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每次看到这个招牌，嘴里要默念一遍，方才确定没有读错，那个字读西藏的藏，而不是收藏的藏。

周六夜里，你走进南湖路附近的一家藏书羊肉店，一日的奔忙，手机上显示步数已经超过一万步，你决定犒劳下自己。切五十块羊肉，加羊血羊杂白菜粉丝。片刻后满满食物汤水坐在大号银盆里，雾气缭绕，浓香扑鼻。顿觉饥肠辘辘，口水涟涟，迫不及待地一口热汤下去，滚烫的舒服，油腻的满足，松软白切填入口中，嘴巴拼命动，恣吞恣嚼，不断下咽，看得心惊肉跳。自己动手，加辣油，加盐，一时口渴了，灌一大口雪花下去，冰冰凉，嗝出一口闷响。

淫雨湿冷的季节，精致的觥筹交错，不如一顿油润饱暖实在直接。酒足肉饱暂缓了肚皮里的饥渴，安抚了馋虫，带来温饱幸福感。此时方才抬头，四周空间、氛围滋味开始活跃起来。充足的灯光有点扎眼，马虎潦草收拾的桌椅油光闪亮，烟气、酒水、羊肉、葱蒜的鲜腥，老板娘在应答招呼，快刀切剁，其他客人闹忙开始响亮起来。一会儿工夫，玻璃门又开合了两三次，人来人往。年底时节，立冬一过，此地开始降温，锡城正是吃羊喝汤的辰光，夜里寒意更足，外卖、夜宵里又多了一样选择。

天气预报的温度曲线下降时，天色常常阴郁，溏心蛋模样的一轮圆日照不到的地方，常会感到阵阵凛冽。当树木花草开始落叶变色时，那些小店小铺，几十平的空间，以不同的生意内容运行着自己的四季轮回。橱窗上印着一盒盒水蜜桃的图片时，店里的季节是六月初夏，到了端午，变成大蒸锅里的肉粽咸鸭蛋水团子。暑气来了，是凉皮肉夹馍和小龙虾，待到门头广告写着黄色楷体的鸡米饭几个字时，小店星球运转到秋分以后的时节了。雨点挂在窗玻璃上，停滞不动，空气里能闻到清晰的乳白油脂香气时，寒冬将至。

这样的铺面，内部是不约而同的相似，都是简单实用又经久耐用的家什，长方形的空间，从三分之一处一分为二，前厅后厨，进门右首一个小小的收银台，无专人值守。台面上，一盆绿植，餐巾纸盒，招财猫在摇手臂，以前还有个收银机，按下键盘，还有清脆的嗒嗒声，现在贴着两个塑封的纸片，上面印着二维码。收银台上方挂着三层吊柜，分层搁着本地黄白，饮料瓶装水，几瓶金星迎驾和海之蓝，大件的雪花堆在最里面的墙角边。营业的时候，收银台没人，客人进来，径直走到最里面，一扇玻璃罩后，一件褐色的围兜转过来：吃点啥?切多少的?还要不要再加点其他的了?

星稀月冷时，店里人气足生意好，此刻加上自己，已经坐下四五桌。中间靠墙最大的一张圆桌，围着五个小伙一位小妹，统一的黑外套白衬衫。小伙子们面色苍红，嘴唇干燥。一个高个子指着贴在墙上的菜单对身边人说，最近虚得很，先来一盆腰子补一补，众人笑笑。那小妹面容姣好，年纪轻，眼睛亮，皮肤有点粗糙，披肩发反射出灯光的柔亮。她伸手布碗筷，腕上戴着表，现在还戴手表的年轻人少见了。他们叫了一盆火锅，明亮的不锈钢大号碗盆，常见的潮汕货，贴在桌中间的电磁炉上，里面内容开始跳起来，香气奔腾，雾气盘旋，几双筷子往里伸。两盘葱叶炒羊杂、几碗细面、本地黄酒、光明酸奶、可口可乐，说说笑笑，挤挤闹闹，有一个粗粗的男声说道，要学好与人沟通，要学点演戏，多少要做一点。女声道，干吗呀，选秀吗?男声道，学点演戏，口才好，看人脸色，看穿实力，看清有几个钱包，是刚需，是投资，是有戏唱，还是光看看。有实力，说话腔调足，眼里有气势，可以跟下去，替他分析，为他考虑，考虑未来形势，考虑资产理财，保值增值。啪嗒一声，玻璃杯磕在桌面：妈妈的，看错人了，谈了好久，还在愁首付，每次电话都说再等等、再等等。

离你最近的一桌人，本地话啪啦不停，应是附近小区的男女，女阿姨，绣眉毛，染头发，看不清什么色系，上身短款太空棉夹袄，下面皮裙，厚材质，脚上中筒靴，夹细香烟姿势好看。中场停顿，打个哈欠伸下腰，膝盖处露出深灰的丝袜，里面加绒。男的平头，脸皮发红发油，上身外套旧且皱，肩上有头皮屑。他们在扯老娘舅，喝了好几杯，筷子却许久没动。指头敲敲桌子，桌下两只空黄酒瓶，香烟头，碎纸巾，拖把头上带出来的线头泥灰，空气里有一丝燃气味，一抹油脂香，一股菜汁味，汤水冷冷热热，锅碗洗洗刷刷，厨房里地久天长的味道，混来混去，化学反应，催化出遥远的记忆。经历过饥荒的外公在年纪大时，吃到一顿大油大荤之后，总是故意大叫总结：今天是吃饱了吃饱了!然后笑等儿女奚落：平日里就饿着你了虐待你了。你做寄宿生时，用力念书，用力生长，周末亲戚喊你去杀饥补馋，你闷头大嚼，耳畔有温柔叮嘱：慢慢咽，笃定吃，紧接着一筷头红烧肉，蹄膀压到饭头。过年时的家人聚餐，吃吃讲讲，做过采购的大伯大讲特讲，参加过的宴席场面，有大海蟹，有法国蜗牛、醉鸡醉虾，样样味道好，最后总结道，吃下去山珍海味满汉全席，统统不作数，喉咙深似海，肚皮通上天，没有时想吃，吃过就等于白吃。老婆笑骂他，饭饿了才香，吃吃吃，只只鲜，天天醉酒，等着三高。如今想想，时间流水，悄无声息，不等不催，不少的亲属朋友，人间美昧已无机会再品尝到了。

此处环境里，没有大小姐，也没有精致细腻，一切和面子和虚荣有关的事务和心情，在这一月空间里都没有合适的土壤。谈情说爱不会到这里来的，文艺腔也不适应这空气里的油花，袖口不能用力支在桌上，时间久了，会吃进油垢。在这里浓情蜜意，会碰到一地鸡毛，在这里谈大几万的交易，都当不得真，这里要讲讲流言蜚语，谈谈小道消息，花痴八卦，群众路线。坐在这里的外乡人、本地人，吃了三五年太湖水的新市民，上夜班的女收银员眉眼周正，皮肤白皙。三班倒的小伙，一边夹菜，一手在打手机游戏。

“我们不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境遇，我们在这里，在这里等你，我们不一样，虽然会经历不同的事情，我们都希望，来生还能相遇……”手机铃声骤起，像KTV里漏出来的嘶吼，雾气里震出一圈圈涟漪。

此刻，跨出每一家藏书羊肉店，都会很快找到世纪花园、阳光嘉园、吴桥中桥、曹杨曹张、嘉园佳苑、棉纺七村的门口。寒气重重的夜色很快变得浓郁黏稠，一块一块的灯光铺在街上，只能照顾到眼前的一角，羊肉店面的位置差不多是固定的，进进出出的人是固定的，不来的也是固定的，它的店铺朋友圈也差不多是固定的，它和它们是搭子，像是组团一起落地，相互照应。羊肉店边上，总是陪伴着重庆烧鸡公、金寨老鹅、淮南牛肉汤、糊涂生煎、将军锅贴、顺客福、移动通信、天惠超市、苏宁小店、红豆家居服、康博男装、李宁安踏，皇家童装店里辟开一角，一套桌椅做起护肤美甲，桃红柳绿的内衣店，年轻的女生进了门，帘子一拉，身体弯下来，内容集中，自己心生几分激动。这一大片的店里店外，流淌着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小愁绪，琐碎细小，往来反复，来不及恶化就消散了。指示牌反射的霓虹灯光照亮一片地砖，路口街角默然伫立的盏盏大灯，大团大团的白亮里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在蔓延，这些光清冷雪白，只不过稍微远点，给人以安慰感的余光便被那片暗吃掉。人摸着走回去，快到家了，楼下背阴处的绿苔，有垃圾分类的宣传海报，下面有终年不见阳光的味道。

呼呼啦啦，你夹紧筷子在碗里开始扒拉起来，一个人吃饭容易饱，速度快，羊肉羊杂还剩半碗汤，酒瓶差不多也空了，脸发热，手心暖，额头和背上都能感到有热气在流满。接下来，回去倒头困觉，还是重整旗鼓，收拾利索，语音留言，拉好群、组好团，掼蛋麻将，不见不散。好轻松，和子足浴，盲人按摩，看心情，看谁来。

买单结账，老板娘还在里头备明天的料，自觉拿出手机，扫一扫。“支付宝微信收款已到账!”隔壁那三五人安静地散了，桌上盆光碗净，筷勺横竖，空香烟盒，空易拉罐，二两的玻璃酒杯里还残留有酒迹，桌面也乱得热闹，乱得昨昨呼呼、理直气壮。离你最近的那一桌也准备结束离开了，两人都带着些许醉醺，起身朝外挪，有些踉跄，推开玻璃门，男人朝女人屁股上拍了一记，再见再会，相互背道而驰。

此时玻璃门正往回闭合，动到一半，又被往外打开，只见一矮瘦小伙闪进，定睛一看，来人上身亮黄，头盔锃亮，背后正中心有一圆圈图案，很像清朝兵丁胸前的“勇”字。他一手提起前台上叠放的圆桶碗，一手点着手机屏幕，塑料袋摩擦发出脆响，玻璃门又被推开，旋即又自动闭上，你耳边似有嗡嗡回响，在慢慢消失。

突然间，你觉得那小伙像某位功夫高手，深藏的扫地僧，动作飒爽，好生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