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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飘雪的女人
立冬这场突如其来的雪
让我想起老家山村那个
名字里带雪的女人
那个甚至没人知道姓什么的女人
那年冬天随着一场大雪一起
嫁到我们那不到十户人家的小山村
她的丈夫光棍毛旦叔也成了
村里那时候最幸福的男人
尽管新娘是个几乎一直沉默的女人
她也是村里那时候最美丽的女人
听说她也不是天生就傻
是被冬天一场意外的疾病耽搁
从此她时而沉默时而清醒
经常在冬日的阳光下呆坐着
她可能已经忘了她少女时的红裙子
那个冬天那场改变了她一生的雪
一年一年风吹草绿 日出雪融
送女儿出嫁 送两个儿子出门打工
农忙时沉默着下田劳作 还经常
往家里捡回来一个个废塑料瓶
甚至偶尔走远 几天找不到回家的路
村子老了 村头的树老了
她名字里的雪也染白了她的头发
那些天 村里每个人都被她单独邀请
一个一个被扯着袖子走进她焕然一新的家
一页一页地展示那本精美的相册 照片里
她和毛旦叔一身新衣被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簇拥着
她咧开嘴笑着一遍一遍指着儿媳红色的裙子
那红色仿佛一道灿烂的光照亮她的眼
照亮整个屋子 照亮她半痴半醒的后半生
游子没有归期 不应有归期
离开故乡多年 我总怀疑
那些失散的至今惦念我的人
会不会从远方跋涉千里
去故乡找我 或者他们
应该有很多信邮寄到
游凤镇那个小小的邮电所
多年后回到故乡 物非人非
已找不到当年收信的地址
替我收信的老人也已离开人世
年少时爱我的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一切仿佛已远离了好几个世纪
故乡的漆水河日日夜夜川流不息
故乡巨大无比没有边际没有记忆
祭拜完毕 亲人依旧白天沉默夜晚安息
此刻 灯火和故乡从车窗一幕幕远去
此刻 只有沉默只有逃离只有叹息
从此 游子没有归期 不应有归期
离开以后 故乡就慢慢变成了异乡
变成一行泪 一首诗 一块碑
在将来把我的名字和亲人刻在一起
季节的忧伤
只有我听见了这座城市
最后一声麦鸟的叫声算黄算割
无须反复提醒 每年
麦浪在梦中翻滚的时刻
只要一声就够了
此刻 我必须回到地头
跟父亲一起紧握镰刀
像士兵一样精神抖擞地
接受季节的检阅
还要学着像麦子一样
谦逊饱满成熟
还未搭镰 凭借麦香的气息
我知道 这又是一个丰收的年景
可是 我不知道 今夜
距离麦子最近的母亲
如何跟我提起丰收
这个忧伤的话题
我的清明
从这个季节的深处沉底潜回故乡
在亲人的坟前燃烛焚香烧纸跪拜
在坟上压上一张白纸，然后告别
天黑前赶回到一百公里外的城市
这个节气就和我没有了任何关系
这么多年一直徘徊在城市的边缘
终于落脚在东西倒流的潏河南岸
这里远离繁华草木安静适合斋心
适合读书适合夜夜望断那终南山
此刻阳光盛大照得世界更加空旷
满眼树叶慢慢伸展繁花渐次盛开
花开得越盛看花的人越感觉寂寞
越是牵挂的人此刻越不适合问候
越是怀念的人越是写不出一句诗
这个春日很净无悲无喜亦无所惧
祈祷也无法平息远方隆隆的炮火
也无法挽救垂直冲向死亡的飞行
无法安慰无数被瘟疫困扰的哭泣
关死每一个房间的门枯坐了一天
已经没有力气搬走这荒凉的黄昏
这个清明已变成了我自己的节日
在另一条河边无人牵挂不被怀念
多年前的那封信
预报无数次的雨 一直没有下
星星月亮也照不亮启程的路
直到听说 冰封栈道 雪阻归途
也许 最后的岁月只能交付给
这座寄居多年的城市 没有归期
在空荡荡的露台上独坐 当年那些
亲手栽植的小树已高过自己的视线
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只有光秃的树干
一片片叶子什么时候已悄悄掉落
像年轻时写给你的诗一句都记不起来
送信的人已经匆匆离去 没有解释
多年前的那封信为什么寄了那么久
混浊的泪打湿了每一行娟秀的文字
颤抖的手摩挲无数遍 还是想不起
当年曾经历了怎样一场锥心的爱情
雨落重阳
没有酒没有蟹
没有登高也没有金色的菊花盛开
只有一个人在檐下独坐
看着这深秋的雨不眠不休
一天接一天地下 好像是在徒劳地补救
刚刚过去的夏天多日的干旱
昨夜 你终于打破禁忌 在梦中
认真的撩起我鬓角的白发
问我 古观音禅寺的银杏叶黄了没有
寒露将至 霜降不远
如果 你还是不能如约而至
我将长跪佛前 给你求来
最让人牵挂的健康与平安
从今天开始做个植物人
被感冒折腾一夜 然后开始进入沉睡
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 感觉好像
要把长期以来熬夜的失眠欠的觉都要补回来
而且 似乎只要想睡
随时都可以继续天昏地暗地睡去
好像可以做到一睡不醒
睡着的感觉真好 可以做梦也可以不做
喜欢的一切都可以在梦中发生实现
其实发生不发生 实现不实现都没关系
操心地球人类天下人民国家社会诗歌灵魂
这些天下兴亡的事 其实跟一介匹夫没有关系
很多梦醒时 失眠时 激愤时 焦虑时 痛苦时
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在睡眠中实现 一样是自欺欺人
又一个白日梦醒来 天色已晚 感冒似乎痊愈
坐在桌前，我打算重新修改我的理想
从今天开始 做一个植物人
放下所有对这个世界的幻想
不再去想改变不可能改变的一切
不再为非必要的一切去徒劳的奔走
也不再去想如何改变不可能改变的人生
从今天开始 我的人生理想重新修定
做一个植物人 等世界变好了
再把我叫醒
回家的路
这些年 总是被岁月驱赶 马不停蹄
追赶光也追逐另外一个自己 多少年
对故乡却只字不提 时常在深夜打马还乡
只是静静的马蹄甚至一声嘶鸣 瞬间
把梦里幸福的归人还原成忧伤的过客
梦醒时 借口总是刮过城市丛林的风
并非一直尽量伪装成幸福忙碌的悲伤
无眠之夜 屏幕上敲下所有的诗句
都精心地避开任何有关故乡的词语
哪怕咸阳武功游凤丁家山任何一个字
总以为 只要不推开老家生锈的铁门
只要不看见满院荒芜的杂草
只要不闻见老屋那熟悉的气息
只要不看见墙上母亲的照片
我就可以 让母亲永远不死
让她一直活在那个寂寞的山村
让她一直忙碌在老家那个院子
一年四季 从年头一直忙到年尾
做饭 扫院 喂猪 喂鸡 从早到晚不歇不息
离开老家这些年 总是谨慎努力地活着
总是想活成自己满意的模样 总是想
给贫穷辛劳的母亲一个盼望已久的惊喜
可是 每年赶着每个祭日回家 每次总是
忍不住推开老家的院门 走遍每个角落
老家的一切都在 却已找不到母亲的一切
疫年月夜 独坐心斋 窗外流星如雨滑落
让人片刻顿悟 生命只有瞬间没有永恒
人生的路无论走多远 有一条路总是要走
我知道 离开母亲的日子越远 回家的路就越近
故乡的油菜花
故乡的油菜花开了 这是今天也是
今年春天最激动人心的消息 深夜
古城渐渐沉寂 窗外那股淡淡的清香
一定是那些细小的花朵从故乡跋涉千里
密密麻麻铺满我的书案 沁入我的梦里
从去年那个深沉的冬季 我就开始担心
故乡高原漫山遍野的绿苗 那些孱弱的生命
能否抵挡那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季 冥冥中
我却深知 那些和我一样倔强的花的精灵
也坚信 有一个刻骨铭心的春天一定会如约而至
每一个冬夜 我们必须不动声色默契地耐心等待
就在昨夜 我听见春天的信息呼啸而过 在梦中
我听见故乡的油菜花整齐打开了四瓣热情的花朵
那些熟悉的花儿 一定听懂了我梦中清晰的呓语
它们一定知道 我已准备好了诗歌 干粮和马匹
它们一定努力探着身子 互相传递我要回乡的消息
统万城：王的故乡
面对这座白色的城 我每一句诗
每一个词 都是风 风从北方呼啸而来
携带毛乌素的沙和尘土 河套平原上空盘旋的鹰
那个马背上的民族久远的传说以及虚幻的背影
这些无状的哀伤 悲壮 叹息 长久地悬停在古城的天空
城池破败的碉楼 马面 虎落 瓮城 城墙上斑驳的孔洞
一千多年一直平静地描述这座从沙漠中浮现的废弃的都城
这里曾经是匈奴大夏国之王赫连勃勃的故乡——统万城
站在遗址的残垣断壁上 耀眼的阳光穿越厚厚的云层
刺入沙柳 蓬蒿 远方茫茫的大漠 在光的照耀下 我看见
无数的铁骑穿越欲望的沙海朝着昔日的都城飞奔而来
城里城外满是衣衫褴褛的奴隶在皮鞭短剑的逼迫下
他们扯纤 打夯 挖沙 筑墙 挥汗如雨 疲惫不堪 一刻不停
当一座白色的城堡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拔地而起
烈烈风中 匈奴的王 意气风发 傲立城头 挥斥方遒
王曰 朕方统一天下 君临万邦 可以统万为名①
他阴鸷的面孔 鹰一样的眼睛 向南眺望
仿佛整个世界即将被他的匈奴铁骑征服
谁也不曾预料 十四年后的一个黄昏
另一支铁骑的十万支弓箭悄悄瞄准了统万城
诱敌出城 万箭齐发 君王落马 城池陷落
坚不可摧的大夏都城一夜之间沦为一座空城
肥马轩车 铜鼓旌旗 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连同马背上
大夏王孤独的背影一起消失在流星划过的天际
夕阳洒在无定河平静的水面 无数金色的碎片
空洞地闪闪烁烁 仿佛那个时代草原的王者
转瞬即逝的辉煌 也许没有一朵浪花 可以
完整讲述那段湮没于漫漫黄沙中的历史
只有平静的河水无言东去 汇入黄河 流入大海
融入千年的历史时空 没有一丝的回声
①：《晋书》卷130《赫连勃勃载记》第30章
在天山之巅种一棵树
飞跃十万里荒凉落脚更大的荒凉
作为一个匆匆的过客 来到新疆
须自问 我能给这片土地留下些什么
在新疆 每一个画家都要必须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可以描绘可可苏里 伊雷木湖 额尔齐斯大峡谷
那些沼泽 湿地 湖泊绝美的风景 却不可能
体会得到可可托海牧羊人绝望的爱情
你可以带走喀纳斯秋天里的童话世界
却永远不懂哈萨克族和图瓦族小村庄的人情世故
我甚至怀疑有没有人能真正读懂新疆
不必说古楼兰 罗布泊 麦田圈 古巨石堆
那拉提茫茫的草原 装饰天山的那片云
不懂美丽的塞里木湖夏天漫山遍野的野花
火焰山以西葡萄沟那些密集甜蜜的热情
你就无法体会大漠孤烟中胡杨的孤独与倔强
粗犷苍茫的阿勒泰牧人转场迁徙艰难的跋涉
戈壁滩上孤独的牧羊人 疲惫的日夜旋转的风车
火焰山无法直视的太阳 塔城无处不在的风
甚至塔里木河一滴水 塔克拉玛干沙漠一粒沙
更无须说灯火辉煌绵延千里的乌鲁木齐
还有刀郎充满疲惫与无奈沙哑的西部情歌
海子说 你来人间一趟 你要看看太阳
我想说 你来新疆一趟 你要留下些什么
那么 让我在天山之巅种一棵树吧
树苗不能太大 要让它从小经历天山的雨雪风霜
也不能太小 弱小的生命无法抗衡西北漫长的雪季
晨沐天山之巅的霓虹 夜饮天池云雾的甘露
终有一日 它必将养成草木之心 浩然之气
日出天山 请尽量无视那些打卡拍照的凡夫俗子
日落天山 喧嚣褪去 繁华落幕 仰望星空 斗转星移
千年之后的某时某刻 一定要关注那座挂着天灯的山头
一定要仔细聆听 你可能会听见那一晚的星夜私语
或许是千年一回的瑶池约定 或许是痴情的天子深深的叹息
新疆 不会拒绝每一个归人每一个过客
新疆 注定会成为每个人的应许之地
今夜 我将披星戴月悄悄离去
在天山种树的梦想变成一个梦一首诗
变成一个爱上新疆爱上天山的理由
付士山：1970年出生于陕西武功。中国乡土诗人协会、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早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有诗集《巨大的故乡》。现为@微诗刊 主编，新浪陕西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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