哭成两个红桃子。
随着一声哀乐响起,王头庚搀着父亲来祠堂跪行大礼了,占金花望着王头庚,就想起了自已的丈夫王树安,他们既是垸下的堂兄堂弟,又是同班同学,一个春风得意,一个半身不遂,不竟悲从心来,唱起了她精心改编的伤感歌曲:
秋夜夜,夜凉凉,
落叶叶,叶黄黄,
心空空,空茫茫,
我的爹啊,无人叮嘱添衣裳——
夜深深,星茫茫,
冷清清,心惆怅,
隐迢迢,万千里,
阴阳隔,泪两行,
我的爹啊,世上再无爹和娘——
占金花唱完,整是一个泪人了,这时,占金花有些恍忽了,她想起了王树安从武汉回来的时候,是多么健壮的一个人,他们回乡做了楼房,手头还有存款,儿女双全,夫唱妇随,整天笑声不断,小日子过得是多么地滋润。现在呢,王树安趟在医院,等着她借钱去跟他安装假肢,俩个孩子连医保和买校服的钱都拿不出来,她这个当年在学校的校花,现在一身素衣在这里做哭娘,帮助高中同学王头庚哭爹。占金花觉得自己为何这般命苦,她突然控制止不住自己的情绪,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驴打滚,草末灰尘粘满了头发,泪水糊弄了一脸。占金花不是在哭王头庚的爹,是在哭她自己。一些看哭娘哭的男人见占金花这般模样,也伤心地流下了眼泪,女人也跟着占金花放声哭出声来,大家都在糊里糊涂地恸哭,不知道到底是在为逝者哭还是为占金花哭。王头庚和他的父亲也被那场景感染,哼哼依依地哭个不停。占金花呢,越哭越伤心,直至晕了过去。
王头庚泪流满面地来到杏林大叔面前,说,大叔,金花是个人材,哭得好,跟我撑了门面,这一万块钱,算是我给金花的赏金,但你不要让树安和金花知道是我打赏的,就算是我和你共同帮他们一次吧。
说完,王头庚真的嚎啕大哭起来——
八
一晃到了冬天,地处大别山深处的南泰镇,整个被雪厚厚的铺盖着。洞垸也像林中的雀鸟,一下子变得寂静起来。他们都龟缩在自家的屋里,很少出门。如果你不串门,不推开洞垸人的大门,你就觉得这时的洞垸了无生气,串了门,才知道洞垸的烟火是多么地旺盛,家家都在屋里烧起了火炉。这山里的火炉是洞垸的一大特色,他们在厨房的中央,安放一个用黄泥胚烧成的青砖圈,这个青砖圈,他们叫火炉,冬天来了,他们一家人就坐在火炉的周围取暖。火炉里烧的是平时准备好的树木蔸子,时不时添一块柏树柴火,烧得满屋子香气扑鼻。火炉的上方有一横梁,横梁上挂着一根用钢筋做的能伸能缩的钢筋钩,这钩的材质在洞垸人眼里是很先进的,它取代了亘古以来的黄羊木做的钩。那钩上挂着一口吊锅,吊锅里煮着平时在山上采摘干制的山野菜、野菌蘑菇和自家腌制的腊鱼腊肉,火炉里温着自家做的老米酒。这洞垸家家做酒,叫老米酒,酒的原料是用上等的糯米,浸泡两日后洗净用木甑蒸熟,摊冷后拌特制的酒曲,在陶缸里封闭月余做成,那酒甘绵可口,上千年来一代一代的人做,一代一代的人喝,喝多了,就唱山歌,唱来唱去,竟唱出一首传遍大别山的歌谣,形象生动地勾勒了洞垸人乃至整个南泰镇人的冬天生活。老米酒,蔸子火,过了皇帝就是我。一听这歌词,你就会说这洞垸人活得是多么地安逸,日子过得是多么的滋润,多么地惬意。
就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王树安的假肢装上了,他丢掉了拐棍,迈开双腿重新走进了洞垸,占金花特意地为王树安打扮了一番,上身穿的是带风帽的藏蓝色的羽绒袄,下身穿的是宽松的马丁裤,脚上穿的是休闲鞋,那条假腿被裤管包裹着,不认真看还真的看不出王树安是装了假肢的,占金花望着男人魁伟的背影,脸上堆满了笑容,他们的努力终于有了一个好的结果,她再也看不到那条令人生厌的,一甩一甩的沾着泥巴的脏兮兮的裤管了。
回到洞垸的那天,垸里的人都来看王树安,向他道贺,占金花烧了起了火炉,吊锅里煮了菜,菜一层一层地铺,共铺了八层,另温了一大壶老米酒,见人一杯,大家喝得红光满面,说王树安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赞叹着现代的医术是何等的高明。
王树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来看望他的人,正要关门休息的时候,王头庚来了,提来一大堆礼品,向王树安道了贺,在火炉边坐了下来,火炉里的柴木蔸子烧化了,留下一膛炉红红的炭火,王头庚拿起酒壶,倒了两杯老米酒,一杯递给王树安,一杯留给自己,说:树安兄弟,你这一走半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兄弟我真的如隔三秋啊,这洞垸在你走的这段日子里,你哪里知道,发生了几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王树安说,我怎地不知道,在我走的这段日子里,你爷爷仙逝了,我媳妇占金花在杏林大叔的乐鼓队里当上了哭娘是不是。
王头庚说,这也是洞垸爱议论的事,但这不算重要的事,最重要的事你还没说着,洞垸要改选村民委员会了,要重选村主任了。
王树说,改选村民委员会就选呗,换届选举正常得很呢,这跟我这个普通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呢。
王头庚说,怎么没有关系呢,你是洞垸人,关系大着呢,洞垸人的民生大计,洞垸村的经济发展,洞垸人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跟村委会有关系呢。
王树安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你已经从一个纯粹的农民蜕变成小老板了。你把枇杷山庄经营好,赚点钱跟洞垸人多谋点福利,莫鱼也想得,熊掌也想得,钱想赚,干部也想当,天底下哪有那多好事等着你拿。
说实话,王头庚就是想当洞垸村的村主任,村支书,在他心里,只要他当上了村主任或村支书,他有好多抱负都可以实现了,他想把枇杷山庄做大。肖家山的一个回乡大学生从深圳回来种栗树菇,流转了土地上千亩,获国家政策扶持六百多万元。别人能搞,他为什么不能搞,他想在洞垸办全县第一个农商合作社,国家那么多的扶持资金,分也该分一杯羹到他王头庚的头上了。王头庚觉得,如果他当上了洞垸村的村支书或村主任,他这个目标就能够很快地实现了。何况,他跟副镇长占金伟关系不错,占镇长也支持他参选村主任,这岂不是上得天时,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啊,他为什么不参加竞选村主任呢。
王头庚说,改选村民委员会,当然是要能者上,庸者下,你看,在这洞垸,哪个几斤几两在你王树安心里比谁都清楚,要想把洞垸引入到经济发展的快车道,肯定是要有能人站出来的,只有能人站出来,才能够更好地为洞垸人民服务呀,你说是不是。
王树安说,那你说说,洞垸哪个算是能人呢。
王头庚说,能人多着呢,你不也算一个吗,老屋中垸在石板山福建人手下合伙开发石材的小老板有好几个,他们得开发石材的先机,动用资金动辄就是上千万,像杏林大叔的侄儿王思源,资产比我还大,上次县里的领导来洞垸搞调研,都要和他握手,商量洞垸的发展大计,你想想,王思源他们那几个都是中垸的人,他们要是进了村委会,就没有我们东垸和西垸的事了,东垸和西垸没有能人站出来,这洞垸的将来,就只有被他们中垸掐的份儿。
这洞垸人非常讲究族系,爱闹房头,远近亲疏分得明明白白,王头庚的几句话就点到了穴门。王树安觉得王头庚说得有些占理,说,那你说说东垸和西垸谁能站出来。
王头庚说,这不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吗,除了你,除了我,还有谁啊。
王树安说,我,我是个残疾人,别看我现在能够站起来,那是条假腿,就是个摆设,我不行。
王头庚说,你怎么不行,你能跑能走了,也算是个正常人了,再说,你的撑门杠子,孩子的大舅佬占金伟可是镇里的副镇长,主抓产业开发,洞垸是他的蹲点单位,单凭这一点,你这个占家姑爷,可抵十万雄兵。
王树安说,不管么样说,我觉得我不行。
王头庚说,那你说我行不行?
王树安说,你更不行。
王头庚说,我怎么不行,你莫老想着汉正街那点破事了,那过去了多少年,早就该忘了。
王树安说,你忘得了,我可忘不了,那可是一条人命的事。
王头庚说,树安,你莫一根筋,老天爷给我们这么个好机会,能在众人面前施展身手,历史送来了个大舞台,让我们亮亮像,你却不知好歹,拱手相让,到头来,吃后悔药的肯定是我们。
王树安被王头庚说糊涂了,王头庚说,树安,你莫再犹豫了,快行动起来,晚上到各家去活动活动,就算是王思源参与竞选了,东垸有你,西垸有我,咱们也算是个三国鼎立不是。
王头庚说,我给你一万块钱,一家封个红包,现在就送出去。王树安说,你要是这样说,我更不参与了,我不会要你的钱,也不会家家送红包,你要送你送,我不搞那一套,你那是贿选,搞的是歪门邪道。说完,把钱丢给了王头庚。
王头庚摇了摇头,说,树安,你不搞算了,那你明天莫投我的反对票哈。
第二天,洞垸召开了村民大会,各家各户都来了代表,王树安和占金花也来到了会场,参加了选举会议。主持会议的是占金花的哥哥,副镇长占金伟,占金伟说,洞垸是个好地方,有福建人开采的石板山,有王头庚的枇杷山庄,洞垸的经济龙头有了,但为全镇乃至全县经济贡献份额太少,是什么原因,是原班人马放不开手脚,因循守旧所至,今天,希望大家擦亮眼睛,选出自己信得过的领导班子,带领全村人民奔向幸福的小康生活。
选举票上共推举了七个候选人,候选人里有王头庚、王思源,另外还有五个人,就是没有王树安。这时候,杏林大叔站起来,说,我推荐一个候选人,王树安,我觉得王树安人品好,他当村干部最合适,我们相信他。在场的代表都表示赞同,要求补上王树安的候选人名字。
占金伟镇长用手往下压了压,说,大家安静,这候选人是镇政府和部分党员代表共同推选出来的,七选五,如果大家不满意,也可另外推选,在你的选票上写上你所要推选的人,当然,只能推选五人,差额票或超额票都是废票。
为了慎重起见,占金伟镇长叫唱票人把票箱拿到后台先统计一下,空隙时间,让杏林大叔组织的舞蹈队和他的鼓乐队表演节目。约摸半个小时,结果统计出来了,大大出乎占金伟镇长的意料,王头庚落选,王思源选上了,王树安也选上了,还是以高额选票当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