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死,都是从他父亲的死开始的。
愿上帝今天不派给我纷扰,让我静下来,讲述和悼念我的父亲。
2
2024年4月21日午时3点30分。门前的树叶有的在落,有的在返青。这冷暖对峙,生死交替的人世。
父亲走了。
他的呼吸和心跳平静地停止,没有挣扎,无力挣扎。鼻孔里的氧气管,臂膀上的输液管,床前花花绿绿几十种药瓶,无能为力地定格在最后的匆匆中。
3
十分钟前,是我最后一次最近距离地接触父亲。藏青色的秋衫,松垮的颈口处,套突出父亲瘦削的脸,苍白里遍布沟壑。我在父亲花白的胡渣里触摸到了刚硬,那是我六岁记忆里的刚硬。
那时的乡村是沸腾的,父亲的归来是沸腾中的沸点。
早饭刚过,有人站在屋后扯起嗓子喊:红喂,快出来接嘞,你爸回来了。母亲忙丢下未收拾完的碗筷,拉着我就往学校后面的山下跑。远远地,我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扛着一个写着"天津"的灰蓝色的大背包,雄雄地往这边走。近了,母亲示意我喊爸爸,而我望着眼前这个体面的男人,竟怯怯地躲在母亲后面,左躲右闪地藏起猫猫来。到家后,父亲不由分说地举起我,全然不理会我的惊恐,用他刚硬的胡子狠狠地扎我。一遍又一遍。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父爱。
4
棉签传递着最后的父女之情。
我本能地以为,每一滴水都能救命。只要滴进去,父亲就能起死回生。父亲像以往一样,咬了一下棉签,嘴唇顺势蠕动了一下,这让我坚信父亲还有能力撑下去。
有什么是父亲扛不下去的呢?
早年丧失父母,父亲在祖母的拐杖下,靠着乞讨不是活过来了吗?47岁那年,父亲突发坐骨神经,几近一年半载,不是在母亲颠簸于医院的板车上,站起来了吗?即便是在家徒四壁的那些岁月,父亲不是靠一条扁担,挑出了一家人的活路吗?
没有父亲过不去的坎。我一边擦拭着父亲的脸面,眉毛,嘴唇,耳朵,一边祈求父亲闯过这道关。
5
横山上撒满了路纸。
十三辆灵车缓缓地在山路上蠕动。
这是父亲生前常走的路,最爱走的路。
茶花动用了几天的温暖,嚯嚯地开了,一汪汪的白,是送给父亲最好的礼花么?黄色的滇苦菜缀在其间,庄重而深沉。棵棵松树临立路边,它们是父亲的挚友,陪伴着他的童年和老年。送别父亲遗体去往火葬场的除了礼炮,还有声声布谷,不停地道着:好走,好走。
到了岔子口,灵柩车咯噔了一下。这是我们姐弟三人等候父亲最多的路口。
远远地听到了扁担的嘎吱声,我们仨便蜂涌着往山下跑去。父亲总是没有让我们失望。他会放下扁担,解开包扎得严实的蛇皮袋子,一件件抖落出我们期待中的惊喜。鞋子,衣服,玩具,像变戏法似的搁在我们面前。最让我们意外的是偶然会蹦跳出一袋临期的果脯,糖什。我知道,这是老板对力大如牛的脚夫父亲额外的奖赏。
心满意足后,我们仨会推搡着父亲,和他肩上的挑担,向着炊烟的方向走去。
6
父亲的墓地在家的左侧山嘴处。是父亲生前选中的,他的天堂。二爹在父亲身边,他是我们家族敬重的人。爷俩作伴,不会孤寂。
挖掘机足足忙碌了一天,清理了杂枝闲草。父亲的一生磕绊太多,理应让他的天堂干净,通透,明亮。
背后有靠山,两袖有清风,墓前有出路
(通风口),我突然佩服起父亲的眼力。父亲选择了自已的归处,他是自已天堂的设计师。
父亲的棺囗修整得扎实,宽阔,足以承载硕大的棺木。当时母亲跟我们商量以棺木下葬时,我们满口应诺。父亲生前要的太少,让他的天堂宽敞明亮,也是我们的心愿。
棺木里垫上了七件父亲生前喜欢的衣物。分别是我买的两件棉衣,妹妹买的两件衬衫,弟弟买的两条裤子,弟媳买的一双休闲鞋。棺木上盖着我和妹妹妹夫置办的红毯。
厚的,我怕父亲冷。
7
以前不信命,更不迷信。
而父亲的这次,我信了。父亲回老屋后,我们开始轮换值班,我和妹妹值上半夜,弟弟和弟媳值下半夜。第三天夜里十二点左右,我开始做起了恶梦。梦中似有千万双手来抢父亲,我拼命地挡,拼命的拉,拼命地喊:爸,爸,直到声嘶力竭,幸亏妹妹醒来,把我从梦中拽回……而后半夜,妹妹重蹈我的复辙,那两天,我们总是在同一个梦中,抢着父亲……
复山的前一夜,堂屋的门一直开着,为的是让父亲最后回家一次,看看他的亲人。那一夜,一岁半的舅侄儿哭闹不止。父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可能就是这个孩子,从他的哭闹声中,我却分明感受到了父亲的疼爱和不舍。
8
父亲这次真的倔犟地走了。
从十六号回横山,到二十七号复山,前前后后十二天。我第一次亲历了绝望与无助,见证了死亡与永别,沐浴了亲情与友情。从惊恐到接受,从感性到理智,从软弱到坚强,而我唯一做不到的是放下。每天睡前,我总是在回忆父亲的点滴,这是电视剧也不能麻醉的。而每天早晨醒来,眼角总是湿润的,尽管天还是天,亮光还是亮光,于我而言,总有异样。
是什么异样呢?我没有了父亲。
那个背着米袋,步行几十里山路,给我送米的父亲,不会再敲响我的家门了。
父亲在观音湖
全家在银杏谷
全家在磨山
父母在竹箩渡口
父亲压阵去旅游
我们五人
父母在观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