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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话: 山东济宁人。本名胡新兰。18岁因伤致残。河北唐山作协会员。华夏诗词文学社总编。曾获《燕赵晚报社》举办的全国杂文大赛二等奖;陕西作家协会主办的首届路遥文学奖诗歌三等奖等。曾陆续在多家诗刊报社发表诗作。比如《诗刊》、《星星》、《绿风》等
天羽尘心(第一部)
作者:童话
引子
破碎的门板一直飞到药房靠墙的桌子上!
翔,血红着双眼闯进来。一言不发。直视着面前这个男人。心里的仇恨火山一样燒得他五内俱焚 ,六腑挪位!他恨!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恨谁。他该恨谁?谁是他的仇人呀?他觉得这应该就是世界末日了吧?还有什么可以让他,比此时此刻更加的痛苦难耐、痛不欲生?他多希望这一切都是梦!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幻象!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从来不曾发生过!
他知道这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的。真切的就像刀子割肉肉流血、开水浇花花会死一样的毋容置疑!惟其如此,他才会这样的生不如死。他只能死死盯住眼前这个男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他面前就不会再有活人!如果目光可以杀人该有多好。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信不信?眼前这个男人早就已经……已经死过无数次了。
他没有死,也不会死,祸害遗千年。祸害是要遗千年的,不祸害够1000年他怎么会去死呢?这样的祸害如果能轻易就这样死了的话,这世界就没有罪恶了。何谓天理人伦?如果眼前这男人的存在,算做有天理人伦的话,那么他自己的存在呢?又能叫做什么?他不知道 。
翔很无奈!
该问的还是要问,不管多么的难以启齿。翔依然怀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希望眼前这个……男人,能够给自己一个自己想要的答案——而不是自己想要的证实。
“告诉我”
翔一字一句艰难而又凶狠的问:“你——
“你——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娘是你什么人?……告诉我!”
“快点说!”
“说!”
翔双拳紧握,浑身颤抖,喷了火的目光,死死盯住面前这个,他喊了十几年爷爷,却不是他爷爷的老男人。这男人已经由他最初进来时的愤怒惊诧、不知所以,转成了现在的瞠目结舌、无言以对了。
“我……我……”
“说”翔步步紧逼。
“你听谁……说……了什么吗?你是不是听了什么人的什么闲话?”老爷子很快镇静下来,从被动里抽出身来。假装平静的看着眼前暴怒的翔。
“闲话?是吗?真的是闲话吗?你真当我还是三岁吃奶的娃?" 翔咄咄逼人。
“翔儿……”
“住嘴。别叫我的名字,你不配!回答我!”
“孩子”
“回答我”好像全嘴的牙都咬碎了,翔的愤怒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极致!他冲上去薅住他的衣领 ,恨不得一下撕碎他。“我要杀了你!王八蛋!”翔顺手抄起捣药的铁臼子——
“儿呀 ,不要!”不知几时跟进来的母亲撕心裂肺的哀求,顿时让他冷静下来“妈……妈,你生了我吗?您干嘛生我?妈,您又是我的什么人?我该喊您什么呀?母亲?大嫂?他——
翔指着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老男人,“他是我爹吗?那么我爹又是我什么人?为什么?为什么呀?你们凭什么生我?凭什么?你们和谁商量了呀?你们有什么权力这样做?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这样生下我,让我怎么活?告诉我,我该怎么活下去?我有什么理由和脸面活下去呀?”翔踉踉跄跄跑了出去。耳朵里除了母亲的哭声还是母亲的哭声。
当一切的真相变成了假象
当一切的假象都是真相
当一切的谎言再不能掩盖罪恶
而这一切的罪恶自己都是被蒙在鼓里的参演
一刹那世界崩溃了!
当黑夜搂住了太阳,当乌云含住了月亮,这万丈红尘还有什么道理好讲?就是一个黑!
翔只想就此沉沦在无边的暗夜里,永远不再见阳光!永远!太阳再不是翔的了。一切光明的东西从此都不再属于他。一切的美好都离他远去了。一个多么陌生的时空!翔头脑里毫无概念,一切的印象都源自于此前的记忆了。
第一章 新婚
1
马头营。
这是离海最近的一个镇子了。
温柔的海水缓缓扑打着燕赵大地上这个并不起眼的小镇子。镇上的人家多来自海那边的山东。大概是闯关东的路上在此歇脚 ,就喜欢上这里不舍得走了,于是就搭幫結夥留了下来,男男女女繁衍生息 慢慢成了现在的样子吧。马头营原来并不叫马头营。据说原来马头营所处地为“码头”,因地理位置优越,人口逐渐增多,逐渐形成人口聚集区,于是起名为“码头营”,后来諧音成了马头营。
张姓是镇上的大姓。张家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自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张家大少出息成一縣之長后。张家似乎便也理所当然成为了镇上首屈一指、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
张家的先人同样来自山东。到老太爷那辈已经是离乡背井的第三代了。老太爷的爷爷辛辛苦苦白手起家,老太爷的爹爹大刀阔斧小有所成,老太爷智勇双全稳扎稳打终于扬眉吐气成了镇上乃至于县里数得上的人物了。张家大院幸福落成。林林总总占了好大一片,整整半拉街。
饱暖思淫欲。老话说的不一定都对。起码人家老太爷不这样想,或者这话用在老太爷身上不对。他老人家娶媳婦那可不是为了什么什么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家张老太爷娶媳婦那就只有一个目的——传宗接代!谁敢 多言多语跟谁急。既然老太爷娶媳婦只是为了接續香煙,那么他老人家的女人姓甚名谁也就不那么重要了。张黄氏吧。话说张老太爷的媳妇三下五除二一口气给他下了六个小崽子。活下来四个——俩男俩女:长子张占文,次子张占武,长女张月云,次女张玉荣。
重男轻女非从张老太爷起。那么张家的老太爷不能免俗自然也不能算错了。闺女是板上钉钉的赔钱货,长大以后总归要嫁做他人妇。再好又有什么用?于是乎老太爷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俩儿子身上。给儿子起名时只是出于良好的愿望,想着既然是俩个儿子,那么一文一武就最好不过了。并没敢奢望会人如其名。谁知道天从人愿,竟然真就人如其名了。大儿子四岁发蒙,聪明绝顶,过目不忘。能考到的功名一样没有落下。只可惜皇帝下台了,一下子民国了。考状元的美梦破碎了。不过没关系。人家孩子依然是手不释卷。不能考状元怕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自古英雄出少年
张大少真也给他娘老子争气。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张大少深信不疑。功夫不负苦心人,一来二去的这孩子还真就混成了东北某省某县的县长了。搁过去那就是七品顶戴的县太爷呀。了不得。实在是了不得吧?张占文张大少,听话懂事合规矩,任由父母做主给娶了媳妇成了家,然后把媳妇放家里侍奉二老双亲,自己又独身一人远赴东北任上去了。
且不说张大少如何在外面交际应酬,官场打拼。他怎么辛苦家里人无从知晓。也只能安享由他带给家族的荣耀和光环。他的忙,家里人是帮不上的。 花开俩朵,自然还是要各表一枝。
二兒子自然也不能不聪明。聪明归聪明,可是不愛讀書。天生喜欢舞刀弄棒打打杀杀。不会走路就会惹事。套张老太太一句话: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讨债的。会走路以后就更了。 没有一天回家不是挂了彩的。小小年纪身上的伤疤比他认识的字还多。比大英雄还大英雄。谁也拿他没奈何。不过他有一样是别的孩子比不了的——那就是无论他吃了什么亏,挨了多少打,从来不会回家告状。颇有点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意思。
有这样的俩儿子,谁也不敢断言这是幸与不幸?抑或是各自参半?大儿子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好像生来就是给爹妈疗伤慰怀、给家族争光添彩的。小儿子,哎呀,不说了吧。
从小看大,三岁至老。那么张二少的三岁又能看出什么呢?张家人都知道张老太爷后背靠近脖子的地方有一处不大不小的伤疤——知道吗?那伤疤的来源恰恰就是三岁时张二少锋利的小牙——那是一个会盛开玫瑰的夏天。二少爷闯完祸回了家,挨了打听了骂,爹给他包完伤口,娘帮他脱了裤褂。一溜烟跑到院子里苹果树下,美美地撒了泡长尿,又跳到丁香树下可着劲吸了几大口花香。
真香!
随后,便香香的躺入母亲早给他准备好的凉榻上,找周公比武去了。
一觉醒来早已是万家灯火万家熄灭的半夜三更了。武儿感觉甚是口渴。于是迷迷瞪瞪下意识的进了母亲卧室,应该是找妈咪要水喝吧。一进屋不打紧——武儿顿时火冒三丈气愤填膺——只见爹爹正骑在妈妈身上张牙舞爪——混蛋!敢欺负我娘!武儿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一顿嫩拳!可是自己太小。拳头实在不够厉害。不足以替妈妈出气。怎么办?拳头不行用牙咬。心到嘴到。说时迟那时快,前后不过几秒钟的功夫——老太爷后背就鲜血淋漓了!二小子的狠是出了名的。愤牙之下,岂有完肤?咬的又深又狠!
自此老太爷背上就有了永远的军功章了。
面对此情此景,老太爷哭笑不得,终于尝到了哑巴吃黄连是什么滋味了。又不能告诉任何人。老太太(那会的老太太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小媳妇呢)也不知道该不该高兴?儿子可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拳打脚踢下嘴咬的。两口子只好讪讪的不了了之了。长大点以后,
二少爷当然也明白了爹爹欺负妈妈的所谓“真相”。知道归知道,那疤是无法消除的了。好事不出门,坏事随风飞。虽然这事谁也不曾向外讲过只言片语,可是家里家外的人竟然很快便都知道了。天晓得?这件事就此便成为了马头营人们茶余饭后念念不忘的保留节目了。时不时就会有人提起。左邻右舍善意的玩笑也让老太爷的脸红了一次又一次。
诸如此类的英雄壮举多了去了。恕在下不能一一告知。一斑窥全豹。够了。
沧海变成桑田固然极慢,二少爷从小变大却是极快。好像不过眨巴眼的功夫,吹面人一样:三岁的张占武呼啦啦就成了一个英武洒脱的男子汉。十八了
该娶媳婦了。
张占文是老太爷和老太奶奶的第一个孩子,张占武是老太爷和老太奶奶的第六个也就是最后一个孩子。这样张占武18岁那年,张占文却已经是马上就要进入而立之年的29岁。张家大孙子兴业都7岁了。占文真的是孝顺听话:不管自己身份地位如何,从来不曾忤逆顶撞过父母,老太爷给他娶什么样的媳妇他就要什么样的媳妇,不管娶来的这个媳妇他是不是喜欢?他和媳妇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并不多,可一直是相敬如宾,好像也恩恩爱爱的。占武对这个大哥知之甚少,也没有太深的感情。只知道他是自己的大哥。是家族的骄傲。也是父母头上永远不灭的光环。哥哥回家的时候不多。每次回来,总是大大小小带数不清名目的很多东西和礼物。个个不落,人人有份。对父母顺从恭敬,对孩子温和疼爱,对媳妇客气有礼,对弟妹关怀备至。永远彬彬有礼的儒雅大度。而自己却总是那么的毛毛躁躁。二少爷深知爹妈对自己的不满和无奈。其实他自己对自己又何尝满意过?
该娶媳婦了吗?媒人的上门让他意识到了什么。难道自己也要像大哥一样听凭父母摆布、随便给自己娶个可能只是他们满意的贤妻良母?不!
张占武不是张占文。一不做二不休,赶走说媒的大烟袋。张家二少开始叫起板来 “爹”
“大烟袋来咱家干什么?哥哥姐姐不是各自有主了吗?难不成您还要老牛吃嫩草、梅开二度?”他嬉皮笑脸。“王八犊子”老太爷气红了脸,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您如果真要是自个用呢,我做儿子的诚然管不着。如果您打我的主意,对不住了老爷子——”
“没门!”
“小王八犊子,你想打光棍?”
“王八犊子才打光棍。我自己的媳妇自己找,不劳您费心。”
“我是你老子”
“是我爷爷也不行!”
几次的摩擦下来,老两口子没了辙,只好打消给他娶媳婦的念头随他去了。
2
三个月以后的一天。
吃过晚饭。一家人都在。大嫂已经收拾好碗筷准备去刷洗。
“我要成亲了。下个月吧。明天我把人领来。不是让你们同意。只是让你们看看。过几天她就是我媳妇了。”老太爷愕然的张大了嘴,一时来不及添加更多的表情以表达自己的愤怒。老太太反而非常淡定——准确的说应该是见怪不怪吧。
“行”老太爷慢慢舒下一口气。点了一锅烟。不慌不忙的紧抽了几口。磕掉烟灰再装了一锅。等老太太给点上火又抽了一口。这才抬起头。俩眼眯起来。
“哪家的姑娘?姓什么叫什么?多大了?这些我们总有权力知道吧?”
"你个活兽,到一堆就掐。就不能坐下来好好说话?这哪儿是至亲骨肉亲爷俩,简直就说仇敌!不,比仇敌还仇敌:仇敌还有休战的时候。可你们……”老太太说不下去了。她忍住没让自己哭出来。而是拉住儿子的手,坐自己旁边。“武儿,跟妈说说,到底是谁家的姑娘?你就算要自己找,不用我们管,该从的老礼总还要从的吧?你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既没下聘,也没过礼。说成亲就要成亲。退一万步就算是能免的全免,喜宴婚礼总不能免吧?既不能免,总要张罗准备吧?下个月是不是时间有点紧巴了?儿子,你那么急干什么呢?就不能好好的从长计议?先跟妈说说姑娘的情况总是不过分吧?”老太太不急不慌,柔声细语的开导儿子。
“妈,我可从来没有想瞒您什么。我只是不想自己像大哥那样任由父母摆布。做儿子的孝顺父母固然天经地义,可也要分什么事。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的婚姻,我实在没办法苟同,这样的老规矩儿子觉得不合理,也不合情。所以我才要自己找。不过妈,我找的媳妇您肯定也会满意。她是闽清。周大旺的闺女,”
“等等!你再说一遍,你找了谁家的闺女?我没听清楚。”老太爷勃然大怒打断了儿子。
“周大旺,怎么了?”武儿若无其事。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你不知道周大旺是个什么东西?他家的闺女能要吗?”张老太爷气得须发乱抖。
“我管他什么东西?不管他周大旺什么东西,都和他闺女没有关系吧?你怎么可以一棍子打死一窝子?”武儿梗起脖子。
“你可以自己找老婆。但是周大旺家的闺女不行!”老太爷斩钉截铁、不容商量。
“我就认上她了!别人家的闺女再好我也不要!”老子硬,儿子更硬。老太太说谁谁不听。也不能听凭俩父子越闹越僵。她知道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大会老爷子准得动手,愣小子准得撞倒南墙。真真的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是好?还是先拉开一个。
“老头子,你住嘴。武儿,妈有话和你说。跟妈走。”老太太扯起儿子出了堂屋。
张二少明白母亲的苦心。不再说什么,顺势随母亲离开。当然他心里也另有打算,想着最好先把母亲争取到自己这一边。如果能取得母亲的支持,剩下父亲一个人,说服起来就容易多了。俩母子心有灵犀的先后来到院里。
张家大院在当地算是不小了。东院西院都是一排十数间,大嫂一家住了东院。武儿知道西院是留给自己的。最南边是几间简单的小屋。住着护院老胡和几个店伙计。
院子很大。大概能有俩亩左右。一条石子路隔成左右俩部分——左边苹果,右边桃。靠正屋是花坛:几棵丁香,数株海棠,还有很多草本植物,花草一大片,很是壮观,都是母亲喜欢的。武儿也很喜欢这个一年四季除冬天外都花香弥漫的美丽安适的庭院。温润的海风伴随淡淡的花香,最是让人心仪心静。也只有在这儿,我们的二少爷那颗总不安分的心才能踏实下来。时值晚春初夏。武儿扶母亲慢慢走着。心里暗自思量该从哪里开口?“妈,您知道闽清吧?那可是个好女孩。”
“妈知道。可是她那个爹……你也不能怪你爹生气 。”
“妈,闽清和她爹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俩种人呀!闽清随她妈。再说了周大旺也不是天生混蛋。不都是大烟害的吗?如果他没有染上烟瘾,他们家也不会是今天这样子,她妈妈也不会活活气死。她哥哥也不会离家出走失了音信。妈呀,您也知道周大旺那个人烟瘾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您知道吗?他为了买烟土竟然把闽清给卖了。要不是我赶得及时,闽清已经被卖到窑子里给糟蹋了。多可气呀!您可能不知道我打小喜欢闽清。我没办法眼睁睁看她爹把她给毁了。虽然她家穷,虽然她爹不是个人,虽然她什么嫁妆也给不了我,虽然她家和咱家看起来门不当户不对,可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她这个人。妈,我知道您也不是那种眼皮子浅的女人。您也希望我过的好。您儿子什么性子您知道。闽清虽然不幸生在她那个家里,但她人品干净,外柔内刚,性子强有志气。可她毕竟是个女儿家,您知道女孩子成亲前很难有自己的天地的。如果找不到个好人家呢,也一样难有出头之日。我们俩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吧?我喜欢她 。我知道她也喜欢我。虽然她没有说。如果我不管她,早晚有一天她爹还会把她卖掉的。那样她这一辈子就完了呀。妈,您说我能够见死不救吗?先不说她是不是我心里喜欢的女子,就是个普通人,咱也不能坐视不管吧,妈?”
“我明白,儿子。你爹一时想不开你也不能怪他。毕竟人言可畏。世俗的东西虽然不一定都好,可要完全看开放开,不管不顾,更是不容易。你现在年轻气盛还不能理解这些。等到你爹的岁数也就不会那么硬气了。闽清那丫头我也觉得是个好孩子。如果你自己真是非她不娶。妈也不反对。不过你不能一味和你爹对着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哪里有不盼着自己孩子好的呢?怎么说他也是你爹,也是为你好。妈不想你们爷俩动不动就闹。这样不好。真把他气个三长两短的你能心安吗?”
“那您说怎么办?我听您的。”
“那好。闽清这孩子我了解。你爹没松口前,你先别急着领过来。你容我几天。等我慢慢劝劝你爹。差不多了再张罗成亲。你稍安勿躁等妈口信。这是底线了。再折腾,妈可饶不了你。”
“我就知道您最疼儿子。好唻,我听妈的。”武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个家虽然看起来是老爷子当家,其实是老太太点头算,因为老爷子听老太太的。不管哪朝哪代,枕头风的威力都是一样的不容小觑。
翘首等了四十八天。
张占武张二少终于如愿以偿盼来了他的洞房花烛小登科。长这么大,这是他最最开心的一天了!老太爷虽然勉勉强强同意了这门亲事。可心里总是疙疙瘩瘩的不舒心。从这个儿媳妇娶进门他就没有正眼看过她。头年娶媳婦,二年抱娃娃。第二年武儿的大闺女出生。老太爷愈发的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了。闺女怎么了?粉琢玉雕的小可人儿,武儿打心眼里喜欢。直到第二个孩子降生——是个男孩。老爷子才慢慢转了态度。也因为闽清为人处事无可挑剔。婆婆妯娌关系处的也好。实在让人说不出什么。
就像张占武的硬气英武是出了名的,张占武的疼护妻女也是出了名的。谁都知道张占武有个大烟鬼的老丈人周大旺。不管什么人一旦变成瘾君子就不是人了。什么人格尊严,什么道德礼仪,统统滚蛋去吧。周大旺也一样。
张占武不信邪!他发誓一定要让他老丈人把烟戒掉!
3
毒瘾好戒吗?废话!
现在的年轻人都见过专业的戒毒所吧?现代化的戒毒所强制戒毒都很难成功。何况当年乎?虽然那年头的烟土和这年头的冰毒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毒瘾同样难戒是没有错的。
张占武从决心把闽清娶进门的那刻起就决定帮老丈人戒掉毒瘾!成亲第二天他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妻子闽清和母亲张老太太。几个人坐一起商量了几个办法。都觉得很难成功。沉思半晌,张占武双手作揖给妻子打了一拱:“娘子,请原谅我心狠手毒!不管我对你爹做什么,请别干涉!相信我一定是为了他好!别让我功亏一篑!”
强制戒毒!
只能这样!
成亲第三天。经过老太爷同意。张占武把他老丈人周大旺接到了自己家里。把他安顿到西院门窗最结实的那间屋里。张家规矩:不管是正院还是东西院,都有一间门窗比普通门窗硬实无数倍的房间。这几间房本来是用来存放贵重物品的。没成想今天派了这用场。歪打正着了。
戒毒行动开始了。本来不想绳捆索绑。怪只怪行动的主角实在不配合。万般无奈只得无礼了。其过程之残酷,其操作之艰难,其成效之微小,简直让人绝望!不能放弃!不能!
一天三顿饭全部自己亲自送去。张占武心不能不硬。他不能让妻子看见她父亲的痛苦,怕她因为心软求自己放弃。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鼻涕眼泪一天天少了。怒骂嘶喊一天天少了。哀求下跪没有了。周大旺一天比一天安静听话了。
周大旺重新变成了人。
回思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他后悔莫及。
吸毒前的周大旺是个老实本分的裁缝师傅。为了不让他重蹈覆辙,张占武把自己家里出租的门头房收回了一间——
周大旺的裁缝铺开张了。
二少爷让妻子闽清帮她父亲管账。除此之外还杜绝一切的可能。坚决不让他再有接触烟土的机会。父女俩人都明白武儿的苦心。只有感激没有抱怨。再加上几个可爱的孩子。老人家终于得以安度晚年。直到七十三岁。寿终正寝。
出殡那天,披麻戴孝的是张占武。周大旺的儿子、闽清的哥哥依旧没有回来。这是闽清心里唯有的遗憾。哥哥回来已经是四十年以后的事了。兄妹重逢自然别有一番说辞,这是后话了。
作为一个女人,闽清深感自己的幸运。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张占武这样一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
张占武/周闽清是马头营及至乐亭县头一号的恩爱夫妻!
昔日的混世魔王终于滴水穿石不知不觉变成了人们心目中道高望重的英雄汉!
历经无数磨难。美丽的公主终于嫁给了英俊的王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以后,他们就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童话里都是这样写的 。童话外的故事难道不应该这样吗?只可惜现实不是童话!尘世里的凡人很少会有磨难后永远不再消失的幸运。
张家大院再起波澜!
长子长孙张兴业11岁那年。张大少张占文永远离开了他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
4
张占文死了。
这是一个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的消息。
不是消息。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一家人眼睁睁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断了人世间最后一道属于他的眼神和呼吸。
张大少的死是个永远也无法猜透的谜!
三十三岁的张占文忽然被送回了家。看起来病入膏肓,事实上也病入膏肓。已经奄奄一息了。送他回来的人说不出什么病。因为所有可以请到的大夫和去过的医院都束手无策查不出病因。无奈何只有随便用些无关痛痒的药。拖了半拉月光景,眼看着人就不行了。他自己也绝了念死了心。只想回到自己的家乡,能够在死前看看自己的亲人故土。县上只得找人把他送了回来。
做母亲的撕心裂肺,情何以堪。做媳妇的期期艾艾,无语泪流。孩子们也压抑着停止了耍闹、试图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都说手足情深,占武虽然对大哥没有过深的感情,可毕竟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哥哥对自己一向关爱有加,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亏待,回味细想,也委实伤感。看着奄奄一息骨瘦如柴的兄长,他既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也不知道如何劝说大嫂,更不知道怎么样救回兄长。可总不能任由死神把大哥领走。他马不停蹄把方圆左右有名无名的只要会治病救人的医生无一遗漏,统统请了来。没有一个是妙手回春的。
“二头,找过县城的李老先生没有?如果他也没办法,就不用找,也不用想了,认命吧。”后街的赵大爷特意赶过来提个醒。武儿知道李轩如。乐亭县有不知道十五月亮十六圆的,没有不知道李老先生的。武儿道过谢,忙不迭去了。
朋友们不妨记住这个李先生。因为他是张李俩家极深渊源的初始。
“请恕老朽无能!”李老先生的无能为力让全家人陷入了绝望。不想认命也要认,难以割舍也得舍。
张占文走了。
做母亲的把一颗心撕下一片给儿子陪葬了,剩下的留给活着的;做妻子的把一颗心砍下半颗给丈夫陪葬了,剩下的留给孩子。不管剩下的心还有多少,都不能让它死掉。因为日子还要过。
丧事未竟,母亲病倒。老太爷的烟锅整宿整宿的明灭在明灭的星光下。
张家大院的悲伤一直延续到秋收大忙的劳累后。低郁的海风也比平时腥咸了些许。
大哥死了。那个上天敢骂玉皇、下海敢尿龙王的张占武一下子沧桑了半座山。他感到了肩上的沉重。回思大哥短短的一辈子。他感慨万分。是不值?是没劲?是无味?真说不上来。张占文张大少,生下来是父母的骄傲,长大了是家族的荣耀。长子长孙的责任与生俱来,光宗耀祖的祈望顺理成章,他没有反抗的理由。他竭尽所能让每个人都满意。他对长辈的无条件的顺从,他对弟妹无条件的关爱,他对妻儿无条件的呵护……他不敢有自己的思想,他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三十三年不算短,他为自己活了几天?仕途凶险官场黑暗有谁知道他怎么应付?如何打拼?归根到底他是个单纯透明天真善良的有点迂腐的书生。如此而已。充其量是个华丽的牺牲品。不知道为什么,张占武自始自终都感觉大哥的死非同寻常。会不会是被害死的?类似的疑惑一直困扰着他?
他并没有把心里的怀疑告诉任何人。只是擅自做了一个决定。九九重阳陪父母。初十上路。山货店是张家收入不可或缺的一个来源。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去关外进货。今年他决定自己去。
回来时天已经很冷了。该进的货一样也不缺。虽然比预定的日子大概晚了半个月。总算是平平安安。刚刚历经丧亲之痛的一家人长舒一口气,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日烧香夜磕头,熬油一样煎熬了这些日子的婆媳俩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很快,细心的闽清发现了丈夫身上多出的几道伤口。怎么受的伤?路上发生了什么?张占武没有说。闽清也没有问。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如果他不想说,
问了也是白问。
5
张占文死了。
翻过含血带泪的一页。张家大院院墙上密密的仙人掌刺啦啦绿的疯狂。谁的牙都会掉,掉了的牙可以不咽进肚里,扔哪里都比咽进肚里好。空了的心该用什么填补?净瓶里的杨柳枝永远都那么矜持,
县城所有的大烟馆都被人砸了个干净利落稀巴烂。东关西关都在烧烟土。街上种满了围观的人。路人甲、路人乙。大快人心,痛快淋漓。那年秋天,张占文把四个孩子全部送进了洋学堂————
顿时捅了马蜂窝!比革命党(也有说是海盗的)砸了大烟馆还要轰动。一时群情激奋、议论纷纷。好听的难听的,摇头叹息的,捶胸顿足的……螃蟹没变成食物前,你敢吃吗?我敢吃吗?二少爷只当洗了个海水浴————钻出海面后阳光贴你一身盐巴很正常————淡水里扎个猛————爬上来依旧清爽。不是吗?张占武怕的不是这些。流言蜚语算什么,嘴长在别人脸上,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可以永远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他只是担心俩个老人家受不了,
孩子们去了学校,原本热闹的大院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死水一样了。本来含饴弄孙安享天伦之乐以寄托哀思的公母俩一时感觉塌了天。张占武耐下性子再三给父母讲了进洋学堂的好处和必要。大道理谁不懂?道理归道理,感情归感情,俩码子事嘛。老爷子虽然心里认同,嘴里还是顽固。但是为了孙子们以后的前途和人生大计,他只能把牵挂和想念强行收进烟锅,慢慢调节释放。老太太躲在花草里打发失落。热锅上的蚂蚁站不住。男火山终于爆发了!老爷子再也不能忍受看不见孙子们的痛苦,他要行动了。
知子莫如父。老太爷知道儿子不会听他的。他也没指望他会听他的。他决定拿出老子的威严。没有回旋不要商量。快刀乱麻先把孙子们接回来再说。尖刀计划,孤胆英雄;健步如飞,独自行动。张老太爷威风凛凛进了县城,来到孙子们的学校。家里没有人知道。按理说会很顺利————他想孩子,孩子难道不想他?如此一拍即合。离校回家,毋容置疑是必然的结果。结果却是猪八戒娶媳婦——水到渠没成!这是老太爷事先没有想到的。孩子们很想爷爷,看见他也高兴的要命。时机不能说不成熟吧?谁知道当老太爷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四个孩子竟然异口同声拒绝了爷爷的好意。
伤感情!
一群白眼狼。
老太爷黯然神伤,走在回家的路上。天有不测风云。他哪里知道从秦皇岛刮来的一阵风就要把他几年前泼出的第一碗水吹干了。风吹后背前心凉。大外甥女君羽哭着跑到姥姥家说妈妈疯了的那一刻————老爷子一只脚恰恰跨进大门!惊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等他做出反应,占武早已飞出了家门。
黄坨离马头营最少也得三里多。二少爷的两条腿比马车还快。风驰电掣转眼即至。一向本分善良的大姐正披头散发、蓬头垢面的大喊大叫。里里外外围满了大大小小看热闹的腿。瓜子壳、话梅核、核桃皮、甘蔗渣……诸如此类的各就各位。连那些不懂人事的猫呀狗的都按部就班看得入神。占武心都碎了。
魔咒!
隐藏心底的担心终于变成了现实。此前,张占武对父亲告诉他们的这个魔咒般的东西一直半信半疑。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情,他死也不会相信。没有凄惨的故事。没有美丽的传说。不知道哪年哪代起,张家一位先人醍醐灌顶般通过自己疯掉的姐姐发现了张氏家族一个天大的秘密!不如说是规律————张家隔一代就会出现一个女疯子!都是女儿!一代代的恐惧承接延续下来。形成了张家男人心里一个打不开的死结。
张家男人的重男轻女不是中国式的传统。不是5000年古老的华夏文明所遗留的那种痼疾。张家男人对女儿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疼爱是其他家族的男人不能比的。张家男人对女儿轻如鸿毛的不屑一顾也是其他家族的男人不能比的。张家男人对女儿的态度是其他家族的男人永远无法理解的谜。
其实不是的。不是这样。看着判若两人的大姐张占武终于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明白的事情:为什么张家的女儿永远比同龄人说亲要迟、出嫁要晚?为什么张家的姑爷总是一个赛一个的老实本分、不事张扬?为什么张家男人对女儿明明关怀备至却总表现的不冷不热?
大姐夫黄大胜憨厚纯良,安分守己。忙时务农,汛季跑海。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虽非大富大贵,也算小康之家。前年出海时赶巧救了几个落难的外乡人。其中一个是女的。家住秦皇岛。常年跑海的,谁没救过个把人?这算不了什么。很正常:知恩图报很正常,施恩不图报也很正常。施恩不图报的黄大胜遇上了知恩图报的赵小青。赵小青当年回家以后,一直对救命恩人念念不忘。总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有所报答。于是多方打听,终于有了这次的登门道谢。也很正常。这有什么呀。
世间之事真的说不清。无风也会起浪,乌鸦也有白的。你我皆凡人,没有前后眼。当大姐看见满腔热忱的美丽女子赵小青风尘仆仆的打问黄大胜————她心里的固定模式立时起了翻天覆地的龙卷风效应:狐狸精!黄大胜你真对得起我。情人找上门了!
就这么简单。多么简单的悲惨。
赵小青何其无辜!黄大胜何其无辜!张月云何其不幸!谁是罪人?
张占武无语……
他应该找谁算账?讨伐哪个?
传说成了现实。送走诚惶诚恐的赵小青。张占武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真的怕了。活到今天,张占武终于领悟了恐惧的含义。
第二章
1
“六六,你过来。我不打你。”
话音未落。桃树行里闪出六六怯生生的眼神。长这么大张占武见过的最奇怪的人当属六六了。六六的奇怪在于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只能记住她的眼睛!别的很难让人记住。记不住别的并非因为别的部分不好,而是因为她的眼睛太与众不同。六六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不管你和她多么熟悉,如果有人让你描述一下六六的外貌特征,你肯定没办法做到。其他人一样做不到。没有人可以做到。六六个高个矮?六六是胖是瘦?六六脸大脸小?六六腿长腿短?不知道。六六有一双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黑亮中透着点湖水蓝,水晶一样高贵明洁。不大不小,羞羞怯怯的无辜着。只要六六活着,世界上就不能再有别的天使。只有她才配。六六是个孤儿,
那一年,海的脾气出奇的坏。海啸特别怕人。海滩上时不时会冲来几具被海水泡的面目全非的尸体。逃荒 的外乡人一拨接一拨。目光所及之处,劈头盖脑都是人。个个瘫成一堆泥---活脱脱秋后海滩上软溜溜的海蜇。腻的人不想睁开眼。
母亲天天熬上几大锅黍米稀饭,分发给自己家附近的外乡人。日日忙的脚不连地。一天,大概是黄昏光景,忽然就说又死人了。母亲拉他出去看看。当时的情形占武记得很清楚:一个不过周岁的小婴儿,粉粉的围在水红的襁褓里。小指头含在肉嘟嘟的嘴里。不哭不闹。静静的睁大了眼睛看人。那么小的小人,眼睛竟然会说话一样。粉琢玉雕,着实惹人怜爱。旁边躺着的年轻女子很是清秀,已经断气。应该是她母亲没错了。“真是可怜”围观的人群摇头叹息着四散而去。张占武扭脸看看母亲。老太太知道儿子的意思。抱起孩子。“不知道能不能养活?看她的造化吧”。占武拉了几个人帮衬着埋了年轻的母亲。
从此六六留在了张家大院。
因为六六是个孤儿。又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生辰八字。二少爷决定让她姓张。帮她起了名字六六。六六大顺的意思。也不过是希望她以后幸福顺达。生月生日也和自己一样。老太太把六六交给大媳妇抚养。大概是觉得六六美丽俊秀可人疼。大媳妇孀居寂寞,日子难熬,希望这孩子能给她些许慰抚吧?
六六一天天大了。会说话了。她喊张老太奶奶,喊大少奶奶妈妈,喊闽清二婶,喊兴业他们哥哥姐姐。喊占武却也是哥哥。无论怎么教她喊叔叔,她都不。拗的要命。 那么小的孩子竟然那么莫名其妙的固执。刚会说话呀。人人都觉得不可思议。老太太若有所思。没说什么。
六六天生是个人见人爱的精灵。张占武对她更是格外疼惜。二岁头上就求母亲教她识字。老太太其实是才女。一肚子学问。特别是那些个中国古典的诗词歌赋之类的东西。更是了得。张占文张占武小时都是先跟母亲学的。孙子们也一样。只有占武性子野,没有学到多少。自然也教不了六六,只好腆下脸请母亲代劳了。母亲心里早当六六亲孙女一样的,欣然同意 。六六平时话很少。和一般孩子比。真真的少言寡语。能用眼睛说的,她从来不用嘴说。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呀?灵秀纯净!无与伦比!
六六喜欢花。更喜欢海。她对大海有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异乎寻常的迷恋。马头营离海并不近。不是天天都可以看海的。而且这一带海滩多的是淤泥、礁石。实在不怎么好玩。六六却不然。只要看见海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马上就会变得灵动飘逸、光彩照人!哪怕只是一片片淤泥,她也能玩的兴味十足。她尤其喜欢听海。为了让她高兴,
只要有机会二少爷就会带她去看海。带她去附近的岛屿游玩。秦皇岛的海滩非常美。特别适合游玩。他差
不多每年都会带她和孩子们去玩几天。每年清明,还会带她去亲娘的坟上拜祭一下。六岁前并没有告诉她坟里是何许人。
七岁。清明。张占武郑重其事告诉了她。六六开始知道这堆起的土里埋着一个生她的女人。她的亲娘。
快入伏了。天热的能把人拧成麻花、抽成火炭。明晃晃的老日头呼哧呼哧趴在树梢上喘。什么猪呀鸡呀猫呀狗的,不掐也不咬了,个个温顺的什么似的。知了猴儿高一声低一声、聒噪个没完,想睡会安生觉都不成。赤脚踏在裸泥地上,一踩一股烟。这样的天道,发生什么都不为过。占武心里这样想着时,枪声就没来由的响了。先是一声,再是俩响,继而便爆豆一样的密集起来。枪声是从镇子东头扎过来的。
离镇口大约200米是日本人的兵营。好几个炮楼遥相呼应,首尾相连,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缺了几片的指甲花盘。占武心知不好。下意识冲进院子:
父亲母亲、大嫂、闽清、兴业兴国瑶瑶花花都已经在了……“六六呢?”占武有点急了。“哥,我在这儿呢”不远的桃树行里探出六六的麻花辫,地道就在那搭——
兵荒马乱。何谓兵荒马乱?兵为什么慌?马为什么乱?我想现在的孩子总也没办法真正了解合在一起的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假如真能随心穿越,自然不在话下。
张占武算是个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男人。风必摧之的那种树,应该称做乔木吧?第二次去关外进货。回来的路上。和一群穿黄军装的兵不期而遇。一人抗一把带刀的大枪。嘴里哇啦哇啦凶个不停。一个字也听不懂。稀里糊涂捡回一条命。二少爷才知道那群模样和中国人差不多的黄衣服就是日本人。日本鬼子。日本人为什么不在日本?跑到中国干什么?在那之前,不管他经历过什么,身上留下多少疤,都没能让他有兵荒马乱的感觉。实实在在是日本人给他补上了这一课。很快,他就明白兵荒马乱到底意味着什么了。
东北三省归日本人了?凭什么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人家打上家门了还犹豫什么?打呀。中国人再孬种,也不能失了这点子血性吧?不抵抗。退回关里了。缩裤裆里吧。二少爷有点理不清头绪了。什么东北自治、华北自治。什么大东亚共荣。闲扯淡。他张占武只是个平头百姓,不懂政治,也搞不明白这些莫名其妙的做了婊子再立牌坊的说辞。他算看出来了——这小日本就黄鼠狼给鸡拜年、人肚里揣了一副猪下水。没安什么好心。老百姓都明眼的事,那些个政治家会看不出来?张占武不懂了。
他既然没本事做力挽狂澜的民族英雄,总该竭尽所能保护好自己的妻儿老小父母家人吧?东北回来不久,他就琢磨着不对劲:这日本人能占东北,保不齐哪天也会来华北。小心无大碍。思忖良久。他悄悄喊上护院老胡,开始张罗着做点未雨绸缪的准备。果不其然。日本人就来了。学堂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个样不说,也不安全了。二少爷把孩子们都接回了家。这年头平安就是福。其他的先不想了吧。地道挖好以后。张占武用杨木板打了一个大盖。搞出几个格,每个格里放一层薄土,撒上刺棵种子浇上水。再把地道口的四檐挖低一些。弄好掀盖时的抓口。然后把爬满了刺棵的杨木板一盖,稍作修饰,基本上就天衣无缝了。地道修的很精致。有用来存放粮食杂物的储藏室、有可以睡觉的卧室、还有能生火做饭的地方,他巧妙的把出烟口和自己家原来的烟囱用一根管子连在了一处。这样生起火来,就不会被人发现了。最重要这地道不是死的,它可以直通院外的那片杂树林子。万一有特殊情况,里面的人还可以安全的转移出去。
孩子们是地道挖好以后才回来的。六六虽然一直在家,可他和老胡都是夜里干的。六六怎么会知道?不然她怎么会在那里?这小人精。难道她也知道我正准备让家里人躲进地道?
“六六,你过来。我不打你。”六六怯生生跑过来。“六六,你早知道了?”“嗯”“怎么知道的?”“起夜时”“那你知道我弄它啥用场?”六六点下头。“怎么知道的?”“猜的”“怎么猜的?”“坏人来了呀。那些日本人。娟子的娘死了。二姑村里好几个姐姐也死了。还有……”
占武安排大嫂闽清和孩子们躲进地道。俩老人说什么也不下。“俩把老骨头,日本人拿我们啥用场?”张占武不再坚持。“小心点。我出去看看动静”占武蹬梯子上了房。
一队鬼子兵鸡飞狗跳的开了过来。一条街早就呼啦空了。最前面的都是二鬼子。日本人和中国人看起来长的没区别,仔细看不难区分:鬼子和二鬼子除了军装不一样外,神情五官身条也不一样。说不清楚,可是一看就能分出来。鬼子们好像在搜查什么重要的东西:进了几座院落,审了几个乡党,砸门骂人、扯东拉西、凶神恶煞一样作践了半天。好像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时节又有枪声从镇子西头传过来。鬼子们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架枪架炮一阵扫射,沿街的刺槐纷纷跑了叶子秃了顶。鬼子们爬起来,越过镇子一路西去。枪声慢慢缓了下来。占武返身下房回了院子。“救……救……我……”
( 2)
声音极弱。
如果不是耳力极好,一般人根本听不见。占武循声望去。只看见血淋淋的一双手扎挣着试图让自己看见。是在南院门靠西墙的樱桃棵子里。这里原本是一片野花杂草。其后有一年,占武偶然发现小六六特别爱吃樱桃。看看院子里有苹果有桃有红果,就想着能再种上几棵樱桃也不错。接着就踅摸了几棵樱桃苗种上了。几年下来,已经很像样子了。
不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的女老毛子。四肢面孔糊满了血斑、浑身上下伤痕累累,几乎没有一处好地儿。看不见皮肤的颜色。都是血。满头的黄毛和求肯的眼眸还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对这种模样的老毛子,二少爷并不陌生。去北边贩山货时看见过。没有说过话。也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实在
没想到今天会在自己家遇上。还是一个快要死了的大着肚子的会说中国话的女老毛子。怎么办?
张占武犯难了。这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冒然出手,救出麻烦来,自己到没有什么,万一连累到家人岂不罪过?可如果见死不救也说不过去。她痛苦的抽搐着。已经奄奄一息,随时都可能死掉。怎么说都是一条命。严格说来应该是俩条命。只要不是十恶不赦的人,都该救吧?而且直觉告诉他眼前的这个女人一定不是一个坏人。 “听得懂我说话吧?”占武问她。她努力想做出点头的动作,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那么我问你几个问题,如果是,就眨下眼睛,不是就不用表示。”她眨了一下眼,表示明白。“你是那边的老毛子?”占武用手指指北边。她眨眨眼。“刚刚的日本人找的是你?”犹豫片刻,她还是毅然眨了一下眼。“你孩子是不是快生了”她一只手捂住腹部,样子非常痛苦。几乎用尽全部的力气点点头。不是眨眼睛。大概是想强调一下问题的严重性。“好。你别说话、别动,我都明白了。我会帮助你,你要相信我!”
喊出地道里的家人。合力把那女人轻轻移放入地道中。又把每个人该干的事情交代清楚。说了句,“我去找二婶”就悄悄去了。二婶是镇上的接生婆。闽清知道他是去找二婶帮女人接生。
盛夏。满坡的苗子扯成了青纱的帐幔。再有俩月,青纱变黄帐。庄稼就该熟了 。
二婶住在后街最靠野外、独立于繁华之外的一个寂寥所在。二婶是马头营第一个可以让任何人无条件信任的女人。也是个让人琢磨不透的女人。张占武是方圆出了名的桀骜不驯的硬汉子。在她面前却服服帖帖。二婶平时几乎不和人交往。闲来无事喜欢哼小曲。二婶的方言很重。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二婶是外乡人。几十年前来到这嘎达落脚。陕北那边过来的。来时一男一女。俩人都很年轻。男的就是二叔(那会还没有人喊二叔。太年轻了)。很俊俏的一个后生娃。和二婶一样,哼的一口好曲。还会吹唢呐。女的就是二婶。很俊秀的一个小闺女。俩人很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恩恩爱爱的叫人好生羡慕。来这里大概一年多有了一个女娃儿。女儿不到一岁。二叔想让二婶和孩子过的更安适一些,就跟人跑海去了。没想到赶上了海啸。船毁人亡。尸骨无存。二婶躲在屋里哭了三天三夜,也唱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不哭不唱了。开了门出来,拿了二叔家常穿的几身旧衣裤,屋后挖个坑,埋了。起了个坟头。没了男人还有女儿。为了孩子,二婶不能不刚强。老天爷不能算是个好神仙,老天爷常常瞎眼睛,老天爷总看不见该看的——过不几年,一场病又把孩子夺走了。这次二婶没有嚎啕大哭。紧挨着二叔的衣冠冢又把孩子埋了。然後不吃不喝,只是一个人坐在坟头上发呆。
“她实在不幸。那么好的一个人。”几年后母亲说起当时的情形来依然觉得不忍。那会很多人觉得二婶可能会撑不下去:或者可能会想不开自寻短见;或者会离开这个让她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或者再找个伴:年轻轻守寡守到何时算一站呀?漂亮的寡妇更难守。
都没有。二婶留了下来(她舍不得离开她的亲人)。没有寻死,没有离开,没有再嫁。
不知道哪年哪月哪天起,她开始给人接生。谁都不知道她几时学会的这个。不图钱财、不计报酬。爱给多少给多少。不给也不生气。闲时就在屋后的空地上种草药:既能观赏又能卖钱。一边忙活一边哼曲。二婶本来聪明,加之侍弄药材,免不了和药店药师打交道,天长日久,一些常见的头疼脑热也都可以对付得来,算是半个大夫了。“她奶奶是接生婆,人家那是家传的。”母亲和二婶关系非常好。用现在的话说,是闺蜜。所以二婶的事母亲大多都知道。“她给人接生是因为喜欢孩子。是一种寄托。看见人家的孩子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屋里没有人。人呢?二少爷真急。他知道那女老毛子等不了。“二婶——二婶——”房前屋后寻了个遍。没有人。张占武绝望了。咋办?去别的村。只怕来不及。就算闽清她们能帮她把孩子生下来。也没办法帮她疗治外伤呀。一想她那遍身的血污,就忍不住心头发冷……。占武转身准备离开时,一回头二婶在了。“哎呀二婶,快走”占武来不及解释来不及问,一把拉住二婶往张家大院跑。“等等——”“二婶,您带点治疗外伤管用、见效快的草药吧。如果有纱布绷带之类包扎用的东西也带上。还有生孩子用的东西”
心急火燎地绕过正街。占武拉着二婶从那片杂树林子横穿过去.这是近道。也不容易惹人注意。悄悄从南院门进了家。
(3)
孩子出来了。
女人疼的昏死过去。二婶把孩子交给闽清。回身变魔术一般不知道从哪里捣腾出一根艾条,点着以后,不慌不忙在女人身上腿上几处穴位灸了几下。又掐了掐人中。女人睁开双眼,很虚弱很努力地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谢意。身上的血污已经清洗干净。换上了不知是闽清还是大嫂的衣服。所有的伤口都已经包扎处理过。只有左小腿没有包,还在渗血。“二子”
只有二婶一个人这样称呼占武。听起来总像在喊儿子。“腿里有子弹”她看着占武。二少爷马上明白了二婶的意思。二婶是说:最好马上取出来。不然有危险。可是自己怕不行。送县城医院等于送她去死。也不行。咋办?是呀,怎么办?她是小鬼子要抓的人。肯定不能再抛头露面。子弹不取更不行。那样就算人死不了,腿也废了。俩人对视片刻。“这样吧二子”“你先去杀只鸡,要老母鸡。我回家拿几样炖鸡用的草药。闽清,先喂她喝点红糖小米粥。晚上鸡汤熬好再让她喝。等她恢复点元气,明天我自己给她取子弹。”
那夜,二婶一直守着她,没有再回去。第二天,女人虽然还是虚弱,不过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她中国话说的不错,虽然口音怪怪的,听着有点别扭,总归听得懂。问她什么,也有力气回答了。不问也不多说。她好像很爱自己的孩子。有力气抱了以后就一直抱着不肯放手。那婴儿也乖,不哭不闹的,除了吃奶就是睡觉。 她奶水很足,奶子大,身条骨架也比一般的中国女孩大,其实眉眼挺好看的,就是毛孔有点粗。
张家人早已经上去了。只有二婶留在地道里陪护伊莉莎。她叫伊莉莎。二十三岁。住在离中国最近的城市。问到她为什么被日本人追杀时,她摇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说。”二婶没有再问。后来看她有些乏了。二婶劝她睡一会养养精神。她已经知道二婶明天要给她取子弹,就顺从地放下孩子,阖眼,慢慢睡着了。
伊莉莎很坚强。取子弹那会张占武领教了她的强悍。这是个有信念的女子。没有麻药。只有一瓶烧酒一把刀。汗珠子雨点一样。那子弹很是奇怪,是左上右下大幅度斜穿而过的,只是没有穿出来,留在了小腿右下靠近皮层的浅肉中,尖着突出来,没有破皮,能看见。
她没有喊叫。嘴里也没有含东西。双手扎撒着想要抓住什么。占武把自己的手伸给她。她死命抓住!因为子弹不深,所以时间并没有拖太久。
埋掉给伊莉莎取子弹留下的血污纱布杂物时,张占武有意无意的把那颗子弹洗干净留了下来。
伊莉莎是个不小的麻烦。张家人明白。伊莉莎自己也明白。命是保住了。可怎么把她送出去呢?一个头三个大。还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她要不是这样扎眼的模样就好了。何况还有个刚刚出生的洋娃娃。伊莉莎自己也很着急。好像比张家人还急。占武大概猜得出她为什么急着离开。
他决定找伊莉莎好好聊一聊。
(4)
“伊莉莎。我知道你有秘密,不好随便告诉外人。我不想让你犯错误。可是我得知道你准备去什么地方?这样我才能想法子把你送出去。”张占武一边说一边比划。明知道她中国话说的可以,可是一看见她的黄头发蓝眼睛就不由自主的担心她听不懂,手脚也就下意识跟着比划了。
“張——”她这样喊他。外国人说话都这么节省?占武心里嘀咕。“我要找的人已经……不在了……”伊莉莎眼眶红了。眸光里闪出泪影来。她也是会哭的?伊莉莎突如其来的伤心让他猝不及防。张占武自诩为顶天立地。最是看不得女子流泪。她的泪这么感性没商量,他有些不明白。“日本人……是日本人杀了他。”她把矜持扔渤海湾了。放肆的开了泪闸。后来他明白了——原来伊莉莎要找的人正是她那洋娃娃的爹。当他一路凶险磕磕绊绊把她送到哈尔滨,临到分手她才告诉了他。
她边说边哭、呜呜咽咽的表述了半天。张占武总算听懂了她失去联系人以后急着要赶去的地方是哈尔滨。十万火急。她想让他明白她不能再等。她需要刻不容缓的离开这里。
他不想多问。他知道问不出什么。她压抑的哭声激发了他心底足够的怜惜,可他不是她的男人,也不好把肩膀借给她。他只能尽可能安全的把她送到要去的地方。这是最好的帮助了。给力的行动总胜过华丽的语言。二婶开始给她换药。
张占武坐在自己家山货店的窗前看着街面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和经过炮火洗礼后光秃秃寂寞的槐花树。远远看见名不见经传的老杨叔赶着他那名不见经传的破马车拉着大名鼎鼎、臭名昭彰、恬不知耻、数典忘宗的大汉奸卜耀庭视察街景来了。
卜耀庭人称不要腚。脸都不要了要腚干什么?又叫吹破天。吹破脸还差不多,天怕是难以吹破。几个老人家隔着老远吐口水。是马头营人人低眼下瞧的小混混——南方人叫油头光棍,北方人叫地痞流氓。整日介只干些偷鸡摸狗拔蒜苗的勾当。单日做扫海帮的爪子(海市上收取保护费),双日做净堂会的屁股(赌场里浑水摸鱼)。父亲早逝,家里仅有一个老娘,一个妹子。娘俩集市上摆凉粉摊子,也卖麻豆腐。挣来的钱供他读书上进,以图光耀门楣。结果他书没有读好,反而把母亲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股脑扔进了赌场。从此撕下脸皮擦屁股,再不是个人了。你见过坐地收钱给老娘找男人的主吗?
他就是。卜耀庭手里缺钱了。趁妹子去姥姥家的空当,给老娘领回家一个欲火中烧的老光棍。老娘不干。他有的是招:门一关,把老光棍老母亲反锁屋内。自己拿上老光棍的孝敬出去逍遥了半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回来开门。老母亲没脸做人——当天夜里,长长的裹脚布把自己挂在了梁头上。“真没劲。这有什么呀?全当你跟我爹干的不就得了?浪费不也是浪费?自己享受还能成全你儿子。多好呀。还死了。真是的。死脑筋。滚、滚、滚、看什么呀?”他骂骂咧咧轰走看热闹的乡党。低头望望还没有下葬的母亲的尸体。猛不丁想到一件事:老娘不明不白的死了。妮子回来不得剁了我呀?一不做二不休吧。
那天以后马头营的人再没有看见过卜耀庭的妹子!第二年头上据说有人在唐山一家窑子里看见了一位眉眼酷似妮子的姑娘。
就是这个卜耀庭。鬼子一来,他马上苍蝇见血一样,摇身一变从一坨好鞋不踩的臭狗屎变成了东洋人废物利用的香饽饽。日本人进关俩眼一码黑,什么都不顺手。正需要卜耀庭这样熟悉当地民风民情的狗充当他们过渡用的跳板。只要一根骨头就够了。
皇协军便衣侦缉队副队长。狗有一样长处,那就是狗的鼻子通常比人的鼻子灵敏。能有这样一群狗做日本人的鼻子。小鬼子能不通行无阻吗?伊莉莎们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卜耀庭不死,天理难容!张占武冷眼看着那条狗招摇过市,恨得牙根直咬:早晚替他老子结果了他。看见卜耀庭的马车,张占武忽然想到了一个送走伊莉莎的办法——马车的底面又宽又阔,完全可以额外钉上一个横架,人能够平躺于内,好像趴在一个简易的笼子里。手抓住本来就有的木头销子。撑上一半天的绝对没问题。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还算安全。心里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占武躲入库房开始改装马车。手里忙着,心里想着。努力完善着轮廓初具的计划。出车的借口不难找:是人都知道他家的山货店年年秋后都去北边进货。问题现在不是秋后。找个理由出去虽然不至于太难,可是要找到个合情合理的,恐怕不容易。尤其这阵子风声那么紧,出入人口查的都很严。可巧,入夜以后,老杨叔来了。
老杨叔是镇上赶脚的光棍汉子。年轻时闯过关东跑过海。为人豪爽有气节。现如今人老腿不济,跑不动了。就停下来不走了。积攒了一挂破车。专门给人拉脚。一般跑县城和周围的村子。偶尔也跑趟唐山。卜耀庭这号的杂碎他本来不屑搭理。后来占武说不妨敷衍着,他是日本人的狗,保不齐哪天出狗窝还能带出点腥味来。不能总让鬼子兵留在咱这里当大爷。得把他们赶走。老杨叔明白占武的意思。老杨叔是来给他送信的。
“也就这三天两头,不要腚会带鬼子兵去灭王少阳。你看要不要去知会一声。怎么说也是打鬼子的。”
“可靠不?”
“八九不离十。那畜生喝大了说的。”
王少阳本来是北路山里的悍匪。说起他不能不说二婶。我们已经知道二婶初守寡正当青春年少。是方圆出了名的齐整人。又哼的一路好曲。不知道多少二流子打过她的主意。碍于她性子刚烈。谁也没本事得手。花好刺多。挨扎的次数一多就都慢慢灰颓死心了。不知道怎么的,事情就传到了王少阳的耳朵里。激起了他的占有欲。某天他在聚义厅上灌下几碗二锅头,酒壮英雄胆,晕晕乎乎就把自己当成了杨二郎:杨二郎唤起哮天犬,腾云驾雾就到了貌美如花的二婶的门外。鹅声四起。二婶养鹅不养狗。因为鹅的耳朵可不是一般的灵醒。鹅的嘴巴也不是只会吃素。那些二流子之所以占不了二婶的便宜,鹅功不可没。王少阳破门而入时,二婶手里已然利器在手了。她已经听见了鹅们的报警。
“如果你想要一个死人,尽管放马过来。”二婶傲气凌人,毫无惧色。
“妹子,有话好商量。”王少阳酒醒了一半,才知道自己不是杨戬:“我是诚心诚意的想请你做我的女人。一辈子的。你的刀有多快,我的心就多真。有半点含糊,让雷劈我。”
“我不嫁人。没有商量!出去!”刀刃挤进二婶的脖子。
“我出去。”
王少阳退出门外。
王少阳是土匪。是杀富济贫的好土匪。虽然不敢说完完全全没干过错事,土匪嘛。至少他没有做过丧天害理、灭绝人伦的事。王少阳自己说自己是胸无大志,也没想闹腾出什么丰功伟绩,更没想做什么盖世英雄。能这样安安稳稳的一直做个好土匪也不错。可是好土匪当着当着他当不下去了——驴日的小鬼子来了!他不想变成共荣圈里的孬种。他就先不干土匪了。改行打鬼子了。等打跑日本人再当土匪也不晚。打着打着他的兄弟越打越少。钱打没了。吃饭穿衣都成了问题。饿着肚子也得打。日本不是很小吗?咋那么多萝卜腿到了中国?越打越多,越打越难打。王少阳死心眼。他就跟小鬼子飙上了。还能怎么的。大不了要爷一条命。鬼子越来越鬼。打鬼子的也越来越鬼。再后来他就和另外一股打鬼子的队伍合二为一了。一起打鬼子。成了八路军的抗日游击队。离土匪越发远了。日子是苦的,肚肠是热的。
一腔热血。
撒出去也要痛痛快快撒在小鬼子头上。
这样一个血性汉子不能就这样没了。得想个法子。
“老杨叔,咱能不能用钱砸死他?”
“怎么砸?”老杨叔不明所以。
“他不是爱财吗?这样老杨叔,咱可以把王少阳的财宝送给卜耀庭”张占武成竹在胸。
“王少阳有财宝,我怎么没听说?”老杨叔还是不明白。
“不管王少阳有没有财宝,咱都可以让卜耀庭坚信王少阳有一笔巨大的财宝。就藏在北路山里一座土地庙或者一个什么山洞里。你是拉脚的,什么人都拉过。什么消息也都可能听到,您的话最有说服力。不容他不信。然后咱可以带他去寻财宝。最好就手把他灭了。除个祸害。顺路再给王少阳送个信。让他们早做防范。您觉得能行不?不瞒杨叔,我正好有事要出趟门。唯恐查的厉害走不脱,正犯愁呢。您就找个理由说服他带我一起去。”
“好,我这就去他那里。得了准信我来找你”
(5)
“老叔,等等。”张占武忽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个事。急急叫住已经走出老远的老杨。“怎么了?”占武沉吟半晌,拿不准该不该把伊莉莎的事情透出去。“还有个孩子也得走”占武下了决心,他觉得如果老杨靠不住,马头营就没有几个靠得住的人了。而且现在也没办法顾忌太多。死马当活马吧。
“哦,这样呀。还真得好好谋划个道道”。
初八傍五更。一挂马车悄然出了张家南大门。西驶,右拐,弯上正街,和着三俩声零零星星的狗叫一路西去,看看到了西北俩路的交叉口。“驭——”随着车把式的一声吆喝,长身子挂着的四条腿慢了下来。有一挂马车正停在路边的暗影里。停着的马车旁边站起一个人。上前和车把式嘀咕了几句。“驾——”四条腿一激灵 ,快了蹄子动起来。最后停在了二婶篱笆院的左坎上。鹅声四起。屋门开处,一个人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什么。“哇——”鹅叫里扎出一声婴儿的哭。是个孩子。开了篱笆门,车把式迎上来,接过那人怀里的婴儿。又有一个人出来双手合围提一个好像是筐的物件。应该是婴儿的摇筐。一行三人来到马车旁边。一个人把手里提的筐放入车内。车把式抱起孩子上了车。第一个抱孩子出来的人眨巴眼不见了。车把式并没有找。吆动马车离开二婶的院落。鹅声远了,婴儿不哭了。马车三绕俩拐的顺原路又回到了岔路口。与停在路边的那辆车汇合,一前一后拐上北去的官路,急火火离开了睡眼朦胧的马头营。
顺利通过几道有鬼子把守的哨卡。天渐渐亮了。
闪眼间路坎下边的河沟子铺上了一层珠光宝气的红绸子。忽闪忽闪、美气的很。霞光里俩挂车飞快。正是老杨、占武、卜耀庭。
“老杨,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你没骗我吧?”卜耀庭一脑门子的半信半疑。
“那哪能?你真以为我愿意告诉你?要不是几碗黄汤灌昏头,说漏了嘴。你小子做梦吧,我会让你抢我的财路?我巴不得你这会就撒手”
“哦”卜耀庭下死劲盯住老杨的眼。什么也看不出:皱纹里都挤满厚道。他又有点放心了。
“张家老二可靠不?他可是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人。”
“嘘”“可不敢大声。你傻呀,早早告诉他有财宝,他起了歹心咋办?我们俩合起来也不是他的个?我编瞎话找的他。”
“能行?”
“先这样。找到东西再见机行事也不晚”
“等着吧。东西一到手,回头我就带小野太君去把王少阳那伙王八蛋屠戮了”
“我不贪。就要我那份。别的,随你高兴。”
“你那个私生儿子怎么没有一点动静?该不会死了吧?”
“放屁!敢咒我儿子?小心剥你皮”
“嘻嘻——”卜耀庭一脸的无赖“看你平时一本正经,真想不出你也是个会偷腥的主。说出来别人都未必肯信。等哪天得了闲,领我去看看你那个相好?我倒想看看是何方神圣让你这么块木头开了窍?”
“话这多呢?”老杨假装生气。
“怪闷的”
“耙子跟不上。再闪了舌头。”
“不找你赔。对了,老杨,你这样把儿子偷偷送出去,你那女人不得疯了?”卜耀庭没话找话。
“那没办法。谁让她想离开我?我一把年纪了,有个儿子容易吗?她给带走了。谁给我养老送终?死后连个摔老盆的都没,还不凄惶死?我弄走儿子,也是为了留住她呀。”
“哦,哦”
说话功夫,人烟渐少。过了一坨坨村庄密集区。路也变的窄了。占武跟在后面。四外撒目一圈。日头老高了。人影子不见一个。竟荒凉的紧。占武心说,这样才好。
再过俩袋烟。眼前的景致已全然不同于平原。绿衫裤的小山丘慢慢近了。一个连着一个。姐姐妹妹一样牵手拉肩的疯狂着。风起云涌,绿的扎眼。孩子忽然哭了。没有一点前兆的练起声来。占武敲敲马车底座。给伊莉莎传话呢。意思是别急,孩子只是饿了。没有什么的。“老二,我儿子一定是饿了。葫芦里有熬好的粳米粥。你给他喂几口”老杨心里没鬼的大嗓门,吓飞了好几只鸟。
孩子是饿了。几口粥水下肚,立时乖了。忽闪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正专注于车棚上吊着的一穗手工的紫罗兰。张占武忽然发现这孩子眼睛不是蓝的,竟然是黑的。蓝眼睛的妈妈怎么生出了黑眼睛的儿子?占武有点想不通了。许是和中国人不一样?
“老二。停车。你在车上等会。我和耀庭转转。有事喊你,不喊别下来。”占武听懂了老杨的话。不动声色,目送老杨领着卜耀庭绕过一片林子走远了。才下了车。“伊莉莎,出来歇会”车底下熬时间的伊莉莎提心吊胆钻出来。神情委顿,一脸倦色。身子全僵硬了。那条伤腿支撑不住,整个人倒了下去。占武把她扶上车。“你看着孩子。也喂喂他。我过去帮忙。”说罢快走几步跟了过去。 前面是一面断崖。爬过那片密密的灌木丛。后面应该是老杨说的山洞了吧?老杨俩人进了洞。占武敛声屏气。
“卜耀庭,你留在这儿吧?”洞里传出老杨的声音。“什么意思?”卜耀庭声音有点发颤。“畜生!你不该去跟你娘请罪吗?”“老杨,不,杨叔!杨大大!杨爷爷!我没祸害过你呀?”卜耀庭一迭连声的求饶声。膝盖跪地的哭喊声。“住嘴!你娘怎么死的?你妹子哪里去了?你不但害了你的亲人,你还帮着小鬼子祸害中国人。自打你舔上日本人的腚沟子,你自己说有多少好人死在你手里?”“老杨叔,我知道错了。我改还不行吗?从现在开始我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您相信我。给我个机会吧?”“晚了。下辈子吧。”随即一阵打斗挣扎声。占武忽然有点担心。疾走几步。卜耀庭已经倒在地上。
“埋了吧”
( 6)
“路条你拿着。路上会方便很多。就算那畜生临死为抗日做了点人事,这样兴许可以从18层地狱荣升17层。就这里分手吧。找到王少阳我也不回马头营了,留下来跟他们一起打鬼子:一个够本俩个赚。死了脸上也有点光彩,不算白活一回。你自己小心保重。山不转水转。子弹长眼人不死就还能唠上嗑。走了。”
河北东北,关里关外。这条道对张家人来说是轻车熟路。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眼下世道不一样了。中国人的地儿不归中国人管了。中国人放个屁也要看看日本人同意不同意。中国人走个路也要问问日本人能行不能行?张占武,堂堂七尺男儿,须眉汉子,没奈何也只能拿着靠溜奸耍滑从汉奸手里骗来的通行证,把自己装成个鳖孙——低眉顺眼、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小心翼翼挨过一处处小鬼子的哨卡。
能躲则躲,能绕则绕。最遭罪莫过于伊莉莎和刚出娘胎的洋娃娃。伊莉莎在暗,可以天天放风一样找机会把她放出来。松松筋骨换换药,抱抱孩子喂喂奶。吃苦多危险少,总还挺得住。可是孩子不一样:不能把他变成个物件揣兜里,眼睛再黑他也是个洋种,只能哄哄瞎蛋子,骗不了明眼人。怕就怕他不通人意随意哭喊招来两条腿的东洋野狼随时把他吞吃掉。幸好小东西只要不病不饿就不吵不闹,一般引不来探查究竟的目光。谁也想不到他会在车上藏个小洋人。一出关他就进了一批寻常山货。外密内松摆满一车。摇筐挡在货箱内,孩子躺在摇筐里。留下一条供驾车人目光出入的活缝。
话说当年日本人在东北造了个‘神庙’,神坛上放了个木雕泥塑的溥仪做‘神仙’,工程结束,东三省就成了满洲国。满洲国是日本人进占中国的根据地。蚍蜉撼树蛇吞象,满洲国就是蚍蜉撼树的交接点、巨蛇吞象的第一口。下口爽,吞下难。万事万物都是有定数的!——老人们都爱这么说。天晓得。也许是吧。
东北的夏天火辣辣的撩人。肥嘟嘟的绿,坦荡荡的红,一马平川任你疯,一望无际随你狂。那花那草那山那水,都憨直豪爽一如东北野不溜溜的大姑娘。其实东北最美的是秋天。张占武不止一次观赏过大东北的秋景。夏天来还是大姑娘上轿。热闹窝里刀剑多,最可怕的是人不是兽。不管活到几多岁,这都是张占武最担惊受怕的一次东北之行。
1941年8月8日,一挂毫不起眼的马车毫不起眼地穿山越岭一点点接近中国东北一个叫做哈尔滨的城市。夜幕下的哈尔滨远远看去虽然依旧的灯火辉煌,却总能让人想起为了生存不得不强颜欢笑的风尘女子,疲累着任人作践。二少爷长舒一口气,完成了有生以来最酣畅淋漓的一次完美吐纳。就像有只手把他心窝里沉甸甸摞起的砖块搬掉了一大半。哈尔滨不同于关里,这里形形色色奇装异服的红男绿女一捞一大把,多抛一个伊莉莎想来也溅不起多大的水花。
近郊。车马店。伊莉莎告别多日来相依为命的车底,获得了自由。毕竟青春年少活力旺,腿已经恢复的大差不差。二少爷知道哈尔滨对眼前的洋寡妇来说已经不在话下。为了释放重见天日的狂喜,她抱住她的小人,没完没了的狂风暴雨,好像要把她对儿子一辈子的亲吻一次性预支光。把个习惯了中国式矜持的张占武看的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张——”恢复了平静的伊莉莎郑重其事拜托了张占武最后一件事。不出意外应该是今生今世的最后一次求托了。她说出一个地方。再写下一张纸条。请张占武帮她进城去一个地方找一个人,找到以后把这张纸条交给那个人,然后把那个人领过来,然后那个人就会把伊莉莎接走,然后张占武就可以回家了。
然后张占武就可以回家了?没那么容易。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好事多磨。比祸不单行强多了。好事多磨的伊莉莎左脚迈出车马店、右脚刚刚抬起的一刹那,就被张占武刚刚从那个城市领来的那个和伊莉莎同样品种的人高马大的洋鬼子掏枪顶住了伊莉莎后脑勺————
来不及反应的二少爷出脚甩出一子。他领卒子过的河他不能不管,将,危在旦夕!丢车保帅。不是他的帅他也得保。一诺千金比命值钱!不是吗?一脚踢飞洋鬼子手里的枪,同时双拳齐出,打碎哈尔滨郊外车马店里男洋鬼子五官周围的中国空气,染料铺开张了。洋鬼子哇哇大叫。蓝眼睛肿成了红葡萄。中国功夫下的洋鬼子束手就缚。到处都有叛徒,哪里都有人渣。有汉奸怎么会没有俄奸?中西一样,古今同理。伊莉莎惊魂未定,抱住中国男人张占武,半天说不出话。初涉人世的黑眼睛的小洋鬼子大马金刀,威风凛凛。历劫归来,一声没哭,小小人儿,大将风度。无知者无惧?也说不定。
审叛徒、问情况、想出路、定对策。一言以蔽之或者叫简短截说——历尽艰辛。张占武终于把外国(严格说应该是苏联)寡妇伊莉莎和她黑眼睛的儿子和她肚子里十万火急的重要情报平安及时地护送到了安全的所在。
不知道二少爷的英雄壮举有没有对当时微妙严峻的二战形势起到决定性的影响?那谁知道?都怪二少爷太缺少功利主义思想,也没想着让伊莉莎留个通信方式、联系地址什么的,以方便抗战胜利后查问一下。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因为那以后张占武再没见过伊莉莎。永远的谜就是这样留下的。其实那以后张占武再没见过的人何止一个伊莉莎。还有好人老杨——老杨终于如愿以偿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他死的那天,张占武正驾着他有情有义的马车行走在东北回河北的路上。那天的阳光异乎寻常的灿烂。许许多多有名无名的俩条腿的、四条腿的动物都死在了那天灿烂的阳光下。月亮不知道,太阳记得。许多年以后张家老二还是忘不了老杨对他说的最后俩个字:走了!
真成箴言了!
第三章(1)
咩咩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良善温顺的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咩咩是六六的“娘”——每当六六惹娘生气,娘就会这样刺挠六六一句“咩咩才是你的娘。娘一说这话,六六就知道自己又惹娘伤心了。后来六六知道娘不是自己的亲娘。埋在土里的那个女人才是自己的亲娘。尽管知道了娘不是自己的亲娘,可是六六对自己的亲娘实在没有什么感觉。使劲酝酿也酝酿不出感觉。没有感觉也就没有感情。所以六六心里还是觉得并不是自己亲娘的娘就是自己的亲娘。
几个月大的六六被抱进张家大院。做了占文媳妇的挂名闺女。六六饿了不哭。六六一饿就啃自己的手指头。谁一看见六六又啃手指头了,就忙着喂她米粥。可是米粥不养人。六六又瘦又小。张老太张占武看着心疼。占武说,“喂只奶羊吧”张老太说“喂吧”。不几天,
咩咩就来了。咩咩雪白如云。干净的通身没一根杂毛。身下吊着的那个漂漂亮亮的大奶袋也精致的让人心软,透明着散发出温润腥甜的奶香。六六看见咩咩就觉得亲。六六看见咩咩就扎楞着小手往前探身子,抱着她的人就抱着她去摸咩咩雪白的毛毛。咩咩就柔情似水的咩一声,让六六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抚来抚去。天使的手。
咩咩就成了六六的奶娘。咩咩的奶好。把六六养的玉人儿似地,一天一个样。六六学会的第一个词是咩咩。第一次听见六六叫咩咩,张家人都笑了。从此,咩咩就叫咩咩了。
六六会说话了。
六六会走路了。
六六会拔了鲜草喂咩咩了。
六六能爬到咩咩背上让咩咩驮着跑了。
六六长大到咩咩背不动了。
六六能牵了咩咩去草丛里散步了。
张家人一看六六牵咩咩就逗她:六六,又带你娘去吃苗苗?六六不生气。忽闪着她的黑眼睛继续走。
六六最喜欢牵着咩咩去二婶家里串门子。去的多了。咩咩也认门了。远远看见二婶的篱笆门就撒欢。二婶听见羊叫就知道六六和咩咩来看她了。二婶的孩子没了。二婶比任何女人都喜欢孩子。更把六六当成自己亲闺女一样放在心尖上疼。兴业兄妹管二婶叫奶奶。六六不喊奶奶,喊二婆。就像他不管占武叫叔叔,却叫哥哥。
六六总爱做些违背常理的事情。六六做事自有六六的章法。别人不明白。六六也不需要别人明白。六六自己明白就够了。一颗心一个天地,要别人明白干什么?
六六喜欢坐在二婶家药草青苗的垄沟里听二婶把她一肚子的小曲一首一首放鸽子。鸽子一首一首放出来,扑棱棱飞过来飞过去。真好听。最好听的是信天游。二婶还专为六六学了一首河北的小调《小白菜》:
小白菜呀, 地里黄呀,
三两岁呀, 没了娘呀,
跟着爹爹, 还好过呀,
只怕爹爹, 娶后娘呀。
娶了后娘, 三年半呀,
生个弟弟, 比我强呀,
弟弟吃面, 我喝汤呀,
端起碗来 ,泪汪汪呀,
亲娘呀, 亲娘呀!
亲娘想我, 谁知道呀?
我想亲娘, 在梦中呀。
桃花开花, 杏花落呀,
想起亲娘, 一阵风呀,
亲娘呀! 亲娘呀!
每次唱完这首曲,二婶总不忘了语重心长念叨几句。说六六你命好。遇上那么好一家人疼你。长多大也要记着他们的好!六六就点头。二婶就接着再唱,
二婆的嗓子怎么那么好?
总能让红脚丫的鹅们忘了划水忘了闹,毛眼眼的咩咩忘了吃草忘了叫,黑头发的六六忘了眨眼忘了笑,心跟着曲儿钻白云里去了。恋恋不舍忘了回家。不管外面的世道多混乱,六六总有法子让她四围有一片清爽爽的纯净。
二少爷离开的第三天。咩咩误食了不知是谁扔在青草棵里的耗子药。没等六六找来人救它,就变成毛一样的白云上天堂了。咩咩一定会上天堂。六六坚信不疑。可六六还是心疼。六六寻思那个埋在土里的生了自己的娘连个伴都没有该多么孤单,如果有咩咩的肉身陪着她,是不是会好很多?六六这样想着就这样做了,
六六求着兴业们帮她把咩咩埋在了六六亲娘的坟旁。
六六小小年纪就尝到了伤心的滋味。不同于往日伤心的很厉害的伤心。往日里六六一伤心,眼面前就能看见一个人:她喊做哥哥的叔叔张占武——心里的眼看见了,脸上的眼就找到了,脸上的眼找到了,脚上的腿就走到了,小身条儿就趴在占武的怀里了,嫩嫩的小脸蛋往他的硬胡茬上贴一贴,心就安定了。可是那一天不一样:咩咩不在了,张占武出门了。出了门的张占武一直站在六六心里的眼跟前,脸上的眼却一直失望着。六六很失落。失落的六六只能眼巴巴望住大门的方向等着张占武回来。
六六度日如年!
六六没有人们心里认可的那种亲人了。就是有,也不可能找到了。六六心里最亲的亲人就是占据了六六记忆的起始、她不该喊哥却喊哥的张占武了。
张占武不回来。六六的咩咩就不能安息。找不到张占武,六六为咩咩伤了的心就总是伤着,不能愈合。六六伤心着,咩咩就没办法心无牵绊的跨进青草繁茂花盛开的天堂了。六六没办法。六六就天天的等呀等的。张家人知道六六在等占武,张家人知道六六依恋占武,比他亲生的儿女还依恋。张家人知道咩咩死了,六六心里不受用。不过他们不担心,小孩子嘛。过几天就没事人一样了。他们以为六六也和别的小孩子一个样。他们不知道六六就是六六,独一无二的六六。
占武进门那会,天已经黑透了。天边边哗啦啦响出第一颗星子。是响出来的。别人听不见,六六听得见。六六顺着响声抬起头。星子就亮亮地闪进了六六黑黑的大眼睛。这一年六六九岁。这一天九岁的六六看着三十九岁的张占武进了张家的大门:心里的那个洞一下子合上了。九岁前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化成了这一刻久旱甘霖的愉悦!没等我们的六六扑过去,张占武又走了。
张占武是被皇协军侦缉队的绳子请进日本宪兵队的。
再有四年日本人就要无条件投降了。你知道我知道张占武不知道。六六也不知道。疲惫不堪的张占武没来得及把满头满脸的疲惫卸下,就又接着去疲惫了。张占武被抓走前,九岁的六六不能明白抗日战争是怎么回事。张占武被抓走后,九岁的六六善恶的词典中就多出了一条:日本人是坏人!因为是日本人让那些坏蛋中国人抓走了张占武。
张家人是这样说的。
第三章(2)
张占武被带走。张家人慌急异常!
老太爷的烟袋锅子焦灼了一夜。老太太一夜愁成了抠偻眼。天没亮,一家子聚在堂屋里,商量怎么样救占武。”六六呢?“闽清猛不丁问了一句。”真的,六六呢?“ 六六不见了。“火上浇油呀”老太爷的烟锅子磕了又磕:“这孩子”。“兴业,看好弟妹,院子里外找找六六。别再添乱了”。
六六几乎一夜没怎么睡。
天没亮透,六六就一溜烟跑到镇东头鬼子炮楼外面等着了。
别人看见鬼子都怕。六六不怕。六六生下来不知道什么是怕。六六的童花头水红衫开在阴森森的地狱入口,自惭形秽的不是六六是魔鬼。六六走到哪里,哪里的花就开的高兴。六六东瞧瞧西望望。湖水蓝的黑眼睛摸摸站岗鬼子雪亮的刺刀。“小孩子的走开,死啦死啦的”会说狗屁不通中国话的小鬼子横过大枪撵六六。六六不怕也不跑。鬼子双手举起长枪,枪头上的刀尖指着六六的水红衫,瞪起牛眼,做出要刺的架势。六六望望年轻的鬼子兵鼻子下面那层薄薄的绒毛。不明白他为什么凶?六六的长睫毛忽闪着。水红软缎的凉鞋没本事扯动六六的腿。
六六不走。六六不能走。六六要等占武出来。鬼子撵不走六六。鬼子想装的凶神恶煞一点,吓走六六。可看见六六的眼就觉得不忍。实在硬不起心肠。就半假不真随她去了。敢情小鬼子的心肝肚子肺也不全是铁疙瘩。
六六不走。六六站累了,蹲下来。四根带脚的棍子停在六六的湖水蓝里。六六顺腿抬眼:是俩个二鬼子。“哟,这不是老张家的女娃子吗?驼子,这孩子叫什么来着?”斜眼的问驼背的。驼背的回说“瞧你这浆糊脑子。你忘了?那年闹大灾。来了很多逃荒的外乡人。一个女人病死了。撇下一个吃奶的娃子。就是这闺女。叫六六”“想起来了。”六六知道他们在说她。六六第一次这么详细的了解了自己的来历。张家人可能怕六六心里难过,从来没有仔细说过。只是告诉六六,她亲生的妈妈死了。所以没有人照顾她,而他们非常喜欢她。所以她就成他们张家的人了。斜眼蹲到六六跟前一脸坏笑问,”六六,你家不是在西边吗?咋到这儿来了”他当然知道六六为什么来。里面有个张占武呗。他偏不说破。
“啥时放我哥?”
“枪毙了就放”
“你骗人”
“不骗人”
“我不和你说话。你坏。”
六六哭了。六六当真了。水晶珠儿,一颗一颗又一颗,吧嗒吧嗒越落越密。驼背不忍了:“逗人家孩子干嘛?”驼背低身哄六六:“六六,别哭了。你叔没事,问清楚就让他回家”不管六六怎么喊哥,别人就当占武是她叔。鬼子营里的二鬼子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本地人 。不全是二流子。也有阴错阳差穿上那身皮的本分人。六六小手抹着泪,半信半疑。黑眼睛不错珠地盯住驼背,想从他脸上看出真假。“是真的,六六,叔没有骗你。”驼背一脸真诚。刚刚对着六六亮刺刀的小鬼子这会虎起脸,离开哨位拉枪栓:“死啦死啦的”敢情他就会这一句。六六心说。“家去吧六六。家里人一准在找你。”驼背抱起六六要送她。六六聪明乖巧,看见的都喜欢。“不”,六六挣下来不让抱:“我要等”。六六比赶汛入海的鱼儿还要倔。
张占武真的没事。他这场虚惊还是拜卜耀庭所赐。卜耀庭没回马头营,帮他赶车的老杨也没有回来,马车也没有回来。侦缉队凭空少了个副队长,人间蒸发了一样,鬼子能不查吗?查来查去就查到了张占武头上。因为好像有人看见张占武是和卜耀庭同一天离开镇子的。张占武没在家。这案子就悬了下来。只派了个二流子张家门口盯着。所以张占武一进家门就被请进了鬼子的兵营。二少爷知道其中的厉害。一口咬住自己去进山货了。从来没看见过卜耀庭。又问他今年怎么去那么早?不到秋天呢。他说兵荒马乱的怕秋天去不了,店里接不上卖,正好当时自己闲来无事就赶早去了。早去晚不去,早晚都得去。反反复复的问,不厌其烦的答。问也问了,打也打了。看看实在问不出什么。血统高贵的大和精英(我呸)心里判定了东亚病夫的清白。于是决定放了他。左右卜耀庭在鬼子眼里一条狗而已。死就死了。不算个事。
占武遍体鳞伤。被俩个鬼子拽着扯着扔了出来。六六扑过去往起拉他。可人小个矮拉不动。六六很无助。驼背喊过斜眼,帮衬着架起占武。六六寸步不离哭跟在后面。这会子,
张家找六六都找疯了。开始没当回事。以为小孩子躲哪里玩了。就吩咐兴业几个找。可是找来找去,连个影子都没找见。大人们就急了。六六是领养的不假,可是张家人都真心疼护。对待她和兴业瑶瑶没俩样。她更是张占武的心肝宝贝。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二婶那里也没有。听说六六不见了。二婶也掂着小脚赶了过来。“这孩子,这么不让人省心”老太爷急赤白脸要蹦起来。“找不到六六,占武回来,怎么跟他交代哟?"老太太也急了。占文媳妇还在一棵树荫一棵树荫的找,她怕别人找的不仔细。
“二叔和妹妹都回来了!”
劈空里炸出一嗓子。一院子人都惊住了。没说完的一句、半句话硬生生咔在了嗓子眼。是兴国。追声音进来的是一瘸一拐的张占武和眼泪汪汪的六六。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幸福总这样猝不及防。七手八脚忙乱着把二少爷扶上凉炕。闽清拿来药箱。大嫂端来温水。街坊邻居都赶了过来。院子里站满了人——从上往下看,一颗颗黑圆的葵花盘;从下往上看,一根根肉色的蘑菇干。乡党们七嘴八舌骂了二鬼子再骂大鬼子。日本人罪恶滔天。怎么骂都不能解恨!
六六不骂。
六六拉住占武的手守着他。
六六沉静如水。
六六如释重负。
六六看见她的咩咩踩着五彩祥云飘进了美丽如画的天堂的深处!
六六长大了。六六自己觉得自己长大了。
今天以后六六就是大人了!
人活着不容易——
六六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活人的艰难。
第三章(3)
原本可以不这样的。原本可以不这样吗?
十多年后老太太的葬礼上,孝服孝帽、灵幡在手、眼沉足钝的张占武心想,自己那年死在东北的任何一疙瘩都好呀,也就没有以后这些事了。并非所有的句子都能画上句号,并非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结尾。有些故事既不能有结尾,也没法去面对,活着躲不掉,死了也逃不了。最好的结局就是不要让故事开始,或者故事开始前让故事里的主角死掉。可以寿终正寝,可以不得好死,可以长眠地下,可以灰飞烟灭。只要死了就好。
死在1941年的东北最好。那样张家人会思念他一辈子,乡党们会夸念他一辈子,伊莉莎会怀念他一辈子,小六六会想念他一辈子。那样他死后的墓碑上起码可以清清白白刻上张占武三个字。可是那一年他没有死,他活着回到了河北。让他的亲人们欢呼雀跃的同时,也为以后某些事情的发生埋下了伏笔。那么一切也就都顺理成章的不一样了。盖棺尚不能论定。何况人没死。不是吗?谁能有本事在人生的终点——把自己的一生摊排于模型内,圈定取舍后,大手一挥——于是乎那些自己感觉不尽善尽美、至真至善、问心无愧的有缺憾的存在,便荡然无存!谁也不能!所以,以后发生的一切便可以小心翼翼或者肆无忌惮的漫出心灵允许的轨道了。
没有人心甘情愿出轨。
活着,双脚就得往前走,日子就要往前奔,目光就要往前看;活着,就会有喜怒哀乐,就会有阴晴圆缺,就会有悲欢离合。今天的月亮落下去,明天的太阳升起来。荣辱得失算得了什么?平常心看世情,一切才公平合理。几人可以?看开看淡不是说说而已。
张家算是马头营上流社会的中流砥柱了。张家大院的张家人和普通一般的老百姓并没有太大的不同。其勤恳坚韧更胜于常人。一样坐店售货,一样下地劳作。甚至那些下流社会的二混子,个个都比上流社会的张家人活的轻松自在。所以后来的土地改革、成分划定,就有人觉得蒙冤受屈不公平,其实大可不必——谁见过绝对的直线?没有直溜溜,都是毛边边。一刀下去,注定会切掉一溜——有的可以看见,有的无法看见。都有牺牲。大人物当有大原则,大国家自有大方略。张家地有百亩,店有三间,屋够住,人团圆。不欺男霸女,不鱼肉百姓。耕读传世,仁义持家。天蒙蒙亮,老太爷就来到苞谷地。
马头营虽然是沿海渔镇,这里的人却务农为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华秋实,春种秋收。老婆孩子热炕头,二亩半地一头牛。听起来浪漫诗意,好像不错。闭上眼睛一伸手,一抓一把的还都是穷苦人。二少爷也想过这问题,可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分耕耘换不来一分收获呢?制度不合理——这是无产阶级政治家的一针见血。张占武的政治思想觉悟不可能那么高。所以他的不明白很正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马头营得天独厚——一下子占了俩样。地是首选。没地的才去海上讨生活。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地的脾气好,海的脾气坏吧?地温良厚道、踏踏实实,它让你风吹日晒、汗流浃背,却不会断你后路绝你生命。海暴戾乖张、飞扬跋扈,它让你酣畅淋漓、随心张扬,也随时会碎你船只吞你血肉。所以人怕海,所以有地的人不愿意下海。
张家的地多在镇子西北。苞谷已经抽穗。太阳一天天加大了烘烤的热度,任劳任怨、尽职尽责。抽穗、灌浆、成熟、收获。有条不紊的工程。有条不紊的进入了晚期制作。最經典的西洋油画。比起大自然的大手笔,人真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眼看着即将收获的庄稼都会变成小鬼子的军粮。老太爷心里打起一道道皱褶。不能问凭什么,不能说不合理。强盗会和你讲道理? 谁喜欢吞吃苍蝇?粮食没进仓,镇公所的征粮通知早就先一步张贴下达。谁能心甘情愿?俯首帖耳的都是汉奸走狗。张占武思量再三。也没有想出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好办法。胳膊不能拧大腿的命题作文:选材范围实在小。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让日本鬼子顺顺当当把咱的粮食运走。
往年苞谷收下,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支几个架子堆起来。不打粒不剥缨。今年小鬼子收的急。不几天就把粒子弄下来,晒干扬净,翻检装袋了。这是拿我们的粮食喂我们的敌人,再让我们的敌人吃饱喝足打我们自个。占武越想越窝火。他决定去一趟北山。
那一年的那一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天上的飞鸟,海里的游鱼,观音大士的莲花座,王母娘娘的碧玉簪……一切怕热怕烧的生命和非生命请离我远去。大火冲天救不下。什么井水河水阴沟水,一概都没用,什么水泼上去都变成汽油了。刨除鬼子汉奸。每家每户每个人,全部立在自家庭院,往东看。一个个眉飞色舞、热血沸腾,恨不得高声欢呼,开怀庆祝,熊心豹子胆没人敢吃。好汉不吃眼前亏,不跟萝卜腿一般见识。只好悄悄抿嘴偷着乐。马头营的人一夜未眠。第二天依然神采奕奕、目光炯炯。鬼子汉奸怀疑是土八路的干活。可是查来查去,不见蛛丝;挖地三尺,亦无马迹。于是有人说是天神震怒,天火飞舞,先炸了鬼子的军火库,再点了鬼子的储粮库。后来越传越神乎。为了提高传闻的可信度,就有了亲眼目睹天神下凡,惩恶扬善的凡人的眼睛。那时那刻,连平时最恨飞短流长的正人君子们也一反常态,颌首认同了老婆舌头的正能量。
好多年以后人们说起那场大火,还是兴奋不已。
那天,张占武一反常态,陪几个孩子满院子疯跑,玩游戏。
那天二婶的蓝花花风情万种,裹着六六的水红衫缭绕于火焰之上,经久不散。
第三章(4)
占武是被一阵疯狂的打门声惊醒的。
一霎时,一家子都醒了。孩子们打着赤脚,揉着睡眼,一半梦里一半梦外,从各自的睡屋跑出来“怎么了?”一个问着一个的往外跑。门开处,大姑爷黄大胜扑通跪倒在老太爷老太太脚下:“爹,娘,月云不行了。想见二老最后一面”。老太爷听见自己的心嘎登响了一下,好像一块石头坠入了江心。。老太太腰身一趔趄,闽清侧身扶住,“娘,娘”。老太太站住了。没让自己倒下。“快走”她催促女婿。“不用了,娘,月云就在门外。我怕来不及。我……就把她拉来了。”众人这才听见门外哀绝的哭声。所有没醒的梦都醒了。
月云是被日本兵祸害的。昨天一对鬼子兵不声不响窜到黄坨。过去都是鸣枪开道的,这次却一反常态。事发突然,村民们来不及躲藏。本能的四处狂跑。不老少姑娘媳妇都给糟蹋了。月云一急,脑筋又乱了。她抓起一把铁锹,披头散发追着日本兵打骂。跋扈成性的小鬼子从来只有欺负别人的份,哪里受过低贱的支那女人的闲气?几只黄狗同时回身,几个枪栓同时拉开,几个扳机同时扣响。黄大胜那会刚把俩闺女拉进牛栏下边的暗坎里藏好,还没来得及上去。就眼睁睁看见媳妇倒成了一棵血肉模糊的树。手里的铁锹愤怒地发出尘土飞扬的一喊。直到鬼子兵离开。他和闺女才敢上去。
月云气息奄奄。人也清醒了。血流了老多。黄大胜无语泪流。俩丫头趴在妈妈身上哭的肝肠寸断、泣不成声。月云已经说不出话。她拼劲全身力气看看俩闺女,又看看老父老母。“云儿,你放心。俩孩子以后就留在张家。饿不死你爹娘,就饿不死她们俩。”月云慢慢闭拢了双眼。
月云的死,对她,对张家其他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未尝不算是一种解脱。别人这样想也许没有什么。占武发现自己心里也闪出这种念头时,恶狠狠抬手打了自己一记耳光——别人这样想是人之常情,自己这样想是猪狗不如。张家四兄妹,占武和大姐月云的感情最好。大姐最疼他这个爱招灾惹祸的小弟弟。小妈妈一样护着他。每当他闯了祸要挨揍,月云总不遗余力帮他求情,实在求不下赦免,也会老母鸡一样把弟弟护在身下替他挨。好吃好喝先尽着占武吃,好用好玩先可着占武玩。想起这些,张占武实在不能原谅自己的冷酷无情。这个一向骄傲于自己问心无愧坦荡荡的汉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肮脏——他觉得是肮脏!前面说过,张家男人对女儿奇怪的极端态度源自于张家那个不可言说的家族秘密。所以月云的离世才会引起张家人伤心同时的释然。张占武异常痛恨自己一闪念的释然!
坏消息接连不断:谁谁谁没了脑袋,谁谁谁跳了井,谁谁谁发了疯,谁谁谁忍无可忍投了八路……占武知道,比起那些被三光的地方,这儿几乎能叫做天堂了。炮火连天的天堂。该下地狱的魔鬼还在地狱外制造恶行。迷途的羔羊数不胜数。谁是谁的救世主?谁能给谁指点迷津?母亲的菩萨非但无力救赎多灾多难的芸芸众生,也已经不能平复她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了。
经历过那个年代的幸存者。差不多都目睹过日本兵残害中国人的场景。每个人都有一段日本人强行加诸于他们的血淋淋抹不去的记忆。罪恶滔天。日本兵也是爹生娘养的吧?难道他们牙牙学语时就通体罪恶了?难道人之初性本善的智者智语不适用于日本人?不是不会也不能。那就是战争会制造魔鬼。战争会把人性中一切正常时空里没机会抛头露面的劣根性彻头彻尾暴露无遗。也许这就是那些战争狂人为什么会拼命制造战争的根本原因,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侵略者一上战场,就变成畜生的根本原因?因为只有借助战争、通过战场才能让他们潜伏的兽性彻底发泄出来。全成了披着人皮的豺狼。俩脚兽!亡国奴的惨痛经历让生来不爱书本的张占武变成了沉默寡言的思想家。
每个人都在熬日子。人类忍耐苦难的能力和人类炮制罪恶的能力同样具有无限伸展的空间。上不封顶。从此老太太把每天烧香静坐拜菩萨以外的时间全部用来教育自己的后代子孙。孩子们早已停学在家了。慈眉善目的张老太有意无意把自己一肚子婉约派的唐诗宋词抛之脑后,开始给她的儿孙们灌输那些她过去不喜欢的铁马银枪铠甲叮当的豪放派爱国主义诗词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教科书未必能教会的责任,日本人一瞬间就让你深入骨髓了!
谁说惨绝人寰的战场是最好的教科书?如果成熟要以战争为代价,那么宁可不要长大;如果纯洁要靠战火交换,那么宁可不要洗礼。望着六六原本一尘不染的湖水蓝的黑眼睛,掺杂了越来越多的的疑惑和不解。仿佛一只来自天堂,拼尽全力,想要飞越红尘羁绊的精灵,正一点点一点点下坠,空灵的心湖,落入了越来越多尘世的无奈,双翅越来越慢,叫声越来越悲。
张占武开始感到心疼。
他不想也不愿自己的孩子饱受这样惨绝人寰的战争洗礼。蓝天白云雪浪花,春花秋月青草地。茅檐低小,坡上青青草。他从年少无知时烦厌透顶的酸臭文人婆婆妈妈的吟咏里,看到了千金难求的安适清新。没有了,全部没有了。到处是家破人亡,到处是硝烟弥漫,到处是白发送黑发,到处是繁华成废墟。烧光杀光抢光,还有什么是不能光的?明目张胆的劫掠,理直气壮的犯罪。战争成了一切罪恶的遮羞布。
一切肮脏无耻的交易都变成光明正大的过场。
第三章(5)
“哇——”
张家初生婴儿的第一嗓子和别人家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听起来似乎没有太大的不同。大同小异吧。反正粗心的人很难听出区别。不过张家孩子的第一声和别人家孩子的第一声还是有着音色以外的本质区别。非同寻常的特殊意义。因为它改写了张家的历史——四世同堂了。
兴业媳妇就是拿笔改写历史的那个人,她为张家生下了一个孙女。取名张颖慧,小字樱桃。张家的孙子辈里,兴业不但是长子长孙,而且岁数也比其他弟弟妹妹大得多。满21岁,家里给他娶了亲,媳妇是城关镇刘家最小的丫头。叫做刘曼丽。出了名的娇憨泼辣。可是长相也真是没得说。兴业性子随父亲,老实平和的有点像木头。像西河沿上笔直光洁、一力冲天的白杨树——不是丁香,不是石榴。长的爹一半娘一半,五官端正,鼻直口方,很是拿得出手。兴业虽然温顺懦弱,媳妇却并非老人包办,而是他自己相中的。
话说有一年,兴业游完菩提岛,意兴阑珊坐上回家的船。单手托腮望着土黄的海面上星星点点的细波和远近不一的帆影。正自出神。“可以坐吗?”金丝绒包住绿翡翠敲打玉栏杆的声音,清脆柔软,丝丝入扣地感动着兴业经不起诱惑的的耳膜。出窍的灵魂已经安全回归肉体之本位。没等兴业同意。人已经坐在旁边的软凳上。敢情征求意见只是一句象征性的客气呀?兴业忍不住笑了。绿衫女子嘴角微翘——笑意盈盈暗香来。兴业顿时萌出作诗的冲动。真美!他顾不得绿衫女子一脸揶揄的坏笑,竟痴痴迷迷,看得呆了。绿裙绿衫绿缎鞋,黑眼珠黑头发,白玉盘里滴溜溜转的是黑眼珠,绿缎带外随风飘的是黑头发。他忽然恨自己不会作画了。那丫头既不脸红,也不嗔怒,一副见怪不怪的俏模样。看来是听着夸赞长大的娇娇女。任什么样的猫儿狗儿都见识过。她好像颇有兴味的看看兴业。其实是想告诉他:小子,你这样的傻货本姑娘见的得多了,根本不在话下。兴业红了脸。兴业再傻,也能从她略显轻佻的身姿和似笑非笑的眼神中看出她的干练和精明——这是个会耍人的女子。美则美矣,不厚道兮。兴业心里明白,这样的女子和自己和张家都格格不入。茄子炒鸡蛋,不好硬拼做一盘。
他命令自己的眼别看她,他强制自己的心别想她。只是他的心、他的眼都是叛逆的。他不由自主的随她喜乐、围她转。都还没怎么说话。船已经到岸了。绿衫女子下了船,一个青年男子走在她后面。原来还有个跟班。不知不觉到了岔路口,绿衫女子带着她的跟班(保镖吧?)往南去了。兴业应该往北走。却不知怎么的昏了头,竟尾随绿衫女子一路南去。像是被什么武林高手催眠了一样。他实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她。像个偷偷摸摸身不由己的贼。他有点看不起自己了。脚还是拉着身体跟她走。
前面就是城关镇了。下船以后,女孩再没有回过头。不过她好像有后眼。回不回头都知道身后跟着什么人。忽然间,她站他面前了:“你跟着我干什么?”本来目无表情的跟班也一下冷傲起来,浑身上下顿时罩满杀气。仿佛随身带有隐形口袋,那杀气可以随心放出,也可以随心收起。兴业的脸成了斗牛的布。上下俩唇频繁交错,却无论如何也摩擦不出一个完整的字节。嗫嚅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充当了一小会的义务口型演示教练。他很怕她会把自己当成坏人。又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相信自己不是坏人。女子忍不住扑哧一笑。那笑的意思很明白:不用解释,知道你什么东西。谅你也不敢把姑奶奶怎样。笑罢。一阵风进了正街。兴业木鸡样呆立半晌。看看女子停在一扇黑漆大门前,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等等”兴业猛不丁大喊一声。太突然了。倒把人吓了一跳。兴业忽然变得果敢起来。不晓得哪来的勇气/哪借的胆?他不顾一切跑近女孩。
“请告诉我你贵姓!”不是恳求,竟然是命令。女子先是一惊,随即哈哈大笑。兴业长到20岁,第一次看见女孩这样笑。一时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刚刚那股子不知哪里来的威猛,又不知哪里去了。女子边笑边跨过门槛,走入内院霎时不见了踪影。兴业感觉自己像一个小丑!
兴业本来话就少。那以后更加的少言寡语。不知内情者当他是哑巴也不足为怪。菩提岛回来,长子长孙张兴业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内,不知是闭门思过还是闭门苦读。什么日本人美国人汉奸走狗MAIGUO贼,他统统不管。他俩耳不闻窗外事,心内心外绿衫女。他恨自己不争气。他找出一万个应该忘记她的理由,又找出一万零一个需要记住她的借口。他知道她不适合自己,他明白自己和她不是一路人。走到一起也不会幸福美满。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他忘不了她。他想她想得昼难安,夜难寝。着了魔障一样痴痴傻傻。贾宝玉丢了真宝玉。一家子都看出他不正常。
老的不得不问,小的不能不说——不说别人如何帮他?该问的问了,该说的说了。二凑一。问题出来了。只差解决了。不管善缘孽缘,是缘就好。日本鬼子要打,婚姻大事要办。俩不误。亡国奴也不能绝种,传宗接代还是小人物首当其冲的大事情。对着哩。由难而易,这桩原本看起来毫无头绪的好事正一点点抽茧剥壳,初露端倪。冰山出来一角。张兴业黯淡的眸子又慢慢亮了。
自由恋爱占不了上风时,媒婆的巧舌还是有用的。个人魅力占不了上风时,家族的名望还是有用的。自身地位占不了上风时,家里的钱财还是有用的。云开月明,所有的努力都不会白费。张兴业学到了很多。
八年抗战的第一年,张兴业刘曼丽,喜结连理。佳偶天成是喜联上写的。是不是天造地设只有天知道。时间也会告诉你答案。等着吧。夫妻感情靠孩子维系,理论上行不通。可是谁也不能否认孩子在家庭中不可或缺的作用。尤其是旧时代的旧家庭,尤其是旧家庭里的长子长孙,没有孩子是万万不可的!万一这责任重大的长子长孙不幸娶了个不能下蛋的母鸡,那么轻则速度纳妾:大姨太不行二姨太,二姨太不行三姨太……以此类推的娶下去。直到生出一群(最少也要一个)带把的才算罢休。更有借着传宗接代之名行淫邪之事的王八蛋,有了儿子也不肯罢手。直娶到人死灯灭、入土为安,方为终点。重则一纸休书遣回娘家(那么这只不幸的母鸡的一辈子也将就此断送),自己另行婚娶,再来一个美娇娘还是生不出儿子,看来不能生儿子的责任不一定在女人身上,可是男人怎么会甘心承认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呢?不甘心也不相信。心还是有点虚。于是留下第二只母鸡,再娶第三只母鸡:大姨太不行二姨太,二姨太不行三姨太……依此类推的娶下去。直娶到灰飞烟灭、化为尘土。终究也不肯承认是自己没能力少本事。只是昧了良心,一口咬定是女人误了他。是那群不能下蛋的母鸡们害他断子绝孙没了后。明明会下蛋偏说人家不会下。这群母鸡是不是有点无辜?第一只母鸡冤不冤?
且不说别人冤不冤,左右刘曼丽是不冤的。尘归尘土归土。新婚成旧婚,新娘变旧娘,蜜月被远远甩在身后。眼看着一个个年关一次次溜走,刘曼丽的杨柳细腰依然的袅袅娜娜,不见隆起。心,越悬越高。俩家老人望眼欲穿也没有盼来安营扎寨的一男半女。眼看自己要沦落成不下蛋的母鸡。要强要尖的刘曼丽坐不住了。她哪里是看人脸色的主?嫁入张家她已经颇感委屈——张兴业并非她首选的男人。不是看在他一往情深的痴迷劲和那张貌似潘安的小白脸和他家里还算过得去的钱呀物的,才不嫁给他呢。既然嫁了就要扬眉吐气。起码不能看人脸子受人气。孩子不能没有。刘曼丽可不是只想不干的人。该用的方子都试了,该吃的苦药都尝了,该拜的神仙都求了……该来的孩子终于来了。
1945年7月15日凌晨3点正,张颖慧出生。圆了张家二老四世同堂的梦。虽然只是女孩,虽然恰巧赶在魔咒发作的危险点,虽然日本鬼子还没有滚出中国,虽然中国人民还没能挺直腰杆。虽然遗憾多多,总算花好月圆。总比生不出孩子强。何况有了第一胎就不愁第二胎。放眼未来,曾孙子指日可待。
贺喜之人已鱼贯而入,络绎不绝。
太阳做着出门前最后的准备。
第三章(6)
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张家人拿不准该不该给孩子办满月?张兴业本来就是个生性随和与世无争的男人,加之娶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惧内,自然成为天经地义的寻常之寻常。他毫不介意别人说他怕老婆。喜欢她当然一切听她的。所以当爷爷奶奶叔婶母亲找他征求意见时,他只有一句话:听曼丽的。刘曼丽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爹娘的掌上明珠心头肉。众星捧月捧大的。最喜出头露面要彩头。容不得周围人半分轻慢。良药苦口这些年,方才换来扬眉吐气的今天。岂能白白错过?沧海不必桑田,酒宴不能敷衍。灯火可以阑珊,亲情不好怠慢。
人生起始的30天,当事人是记不住的。只能通过长辈的讲述存入孩子未来记忆的仓库。滿月那天,风轻云淡,花香袭人,就连丁香树上知了的叫声都异乎寻常的超凡脱俗。一切都显出不一样的大家风范
张颖慧满月。日本投降。于是人人都说这孩子不一般。定是个有来头的。张家人听了高兴。刘曼丽更觉通体滋润。如沐春风。张兴业爱屋及乌、妇唱夫随。
鬼子走了,兵营空了。汉奸们抓的抓了,毙的毙了,漏网之鱼们有的躲了起来;有的摇身一变成了忍辱负重的党国柱石,继而再变成任重道远的接收大员,浑水里摸王八,左右逢源。虾有虾路,蟹有蟹路。曾经红极一时,挂着中国人一层层诅咒的炮楼也让喜气洋洋的老百姓当成失宠的怨妇给活活拆了。到处是鞭炮齐鸣,笑声不断。郁积多年的中国人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十三岁的六六也有了少女的模样。
街头巷尾繁华了许多。三天一集,七天一会。集上热闹,会上更热闹。唱评剧的,说大鼓的,,吹糖人的,耍皮影的,拉场子卖艺对花枪的……你的糖葫芦甜,我的臭豆腐香。此起彼伏,锣鼓喧天。六六喜欢听歌,喜欢听戏,也喜欢小动物。看完猴们非人的表演。戏正好开锣。她死缠活拽地拉着瑶瑶去过戏瘾了。
动辄有形形色色的队伍或驻扎或经过。门前的大路肥肥瘦瘦做着心不甘情不愿的轮回。可是这些队伍这些兵,好坏都有,良莠不齐。不是早有人说过吗: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过路的好办。就怕那些驻扎的。有些部队的有些兵,比日本鬼子好不了多少——集上会上白吃白拿不说,更邪乎的是不少老爷兵打砸偷抢驻地商铺和平头百姓。调戏民女的,丧天害理的。而且个个都装出一副抗日英雄的嘴脸来。动不动二五八蛋撂出一嘟噜:“老子枪林弹雨,九死一生帮你们打跑了鬼子。你们还不该好好犒劳犒劳?吃点拿点是看得起你们。再啰嗦拆你房子。”如此这般的事情多了,如此那般的感激就少了。慢慢的,人都变得聪明了——看见队伍来,就匆匆忙忙关大门,收东西。上门板,躲后院。管他好兵坏兵。三十六计躲为上计。防人之心不可无。日本人也都不见了。不知道都躲到什么乌龟王八壳里去了。
日本投降的第三天。一群愤怒的中国男人不知道从哪里逮到了几个日本娘们。一时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有说日本鬼子糟蹋过多少中国女人,我们也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糟蹋糟蹋他们女人的;有说日本女人身上有毒万万碰不得,你看看她们生出来一群什么样恶毒的狼崽子就明白了;有说给她们灌点辣椒水胡椒面的;有说把她们千刀万剐扔海里喂老鳖的;有说把她们脱光了衣服游街示众的……最终也没有说好究竟要拿她们派什么大用场?
张占武第一次看见穿和服的日本娘们是在城关镇西街拐角的酒楼里。当时他去酒楼找一个世家伯伯。抬眼一扫就看见几个大白天穿睡衣、梳着奇怪发型的女人正陪着几个军官模样的日本鬼子喝酒。他厌恶的转过目光,吞了只死苍蝇一样的不舒服,只想快点离开这充满血腥的是非之地。不知道是谁蚊子般的交头接耳传进了他的耳朵。心恍然大悟。原来那几个陪酒女子是日本人。死苍蝇自个从嗓子眼飞了出去。不是中国女人就好。后来见的多了。见怪不怪,也就没有了初见时的诧异。也就知道了日本女人身上穿的那不是睡衣是和服。和服吗?不是抢人家的东西就是烧人家的房子,杀人家的人。强盗的衣服也配有那样温顺的名字?抬杠了。知道。不过憋不住,只要跟日本人沾边的就想挖苦一下。
如今老天爷给了他们报仇的机会。过村没店。难道白白放过她们?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天下哪有这样厚道的受害者?虽然没有达成最终协议,不过所有的嘴巴都赞成惩罚。只是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没有一张嘴巴说要放了她们。几个女人惊恐万分。她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可她们明白他们可能要把她们怎么样。语言不通不是障碍。大背景下的大前提足以让每个和脑膜炎无关的人都明白如今的日本人落在中国人手里的后果。众怒以犯,悔之晚矣。谁也救不了她们。
“难道儿子混蛋还要妈妈负责?难道儿子犯罪还要妈妈坐牢?”围观者组成的圆圈被冲开一个缺口。声音是从缺口处钻过来的。羊群赶着声音,阿生赶着羊群,兴国六六张占武,尾随其后。阿生老实巴交,18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哪里能问出这样掷地有声的话?六六是女孩,不可能发出男声。张占武声如洪钟,辨识度很强。说话者是兴国无疑了。
今天一大早,占武带了兴国、瑶瑶和六六去西坡抓刺猬。回来时遇上阿生。就结伴同行。阿生是张占武的本家兄弟。与羊为伍,与世无争。;六六喜欢羊,抓过羊鞭帮阿生赶羊。说着聊着,就赶上了这场愤怒声讨日本女人的大聚会。几个人站在外围,听着听着,兴国忍不住插了一嘴。引火烧身。不明智。
“你小子翅膀硬了。念了几年书,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胎毛没褪,学会给小日本撑腰充大了?你忘记日本人怎么祸害我们了?”所有的人都气坏了,纷纷指责他伤疤没好忘了疼。张占武没有阻止,也没有加入。他只是听着。“我没忘。我知道我是老几,也知道我说了什么。可你们想想,我说的是不是在理?”兴国耐心解释。没人听他的。
“理你妈拉个臭比”。
一个膀大腰圆的黑小子索性冲过来,扯起三个女人中最年轻漂亮的那个,使起莽劲往外拖。那女子看起来也就15、16岁的样子,稚气未脱的圆圆脸,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装满恐惧和绝望,好像猎枪下垂死挣扎的梅花鹿。身上这儿那儿都写满无助。另外俩个年长点的女人嘴里急急述说着什么。应该是求情的话。不过没人听得懂。只见她们双手抚膝,上身前探,一个劲的鞠躬。谁也不理她们,谁也当她们是空气。黑小子一边拖人一边呲牙咧嘴冲着兴国发飙:“我不管别人,我二姐是她们日本男人祸害死的。我就要干死她,给我二姐报仇雪恨。谁敢拦我削死谁。不信试试看。操你姥姥,狗汉奸。”
女孩子发髻散开,乱发纷纷披了一脸,双手徒劳无功的抓扑着地面,脚上的鞋子也不知丢到了哪里。双眼无助地望着天空。六六顺着她的视线帮她看看天空。天空上白云朵朵,风情万种地撩逗着来来往往的飞鸟。她知道谁也帮不了她。她绝望了。她只能任人宰割。
“你住手!”兴国紧跑几步拦住他。
“汉奸,你想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
“才不说了吗?我想操死她。你也想试试?”
“无耻,下流!”
“不想,你还拦?”
“你别耍混好不好?”
“不好。你说什么都没有用。我今天一定要弄死她!”
“你先听我说,行不?”
“她是你妈?是你妹妹?是你女人?是你祖宗?你这么护着她?”
“你别不讲理。”
“我就不讲理。她就是你妈,我今天也非要干她个稀巴烂。起开,孙子。”
黑小子是个二百五。兴国双眉紧蹙没辙了。六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混耍无赖之人。小脸气得通红,说不出话来。她心里很是同情这几个日本女人。她左看右看仔细看,咋也看不出她们哪里像坏人?可她不敢帮兴国。不是怕别人骂她汉奸,而是怕那二百五黑小子骂出让她想钻老鼠洞的脏话。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可是眼看着那个日本女孩就要被拖走了。黑小子嘴里依然不清不白的瞎骂一气。张家是马头营有头有脸的人家。张老太爷德高望重。围观的人多是马头营的,听见黑小子嘴里不依不饶,不干不净,越发混账,不少人就转移阵线,开始帮着兴国讨伐黑小子了。
有的说,谁知道你是不是说瞎话?谁能证明你姐姐是让日本人糟蹋的?保不齐你压根没姐姐,就看人家日本丫头俊,找由头占便宜行孬事呢。有的说,就算你没说瞎话,那日本鬼子不是人,你也不是人?他们畜生,你也跟着畜生?有的说,兴国的话也不是完全没道理,现在日本投降了,咱不能可着性子胡来。日本人有罪,这几个娘们不一定也有罪,就算有罪,也应该交给政府发落。让你拉走祸害了,算咋回事?……七嘴八舌倒把兴国苦口婆心想说的话都说了。可刚刚他们谁都不听他的。黑小子不犯浑,他们也转不了这么快。心说,真该好好谢谢那无赖。
黑小子见犯了众怒。知道和自己理论的小子大概不是一般的凡鸟。悄没声把舌头收回,脏话吞回。手脚不停,继续拉着女孩往前拖。这女子长得实在好。他可不舍得轻易丢弃。六六兴国拦住他。围观者中也跳出几个围追堵截的壮年男子。黑小子寸步难行。眼看着到嘴的仙桃要成画饼。他气急败坏,刚刚吞下去的脏话又吐了出来。
“操你妈!”
“啪——”左脸重重挨了一下。
“操你妈,敢打我?”话音未落。
“啪——”右脸向左脸看齐,也来了一下更清脆更响亮的。五指山,一边脸上五条印。火辣辣的疼,他再次把骂声吞到了肚里。动手者,张占武是也。马头营的人没有不知道张占武有功夫的,黑小子不知道。现在大概也知道了。他咧咧嘴,做了个口型。左手捂住右脸不说话了。
“再喷粪,挖屎糊他”。
黑小子浑则浑矣。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想来还是明白的。他可不想挨了巴掌再品尝马头营茅楼(厕所)的风味特产。万般无其奈,只好灰溜溜放下手里的猎物,又不甘心的踢了一脚,方才夹着尾巴跑远了。这一脚看来踢得不轻。女孩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六六上前扶她。围观者虽然不得不放弃了糟蹋糟蹋她们的打算,可是心里还是非常恨日本人的。就算还不了眼,还不了牙,也不能反过来去帮她们。
“咋整?”望着这几个可怜兮兮的日本鬼子的女人。围观者大眼瞪起小眼来。兴国马马虎虎算是出过马头营,上过洋学堂,识文断字的文化人。除了张占武,这里顶数他见过的世面大了。想到此,大眼小眼齐刷刷转向张家父子。意思很明白:咋整?你们说吧。兴国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看看占武。父亲在,他不敢造次。张占武瞥了儿子一眼。立时就什么都清楚了。摆了摆手。 兴国会意:
“先带她们去镇公所。明天一早我h去县里问清楚怎么处理再最后决定。这样行不?”
众人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建议,只得点头同意了。占武自行回家。六六、兴国怕人为难她们。就随众人一起到了镇公所。找来几套中国女人的旧衣服,让她们换上。又安排她们吃了饭。然后连比划带说地让三个女人放心休息。方才回去。
第二天县里来人把三个日本女人带走了。听说是交给了等待受降,尚未回国的日本军队。
第三章(7)
兴国失踪了。
只留下一张纸条,六个字:多保重,请放心!老太爷,老太太急得说话都一个劲打疙瘩。逼着占武把孙子找回来。占武口里应承,心里根本没打算找。因为他大概知道,儿子去了哪里。
三个月前的一个傍黑,兴国突然找父亲唠嗑。占武感到奇怪,儿子几乎从来没主动找过自己。更别说叙家常闲唠嗑了。今天怎么一反常态,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呢。虽感突然,却也高兴。这说明孩子成熟长大了。懂得和长辈沟通交流了。谈话内容却出乎他的意料。儿子说的与他想的,完全风马牛,半分不搭边。他原以为儿子大了,情窦开了,看上谁家丫头了,找他出谋划策拿主意了。没想到儿子看上的不是姑娘是军装。他想吃粮当兵抗大枪了。这话是从张家人嘴里冒出来的?
张占武真是长见识了。可以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能吃粮扛枪当兵痞。哪怕去要饭,也不能去当兵。这也是张家不成文的规矩。为什么张家人不能当兵?张占武自己也不明就里。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棒,打打杀杀。日本人来中国以前,也从来没有动过当兵的念头。儿子喜欢读书写字练书法,咬文嚼字讲道理。全张家全世界的人说想当兵张占武都不会感到吃惊。可如今说要当兵的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偏偏恰恰就是他张占武的儿子。这是自己的儿子吗?望着面前白白净净的文弱书生,他有点不敢相信。他好像不认识这个人。他恍惚觉得这个熟悉的躯壳中装的是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灵魂。是某个灵魂借用了儿子的躯壳。然后借着这个躯壳来和自己说话。熟悉的陌生人。对,就是。日本人在时,张占武曾经几次三番想不顾一切去找个抗日的队伍和他们一起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那年如果不是要送伊莉莎母子。可能他已经和老杨一道马革裹尸壮烈牺牲,或者神采飞扬凯旋而归了。那么现在的张占武也就不是如今众人眼里的张占武了。 儿子要去当兵?他还是不敢相信话是从眼前这唇红齿白的嘴里说出来的。张占武盯住兴国细皮嫩肉的娃娃脸,努力想从中看出子丑寅卯来。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拦不住了。谁拦都没有用了。他老张家要出一个当兵的了。他反而坦然从容了。他什么也没有说。既然说什么都是扯淡了,那就不如不说。既然人各有命,那就各安天命吧。他相信冥冥中自有自有轨道自有手。神灵的手。终会拉你走向你宿命的轨道。退一万步,纵然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信————难道鸟儿长硬了翅膀,你还能一辈子不让他飞?
看见那六个字。张占武知道他养大的鸟儿终于还是飞了。占武知道儿子去投了部队。可是不知道他去投了谁的部队?当了谁的兵?日本人走了。兵依旧荒。马还是乱。这回不是共同抗日,一致对外了。该变成窝里反了。一个槽里哪能拴住俩叫驴?窝里反是迟早的。他还知道这俩叫驴一个姓蒋,一个姓毛。姓蒋的叫果军,姓毛的叫供军。供军就是王少阳老杨一伙的八路军。果军归果抿党管,供军归供残党管。他就知道这些。至于孰优孰劣?孰好孰坏?张占武一时还搞不明白。他也不晓得儿子去了哪一伙?更不知道哪一伙最后会占了上风?当兵去了是可以肯定的。
风烛残年命入黄昏的老父老母哪里还能再承受狂风暴雨的摧残?张占武决定阳奉阴违。儿子去当兵的事情他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只言片语。连闽清都一起瞒了。他深谙一传十十传百的口舌效应,他唯恐事情传到父母那里。他不想吃不了兜着走。所以他采取了封锁政策。
兴国走了不到俩月,珊珊也走了。 珊珊走了不到俩月,兴业曼丽也走了。张家大院快成空壳的鸟笼了。大鸟壮鸟一个个都离了窝。就剩下羽毛掉光飞不动的和羽毛未丰不会飞的了。占武心里一阵荒凉。
林黛玉站在人去楼空的大观园,那冷凄那悲凉那掏心挖肝的萧条,潇湘馆里恨爱交织的锥心刺骨,催撵出她人生最后的泪水,一缕香魂回归来处了。六六把自己当成了林黛玉。一部《红楼梦》,骗走了她多少的泪水?她还是爱不释手的看完一遍又一遍。看一次有一次的收获,看一次有一次的感慨。《三国演义》她不喜欢。《西游记》她不喜欢。《水浒传》她不喜欢。家里一天天冷清起来。每每心里一堵,她就把自己关进书中的故事里悲风泣月 。
抗战胜利的喜悦还存在老爷爷老奶奶鱼尾纹的泥垢里。一个槽里的俩叫驴已经掐起来了。兵,前无古人的荒;马,后无来者的乱。地荒芜了,人跑光了————做土匪的做土匪,抓壮丁的抓壮丁,成冤魂的成冤魂,当炮灰的当炮灰。今天你打我一拳,明天我踢你一脚。今天你占我老巢,明天我下你老窝。你方演罢我登场,来来回回走马灯。东风西风的折腾着。好像是要无休无止的论持久战了。粮征光了,丁抓没了。海更黄了,船更破了。马头营更落魄了。六六更伤心了。小樱桃会走路会说话了。张家早已无丁可抓了。老弱病残着熬日月。年年桃花年年红,年年桃花笑春风。樱桃熟透也没人和六六抢了。因为瑶瑶也出嫁了。因为樱桃不爱吃樱桃。林黛玉死了。六六还活着。风雨飘摇中活成个袅袅婷婷的大姑娘了。会一如往昔的躺在二婶的药草陇畦上听绕梁三日的信天游,会风雨无阻的扒着门缝等出外办事的张占武,会在爷爷奶奶心情不好时逗他们开心,会在樱桃哭闹时抱着她去樱桃树下看樱桃……好像都一样,其实不一样了。家里冷冷清清,街上闹闹哄哄。日子千疮百孔,人心忐忑难定。“国家有难,六六无责”。六六笑着说。六六学会自我解嘲了。
兴国一去经年,音信皆无。老人家不再催人找了。心里更牵挂了。张占武明里暗里,多方打探找寻,终无结果。国共之争,初见端倪。俩叫驴的窝里斗飞速进入了白热化的你死我活。越见分晓,占武越急——他不知道儿子隶属哪方?他从来不去多想那个和“活”对立的字。他所有的揣测和担忧都建立在儿子安然无恙的前提下。必须的。繁华渐去渐远。只能镜花水月的想一想。画饼不能充饥,望梅也难止渴。虱子越来越大,穷人越来越多。逃荒的要饭的,林林总总,吉利旮旯,到处都是。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人命如草芥,人死如灯灭————死多少都没人在乎。张占武知道这不正常。世道不会总这样乱下去。总这样乱糟糟、血糊糊的,国家就没指望了。想想如果一家子天天没头没脑的自相残杀打冤家,日子也是没法过的?俩样事,一样理。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方压倒东风。总得有个当家主事的。还要有些心服口服的。
因了老张家那个当了兵的逆子,张占武对政治形势的热忱空前高涨。他把所有能够找来的报纸都一一找来一览无遗,他把所有可能知情的嘴巴都一一问过事无巨细。果抿党在哪里栽了跟头?供残党在何处吃了小亏?谁损兵折将去?谁又一路凯歌还?没有人比他更门儿清。
桃花开过,樱桃红过,一晃眼,红灯笼亮了一院子。高高低低显摆出别样风流。六六坐上树杈,摘下几颗最卓尔不群、鲜艳欲滴的,一边吃一边想心思。想着想着,就看见儿时的自己了:摇摇摆摆,憨态可掬的六六,想弯腰去拣地上的红果,不小心就蹲地上了。她抬眼看看树上的哥哥,回头看看树下的奶奶,也不哭,也不闹,索性坐在地上耍无赖,不起来了,不管地上多么脏,白胖小手抓起红红果子自顾往嘴里送。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这是她长大以后听奶奶讲的。为什么要长大呢?人为什么要长大呢?小孩子想来是没有烦恼的。六六一肚子的心思。六六一肚子莫名其妙、不可告人的心思。六六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心思。六六一肚子的心思杂乱无章的堆在肚子里生根发芽、成长壮大了。六六很痛苦的想要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心思。六六因为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而多了更多的心思。六六好生烦恼。比那年看见曼丽嫂子撒泼骂人,吵闹分家还要烦恼。六六不可自拔烦恼着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成立了。也没和六六商量商量就改朝换代了。街头巷尾热火朝天,一下子过去的热闹又回来了。天上飘着幸福的云,地上挤着兴奋的人。天大的事,渺小的人。从此以后就要换一种活法了。不过六六还是很高兴:
她可以暂时把自己的心思置诸脑后了。
第四章(1)
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谁也想不到兴国会这样回来?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离家时,他激情澎湃,热血沸腾。他坚信自己的选择没有错!他相信他即将踏上的是一条利国利民的康庄大道。因为他是用自己的心武装了自己的眼,又用自己的眼仔细观察了眼前所能看见的一切。他看出日本人滚蛋后国内战争的不可避免。他知道每一个政党都有一个美好的初衷。冠冕堂皇的纸上谈兵没有用。套一句粗人粗话:纯属扯犊子。说的漂亮不叫漂亮,做得漂亮才是漂亮。漂亮话谁不会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想得天下者都会用这句话装潢门面。他不想看门面。他要看大门后面的真实。父母生他养他不容易,他大好的头颅不想白白扔进一个骗局。死也要死得值当。他不想做祭品!所以他的选择是慎之又慎,经过深思熟虑的,也是正确的。他选择了一个真心实意想要表里如一的政党。
他义无反顾,割脐断奶。毅然决然用一张纸条六个字完成了对亲人们的交代。风萧萧兮易水寒。他百分百的真诚天地可鉴。他以壮士赴死的豪情投入了如火如荼的解放战争。硝烟散尽,再回故土。谁也不敢相信这个面目全非的活死人就是当初那个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张兴国。也许至内而外,他有的只是这个名字了。右眼歪斜上吊,左眉被发际冲出的一道长疤一分为二。这样的一张脸,不管是哭是笑,一定狰狞可怖。会吓坏孩子的。只有脑袋下面的身体还算完好无缺———看起来完好无缺。可是再也不能走路了。一粒子弹横穿脊梁的结果。还有双手是自由的。他面无表情。也许怕吓坏别人,不敢有表情。曾经的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下级军官。“张排长”。送他返乡的那位大兵同志是这样称呼他的。现在他什么都不是了。他只是一个伤残还乡的普通人。
他是拒绝了国家给他的一切荣誉和照顾,执意回来的。因为想家?还是觉得欠家里人一个交代?没人知道。他也从来没有说。到死也不曾解释他为什么一定要回来?所有的旧相识都成了陌生人。如果他自己不说他是谁?谁能认出他是谁?“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做爷爷奶奶的反反复复说着同样的话。
张占武心碎了。他听见自己的心一片一片碎在风中……
儿子离家,他应该算是默许了的。早知今日悔不当初的话多说无益。少说也无益。那就不说。不说归不说,他悔的肠子不知青了几回?早知如此,当初他就是捆也要把儿子捆在家里。他心疼儿子,也心疼父母。看着老母亲强颜欢笑的黯然。听着老父亲烟锅明灭中此起彼伏的咳嗽。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孝。
兴国回乡的那天。兴业也遭遇了他人生前所未有的绝望———他黑头发黑眼睛的妻子刘曼丽为他生下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洋鬼子。
兴业天生自成的善良宽厚。不是忍无可忍,断不会说出只言片语的刻薄。刘曼丽是他的生命。是他一生不变的爱人。从知道她怀孕的第一天,他就幸福满满的算日子。心里眼里只有她。睡里梦里还是她。他一刻不停的跟着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倾其所有呵护她。他爱她爱的毫无尊严。任她驱使,随她呵斥,打骂都行,只要她高兴。在张家,他是尽人皆知的红脸汉子,其实他比任何人脸皮都薄。妻子面前,他却没皮也没脸。他也从来不感到委屈。如愿以偿娶到她,就是他一生一世受用不尽的幸福。是他最大的成功。他知足。他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所以他对她百依百顺。不管对错,全部无条件包容。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过下去就好了,他多么希望可以一直这样幸福到老。
三年前,刘曼丽忽然提出分家。
一家子惊愕不止。继而都望着他。他窘迫难耐。红着脸说不出话。家里人肯定以为妻子是和他商量过后,才要求分家的。天地良心。不是这样的。他想解释,又觉得不能解释。他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又觉得不能那么办?————他清白了,妻子就不清白了。他宁可自己不清不白。也不能让他的妻子不清不白。为了她,再大的黑锅他也背的无悔无怨。他只是不明白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不先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哪怕透露一个字也好。她没有。她真的没有。他知道家里人不会相信他不知情。他从来没想过分家。他也没想到妻子想要分家。事情来的太过突然。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想家人不高兴,他更不想妻子不高兴。他只能装憨卖傻。他不敢迎接任何人的注视。他低下左右为难的头,把羞愧不已又无处可放的窝囊脸躲到裤裆里…………
“爷爷奶奶,二叔二婶,都别生气。”刘曼丽不慌不忙,娓娓道来:“我是这样想的,兴业已经是娶妻生子的大男人了,如果一直这样靠家里养活。不用外人看不起,我自己先就瞧不上他。所以我们就想自己干点什么。我父亲在东北有个老仁(结义兄弟)。开洋行的。曾经几次邀父亲合伙。头几年太乱,一直没敢答应。现在日本人也给打跑了。我和兴业就打算趁年轻去东北闯闯。可是需要的本钱实在不是个小数目。我们怎么忍心让家里掏钱资助?万一亏掉也担待不起。”她留心看看众人的反应。见没人接茬,又说下去:“既然早晚也要分家,那也别再拖泥带水婆婆妈妈。干脆现在就分开。这样我们就不怕连累家里了。”一副夫妻同心的嘴脸,怎么听怎么像事前商量好的。
张兴业裤裆里的脸更抬不起来了。
张占武初初领教了自己这个侄媳妇的厉害。牙尖嘴利。工于心计。精明任性。刚愎自用。她哪里是想分家呀?她比猴还猴。她比谁都清楚家根本分不成。俩老人都活着呢。那样岂不伤了老人的心?他张占武首先就不会同意。就算同意,一时半会还是分不了————店铺转手哪有那么容易。卖地更是空话。如果什么都处理掉,一家子喝西北风呀?她最终的目的不过是想最大限度把家里的现钱拿走。可她不能张嘴要,她要让家里人心甘情愿主动把钱乖乖放到她手里。亏了也是老伙的。
兴业是事后才想明白的。难道他当真娶了个王熙凤?六六喜欢《红楼梦》,闲来无事就把家里人和书里的人对比挂号。她认为刘曼丽就是张家大院的王熙凤。当时都当她是小孩子的童言童语。现在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兴业把脸装在裤裆里,直到妻子如愿以偿拿到了想拿的。接下来一连几天,他都讪讪的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是没脸出来。
拿了银子,留下孩子,两口子离开河北来到东北。刘曼丽果然有鼻子有眼的做起了生意。她没和父亲的朋友合伙。她压根没想跟任何人合伙。合伙的买卖做不得,她自己干。山货皮货日用百货,什么赚钱干什么。百无一用是书生,张兴业只能给她敲敲边鼓、打打下手。钱越赚越多,胆越来越大。刘曼丽娇痴怨嗔,嬉笑怒骂,逢场作戏,半真半假,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三天一席,五日一宴。把周围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尽数玩弄于股掌之中。渐渐有了些目空一切的意味。好像再没哪里能放得下她了?动辄跟兴业大吹大擂,口出狂言。兴业只有远远看着的福分。心里暗暗替她担心。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劝劝她。可总是有了机会没了勇气。有了勇气又没了机会。忍不住干着急。打嘴现世的规律是现打现报——
世间事多是乐极生悲。一来二去,她和一个被她称作彼卡的白俄商人打的火热起来。有事没事就凑在一起。兴业隐隐觉得那个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彼卡有点问题,可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他试着提醒曼丽,她根本不听,或者根本听不进,只骂他神经病吃干醋。叫他闭上他的臭娘娘嘴,一边凉快去。兴业只能闭上自己的臭嘴乖乖滚一边凉快去了。再后来有一天她慌慌张张跑回来,告诉兴业一切都完了:她说她上了那洋鬼子的当。全部的货款被席卷一空。他们穷光蛋了。那以后至今都没有再见过那个叫彼卡的洋骗子。
穷光蛋就穷光蛋。他没有抱怨。连句重话都不舍得说。对妻子越发温存体贴如珍如宝。刘曼丽好像有了点感动。于是俩人手拉手脸对脸地开始商量是东山再起还是转回河北?没等商量出结果。就有了结果————刘曼丽发现自己怀孕了。安全起见,只好暂时打消了回家的念头。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她怀孕了。他是那么高兴。她小着肚子(没大呢)指挥他盘出店铺。俩人就静下心留在东北等孩子出生。
桃花你就红来,杏花你就白,爬山越岭我寻你来呀啊格呀呀呔……
他唱着二婶教的开花调哄妻子开心。听惯了京腔京韵河北民歌的曼丽头一次听他唱出别样风情的小调。很是新鲜。闲来无事也跟着学。没多久桃花杏花都让他们唱满了枝头。等到瓜熟蒂落,却等来个金发碧眼的小洋鬼子。兴业想死的心都有。他什么都想过唯独没想过妻子会背叛自己。他做过无数才子佳人举案齐眉的美梦,他有过无数郎才女貌红袖添香的幻想。直到现在,他还是那么爱她,不忍心说她半句重话。接生婆把孩子抱给她。刘曼丽一脸愕然。看来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柿子秧上结出个石榴。她本来以为孩子是张家的吗?兴业呆呆的想。他已经把妻子怀孕的消息写信告诉了家里。他不知道怎样收场?又如何给家里的长辈一个能说过去的交代?他头大如斗,伤心欲绝。
怎么今天就这样了呢?兴业眼里又有了妻子最讨厌的泪光。
第四章(2)
“如果你觉得我埋汰了你,你尽可以休了我。我不怪你。”
刘曼丽没给自己辩解。张兴业是唯一一个能让刘曼丽永远保持高贵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她永远处于不败之地的人。只有在他眼里,她的世故是脱俗;她的放荡是纯真;她的是算计是聪明;她的刻薄是高贵。她是他高高在上的女神。他不会打她,不会骂她,更不会休她。他舍不得她。贱骨头是这样炼出来的。贱骨头是那样惯出来的。世间万物各有各道,相互制约。一物降一物的搭配权不在你我手中。刘曼丽的儿子长到一岁半,他们回到了马头营。能告诉家人的事,家里早已明了。兴业信中写的清清楚楚。不能让家人知道的事,面对面也不能为了从宽而坦白,更不能为了从严而抗拒。众怒难犯。犯了众怒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真要那样两口子能得到的最好吃的果子也就是孺子难教的白脸抚摸。坦白更是与虎谋皮的无知。“胡大哥,把你的皮借我用用好吗?”虎会通融吗?喊爹叫娘也只是多做点无知无畏的无用功。难道能君子坦荡荡的说这个孩子是刘曼丽送给我张兴业的一顶绿头巾吗?难道能君子坦荡荡的说这个孩子的爹就是害我们倾家荡产、一无所有的大骗子吗?不能不能不能!
实话实说的后果显然是严重的。他们只能说谎。逼良为娼者多是无恶不作的禽兽。逼人说谎者却多是传播光明的智者。不公平,没道理吗?没道理不是让你糊涂。而是让你记住:谎话不圆是不行的。他们只能去圆。谎话是这样圆的:
曼丽怀孕快六个月,不小心跌了一跤。流产了。我们俩都非常伤心。当时就想回来。可是曼丽的身体异常虚弱。大夫说,短期内最好不要长途跋涉。就这样休整了一年多。这个孩子是我们收养的孤儿。没爹没娘没人管。看看就要饿死了。因为他长的这样,中国人都不要他。我们看他可怜就留下了。叫张永元。我给他起的名。会说很多话了。
兴业一直认定自己是个不会撒谎的男人。直到撒完这脸不红心不跳的弥天大谎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这种潜能。还是高手。没办法呀。善意的谎言和恶意的欺骗总还是有所区别吧?他只能象征性的做些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 。他种的苦瓜只能他自己品尝。再苦再酸也要装出吃甜瓜的惬意。惟愿她领走这份情,懂得这颗心。心不是抹布。泼一次脏水受一回伤。
人生有多少无奈,活着就有多少痛苦。占文月云的早逝,兴业曼丽的破产,兴国的伤残,凡此种种的演变终于让母亲的菩萨善心大发,引领二人脱离凡尘,朝着西天极乐世界去了。父亲先行一步,母亲紧随其后,前后相差不到一月。俱都入土为安了。
葬礼简单实在,没有半点死人做给活人看的假模假式虚套子。活着孝顺是孝顺,死了孝顺是矫情。只要活着尽了心,何须死后做文章?张占武不在乎别人的闲言闲语。
没有了老人的家,不分也已经散了。心不在一起了,家还是家吗?除了这个大院子,张家其实已经一无所有,差不多全部的积蓄都让兴业两口子拿走打水漂了。山货店有一搭无一搭也算是名存实亡了。地不用再卖,1950年下半年开始,张家的地绝大部分不姓张了。土地改革=均田制。张占武是这样理解的。他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没有血债累累,没有丧天害理,没有欺压乡民,没有盘剥乡里。就算没有兴国这个伤残军人,张家也一直是口碑良好的积善之家。“唉————”想到儿子,占武忍不住探出口长气。六六正陪兴国下棋。眼看节节败退。六六拈起一颗卒子,正欲过河,有媒婆来访。
媒婆现象是不是古老中国所独有的一种地域文化?中国最是一个喜双不喜单的国家。汉人是最热衷于把单身男女往一处凑的民族,只要是单的,他们就看着不顺眼听着不顺耳感觉不舒服。不把它弄成双的,誓不罢休。不管多美的单都是有缺陷的。不管多丑的双都是过得去的。可以及格的。过双不过单。编个故事都一定要有个皆大欢喜的尾巴。梁山伯死了,祝英台活着。这怎么可以,还都单着呢?于是祝英台就白衣白裙钻进梁哥哥温暖的坟茔,顺天应人也随心地化蝶双飞了。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天理难容。无情人为什么也要成眷属?就为了化单为双?为了保证聚双工程的成功率,不得不以父母之命作为拉郎配的行政手段。必要时不妨强制执行。法院有时也这样对付坏蛋们。好蛋,坏蛋都得成双。孤家寡人是没有好下场的。眼下张家有俩个以届婚龄急需拯救的单身男女。不知道媒婆女士想要拯救哪一个?抑或同时打捞?且听且下棋。“六六姑娘不小了吧?”哦原来猎物是六六。六六眼里没有媒婆。兴业不动声色拉马踩象。原来马是不怕太阳的。阳光晃瞎了象的眼。马,披荆斩棘、勇往直前。六六又输了。
张家的门槛辛苦了。张家的黄狗受累了。自从六六长大成人,媒婆的鼻子就爱上了张家的花香。六六搁置不久的心思再次被迫提上议事日程。六六冥思苦想,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有什么心事?为什么看见媒婆心就烦的抽筋?六六恨透了这些好事之徒。恨得牙根咬到头发上。媒婆的频频造访让占武意识到,六六长大了。离开张家的日子为时不远了。他忽然有些伤感了。他不是没嫁过女儿的人。瑶瑶不但已为人妇,而且将为人母。瑶瑶出嫁时,他似乎并没有这么伤感。难道六六在他心里比瑶瑶还重要?张占武有点不明白自己了。
踏一次张家的门槛,势必要一次张家的交代。因为一个媒婆身后站一个天花乱坠的多么多么好的单身男人。所有的歪瓜裂枣都离媒婆很远。媒婆嘴里出来的都是出类拔萃的极品男人。三好五好不够好。媒婆不是代表自己来的。她们身后都有着强大的亲友团。所以,媒婆的一只脚踏上张家的门槛就等于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脚同时踏在张家的门槛上。所以只有媒婆的脚丫子才拥有踏破门槛的非凡功力。她们踏上谁家的门槛,谁家就应该夹道欢迎,多多鞠躬(像日本人那样不厌其烦地大幅度弯腰撅腚),以示感激。门槛破了是看得起你。别不识好歹。更别想要什么磨损费。没门。媒婆们找自己要交代。可是占武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不太方便找六六谈她的终身大事。为了有所交代。占武委托大嫂和闽清征求六六的意思。毕竟一个是二婶,一个是妈妈。本来张老太太是最好的人选,可是……占武摇摇头。心里再次泛起对母亲的思念。
“不嫁!”
六六斩钉截铁。没得商量。“妈,婶,如果你们不是嫌乎我,或者怕我变成老姑娘老在家里连累大家。就别逼我嫁。好吗?我现在不想嫁人。等我想嫁时,我会说的。妈,求您了。再说我一走,谁陪二哥呢?是吧婶?”踏一次张家的门槛,碰一次张家的钉子。聚双热情饱受打击的媒婆们,慢慢的,来的少了。她们身后的那些极品男人们也不得不把目光转移到六六外的待字闺中的女孩们。“哼,不嫁,烂家里臭家里吧。没有你张六六,就都打光棍了不成?死一万个张屠夫,我们吃的猪一样不带毛。”
张屠夫死不死,猪都一样杀,肉也一样吃。六六总算是求仁得仁:一堆不值钱的臭骂换一方天高云淡的自由空间。风在风里走,云在云里行。风在云里走,云在风中行。风云变幻改不了六六的心。风里云里飘满六六的梦。梦的翅膀上驮几朵狗尾巴草也是美丽的。心的山谷中,碎几块冷石板也是浪漫的。六六焦灼着,走不出心中的阴影。
1951年6月6日。六六19岁。六六知道6月6不一定是自己来人间报到的准确日期。但是她喜欢这个生日。因为6月6是奶奶生下她一个儿子的日子。六六很喜欢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也很想和他同年同月同日死。6月6是六六探望亲生妈妈的日子。小时候别人带着六六来。长大了六六想一个人来。1951年6月6日,六六一个人来到了妈妈的坟前。忽然就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妈妈说。6月6日的知了不屈不挠的嚎叫着。6月6日的六六不知道知了们到底知道些什么?想说什么?就像六六一肚子的话想对妈妈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一样。
1951年6月6日,六六穿行在冰冷刺骨的火热暑风中,发梢挂满知了们无知的箴言。
第四章(3)
最后离开的地方是一片野苇荡。
张兴国的记忆就此定格在了那片纷纷扰扰的绿色中。绿不是水的颜色。阳光总是霸道。他能看见一条丑陋的鱼的嘴巴咬住一只美丽的鸟的趾甲。如果轻轻柔柔的占有也算一种爱的表达。他有过永恒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什么了。无可名状的绝望让他的无助胜过这片起伏的绿叶。他只能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滑过死神的嘴角……
他还是个男人。会抽出一片心夹住一片情送给一个女人安度严寒的雄性动物。她不曾因了他的俊雅或丑陋而做出表象判断。所以他觉得他可以在心里为她搭建一处永久的住所了。所以他要她留下,她却要离开了。他留不住她。一如她带不走他。他和她就像俩条彼此并肩的平行线,再没有可以交叉融合的可能了。她就那样安祥地躺在他的怀里,阳光温柔的穿过她的发梢。在她脸上涂下最后的光环。天,帮帮我!他混乱而迷惘。夕阳即将西沉,生命就要远行。她已经说不出话。人都去哪儿了?难道这么大的世界,就只有他和她?她以她生命的离开卫护了他生命的存续。他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他抱住她,如癫似狂,嘴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长啸……仿佛深海里溺水的生命寻求救命的稻草。几只偷窥的野物不明所以地交换下眼神,闻声而逃了。风横过草尖,拽扯他疯狂的嘶吼。一群黑着脊背的幼鱼闪着银光的穿梭就在他的脚下,他无知无觉的双腿已经没办法将他们带离这潮湿的所在。三棱草腐败的肢体撑不起任何求助的目光。他放弃所有的挣扎。只希望泡在水中的残足流出的血水能帮他引来一只要多大有多大的鳄鱼————那会是他人生最后的奢侈。他希望他可以成全的饥饿也能成全他最后的心愿。鳄鱼的凶残将成为史无前例的最大良善,不会下地狱的。放心游过来。依稀恍惚的鳄鱼的嘴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没有鳄鱼,没有水怪,什么都没有。他绝望了。他还是不能随她去。她还是不能带他走。桥归桥,路归路。平行线还是平行线。他不愿意相信他命里的姑娘就这样与他擦肩?
他参加革命不是为了恋爱。他和她的邂逅也属偶然。受伤的不是他一个。卫生队里有那么多女兵,都是热血沸腾的好姑娘。命运先安排他受伤,再安排她照护。公事公办的过场也能换来心与心的交流。天作之合,水到渠成。革命成功带她回家拜天地。这是他的允诺。也是他们的约定。他不止一次想象过带她回家的场景。父亲母亲初见儿媳的欣然,哥哥妹妹欢迎新人的真诚。会有丁香树下的默契,会有桃花红里的缠绵,会有不同凡响的海上日出,会有狂热奔放的秧歌表演。既然开始的那么完美,为什么结束的这样缺残?难道一切潜在的尽心铺排就为了这一刻无可挽回的肝肠痛断?他努力睁大双眼,搜索凡眼难见的神灵。她的呼吸渐渐低弱,她的眼眸慢慢合拢,她的灵魂正飘离肉体的牵绊……
当战友在尸横遍野的野苇荡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只有他还活着。不该死的都死了。只有不该活着的他还活着。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经历了灵魂剥离肉体的整个过程。他觉得他是一个只有生命的活物了。他以千篇一律的沉默拒绝了形形色色的嘴巴。他再也不想说一句话一个字了。他活在这个世上的任务已经告一段落。多说一个字都是亵渎。作为一个可以感知痛苦的活物,他在野战医院的病床上没有痛苦地躺了几天几夜?他不知道,他不想问任何人。也许有人说过,他没有走心。他已经无心可走。醒来以后,张兴国就是张家人看见的样子了。醒来以后他说过的唯一字眼就是“回家”。他没有任何要求也没有任何交代的回了家。野苇荡里的一段————也就是他负伤的前前后后,他没有跟部队交代。部队也就没办法跟张家交代。那一段经历只能作为不得不空白的空白从他人生的履历中剪辑剔除。也只能作为他的私有财物永存于他个人的记忆中。
他没有想到他还能活着回到这个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没有想到他还能活着再见到生他养他的爹娘。回来的同时也真真切切意识到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命里的姑娘。透过母亲忙前忙后的强颜欢笑,他看见她泪眼婆娑的巨大伤心。透过父亲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他看见他悔不当初的凄楚懊丧。如果时光可以回溯,他还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会的。人就是这么奇怪:很多时候明知道前面是深渊,还是会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 。他从来没有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走过的路。他儿时的丁香依然风姿绰约不离不弃开回他不复昨日的梦里。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像一个寒酸的拾荒者。破破烂烂走在冷清的月光下。不停地捡拾着被岁月遗弃的垃圾。同样他也是被岁月捡拾的一只漂流瓶。搁置在岁月的荒滩上。闲来无事时,也许会打开瓶塞,一点点重温过往岁月的星星点点。只能这样了。他还能想什么?
乡音乡土,骨肉亲情,永远是疗治心灵创伤的灵丹妙药。当心情慢慢平复下来,他以为他应该可以无悲无喜
的度过他作为一个活物的剩余时光了。外面世界的精彩抑或乏味,也已经和他无关。
可是他错了。他又错了。很久以后他才知道他错了:原来他被岁月捡拾回来的搁置是有用的。他终会作为一出重要场景中的重要道具。粉墨登场。六六就是安放道具的那双手。
张兴国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一个女人捆绑一辈子。稀里糊涂一辈子。血肉模糊一辈子。他毁了她一辈子?还是她毁了他一辈子?这是个至死说不明白的问题。无解的死局是命运设定的。死亡,对某些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幸福。你能说是丑陋让美丽更美丽,还是美丽让丑陋更丑陋?梦也有颜色,情也有界碑。虽然大度的阳光不会因为某些活物的小肚鸡肠而绕过此时此刻对此地的普照。
第四章(4)
六六,他异性骨肉的小妹妹。说话间走了进来。开始了主宰俩人一生命运的一段对话,说是对话,其实从头至尾都是六六一个人在说:
“哥,你娶我吧?”
六六开门见山。六六和人说话一般不拐弯抹角。也奇怪,无论多么难以启齿的话,都可以桃子熟了吃桃子、樱桃红了吃樱桃一样轻轻巧巧从六六嘴里滑出来。说的人不觉得难为情,听的人也没觉得刺耳朵。同样的事同样的话,换个人换张嘴就很难。兴国诧异的抬起头。手里是一本刚刚摊开的棋谱。他是张家大院公认的象棋第一人。最近和六六下棋,常常占不了上风,所以便找来本棋谱研究。兴国是不说话的。他用眼睛说话。用手势辅助表达。回来至今,他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他的嘴只用来吃饭。其他的功能早已彻底废弃。他看着六六。他在等待六六的下文。
“我知道哥不想娶亲。更没想娶我。我要你娶我,是求你帮我,”兴国还是不明白。他眨了眨受伤后变得异常可怕的眼睛。
“你娶我就是帮我。你回家四年了吧?我是怎么样冲过媒人、光棍、好心人穷追猛打的围追堵截封锁线拖延到今天,哥是亲眼目睹的。”六六嘟起下唇,好像刚刚吃完一粒樱桃,正准备把核吐出来“我已经二十四岁。”六六加重语气想让兴国明白她已经不能再以年龄小作为拒绝出嫁的借口了。“家里人不催不代表他们不急。妈偷偷问过我好几次了。我知道他们为我好。我也知道我不是妈亲生的,别人更容易说长道短。我不能只是想我自己。”
这个不到一岁就被张家收养的小丫头,在张家有着超乎寻常的特殊地位——爷爷奶奶亲之爱之;大妈爹娘呵之护之;哥哥姐姐疼之怜之。最疼爱她的首推张占武和已经过世的奶奶。六六伶俐乖巧,从不恃宠生娇。所以无论长辈怎么对她好,张家土著的孩子都不会嫉妒眼热。这是不是也说明六六身上有着一般人望尘莫及的过人之处呢?连在娘家要尖惯了的刘曼丽大面上也不敢造次。人喜欢六六,不单因为六六长的俊。要说漂亮出众,张家的孩子个个都是人尖子。论五官外貌,都不输给六六。兴国也打心眼里喜欢六六。把她当自己的亲妹子一样。从来没动过其他的念头。这些六六是知道的。何况今日今时的张兴国已经是废人一个。就算一切如旧,他还是过去那个清秀儒雅的漂亮后生,这辈子也都不会再爱上任何女人了。六六的话让他为难,也让他不解。他等待六六进一步的解释。
“我不是想让你真娶我。是名义上的。你懂吧,哥?”大黑猛不丁“汪——”了一嗓子。六六跑门口看看。没人。狗也不叫了。看来是熟人串门。不会到后院厢房的。因为兴国不说话,不见人,所以来张家的人也一般不会到他这屋逗留。
“我不能离开咱家。也不想嫁人。和哥一样,恐怕这辈子我都不会嫁人了。我仔细想过。你需要照顾,我需要留下。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各让一步,彼此成全,凑一个‘家’?”六六是真诚的。兴国看出六六是认真的。虽然他还不能明白她内心真正的想法,但他知道她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们俩明白就好。不要告诉任何人。行吧,哥?”兴国的点头表示他同意了。六六松口气。她没想到兴国答应的这么快当。显然,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几篓子说辞都用不上了。六六帮兴国翻个身。又绞了毛巾把子帮他擦过脸。看看里外收拾的差不多了。这才端起脸盆离开兴国的房间。去走必须的过场了。
六六话没说完,张家人早惊得张口结舌了。看来,真是没人动过把六六从张家丫头变张家媳妇的念头。张占武不容六六多说,大手一挥,一口回绝:不行!斩钉截铁。听起来毫无商量的余地。张家有事,张占武的意见是举足轻重的。何况事关六六。别人更没有资格过多干涉。虽然六六是占文媳妇的挂名闺女,张占武却是六六事实上的监护人。六六也是占武和张老太做主收养的。老太太过世后,张占武在张家人心里更是六六真正的父亲了。他说不行。谁还好意思说行呢?这样的局面六六不是没想到,而是没想到张家人特别是张占武的反应竟会如此强烈。正如她没想到兴国会答应的那么痛快。她心里很是感动。别人不知道她感动。她也不能让人知道她感动。她要让他们感觉她张六六非张兴国不嫁!只有这样他们才会答应让她嫁给兴国。她才能如愿留在张家,而不用再去嫁给张家以外的别的什么劳什子男人。她不会委身于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永远不会。而嫁给兴国不一样。嫁给兴国俩人可以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地做一辈子挂名夫妻。因为她了解兴国。
“六六,我宁可养你一辈子,也不能委屈了你。。"他意思很明白:兴国已经那样了。闽清有点不高兴。她虽然从来没想过把六六许给兴国。可占武的言外之意还是大大伤害了她一颗做母亲的心。好好一个儿子变成今天这样。想起来就心如刀割。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了,儿子咋整?想至此,她仿佛看见无人照顾的兴国跌在床下呼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惨状。忍不住流下泪来。
其实兴国回来不久,闽清占武就商量着给他找个女人。好赖不挑。能勉强凑合着过日子就行。没想到兴国不同意。孬好都不要。一提这事,就情绪激动。这样一来,闽清更担心了。没想到六六会主动提出嫁给兴国。不答应就不答应,好好说不行吗?非把自己儿子说成是没人要的废物点心。闽清心里充满了对丈夫的不满和抗拒。她从来没有这样过————能嫁进张家做张占武的女人。是闽清这辈子感到最幸福最欣慰最自豪的事情。他当初几乎是从火坑里把她捞起并拯救的。如果不是张占武,她怕是已经几世为人了。她的男人也许算不上胳膊上跑马拳头上立人的盖世英雄,却也不愧为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她敬他爱他尊重他。发乎内心的顺从他。从来没想过违拗他。现在只因为他话里一点点对儿子的轻慢,她就受不了了。大概是身为女人的母兽效应在作怪。几乎所有做了母亲的女人在子女利益受到损害的千钧一发的关口都会瞬间忘记自己其他的身份立时变身为最纯粹最单一的护犊子的母兽。姑且称之为母兽效应。
六六也撂了狠话:“如果不能嫁兴国,六六终生做姑娘!”
事情僵持下来。
六六的终身大事因为遭遇了了前所未有的阻力只能暂时搁浅。当天夜里,就像是为了配合六六不方便付诸实施的静默示威,与老张家隔墙相望的东借比老赵家的大孙子开始了长达数日不眠不休的夜哭行动。没病也没灾。没打也没骂。就是一个哭。没有任何征兆就开始的嚎啕大哭。谁也哄不下。谁也劝不住。亲情无法感化。糖果难以收买。把他年轻的母亲懊糟的脱了形。那叫一个可怜。大街小巷的破墙烂杆上贴满了特意请法师大驾光临大笔亲写的施了符咒有了法力的大字报: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大孙子压根不理那个小茬。还是杀猪宰羊地嚎啕大哭。不灵验不能怀疑大师法力不够。想必是过往的大小君子们不够仁厚,没有谨遵法旨老老实实念够三遍,很可能一遍没念完就拔腿开溜了。这如何使得?
饱受池鱼之秧摧残的左邻右舍,纷纷出谋划策,很多个臭皮匠凑成的无数个诸葛亮也没能想出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事实证明孔明先生的鹅毛扇不是谁都可以扇动的。六六若无其事。该干嘛还干嘛。白天下地劳动,夜晚织布纺棉。顺便说一句:六六不是只会看书下棋踢毽子,弹琴唱曲赏美景,伤春悲秋担古忧的千金大小姐。六六不但下地劳动不白给。更纺得一手好纱。她的织布手艺可是得自奶奶的亲传。张老太是山东的闺女,山东的闺女个个心灵手巧吃苦耐劳,织布纺纱不在话下。张老太织的布是当地一绝。多少钱也未必求得到。过世前很多年老太太都没有再织过布。可想而知,她过去织就的成品该有多么珍贵了。稀者为珍嘛。人都以为,随着老太太驾鹤西游。她织布的手艺肯定一并带回西天了。谁知道她竟然把她的绝技传给了六六。而并非她嫡亲的孙女。可见得她是真疼六六。六六闭口不提嫁给兴国的事。六六只是昼夜不分的劳作。一如既往的照顾兴国。几天下来,黑多白少勾人魂的湖水蓝的大眼越抠搂越大。快成俩个贝加尔湖了。刘曼丽阴阳怪气的煽风点火。尽说些着三不着俩的话里话。一个妈一个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知道如何劝慰。占武如六六预期的那样慢慢软了下来。
“丫头。你可别后悔!”
占武拍板的同时,赵家小子停止了阳刚十足的奋力嚎哭。当时没觉得怎样。事后回味起来。人人都说这事怪异蹊跷。想来六六兴国是命中注定的前世姻缘。绝非鲜花牛粪的错误组合。要不咋的那么多人不肯收留六六,偏就占武娘俩要了她。要不赵家小祖宗左不停哭,右不罢嚎,一答应六六嫁给兴国就马上不嚎了呢?这都是有说辞的。
不信邪肚子疼。
第四章(5)
五月的那场婚礼办的不卑不亢。
做了新娘的六六平静的出奇。风平浪静的湖水蓝看不出半丝涟漪。六六拒绝张扬和豪奢。她只要政府认可的那张纸。别的尽可以一笔带过。占武没有完全听从。婚礼还是很体面。唢呐鼓起双腮。秧歌扭动俩脚。轰轰烈烈热闹了一天。
六六的新婚之夜是独一无二的。闹洞房的下流胚子也独一无二地化身为最高尚的谦谦君子,听壁角的龌龊小人也归正为最热心的护花使者。因为规规矩矩的洞房里只有素菜,不见荤腥。六六取得了把欲望合法化的通行证。却没有使用通行证的欲望。彼此彼此。通行证可以通达的另外一端也丝毫没有想要通行下去的意思。于是,男女俩个柳下惠互不干扰地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六六不是女和尚,兴国不是禁欲僧。既然都不是性冷淡,何来的清心寡欲、六根清净?现在断言为时尚早。姑妄听之任之。且看且说吧。从播种到收获,少说也得10个月。如果播下的是秕谷糠呢?如果耕种的是盐碱地呢?变数很多的。急什么呢?
婚礼举行的前夜六六想过逃走。因为她怀疑自己的初衷。想不明白的事情可以先不做。她却不能不做。尽管她害怕这样不三不四跟着感觉走下去的后果。“去哪里?“一个六六问着另一个六六。离开这里去哪里呢?离开了是否一切的困惑将豁然开朗?一切的难题会迎刃而解?满腹的心思会消失殆尽?回望来路,她还是那个不到一岁的小小人儿?顺着来路走下去,六六发现她停在了亲生母亲的坟前。坐在夜露清洗过的蒿草上依然理不出头绪。母亲应该是走过千山万水的人,唯独选这里做了她的安息之地。我还跑什么呢?心里想着,腿又回到了张家大院她醒里梦里都熟悉的芳香里。
1956年5月是六六结束单身生活的日子。不是她变成女人的日子。六六是兴国的媳妇。六六不是兴国的女人。现在不是。以后也不是。永远也不会是。正如淮南的橘子,生在了淮北。六六明白地糊涂着自己的选择。她只是本能地把自己留在了张家。她实在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留下来干什么成为她相当漫长的一段岁月里一直试图要考虑明白的问题。
“弟妹,还没动静呀?”刘曼丽拍拍六六依然杨柳的细腰身。一脸涂脂抹粉的假笑呕得六六浑身上下爬满了鸡皮。六六不爱理她,却非常喜欢她金发碧眼的洋儿子。“元元,来。二婶摘苹果给你吃。”
刘曼丽的洋儿子张永元虽然只有八岁大,看起来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大了许多。性子柔弱腼腆,喜欢一个人躲在院子里玩。也不知道他玩什么。反正很难和别的孩子玩到一起。有点不合群。唯一的姐姐樱桃也只是欺负他时才是他姐姐。樱桃越长越像她母亲刘曼丽了。脾气性格都像。站一起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俩雕塑。一大一小。尺寸不同。如此而已。刘曼丽很疼爱她这个刁钻古怪的女儿。对待洋儿子的态度却让人琢磨不透:说讨厌吧,又好像很喜欢。说喜欢吧,又好像很讨厌。这个据说是收养来的异种男孩眉眼神态中,总会时不时显露出刘曼丽的影子。张家人把这点归功于经年累月久居一室的结果。
做母亲的当然明白为什么?心里有鬼的刘曼丽端详儿子一次恨自己一次————想想自己怎么那么傻?喜欢谁不好?咋就五迷三道的恋上了那个杀千刀的洋骗子呢?换个什么样的国产货,都断不会让自己出这样的洋丑。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不土不洋的杂种儿子,她刘曼丽算彻底栽了。一辈子的短都长不了了。有这个不死不休的把柄攥在张兴业手里,她刘曼丽一辈子也别想扬眉吐气的过舒心日子了。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生气,一生气就看儿子不顺眼,一不顺眼就打心眼里讨厌,一讨厌就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没了好气。不过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很喜欢自己肚子里钻出来的这个小东西。看着他眉目之间不时冒出的自己的影子,骨子里天生的母爱柔情也会油然而生。儿子的身世只有她和兴业知道。她不知道儿子现在是不是知道?如果现在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知道?估计八岁的元元应该还没有成熟到能考虑这个问题的地步。“要个孩子吧?俩大人天天碰头打脸、来来去去的有什么意思?”刘曼丽并不理会六六的冷淡。不屈不挠地持续着刚刚的话题。六六假装没听见。弯腰在苹果行子里给元元挑选着苹果。
“二婶,快来!奶奶又昏倒了。”樱桃大呼小叫地跑过来。
六六拉起刘曼丽的洋儿子张永元,一路小跑到公婆的卧室。李老先生已经在了。六六顾不上招呼别人,进屋直奔闽清床前。“娘——”短短不到一年,闽清已经瘦的脱了形。如果不是有层皮包着,如果不是有双眼亮着,如果不是有口气进出着,谁能相信这还是一个活着的生命?六六心酸难耐。趴在闽清身上哭起来。泪水扑扑嗒嗒濡湿了闽清的前襟。占武蹲在靠门的地上,俩手抱头,半天不出声。兴国目无表情坐在轮椅上,望着母亲清瘦的面容发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六六进来前闽清就已经清醒了。她很平静。这是个一辈子不会大喊大叫,更不会大吵大闹的女人。所谓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张家的女人差不多都这样。刘曼丽除外。闽清故作轻松地笑笑。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六六的后背。
“这都怎么了嘛?不怕老先生笑话?”
八岁的男孩元元,懂事地伸出自己刚刚院子里玩过泥巴、拿过苹果、逮过蛐蛐、爬过墙头的小手帮六六擦泪,五指过处,梨花带雨的六六成就了小男孩平生仅有的第一个脸谱。闽清笑了。笑在今天的第二茬凉粉麻豆腐的叫卖声中,准备打道回府的夕阳也刚好通过纱窗送来了今天的最后一缕霞光。
第四章(6)
霞光万道。愿所有的好人一路走好。羽化成仙。
其实,闽清的病不是一天俩天了。最初,她只是在吃硬饭时感觉喉咙里疙疙瘩瘩,有点不顺溜,一往下咽,心口窝会针扎一样烧着疼。喝点水慢慢就好。也没当回事。她本是穷人家出身的孩子。大病小病抗了一辈子。从没有看过大夫。再后来,吃粥喝水都变得难以下咽。浑身没劲,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她心里知道自己可能不好了。她没有声张。和占武也没透半个字。只是尽可能避免和家人同桌吃饭,总是找借口让别人先吃。老太爷老太太过世后,张家就散了:虽然没有大张旗鼓闹分家,虽然还在一个院里住着。其实已经各过各的了。兴国从回来那天起就没在别处吃过饭。过去一大家子欢聚一堂的老桌上如今只有占武闽清俩副碗筷了。六六是今天东屋明天西屋,俩处花差着轮流吃。和兴国成亲后,就天天陪兴国一起吃了。所以一家子都没有足够多的机会发现闽清的身体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她越来越消瘦,越来精神越差。占武几次说要带她去大点的医院查查。她都没有答应。加上里里外外这事那事,一拖再拖,就拖了下来。直到有一天,闽清突然昏死过去。联想起她最近以来点点滴滴的异常。一家子才慌了神。闽清坚持不去医院。占武只得跑县里把李老先生请了来。已经什么都晚了。
“是恶病”老先生叹息一声,摇摇头。“我给她开几服药,死马当活马,姑且吃着吧。少遭点罪。别去医院了。”占武知道老先生悬壶一生,救人无数。同时也见惯了人世间形形色色的生生死死。再不幸的病人。在他那里也只能换来几声叹息。送走老先生。占武心里暗恨自己。恨自己一直以来高高在上、恬不知耻地以妻子的救世主自居;恨自己只是习惯于闽清无条件付出和无微不至的照顾,却从来没有设身处地真正关心过她。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只能在妻子有限的日子,尽自己所能让她多点安心少些牵挂。
“他爹,看起来我不能陪你多久了。你也别难过。人都有这一天。这辈子跟了你,我知足。”嗓音虽然嘶哑的厉害,话语中却听不出半分凄凉。这也算是个看破红尘的女人了吧?占武心里堵得厉害。他轻轻抱起努力扎挣着试图想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却无能为力的妻子。“走,我抱你院子里走走。”
华北深秋的阳光,依然威猛有力。闽清肤色惨白,一条条淡蓝的血管几近透明般密布于表皮之下。双眼因不能承受亮暖的阳光微微闭合。她轻的像一片羽毛了。占武思绪万千。同样的季节,同一个院落。血气方刚,英气勃发的少年张占武把自己鲜灵饱满的新娘子抱下花轿,穿过丁香树下的花丛,一步步走进青果红果花花绿的洞房。那时的妻子活力十足,抱在怀里像一束沉甸甸的谷穗。通身散发着撩人的芳香。“他爹,明天霜降了吧?”“嗯。”“到不了立冬了。”闽清像在自言自语。“嗯。啊?”占武胸口剧疼。好像谁用锥子扎了自己一下。眼眶子把不住,泪水冲了闽清一脸。“他爹。”闽清惊住了。她跟了这个男人几十年。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哭。“他爹。”她用头顶他胸口。“哦。嗯。没啥。累了吧?”“回吧。”“回。”夕阳黄昏里,一队雁阵人字形排过天空消逝不见了。
闽清起不了床了。喝口水都呛。痰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腥臭气味越来越浓。
前街的马老婆子那天来看过闽清后,悄悄把六六拉到后院:“六六,离你婆婆远点吧,可不敢再靠她。这病会过人的。你别不信。我娘家二妈就是这个病走的。和你婆婆一模一样。听说这种病人临咽气,喉咙眼里会飞出一只蛾子,那蛾子碰到谁,就会把病过给谁,你快弄块面团糊她嘴上。这样蛾子就飞不出来了。”六六摇摇头:“那样的话,不就先把我娘给憋死了吗?”“不会。不是还有鼻子吗?”六六心里生气。丢下婆子径自回屋了。
傍黑,占武就召集一家子开会。宣布了一项决定。说以后闽清有他自己照顾,家里其他人尽量少来病人屋里。占武没有说明原因。六六直觉和马老婆子有关。问占武是不是听信了马老婆子的胡说八道。占武不置可否。六六心里起风了,六六的湖水蓝浪花四溅,瞬时波涛汹涌了:那狠毒婆子的话也能信?什么过人?什么蛾子?我不怕。过就过给我好了。曼丽早从马婆子嘴里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这会子嘴角一撇发话了,说马婆子不是胡吣。我也听说过。无风不起浪。谁爱显摆谁显摆,我没人家六六孝顺。我天生胆小怕事没出息。我和我的孩子是不敢进那屋了。你孝顺你去。你不忍心糊面团我也管不着,只是别让蛾子飞出来祸害我们娘母子。我们不想死呢。“够了!”占武喝斥住曼丽的刻薄。兴业见二叔发了火。悄悄扯扯曼丽的衣角。
闽清屋里不能离人了。本来说好占武和占文媳妇一个白班,一个夜班,轮流看护,轮流休息。就不用小一辈的插手了。六六不肯。刘曼丽也满心满肺的不情愿,怕叔婆婆把病传给婆婆,婆婆再把病传给自己和自己的孩子。她不敢明目张胆当着占武撒泼,就背地里和婆婆嘀咕。弄得婆婆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妈,你帮嫂子看孩子吧。娘这边我照顾。”六六打心眼里瞧不上曼丽。更不想妈妈为难。
那天开始,直到闽清咽气,发丧,东西清完烧光,刘曼丽都没让樱桃元元跨进过闽清房间半步。如果不是要守灵,恐怕她也不会让兴业过去。活的这样小心翼翼的一个人,不知道将来怎么个死法?六六不知道。我知道。若干年以后的一个下午,张颖慧双手高举一把铁榔头想要砸开母亲上了锁的樟木箱,搜寻母亲的私房钱,因为要加力,所以双手高举,后仰过顶,手中的榔头正正好好砸在闻声而来的母亲漂亮精致的脑袋瓜上,来了个万朵桃花迎风开。刘曼丽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走完了她‘不凡’一生的最后一步。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四章 (7)
闽清是立冬前第三天走了的。
那天的雪下得相当体面,相当精致。那是立冬前的第一场雪,也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那是很多人平生见过的最有水平的一场雪。四村八乡都不下,河里海里也不下,曲里拐弯单单下在了马头营。纯净洁白的粉蝶儿纷纷扬扬飞满了马头营的林梢枝头。
娘是乘了粉蝶儿的翅膀走的。六六这样想。娘走的并不突然。六六心里的空洞却坍的突然。很不痒的空了。平实的路面招呼不打的缺失了一疙瘩,一脚悬空的跌倒让一切的日子失了平衡。那么大的空洞拿什么来填补?
六六慌不择路。六六反反复复找寻跌失的重心。闭眼可以不看外像。心开了窗子。就什么都进来了。好的坏的冷的热的大的小的方的圆的……没有规矩的方圆里咋就泉满了罪恶呢?不过有点潮湿,不过有点低洼,咋就成了一汪清泉了呢?突突出来的全是自责。至于吗?我做了什么了?我做错了什么?六六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她的心这样惶惶不安?
六六守着闽清的尸身躺了一夜。六六守着闽清安顿停当的尸身躺了一夜。就像小时候的她躺在年轻的闽清怀里一样。守灵的孝子们已经困的东倒西歪,拄着丧棒进入了梦乡。兴国没有睡。兴国透过紧闭的眼帘看着一动不动躺在死去母亲怀里的六六。他自己不想什么。也不想知道六六在想什么,要想什么。夜凉如水,猫头鹰笑声阵阵。能吓住谁呢?六六还是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六六是个心里不能不干净的女子。活一天要清爽一天,活一天要灵透一天。她容不得半粒尘灰落到自己心里。下场雨吧,尘灰清除前的心是不能安定的。起码也要知道自己面临了什么?为什么就过不去自己了呢?这个季节的天是不会流泪的了。六六拼命劳作着只想把心空出来。有些事情她是一定要弄明白的。
雾,一天天多起来。浓郁沉重地抹灰了天地。恶劣顽强。无孔不入。仿佛幽灵施虐。一切真实的存在都成了影子。虚幻地漂浮着。晨起的鸡鸣和午夜的狗叫还是一样的新鲜和精彩。心里有鬼和心里没鬼的人一如既往的摩肩接踵碰头打脸。“吃了没?”寒暄者的手纸也不能削弱饕餮者的香甜。人间多平淡,天上亦如是?六六跳不出三界的羁绊。印象中是有一片向日葵的。金黄的花序,一盘一盘的交错在梦里,总在她最灰头土脸的黯然神伤时,给她惊鸿一瞥的打击。类似于警示的黄色闪电。她无处可避。她躺在鲜艳夺目的枸杞丛里数着天上的云朵和翅影。听着二婶的信天游。与此同时,那一群鹅头上金红的昂起同时松开同时啄下。真是好戏好演员。疼痛的求祈里壮烈就开了天眼。几步开外的空地上,多毛阿二的腿瞬间青紫了数片:“啊哦哦……好奶奶,饶了我吧。”不知是哀告群鹅还是二婶?
多毛兄弟其实是一毛不毛的俩秃瓢。因为没毛故称多毛。没爹没娘。没根没梢。如果不加细究,谁都可以当他们是于天同在的俩个物件。天地之间原本就有的。沉睡在最初的洪荒之上。一觉醒来,看见了开天辟地的盘古大叔,斧头精光闪亮。一觉再醒来,女娲奶奶已经把天补好,彩石维妙维肖。打个呵欠伸个懒腰,几千几万年的文明已成过眼烟云。揖首问来者:“今夕是何夕?”这就是阿大阿二了。
多毛兄弟一生最伟大的壮举就是远赴内蒙古大草原流浪了八年。和多毛兄弟的丰功伟业比起来,貌似二万五千里长征也成了小菜一碟。嘴巴里面跑火车。汽笛拉的比山响。多毛兄弟命犯桃花,艳遇不断,睡了姑娘无数。都是黄花。一到月底,多毛兄弟走在大街上,总会有几张嘴巴追根究底:阿大,这月钻了几个黄花大被窝?阿大举目向天,不屑正眼瞧这些无聊人:马马虎虎28个。阿大阿二到死都是童男子。
阿大比阿二大360秒。为了这可恶的360秒。阿二只能屈尊一辈子做弟弟。做老二的屈辱是老大们永远无法体会的。阿二今生今世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摆脱掉阿大,不再做阿大的尾巴————
阿二是刀,阿大是握刀的手;阿二是箭,阿大是射箭的弓;阿二是雨,阿大是下雨的天;阿大吃肉,阿二啃骨头;阿大品茶,阿二喝白水;阿大睡大觉,阿二守门户……阿二饱受凌辱,阿二苦大仇深,阿二的苦三天三夜说不完。阿大就是压在阿二头上的三座大山。阿大喜欢吃枸杞,阿二就要被鹅咬。还没接近目的地呢。倒霉不?
“你也滚出来。“二婶不用回头也知道什么活物闯进了她的领地。阿二在处,五步之内必有阿大。阿大腆着脸皮滚出了土坡。干猴一样杵在三丈开外。这是一段安全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阿二仍在东躲西藏,奋力逃避鹅们的追捕。二婶喝住了鹅群。扔过几枝枸杞放他们去了。
这样也算一种活法。六六心里涌上一丝悲哀。不知是替阿大兄弟悲哀,还是替自己悲哀?
没了婆婆的那个冬天很艰难的熬了过去。六六想不清爽,活不明白,就只能躲着。她终究也不明白自己在躲什么?想躲什么?此后的雪一场比一场大了。一场比一场没有水平,乱纷纷下的没章法,冷冰冰白的没章法。心不能安静,细看看雪上便多了些小小的的兽的爪印。一个人走在雪上:高大的身架有些矮了,挺直的脊背有些驼了,黑硬的胡须有些长了,冷峻的面容有些老了……
六六的心顿时碎了。
她一下明白了那不安之所在。她的心是犯了罪的。她知道她还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她知道那样是不对的,那样下去将会毁灭一切。打住吧?一切还来得及。来得及收不住。六六要完了。六六绝望地想。
她万劫难复却不能回头。
第五章 (1)
春天最是容易犯罪的季节。
风是软的,柔柔媚媚吹过来吹过去,没几个来回,花就呼呼啦啦开了个万紫千红。燕子回来了,张着剪刀的尾巴叼泥衔草忙碌不停,新巢搭好交颈几天,那窝里便有几个花花蛋了,再过几天,那窝边便多出几只嫩黄嘴了,唧唧嘹嘹等吃的。猫们丢掉所有的矜持,来来往往,穿房跃脊,高喉咙大嗓的卖弄风情,搅得人们一夜一夜睡不安稳。便有了老娘子的骂声清晰入耳:骚猫。滚边去。
六六便在这样一个春天的午夜悄无声息走进了她一直躲着的那个房间。她狂热的身躯已经进入她避之惟恐不及的禁地了。一只脚将要跨过门槛时,腿曾经停住。好像梦游着的一个精灵,被无端端挡在一堵无形的墙外,癔症里犯了癔症:我是谁?怎么会不明不白来到了这里?这是哪里?无形之墙无端出现又无端消遁。一只脚过去了,另外那只也不能犯倔。她糊涂着走在梦里。她让脚带着腿抑或是让腿拉着脚一步一步朝着她心的指向而去————如果她的心能在此时此刻看见一位身披白袍的童贞女一步步迈向她命运的祭坛————或许她会及时收回她的腿。那样一切将会改写。她的人生会进入另外一条全然不同的轨道。可是没有。这样一个情欲勃发的春天的午夜,足以让一切的理智退避三舍,足以让一切春天外的顾忌形同虚设。她如同扑火的飞蛾,被宿命的手导引着进入宿命。
……床上是那个会让她瞬间心碎的男人。乱糟糟的胡子如雨后胡乱钻出地面的杂草,棱角分明的五官睡梦中没有了醒时的冷峻,春天午夜的月光暧昧着眼前这个雕像一样的男人,她在他一呼一吸的吐纳中分明听到了洞箫的悲鸣。活着的终将死去——婆婆的离世撤除了她最后一道自律的屏障。迷乱她多年的那些杂乱无章理不出头绪的心思瞬间经纬分明。那个被人唤作六六的女子竟是如此天才的邪恶吗?她一次次目睹着那些积存心底、她试图清除却无能为力的情感的淤泥,一点点一天天发展壮大成青苔做面的无底沼泽。会将她吞噬吗?谁敢说她不曾渴望毁灭?她渴望一场轰轰烈烈的毁灭————肉体带走不洁,灵魂就此永生。
六六的记忆是从三岁时胡茬扎脸的感觉开始的:他总是用他彪悍的臂膀轻轻把她拦在胸前,硬硬的胡须随之扎向她柔嫩的脸颊;或者左手右手在她细小的腰间轻轻一合,她小小的身子就会飞到他头顶的天空。她满足于他的亲昵就像幼兽满足于父兽的佑庇。她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爱上这个父亲般的男人。这个比她多经了30年沧桑的男人。情感可以转换?角色可以转换?概念也可以偷换?哪年哪月哪日起,亲情的胚胎上结出了爱情的果实?
她神情迷乱又坚定无比。鞋离脚,衣离身,发披肩,手抱胸。没有六六了。只有一位至情至性,灵肉统一,不顾一切走入爱情的女孩。圣洁纯净,毫无瑕疵。她躺下来。掀开挡寒遮羞的被,一丝不挂卧进她身边男人的怀里。他已经醒了。他被怀里这个散发着少女体香的柔若无骨的精灵吓住了。他不敢睁眼不敢呼吸不敢喊叫不敢触碰。他想推开她,又怕亵渎了她。他想离开她,又怕伤害到她。他不知道怎么做才算得体?
俩年前她忽然提出要嫁给兴国。他不舍得,也不放心。他不愿意把自己一寸一寸从小看到大的女孩交给任何一个男人。儿子也不行————自打第一个媒人上门。他心里的恐慌就从没有停止。他不敢想象没有了她的日子,自己的心会荒凉成什么样?他提不出任何一条不让她嫁人的理由。“早晚会走的。”他自己劝慰自己。他只能眼巴巴等着那一天的到来。最终她成了自己的儿媳妇。他不否认他曾在心里暗自庆幸她没有离开张家:她虽然嫁为人妇,他依然可以天天看见她。只是变了个不一样的身份而已。
这样足够了。他没有,也不敢有任何其他的想法。她在他心里只能是一个女儿。不能是别的。想破大天十六点,他也没想到她会对他有父女之外的感情。自己难道没有吗?难道你对她除了父爱就再无其他了?装吧!他有些鄙视自己了。他只能承认他自己的感情并不纯粹。可是他不能。他知道他不能。他不能再跨前一步。深渊在即。他不能毁了自己,更不能毁了她。他做她父亲也是有余的了。她白璧无瑕。怎容得他来玷污?他知道此时此刻不管自己做出什么样的举动,对她都会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想不出办法之前,他不能醒来,他只能让自己继续睡着。
她像一头发情的小兽。不用睁眼他也能看见她滚烫红润的脸,鲜艳欲滴的唇……他心跳的厉害,擂大鼓一样惊天动地。他渐渐忘却了她的身份她的年龄她与他儿子的关系。他觉得他装不下去了。他只有一个选择,推开她逃出去。不容他把内心的想法付诸实施,她已开口:
“别走。”
“你是我女儿。”
“我不是。”
“是我儿媳妇”
“从来都不是。”
“已经是了。”
“那随你。拒绝伤害都随你。你当我是什么都行。那是你的自由。可你管不了我的心。这辈子我不会把自己交给第二个男人。”
一眨眼,她成了金盔金甲的勇士。威风凛凛,斗志昂扬。没有矫揉造作,没有欲擒故纵,没有拖泥带水,没有负罪感,没有假惺惺……她亮晶晶的湖水蓝闪出片片腥红的磷光。哔哔啵啵直取他心脏。
夜凉如水。月色盈窗。猫们没羞没臊的爱情并没有画上句号。六六依然卧在他的怀中。他依旧装模作样躺在没睡的睡中。谁也不曾说什么。虚幻的舞台,臆想的对白。占武惊诧于自己的虚伪。
第五章(2)
人都是虚伪的。
正是这样一个包藏祸心的海滨仲夏夜。夺去了六六守护了25年的童贞。
离那个不清不白的猫燥之夜已有了整整91天的长短。头晚肆无忌惮的月亮今天不知躲到红尘之外的什么地方无影无踪了。自以为光明正大却永远不能理直气壮的夜晚更加破罐子破摔的扯下一切掩耳盗铃的伪装,疯狂地抹黑着一切原本明亮的幻象或实体。没有出现能够搬上戏台宣泄的情绪。夜要黑就黑,雨想下就下。六六的平静超乎六六的预想。原来是雨挡住了月亮。挡就挡吧,黑有黑的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谁能管住谁?
人都是天生的谎言家。善良者用善意的谎言减少伤害,卑劣者用无耻的谎言制造罪恶。稚子幼童也不能例外。你听听他们唱的什么:花蝴蝶,你落下。贴锅饼,炒菜瓜。大意如下————亲爱的美丽的花花的蝴蝶,请停下翅膀歇会吧。我知道你一定饿了,我会让妈妈给你贴一锅金黄酥脆喷喷香的大饼,炒几碗黄瓜冬瓜绿菜瓜。一旦蝴蝶们信以为真,停落草尖枝头,等待它们的将会是一个个粘了蜘蛛网的网兜,或是一双双貌似天使的魔鬼的手的祸害。看看吧。看看吧。就连最童真的孩子都会为了满足自己小小的愿望,而不惜使用谎言编造一张张美丽的罗网。同为动物,和人比邻是多么的可怕。六六笑了。就像她哭着目送他的离开。
那一夜的第二天。张占武没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带着一世纪抚不平的憔悴面容,胡子拉渣走出了张家大门。谁也没问没拦。人人都自以为是地认定是闽清的离世让他成为这世界上最孤独的一分子。人人都自以为是地认定他是找地方疗伤去了,很快就会回来的。只有六六明白他为什么离开——或许她也并不是真的明白,只是以为自己明白。一花一菩提,俩心俩世界。谁能了解谁?谁又能明白谁?
她心如槁灰。心乱如麻。她努力不去做任何无谓的猜想。痛极。冷极。热浪滚滚的五黄六月,她体味了前所未有的严寒。似乎是任什么也捂不热的了。听风唱歌。闻鸡起舞。她脸上笑着,心里哭着。干着该干和不该干的活,看着该看和不该看的书。“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樱桃说二婶和二叔呆一起久了也变成半哑了。除了必须要说,不得不说,不能不说的,她算是惜字如金的活样板了。山不转水也不转了,
他是把刀扎她心窝里走的。刀刺的极深。几近没入。只留一把凶狠的柄在外。血从来没有停止流出。更没有愈合的可能。外面的世界热闹非凡。百废待兴的年轻的共和国蒸蒸日上。青春的火热铺展在老汉们脸上都显出大刀阔斧般的虔诚。那时那刻离那场举世瞩目的三年自然灾害的浮肿腿还有一段距离。工农学商,三教九流,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理想之花遍开华夏。六六视若无睹。做人最大的妙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此这般,倒也省却了诸如此类的诸多麻烦。不管六六心里什么洞天。别人是看不见的。眼睛看不见的都不是问题。没问题就不用多费口舌,多做解释。多好呀。合欢花开的低俗,六六洞若观火。大俗即大雅。许多事是可以不用开始就结束的。刀就留那里疼着吧。六六想。这样也好。
她原以为她会飞速枯萎然后死掉。死则死矣。于情于理,她觉得她没有丝毫卑微下贱之处。忠于情,死于情。六六有什么可耻?哀莫大于心死吗?心死了人活着真是不小的折磨。看看院墙上那密匝匝刺满满的仙人掌仙人球吧。总是绿的那般灿烂辉煌。天旱无雨,它们焦缩枯萎,无精打采,气息奄奄,便有那自作多情的手前去抚慰。你以为它要死了吗?你受伤是你活该。六六知道自己想错了。人不会那么容易就死的。活不好,死不了。姑且望天一长叹。哪里配做大观园里的断肠人。原是俗世一浊物。不是问心无愧吗?不是理直气壮吗?不是什么都可以说的吗?既然如此,又何必偷偷摸摸?既然如此,又何须君子协议?你敢众目睽睽广而告之不爱兴国爱他爹吗?六六,你敢吗?
六六没那么勇敢。何况她爱的人已经弃她而去。一个巴掌如何拍得出声响?六六感觉她坚如磐石的信念正在一点点消融。她并不企盼什么?她顺天应命听从命运的裁决。毕竟望夫石只有一块。谁是谁夫?谁是谁妻?滑天下之大稽,也要抓个说得过去的由头。“六,你眼睛有点浑。”这是二婶的话。六六有什么心思瞒得过别人,瞒不过二婶。打眼一看,了然于胸。六六最怕二婶说她眼睛浑。因为眼睛浑就是有心事的代名词。她没有否认,也没有解释。眼睛叹口气:二婆,我想听曲。听曲就是别问的代名词。
占武走后,她每天会例行公事般去那间屋里发会呆。有月月盈窗,无月星照夜。看起来一切如旧,只是炕上空了。情为何物不重要,生死相许也不难,可如果以尊严换取情感,那么六六宁可孤独一生。
才多久没来呀,母亲坟头已是杂草丛生。这里是没人来的。可以放声哭,可以尽情笑。卑鄙无耻的乌鸦居然枝头做窝,要繁衍生息了。我的母亲我的咩咩还怎么安宁?六六气愤填膺。6月6日,这个象征性的生日的夜里,六六怀着母亲入梦的企盼睡着了。
六六是在亲生母亲的注视之下结束童贞做了女人的。她没想到他会赶在这天回来。姑且算一种表白吧。她心里感动,也就感动着就坡下了驴,顺水推了舟。生米下锅直到火熄饭熟。谁也没说一个字。既然一切尽在不言中,还是不说的好。
六六还是哭了。
第五章(3)
兴国拒绝用药。
全家人轮流出马轮番劝说,兴国终不肯就范。谁爱说什么谁说去。一书在手,独坐一旁。兴国旁若无人,不受任何来自外界的干扰。回家多年,别的没见痛痒,唯有禅功出神入化,已是相当了得。六六知道没用。自也不劝。
占武出门三月,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治病救人。他拿出大包小包,各色各样的草药、丸药、中成药,林林总总哩哩啰啰摆了好大一溜。说是去了一趟内蒙古大草原。千里万里慕名寻访到了一位专治外伤的蒙古族老神医。他是一脸真诚的。六六想,他该真不是为了躲开我才走的?难不成真是为了给兴国寻医问药?应该兼而有之吧。这样能说得过去了。他本不是虚情假意之人,对自己亲生的儿子更不会做文章。药管不管用且不说,心总是真的。看看一家子已经全部败下阵来。六六想,我不妨帮帮他。也帮帮他。一位是自己法定的男人。一位是自己心里的男人。哪头说起,我也不能袖手旁观。
六六找出砂锅。当着兴国的面,问清各种药的用途和用法。她知道兴国脑筋好使。过目不忘,过耳也不忘。只要占武说一遍他一准都能记住。真是可惜了了。想想兴国的聪明,看看兴国的不幸,六六忍不住为他惋惜。如果真能出奇迹当然最好不过。不行呢,也算是尽了力了。希望是不敢抱的————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沒有希望也就不会过分失望。六六懂。
六六没去厨房熬药。六六把兴国推到院子里坐好。然后在兴国面前架好炉子熬起药来。六六一不劝二不说。兴国爱干啥就干啥。她只是让他看着自己为他熬药。药味渐渐浓郁,把院子里固有的花香草香青果香串混的似是而非,模糊不清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连花花绿绿的虫鸟声和呼啦呼啦的翻书声都融入了一股子药香味。药,熬好了。盛上了。放在兴国面前的小凳上。那家伙一书在手,不动声色。仿佛自始自终就只有遗世独立的他自己。六六连空气都不是。不需要呼吸的人,要空气干什么?
六六知道劝兴国不能光靠嘴巴。所以她不生气。她太了解他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用在他俩身上都对。也相互欣赏,也情深意笃。无奈此情非彼情。和男女之情不搭边。风马牛,十八杆子靠不拢,三十杆子同样也是无用功。落花也无意,流水亦无情。不是兄妹情深吗?那就永远的兄妹做到老。黑发白首,相敬如宾。举案难齐眉。另一种缘分。可不是?六六俩手一摊,头歪向左肩,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兴国不看。院里没别人。那就做给花草虫鸟看好了。反正六六不生气。六六也拉了把椅子,拿了本书稳坐钓鱼台了。腾腾的热气逃散光,药凉了。兴国看也不看。六六放下手中书。把一碗凉透的药液重新倒回药锅————早知道一定会是这样。六六未雨绸缪,根本没倒药渣。回锅药,添点水,又熬上了。
如此这般。几次三番。药越熬越稠,渣都快熬没了。兴国伸手挠挠头,想必头皮痒了。放下书。叹口长气。伸手端药。咕咚咕咚。药没了。苦吗?看起来比蜜糖还甜。要不,咋喝这么快?也没有一般喝药人呲牙咧嘴的嘴脸。打铁要趁热,六六忙不迭把其他几种不用熬的药递过来。大功告成。顺利入肚。
“谢了。”六六斜挑眉毛,一脸揶揄的坏笑。收碗。倒渣。灭火。
三个疗程的药用完。如泥牛入海。波澜不惊。泥牛入海还能起点波澜呢。不如泥牛入海。不好不坏也是坏。没好没坏也是坏。没作用不就是不好吗?不好当然就是坏。总而言之一句话,对兴国的治疗以失败而告终!六六说:就这吧。从此一家子绝口不提给兴国疗伤之事。
坟场那夜以后。占武再没主动找过六六。不知道是心里的障碍没办法消除,还是怕万一传扬出去彼此难以做人。六六不曾问,也不想问。他一举一动都在她心里。她几乎天天想他。她更知道她不能天天去找他。只要能忍住她就忍着。想的厉害了,她也会坦坦然然走进那个她不再惧怕的房间。他也不再装睡。只是没有过只言片语的交流。他不是个会花言巧语的男人。张家的男人大致分俩种:文弱书生型,以张占文为代表人物;棱角分明型,以张占武为代表人物。既然我把心给了他,就只好委屈耳朵了。六六不止一次这样安慰自己。那么我这样又算怎么回子事呢?永远见不得天日了。认真说与人听,谁会当我是正经女子?六六心里有委屈。她的委屈只能存在她心里。她是连委屈都没有资格见天日的。六六悄悄流泪。;六六哭的很凶。六六的泪不知为谁流的。六六觉得自己好像比过去脆弱了。
六六的身体正一点点发生着变化。六六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晚上六六躺在炕上,猛不丁感觉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如说踹了她一脚。她深感蹊跷。却还是不知道自己是怀孕了。因为六六不同于别人,六六是个奇怪的女子。她怀孕是没有任何反应的。既不恶心,也不呕吐。既不挑吃,也不忌食。所以她无从得知。别人也无从提醒。
挨了那一小脚的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到了二婶家。晨风习习,彩霞满天,西河沟里铺满了金子。六六无心细赏。鹅们昂颈高歌迎客曲。药草尖上挂着的露珠纷纷坠地。二婶听见鹅们的叫声就知道是六六来了。生人熟人,敌人朋友,鹅比二婶分的还要清楚。如果是敌人或者生人造访,鹅的叫声就会尖利凶狠,而且是边叫边咬,严格说来是扭不是咬,比如阿大兄弟每次来,都会受到青一块紫一块的高规格待遇。六六来就不一样了,鹅们叫的温柔又欢悦。翻译出来大意如下:六六,咋这么久不来看望我们?想死你了。
今天六六可是无心和鹅们多做寒暄。她脚步沉重,忧心忡忡。好些日子没来看二婶了。那夜之后,虽然她一再告慰自己:六六,你没做错什么。用不着心虚胆怯,你只不过爱了一个让世俗礼教不能高抬贵手放你们通行的男人而已。那不是你的错。自己开导自己是没有用的。她仍然感觉心里有鬼。闽清走后,二婶成了她心里最亲近的人。所以六六怕看见二婶。越敬重越担心。二婶对她的疼护有多少,她对二婶的惧怕就有多少。她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二婶。所以她不敢来看她。唯恐她从自己眼睛里看出什么。她不能再失去二婶了。果不其然,二婶眼风一扫,就把六六拉进了屋:“傻丫头,你是不是怀了娃了?”二婶顿了一下,又问:“身上几个月没来了?”一语惊醒梦中人,六六才忽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来月信了。她霎时红了脸。黑眼珠蓝的忧伤。“你不知道呀?这孩子。有什么好羞好臊的?好事呀。快点生吧。别怕,你婆婆走了。生下来二婆帮你带。”
二婆呀二婆,如果你知道孩子的爹是谁?还会对我这样好吗?我什么都不想瞒你,什么都愿意告诉你,可我不敢呀。
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张家人很快都知道六六怀孕了。刘曼丽阴阳怪气地一脸假笑:“踹上了呀,弟妹?敢情二弟这般的威武雄壮。不声不响种上了。比你大哥强。”刘曼丽,好赖也算大家闺秀。谁都没想到结婚生子会让她变得如此粗蛮世俗。满口荤腥。贾宝玉的话真真有理。六六‘心里有鬼’,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好在兴国眼里从来没有刘曼丽这个人,随便她说什么都只当放屁了。占武冷峻依旧,六六看不出他心里的变化。翻江倒海了吧?
“是个小子!”二婶一口断定是男娃。六六不晓得她根据什么做出如此肯定的断言。六六怀孕谁都可以不知道,有一个人是必须要知道的。六六来到了母亲的坟地。母亲的坟上不知那年起长出一棵本地少见的苦楝树。二婶说叫苦楝。春天满树紫。秋天满枝黄。这种黄黄圆圆的果实苦的钻心。是不能吃的。苦楝树上的乌鸦窝已经被占武打掉了。“妈,您快有外孙了。孩子的爹就是您那天夜里看见的那个人。放心吧。”六六平时少言寡语。家常俗话更不多说。今天面对母亲,她却觉得非要这样说不可。
怀孕大概7个月左右,六六进了那个房间。知道自己怀孕以后,她就极少过去了。是个有月亮的晚上。六六坐在他怀里,他一言不发,只是把手轻轻放在六六的肚腹上,细细感受里面孩子的拳打脚踢。孩子长大成人,有朝一日知道了实情,会不会真对他拳打脚踢?
六六忽然有点担心了。
第五章(4)
六六的担心并非多余的庸人自扰。
20年后,翔知道自己身份后的绝望癫狂和暴跳如雷着实让六六有了生不如死的痛苦。毕竟那是后话。眼下的六六固然忐忑,内心还是充满了将为人母的宽慰和欣喜。因了她与众不同的特异体质,十月怀胎的整个孕育过程也就没有寻常孕妇的娇弱和难缠。不过频繁不断的厕所冲刺和愈发严重的下肢浮肿还是让她粗粗体味了做母亲的不容易。
砖砌的甬道俩边总有着飘落不完的残红和败叶。六六从小就钟爱走在上面的感觉。寂静辽远,幽深韵致,总可以让书卷气十足的心找到一方恬淡的舒适。那些青果红果间茸毛交替的细微的声响足以撩动最不敏感的心灵的震颤。拒绝人声喧嚣吗?来这里吧。疏离的枝叶浓淡于风中的阳光。去留来往,皆不足畏。瞬间的永恒就此可以定格在一个人短暂或者久远的一生。都不重要了。
“是弟弟吗?”“不晓得呀”元元对六六肚子里这个小小生命,有着超乎常人的无穷无尽的好奇和向往。六六几乎成为他放学回家后唯一的去处。他总是用他小小男子汉的大手。他自己说他的小手是大手。“我的手是我们全班,不,是我们全校最大的手。”他总是不厌其烦的强调他的小手是大手。他每天扔下书包跑到六六面前后最迫不及待的第一件事就是用他的大手摸摸肚皮里面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有没有变化。“好像长大一点了呀。是吧二婶?”如果六六点头表示同意,他就荣获勋章一样的兴奋。“比昨天劲大了,二婶。”“没人跟他唠嗑,他很闷呀,二婶?”“他有这么大了吗,二婶?”他比划着一个西瓜的大小。嗯嗯。六六总不忍心让他失望,所以无论他说什么。六六多回应为嗯嗯。“他哪天出来呀?我很想看看他。”“快了。就快了。”
是真的快了。
经历了夏秋施虐后的严冬,六六倍感轻松。“儿子,捂坏了吧?”六六走在春天的阳光里,使劲嗅着丁香、桃花们混杂一起的鸡尾酒香。她用心和儿子交流。其实她更希望是个女儿。为什么?不知道。不过二婶既然说是儿子,想必就不会再是女儿了。六六略感失望。
春节前二婶说要回趟老家。“免不了的一趟来回。”二婶无端叹起气来。“我和他,”二婶指指茅居后面较大的那座突起。六六知道小坟里是他们的孩子。“是私奔出来的。”二婶双眼迷离。面前依稀迭幻着离家前的情形。“我们一起长大。他家穷的出门只有一条裤子。我爹娘不同意我和他好。要我给哥哥换婆姨。我实在舍不下他。就随他跑了。爹妈生养我一场不容易。我心里愧得慌。总是要回去一趟的。不回,到死闭不上眼。”二婶很少说这么多话。那天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好像是说给六六听。又好像是说给自己听。抑或是说给坟里的一老一少听。六六由不得跟着唏嘘感伤一番。不是亲耳听见,真不知二婶心里藏着这么些个心酸。
二婶走后。六六住进了二婶的小屋。算是帮她看家。除了那群鹅。其实家里没什么了。冬天。药畦差不多是荒着的。六六喜欢这里的清幽雅静。虽是冬天,因了窗台上摆放的几盘鹅黄浅绿的蒜苗,和屋角的一盆炭火,还是让六六固执地保留了清幽雅静的印象。
回思一辈子最想男人的日子,大概就是住在二婶屋里的这段时光了。她是每天侍候兴国漱洗睡下后,才赶去二婶家的。六六的胆子大是方圆左右出了名的。多晚她也不怕。每天进了屋,不急着开灯,也不急着睡觉。她喜欢就着炉火的光亮想会心思,发会呆。这会子细心的人会发现六六手里既没端酒杯也没拿书本,而是在摆弄一个和炉火交相辉映的闪亮的物件。什么?是一把小巧玲珑寒光闪闪的匕首。没想到吧。如六六这般多愁善感,自比林黛的柔弱女子,竟然好这血腥残暴的东西?也不是。六六并不喜欢刀枪剑戟,也不擅长舞刀弄棒。这把匕首跟随六六快20年了。不单纯为了防身。现在没开灯,你当然没办法领略这匕首的妙处。如果此刻太阳能善解人意地升起来,你将会看到,这哪里是什么杀人的凶器?纯粹是一件空前绝后,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微微弯起的软鞘上端镶了一圈流苏似的红玉,紧贴红玉的是一排晶莹的绿丝————不是天然翡翠不是染色铁丝,说不清是什么东西。接踵而下就是风格突改的几个古朴至极的图腾式雕刻了。庄重怪异,俏皮严谨。谁也不能否认它的美。真的很美。这样一件美轮美奂的东西,实在很难把它和匕首相提并论。毋容置疑。它就是一把能削铁如泥,会杀人如麻的匕首。装在美丽外套里的匕首。抽出来看看。信不信会晃瞎你双眼?六六喜欢它,当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能杀人的未必会杀人。六六永远不想用它杀死谁。只是要在非常时期里借用它与生俱来的威慑力。比如此时此刻,住在二婶这个偏离繁华的镇外茅屋里的六六,是不是需要一把这样的匕首呢?
当然。
你现在知道了:六六之所以胆子大。和这把匕首的陪伴是分不开的。还有一点你不知道:那就是在六六八岁生日那天,她曾经收到过一份让张家所有孩子都欣羡不已的礼物————就是这把美丽的匕首。张占武送的。明白六六为什么喜欢这把匕首了吧?拿着人送的匕首,想着送匕首的人。不算过分吧?六六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刻骨铭心的盼望想念她心里的那个男人。天天想,夜夜盼。六六心里的失望和落寞是任何语言都没办法描述的。无以言表吗?太轻飘飘了。其实他是来过的。只是远远望着她在的方向。只是欲言还休的徘徊一阵。只是没有勇气进入她的视线。山东人骨子里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劣根性正是要在这样的时刻才能暴露无遗。终究没有盼来。直到二婶回来。六六知道自己,也明白他。更明白自己把正常人才能享有的情爱全部寄托于一个没办法给她承诺的男人是多么的不切实际!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脚上的泡是自己磨出来的。怪谁呢?不哭了吧?还有孩子呢?腹中生命的律动,让她感知了无语交流的默契和神圣。
他是懂我的。六六心中缺失的遗憾渐渐退去。
第五章(5)
二婶回来的正是时候。
二婶回来后,六六没有急着搬回张家。她看出二婶需要一个听她说话的人。而这人最好是她张六六。二婶是个外乡人,六六当然也是个外乡人,不过六六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既然唯一知情的母亲早已不在,六六也就永远不可能知晓自己姓甚名谁,仙乡何处了?小时候六六并不在意这些,也不曾为此有过丁点的烦恼。长大以后,偶尔想起自己原来是个无根无梢没枝没叶的飘萍,却忍不住有些感伤了。六六知道二婶这个外乡人在当地虽然人缘很好,最谈得来的却只有张老太太一个人。老太太过世以后其实二婶很孤独了。六六自然也知道二婶最喜欢的是她,但是毕竟有隔代之嫌,喜欢归喜欢,很多话还是不方便出口。不过此一时彼一时。见什么人还要说什么话呢,到什么山不该唱什么歌吗?如今千不便万不便也只能化作千方便万方便,奶奶不在了呀。除了六六毛遂自荐充当无虎之山的大王,还有什么办法呢?大王就是听说人。二婆,六六知道你有一肚子的话不吐不快,和六六唠唠吧。我会好好听的。
爷娘闻女来,出郭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此乃巾帼英雄花木兰大姐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后的场景。二婶虽非花木兰,不过同为女儿身,想来应该有着大差不差差不多的心情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嘛?
“二婆,你家有猪有羊吗?”六六急于打破僵局,只好没话找话。其实六六想问的是:家里给你杀猪宰羊没有?离家几十年的闺女回来了,难道不该杀个把猪,宰几只羊?二婶的兄弟也许比不上花木兰的兄弟,关中冷娃,血气方刚,总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二婶性情中人,哪会不明白六六的苦心。“傻闺女,你是看出我心里不自在,担心我了吧?放心,二婆没事。”二婶接过六六递给她的枸杞泡制的药茶,喝了一口,也不放下手里的杯子,自顾细细端详起六六来。六六脸一红,半娇半嗔地把头靠到二婶的肩头:“二婆,你干嘛这样看我?我不是您从小看大的六六了?”“哦,不是。是。哈哈,我都让你绕晕了。我是想我回来的正是时候。在老家我就一直掂着这事,总也住不安稳。唉,爹走了,娘也没了。我哥的孙子都有娃子了,我再也不用担心哥哥因为我讨不上婆姨打光棍了。你猜猜我哥娶了哪个做婆姨?”二婶露出一副自己也没想到的神情,随即揭开了谜底:“就是我的小姑子。你二爷的妹妹”二婶朝外面的坟包指指:“绕来绕去,还等于是我给我哥换的婆姨。笑话吧?穷人家也只能凡事瞎凑合。不过也挺好。我心里总是松快了不少。也算少了点罪孽。哥如果真打了光棍,我死了也不得心安。现在他们日子也比没解放那阵子强得多了。直劝我留下别走。那哪成? 我大人孩子都在这里呢,我不回来,他爷俩咋办呢?”二婶再指指坟包:“再说还有个要生娃的六六,二婆心里也放不下。这回铁了心了。再也不动窝了。你看我不高兴是吧?其实没什么的,就想着爹妈养我一场,临了没能见着最后一面。也不过一时想起的一时伤心。我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放不开呢?看见你就什么都好了。有这么个知疼着热的六六陪着我,我老婆子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二婶似乎真的忘记了所有的不快,瞬间恢复了往日的豁达幽默。六六当然知道二婆是怕她不佳的心绪,会影响到肚里有娃的自己的心绪。当然也不排除老人家一吐为快后阴转晴的可能。
不过二婶回来的确实恰到火候。因为过不多久,六六就要生了。六六的孩子已经急不可耐要出来大展拳脚混世界了。虽然六六怀娃孕育的过程比别人少受了诸多苦楚,生娃时却和最痛苦的孕妇全无二致,一样一样的。至于如何的千辛万苦撕心裂肺,我不愿多说,你们自己想吧。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张永翔闯关成功。顺利入世了!孩子姓张名永翔。谁起的?好像不怎么合适。‘爷爷’起名,‘爹爹’拍板,一家子均无异议。合适不合适的,就这吧。难不成真随着张兴国叫个什么张兴邦?那才笑话呢。名正方能言顺。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不废话吗?
名字取好,六六半晌说不出话。心里难受,想说点什么,又无话可说。心望着月亮,眼装满忧伤。默默走出占武的房间,直想大哭一场。兴国没有任何表示。不管孩子的爹是哪个,似乎都与他无关。不可以无关吗?他自己知道不是他就够了。既立君子协定,当有君子之量。都是成年人,都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张三做事,何须李四负责?
翔,长的异常清秀,秉承了父亲的端正和母亲的纯净。初出娘胎就那么漂亮。完全没有很多刚出生婴儿的老态龙钟。六六曾听人言,说初生婴儿会在72小时内完成从老年到婴儿的转换,前提是婴儿的前身必须为寿终正寝的老者。翔不是。翔,离开娘胎的一刹那就光彩照人。黑黑的头发,亮亮的眼,光洁嫩滑的皮肤上一层细细的绒毛,俩鬓下面尤其密集,光影里几乎能看出连腮胡的轮廓。鼻直口方?还谈不上。上唇正中间有一个半透明的小小的突起。犹如花苞。柔柔软软的。很是相宜。总而言之是说不出的好看。无论如何没有一星半点老头子的懊糟。六六心想,会不会我的孩子前世遭遇了什么不幸,终至于年轻夭亡没得善终,一出生才会这样秀气?那么这一世,我定要好好待他,绝不能让他再受半点委屈。
正当六六信马由缰,胡思乱想的当口,元元却被他妈妈刘曼丽一巴掌打得没影了。
第五章(6)
“你作死!”随即的一个耳光让太阳看不过眼,匆匆钻进云层生气去了。有心人能听见太阳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漏过云层的还有一梭子一梭子灰暗气愤,怒不可遏的阳光。太阳说,人心就是这样给败坏的。满世界都是布道者的偈语。只是不见了元元。元元呢?
今天不用下地。刘曼丽吃完早饭,拿根牙签在院子里散步消食。看见儿子一溜小跑进了杂物间。由不得心里纳闷,一时好奇,就蹑手蹑脚跟过去。隔窗一看。元元正乌烟瘴气闷头抽拉樱桃小时用过的旧摇车。“元元,”刘曼丽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不嫌埋汰?”元元闻声抬头。见是母亲。蓝眼睛配合红嘴唇朝母亲笑笑:“给弟弟的。”不说还好,一听是给六六儿子的。刘曼丽顿时火冒三丈,气冲斗牛。她一个箭步冲进去,揪住儿子的小耳朵把元元提留出来,“滚,人家生儿子,用你瞎忙活?一口一个小弟弟,是你弟弟吗?我怎么从来没见你对我这么上心过?小白眼狼。白养你了。”元元实在不明白母亲凭空哪来的这么大火气?他拼命挣脱母亲的暴力,一脸无辜地盯着刘曼丽。想问清楚自己哪里做错了。又不敢。一般说来,一旦刘曼丽发火,张兴业马上会以身作则,率领另外俩小的主动做出噤若寒蝉的恭顺模样,直至刘曼丽火消气散,方敢恢复常态。鉴于此,元元虽然有一肚子的话想问想说,也自是敢怒不敢言。刘曼丽不依不饶:“说你错了。以后不敢了。”元元摇头。他觉得自己没错。觉得没错底气就壮。底气一壮就敢于摇头。摇头就是催化剂。元元呀元元,捅了马蜂窝,你还想安全抽身吗?刘曼丽火更大了。嘴巴对着六六的住屋骂上了:“操,还嘴硬。一家子都偏向你就算了。还把我儿子拉走。是不是想让我孤家寡人?孬比,死了心吧,没门!”元元听的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心说,妈妈是在骂我吗?不像呀。“改了不?”她厉声斥问。元元依旧懵懂。“你作死”刘曼丽借火生火,一时手痒,一个耳光抡到了元元脸上。其实她想打的是六六不是元元————
操,不就生了儿子吗?有什么了不起?一屋子哈巴狗水泄不通献殷勤。我生孩子那会,也没见这么多狗腆着脸皮跑来讨食。
这些不能骂出来的话憋得她百爪挠心,火能不大吗? 可能火气一大就把元元看成了六六。劲使大了,手疼在半空放不下来了。元元气噎声堵,委屈至极,泪水滚滚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元元不见了。刘曼丽急了。比太阳还急。虽然刘曼丽对待混血儿子的态度一直是半爱半恨,时爱时恨的没个准,毕竟是她身上掉下的血肉,哪能当真不疼不爱?心里着急,嘴还是属鸭子的:“都别找他。小王八犊子。反了天了。看他能死到哪里?永远不回来才好呢。省下粮食喂只巴巴还会看家呢。都不许找。听见没有?”不知情的都忍不住内心嘀咕:抱养的就是不一样。如果是亲生的,看她急不急?岂不知偏是亲生的。
刘曼丽骂声响亮,不但六六听见了,一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一屋子的人也听见了。六六屋里坐满了前来探视贺喜的八竿子打得着和打不着的亲朋好友。众人耳听得刘曼丽雌威大发,骂声精彩,怕六六月子里走心落下病根。再者总归是人家的家务事,外人也不好过问。只能假装听不见。听见元元不见了。六六想去找。二婶使个眼色止住了她:“一家子都在呢。歇着吧。”眼瞅着事态不妙,好像房梁屋角装了个一触即发的危险玩意,每时每刻都有爆炸的趋势。满屋子不得不患了耳疾的亲朋好友,再也顾不得等待进食的肚皮。纷纷寒暄作别,各自离去了。占武一脸铁青。一言不发。占文媳妇赔了笑脸赔小话。歉意满满送走客人。怕儿媳妇再没事找事,也自去找寻元元,不敢再回六六的住屋了。
看看天到后晌。元元还没有找到。找他的人一茬茬回来又出去,出去又回来。还是没个影。六六坐不住了。“二婆,”六六眼睛央着二婶。初涉红尘的翔,全然不顾外面世界的喧扰,吸饱奶水,心满意足的睡着了。一只乳头尚含在口中。六六轻轻拔出 ,一股雪白的奶液嗤了儿子一脸。取过纱巾拭净。系上衣扣说:“二婆,就一小会。我想我可能知道元元在哪。”二婶知道拦不住,颌首随她去了。
元元果然藏在地道里。一家子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出来进去一趟又一趟。谁都没有想起家里还有个地道。纵然想起有地道,也决计想不到元元会钻进去。因为人人都认定元元根本不晓得家里有地道。因为挖地道那会还没有元元呢。那地道原是日本人在时防鬼子用的。元元本来不知道。是六六有一次偶尔掀开盖子给地道通风时,被元元看见了。当时元元很好奇,东西南北问了一大堆有关地道的问题。六六一一解答后,曾警告他不要随便下去,告诉他地道里通风不好。对身体有害。不想他今天无端挨了母亲的打,竟躲入地道避祸了。
儿子既已找到,刘曼丽不想多生枝节,她指桑骂槐的恶行已经惹了众怒,再生事端更讨不到好处。说来说去也是她心里有鬼理亏在先。众人若再追究元元挨打的始末,更显得她刘曼丽不是人了。她心里明镜一样。也只好拽起元元,谢过六六,偃旗息鼓自行回屋了。
六六嘴里不说什么,心里委实受了伤。不是通过这件事,她哪里能知道刘曼丽恨她入骨?可这仇几时结下的呀?她越想越不明白。脑子里堵满浆糊。一个院子住着的一家人怎么就有了这么大的仇恨?六六第一次真切感到了自己做人的失败。
“二婆,我很讨人厌吗?" 二婶饱经沧桑识人无数,自然明白六六心里的委屈?她端过一碗红糖小米鸡蛋粥:“喝完再说。”
“六六,她恨你不是因为你不好。她恨你恰恰因为你比她好。她是因为周围的人喜欢你而不喜欢她,所以她心里不舒坦。心里有刺扎得慌。你如果因为这点事不开心,未免小心眼了”二婶等她喝完粥才慢慢劝导她,
“圣人也不是人人都喜欢的。一辈子短的很。只求无愧于心,哪能尽如人意?这不是你们读书人的话吗?”
六六受教了。
第五章(7)
翔,茁壮成长。
一切可以吸入纳出的东西在他这里全部不能幸免。遇风吃风,逢雨喝雨。对了有件事忘记说了,翔生下来不多不少六斤六两。是无巧不成书还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对不起,我又在这里妖言惑众了。不过这小子连出生斤两都能配合他母亲的名字,不能不令人瞠目。也实在过于蹊跷了吧?前世有缘今生相聚?不是冤家不聚头?纵然真冤家,也是亲母子。无非周瑜黄盖尔。
翔出世数月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枚巨大的螺壳。雪白古朴,遍体棱角不明的阳性突起。曲里拐弯的凹进凸出,以阳光普照时光线的明暗展示它不可一世的精益求精。像工匠的出品,不像自然的形成。一座地基没有打稳的楼宇。主人已经不得好死————外壳沦落人手,本命岂能寿终正寝?在海边,海螺是最稀松平常的东西。不过这么大的螺壳那可不多见。很稀罕。元元一如既往的慷慨大方,他像找寻时间的海绵一样找寻一切可能的时间来陪伴这个没出娘胎就倍受他关注的小弟弟。挨了母亲的耳光以后他学精了。虽然他还不能明白为什么母亲不喜欢他来这里看弟弟?唉,大人的心思实在难懂。不明白他就不想,不让来他就偷着来。明白地下工作者机智勇敢随机应变的能力是怎么来的了吗?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阳谋变阴谋,地上转地下。本属无奈。螺壳可是光明正大送给弟弟的百日大礼。元元没权力支配摇车,这个螺可是他自己的私有财物。刘曼丽没理由反对。她当然不反对————分文不值的破玩意,爱送送去。礼轻情意重。翔显然很中意这生平第一份的馈赠。双手抱住,螺大手小,双手齐下也困难。可他不泄气,坚韧不拔地抱住大螺往嘴里送。那哪成,别说是刚刚长牙,牙口齐全你也别想咬动呀。翔小子,你以为这个古里古怪的大东西是用来练嘴的?望着不谙世事的幼子,六六柔情满满。想想二婶的话原是有道理。
六六暂藏隐痛,收拢心思,几乎把本分之外的全部心血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人一命,猫九命。话说翔小子百日前晌,二婶的茅草屋迎来一位不速之客。人称九命猫的王少阳。九命猫你可以没听说,王少阳你不能不记得。那个夜访茅屋欲抢二婶去压寨的土匪王少阳,那个发誓一辈子护着二婶的王少阳,那个改邪归正弃恶向善不当土匪改行抗日的王少阳,那个一去无归毫无音讯的王少阳,回来了。耗尽八命,拖着奄奄一息的第九条命回到了二婶的茅草屋。幸好人没去楼没空,茅屋健在人亦在。已成为将军的王少阳扯住最后一口气的尾巴,强撑到鹅声鼎沸的茅草屋,他望着眼前这个让他心甘情愿孤独一世的女人已经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如果今生有缘,那就留待来生吧。我想这是将军的心里话,他用眼表达出来的意思,二婶一定会懂。我看见二婶认认真真点了头。她懂。半生戎马半生寇,毁誉参半的真汉子,郑重其事完成了他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注目后双眼的闭合。我真想知道今日此时的二婶,可曾为她当年当时的拒绝有过片刻的后悔?
王少阳来了又走了。他被葬到了他曾经占山为王的北山。这也是他生前的遗愿。走前陪护人员把一个信封交给了二婶。烦她转交给一个名叫张占武的人。占武拆开一看。里面只有一张部队通用的公文纸。纸上只有一句话:老杨死前说他见过六六的生父。张占武沉思半晌,把那张纸按先前的纹路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交给二婶:“给六六吧。她亲爹可能还活着。”“哦。”
“不可能。”六六显然大吃一惊。很快又全然否定。“如果活着,怎么没来找我?"“他大概不知道你在这里,或者有什么苦衷,或者……”“那老杨又怎么认得我爹?”二婶摇头。“大海捞针的事,权当个茶余话头,一说一听吧。”一石击水,看了个涟漪;一鸟入山,听了串回鸣。也只能这样。六六收起信封,似乎是无喜无忧。她心里是否真这么平静?就不得而知了。
当天夜里,六六被魇在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梦里出不来了。一水的色块斑斑驳驳,既鲜艳夺目又灰暗腐败,相互倾轧着吞吐着,没有头尾,没有始末。莫可名状的恐怖充塞于天地之间。没有天地。没有形状。又似乎什么都有。只是说不清,道不明。无从说起的形而上的纠缠暧昧着弥漫着让她窒息。谁扼住了谁的咽喉?谁掐住了谁的死穴?看不见一丝的人影。听不见一丝的人声。让你有一种无从逃避无从摆脱的压迫和屈辱。让你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无奈。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声不响,不死不休。不是隧道也不是山洞,只有说不出名目的一水的色块斑斑驳驳,既鲜艳夺目又灰暗腐败,相互倾轧着吞吐着,没有头尾,没有始末。精妙绝伦的形而上的最原始的最拒绝语言覆盖的覆盖彻头彻尾覆盖了她。是梦是真。她根本无从分辨。她想一个名叫六六的女子无可挽回地被困在了这样一个莫可名状的绝境里唯有等待消亡了。变幻莫测的流动的色块一丝不苟的告知她生与死的界点。半睡半醒的混沌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邪恶。是杀是剐痛快点。生着吃还是煮熟吃?滚远点!你们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爱吃鱼子酱和皮皮虾卵的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泛着血腥膻气的恶棍们,知道你们一口饭吃进多少鲜活的生命吗?嘴巴高喊文明双手扼杀文明的渣滓们,请别污了我最后一刻的祈祷。拜托了。我不怕黑暗,我可以死亡。我的翔呢?
第五章(8)
翔突然就出现在她的梦里了。
不是梦了。原来她的存在并非为了加重道义对世界的惩罚。六六得救了。她的儿子拯救了她。翔的稚嫩的无意识的小小手,轻轻一挥,一个无解的死局就此烟消云散,无影无踪了。翔的嘴开始允乳,挥出的手揉揉鼻头,重新回到了另外一只年轻饱满的乳。曦光初现,透窗泼来。鸟声幽幽,隔空传送。一切的美好都那么真实的渲染着。不是线条模糊的油画国画水彩画。相信我。绝对不再是梦。是真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忘掉那点穿越的感觉吧。绝不荒诞。六六比谁都愿意相信什么都没有发生:那恐怖视野,灼伤心灵的不和谐只是圣子圣母偶驻人间的一个闪现幻化的时差。都是美的。丑陋罪恶离得很远。坚强的意志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投降?一如被善良武装起来的钢铁,和被仇恨鲜红起来的花朵。
父亲,爱我就放过我吧。六六就只能是母亲坟头上的那棵苦楝树了。从何处来?往何处去?都无关紧要了。别强求所有的候鸟都回归原点。翔在哪,我在哪。请原谅一个做了母亲的女儿的自私吧。我别无所求。
一朵风华正茂的紫色的精灵刹那间挣脱了苞根的束缚,不合时令不顾死活盎然怒放于规矩的框架之外。六六目眩心驰,若有所思。
她在想我还能抓住什么呢?
除了儿子,六六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
她的名义夫君无条件给她彻头彻尾的自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自由。布丝那么宽一点点都不留给自己的好丈夫。夫妻兄妹或者兄妹夫妻。称呼并不重要。他严格遵循着夫妻兄妹应该遵循的每个条款。权利可以不要,义务从不含糊。他有条件地接受她的照顾。不能接受的他会坦然半坦然的拒绝。比如,他始终没办法赤身裸在她的面前。所以每一次的洗澡还是他在她视线外的帮助下独立完成。允许她参观的最低下限也止于有最最起码的遮羞布。哪怕只有一块。
他们的同床共枕仅限于洞房花烛夜以及随延下来的所谓蜜月30天里的九天。第十天,六六在兴国的卧房内安置了一张木床。此地风俗沿袭了东北特色,是睡炕的。大概是冬天较冷的缘故。虽然比不上东北的严寒,也够人喝一壶的。六六没有再兴师动众打新炕。她把正屋临时备用的一张南方人的木头床搬进了新房。心照不宣的分床而眠更以无声的客气巩固了君子协议的不可侵犯。
新婚第九天。他看见了那片施虐的野苇荡。他看见纷纷扰扰的绿色中一条丑陋的鱼的嘴巴咬住了一只美丽的鸟的趾甲。无可名状的绝望让他的无助胜过那片起伏的绿叶。他只能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滑过死神的嘴角……他抱住她,如癫似狂,嘴里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长啸……仿佛深海里溺水的生命寻求救命的稻草。风横过草尖,拽扯他疯狂的嘶吼。她的呼吸渐渐低弱,她的眼眸慢慢合拢,她的灵魂正飘离肉体的牵绊……
醒来,他看见自己抱着的是他的‘妻子’六六。他羞愧不已。她知道他又做那个梦了。她知道这一定是那个他至死也摆脱不掉的梦。她不止一次看见过他溺进那梦中的样子。只有在梦里他才会流泪。才会嘶喊。她猜测那个梦里一定有个再也回不到梦外的姑娘。她虽然不能完全明白他无助的软弱从何而来,却感同身受。但是她依旧不能把自己的肉体借给他疗伤。他没有解释。她根本用不着解释。不同的灵魂也有很多共通的情感。要不怎么会有异口同声呢?牵强附会就牵强附会。六六的原则,兴国的原则,各有各的泾渭分明。暧昧的同情无异于亵渎。
她不能给,他也不能受。
那么和她联袂赐予孩子生命的那个男人总该是属于她的吧?六六不敢想。这样的奢望无异于一座山要求另外一座山的拥抱。俩棵树借助风的手,也许并非无望。六六多么向往那韩凭城内的相思树。“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六六不是何女,占武也非韩凭。没有无耻君王拆散。没有霸道死神阻拦。就算她想做那样一棵树,也要他情愿成为另外一棵才可以。地上枝干交错,地下根脉相连,好像两个人弯曲着身体互相俯就。她知道他不能给她这些。
她心里的男人顶天立地。从儿时懵懵懂懂的迷恋到少女无怨无悔的痴情。她很清楚他能给她什么。也很清楚他不能给她什么。没有兴国这个‘丈夫’,他也不会成为她的丈夫。他可以给她生命:心甘情愿随时随地;他不能给她名分:万般无奈一生一世。他心里有他的妻子,更有一堵任谁也无法拆除的道德的高墙。他做不了张君瑞,她也不是崔莺莺。他没有张君瑞那样的柔情蜜意,但他有张君瑞没有的一言九鼎。她是他心里碰不得的软肋。他是她心里解不开的死结。从她不求回报地把自己的心囫囵着扔进他无边高墙的那刻起,就下定决心任他宰割了。收不回的付出她不后悔。墙很高。六六无力穿越。太阳可以。太阳比六六高。阳光能越墙而过。如果一辈子是一天。六六就要这一天里阳光穿过高墙的那一刻。
那一刻的恩爱缠绵,那一刻的倾情交融,那一刻无墙无网的给予,那一刻柔情似水的包容……她知道他进入她的那刻并没有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他知道他丢得起命,却丢不起人。她知道5000年的漫长不是说说而已的历史。她知道5000年的传承和积淀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他拿去了她的童贞。她丢了他的人。她没有觉得不公平。因为她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无与伦比和无可替代。她知道他把她看得有多重。起码比他自己重。这并不妨碍他把他和她在一起看成是丢人。
这并不矛盾。
第六章(1)
“食堂开饭了。快走。晚了毛都吃不上。”人群乱成一窝蜂撒丫子飞跑。
狐狸领着老虎灭了兔子的家,所有的兔子都躲进老虎肚里避难去了。狐狸一根兔毛也没有捞到。甚至连自己豢养多年的一只小宠物也被老虎误认为是兔子一口给吞了。凭空和兔子家族结下了这世世无休的泼天大仇。狐狸觉得有点不值当。于是对着老虎肚子里的亡灵喃喃求祷说:“叔叔大爷,老少爷们,请原谅我的卑鄙龌龊、下流无耻吧。我不是成心的。”
偷鸡不成蚀把米。六六是这样给儿子讲解的。那时翔已经8岁。翔长到8岁不容易。有个成语叫茹毛饮血。六六想这个成语代表的内容应该永远进博物馆了。可它就挂在翔一岁的虎头帽上迟迟不肯离开六六的记忆。看见它一次六六的脸就会被泪水清洗一次。 她不知该如何进退才能绕过那个魔力的漩涡?那几年岁月的艰难让千千万万的灵魂不寒而栗。想想就可以让人不寒而栗的日子如果能剔除一定要剔除。记忆也是有知觉的:总愿意多想光明,少想黑暗。事与愿违别怨命。越高级的生命越是贱骨头。刻骨铭心的幸福往往无力对抗撕心裂肺的痛苦。于是很多极力忘却的东西就顽固成亘古不化的标本杵在记忆的麦田里不走了。有稻草人的笨拙,无稻草人的本事——吓不走乌鸦和麻雀。只能让快乐望风而逃。记不得哪天起,
家家户户所有的财产包括锅碗瓢盆等一切能称得上财物的东西说没有就没有了。都进了人民公社的大仓库,不再姓张王李赵刘,姓公了。房子当然搬不走,谁的谁还住,不住也不行呀,人民公社可没有这么多的集体宿舍供社员们休息唠嗑造娃娃。毕竟还没到物质极度丰富,生产力极端发达那一步。家家户户也不用做饭了(想做也做不了,锅都没有了),一起去吃食堂了。六六惭愧不已。这些日子六六一直忙于怀孕生子疼儿子,想想心事顾顾家。岂不知外边的人们早已在政治思想、革命觉悟上大踏步超过了她这个政治白痴。已经跑步朝共CHAN主义进发了。六六茫然不知所措,她懵懂于自己的无知。鹦鹉学舌她都学不来。她只好跟在队伍的尾巴上照猫画虎:一撇一捺,似是而非。人家咋着她咋着。兴国,行动不便去不了食堂;翔儿,乳香奶娃还不会吃饭。六六只好把饭领回家来,搞特殊化了。食堂的饭菜质量还不错。佐料味道都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六六一边吃着食堂的饭菜一边想,这算社会主义呢还是共CHAN主义?还没容她想明白。人民公社的大食堂已经每况愈下岌岌可危了。
质,越来越差;量,越来越少。不是丰收了吗?粮食呢?不管六六多么糊涂,明白人也已经和她一样饿起了肚子。那还有什么好说?填饱肚子,一下子升格为人生的最高境界。好像全世界的粮食都凭空蒸发了。男女老幼,千人同面一人拖一张菜色的环保脸。大人把饿摆在脸上,孩子把饿挂在嘴上。恨不得都把自己变成那种只进不出的貔貅。别说只是皮休,只要可以不再犯饿,五脏六腑都休了也不在话下。家家户户都在画饼充饥,村村寨寨都在望梅止渴。阿大阿二不胜其饿,只好不厌其烦地用嘴巴摆出一桌桌山珍海味,满汉全席。那个美呀。看一眼馋掉牙,看俩眼香掉腮,看三眼————“滚!”七叔一巴掌拍在桌板上,桌子晃了几晃站住了。越摆越饥,越说越饿。七叔急了:再白话削断你俩狗腿。为了保住狗腿,只好闭上狗嘴。阿大阿二永远都是识时务的俊杰。俊杰也要吃饭,西北风灌不满大肚汉。小肚汉也白搭。
“哎哟。”六六疼的叫出声来。因为吸不出奶水而恼羞成怒的翔咬住母亲的乳头耍起飙来。六六的双乳一天比一天瘪,儿子的脾气一天比一天坏。他哪里知道,没有奶水不是母亲的错。牛不吃草还不能下奶呢。人固然是高级动物,不吃饭也一样不能下奶。“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二婶忧心忡忡。“听说很多地方都饿死人了。”“粮食呢?”这是六六一直不明白一直想知道的。“交公粮了。”“连自己吃的也交了?”六六不信。“嗯。听说干部都把产量报高了。报得高,交的就多。不然交不了差。”“那社员没了口粮,咋办?都饿死?”二婶不住地叹气摇头。“听说种子都没了。六,可不敢在外面说。会犯错误的。”六六不懂政治,也不想懂。民以食为天,这样一个平头百姓都明白的道理国家领导人又岂能不知?如果肚子都填不饱,又何谈其他?难道共CHAN主义会张开俩腿主动跑向我们?产量报高了不能纠正?粮食交多了不能送回?六六管不了国家的大事。她就想让自己的大人孩子吃饱肚子。人可以没觉悟,但不能没人性。
看着周围一张张瘦了又‘胖’了然后再消失的面孔。已经不是传闻的死亡飞快地来到了六六的身边。死神随时随地巡行在侧,虎视眈眈不分昼夜。死一个收一个。阴曹地府的住房肯定空前绝后的无比紧张。房地产开发业不用说也一定空前绝后的无比繁荣。六六痛心疾首。六六学不会偷白薯,学会了挖野菜。六六学不会利用姿色取悦干部,学会了自食其力照顾自家。能吃的野菜挖光了,能吃的树皮扒光了,猫和老鼠谁也不用怕谁了:都进了人们的肚子了。
谁说过汉人是世界上生存能力最强的民族。难道连这抽刀断水水更流的民族也要灭族了吗?如此这般,谁能力挽狂澜?如果连中国人都死光了,世界上怕也就没有这种叫做人的俩脚动物了。
第六章(2)
“二婶,我想偷着种点什么。不知道哪里还能找到种子?再这样饿下去。大人孩子都完了。”
以鹅为狗的二婶家鸦雀无声。云在天上飘,变不成粳米饭;风在风中游,吹不出黍米粥。所有的鹅早就通过公社大食堂的大锅羽化飞升,轮回转世,再世为鹅了。一路走好吧。二婶的药畦郁郁葱葱,并没有丝毫的荒芜。家家户户的自留地本来已经收归社有。因为二婶的地是自己开垦的河滩荒地。不在收归之列。再加上二婶的人缘极好。张三是她接生的,李四是她救活的。几乎没有一家不欠她的人情。所以不管干部还是社员都对她留有三二分薄面。二婶原是个极聪明的女人。自尊自爱自信自强。青春年少不靠美貌争高下,人老珠黄不凭关系压乡邻。眼睛不识文字,心中自有丘壑。情人隔世相望,痴心绝不随风。心走过彼此,爱缠绵方寸。叶当绿则绿,花当红自红,爱在深谷不求人赏。山一程,水一程,信天游绕山绕水浅吟低唱,几人驻足几人懂?王少阳也许是懂的。六六愿意这样想。不管兵荒马乱还是天平光景,岁月静好安之若素,总是二婶与生俱来的修养。六六就认定二婶是个无所不能的奇女子。所以遇上难心事或者不能告诉别人的事,她总是第一个想到二婶。
时已正午,翔饥肠辘辘,哭闹不休。六六眼泪汪汪手足无措。一直在屋外忙碌的二婶进来了,变戏法一样捧出一堆烤的焦黄喷香的热腾腾的地豆放在在六六面前。六六目瞪口呆,仿佛一下子来到了风景如画的世外桃源。这个闻吃色变疯狂饥饿的年月,这个看见食物羔羊变狼的年月,六六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儿子吃瓤,六六吃皮。二婶喂小子,六六喂自己。吃饱喝足,六六才知道二婶的药畦里面另有玄机。也才知道自己时不时吃到的地豆都源自此处。她
一直以为那些东西都是二婶偷来的呢。
原来早在食堂快断粮时,二婶就先见之明地悄悄在药草行里花差种上了地豆。这东西长的快,熟的早,混在药草棵子里谁也不会留心。只需短短几个月即可成熟收获。她趁夜深人静时刨出来藏好,没储在白薯窖里。队里搜存粮家家户户的窖子都给翻了无数次底朝天了,根本存不住。二婶另外有个储药的地窖。没人知道。
“现在药畦里还种着白薯,很快就可以收了。”二婶说,“白薯虽然好,吃多了烧心,胃酸的难受。地豆不一样,外国人有当粮食吃的。还记得那个伊莉莎吧?”六六点点头,她永远忘不了那个金发碧眼一身血污伤痕累累的洋女子。
“她们那里就拿地豆当粮吃。我看过你的院子,那么大,不种点什么也实在怪可惜了的。今年的果子恐怕不等熟透就没了。顶不了什么的。等哪天夜里我剪点白薯秧子送过去插上还来得及收晚茬。”
“就怕让民兵发现”六六有点担心。
“没事。杂草丛生,又混在树棵子里没有人注意的。一个个硬皮包软骨,皮骨之间充股气,风一大都能成云彩了,谁还有闲心天天盯着你?真发现了。就许给他们几个,没准就能扯回几条命,那不还胜造七级浮屠吗?人都饿死完了,干部脸上光彩呀?你出去看看,地都荒成什么样了?又荒又旱。种子也早都进人肚里化成粪了。干部也只能打肿脸充胖子。社员们的脸不用打也早都饿成了胖西瓜,一个个锃光瓦亮的冒着青光,上面来了检查团,还硬说成是营养过剩吃胖的。谁也不敢说是饿胖的。吃胖的能一捺一个坑?”
“对了,二婆,你哪里弄熟的,我怎么没看见冒烟?”
“看见冒烟你还能吃到嘴里?人都疯了,别说队里不许私人做饭,就是允许,一个个饿狼一样哪里冒烟哪里跑,就有俩大车也能给你抢光。你来,”二婶领她来到坡脚下近水处一个隐蔽的所在,地上东一片西一片长满了疙疙瘩瘩的刺秧。二婶就在刺秧丛里掏了个暗灶。又把出烟口通到了河里。天旱的厉害,河道几近干涸。只有几只鱼娃子胆胆怯怯的游来游去。想必他们的父母也都已经壮烈牺牲为人民服务了。水浅的出奇。不过掩护烧烤还是没有问题的。
“二婆你还记得我家的地道吧?”看见二婶的创造,六六想起自家地道里搁置已久的那套炉具和餐具以及那个奇妙的出烟口。心里立时有了主意。二婶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嗯。是不错。歪打正着了。”
当夜二婶悄悄给六六送来了一筐地豆和一抱薯秧苗子。招呼占武一起联手,施肥浇水,插种停当。擦洗完毕。指着地道问六六:里面有没有照亮的东西?六六说,好像有盏没油的油灯,还有半只蜡烛。那行,给我火柴。占武,你跟我下去把锅碗拿上来刷洗干净,再放回去。多弄点废枝子备用。以后饿极了。也能在下面烧煮些吃喝了。只是别让人发现。六六低声应着。不知怎么,心里那种无时不在的饥饿感好像不那么强烈了。
有二婶的地豆打底,六六一家老少暂时消除了见阎王的危险。虽然刘曼丽靠着她在县城副食品商店站柜台的娘家兄弟的照应,总不至于挨饿,虽然她有吃有喝永远想不到东院的叔弟妯娌,六六却不愿意和她一般见识。只要有吃的,总忘不了给元元姐弟送过去一份。刘曼丽只做不知。看见也假装看不见。她不是怕说谢谢之类浮皮潦草的客气话。她是怕礼尚往来。看不见就不用还情。
翔不管这些。他还是饿。能不饿吗?饿不死,不代表吃的饱。偶尔吃个把地豆只是为了不让死神把生命带走。不可能催出奶来。翔多么怀念奶液滚滚管饱管够的日子。翔饿的四肢无力,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生龙活虎。翔卧在母亲怀里口含干瘪的奶头,哀哀哭叫……
第六章(3)
翔的哭声刀子一样扎向张占武。
他知道翔是饿的。他更知道翔饥饿的根源在哪里。他满心凄楚满怀痛恨,又不知道该恨哪个?连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无力护佑,他觉得自己枉为男人。他也饿。食堂一天的定量都不够塞牙缝的。他还是不舍得把这一点点东西塞进自己的牙缝。他悄悄省下能省下的任何一口可以吃的食物。悄悄递送到更饥更饿的那个人的嘴边。他知道杯水车薪。他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饿的头重脚轻,百爪挠心。恨不得立时把自己化为虚无。不,那岂不是浪费?他恨不得把自己零刀碎剐成一碗碗美食,喂饱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远亲近邻他的被饥饿折磨的不再勤劳善良的父老乡亲。思虑良久,张占武咬咬牙,
拉起粪车悄悄去了海边。他用母亲留给他的一尊玉佛换取了几只八代鱼和一堆鲜贝。他知道他如果这样明目张胆走回去,那最多只能安全带回他自己,东西是不可能带回家的。弄不好他自己都会死无全尸。那一双双饿极之下理智尽失的冒着绿光的野狼的眼睛恨不得把所有的活物全都撕巴撕巴吞进肚里,让人犹如置身于茹毛饮血的史前时代。六六的形容恰如其分。他把东西用塑料袋密封完好藏进了臭烘烘的粪车之内,大粪之下。确信万无一失了。他才一步三晃回了家。
天已经黑透了。六六迎上来把他手里的粪车推到南墙根靠近茅楼的一个角落:“走也不打个招呼,想把人急死?”虽是埋怨,声音却是低柔。
一盏低瓦白炽灯悬在正屋廊檐之下,昏黄的光线映出稀稀疏疏的花影树影屋影人影。暑热早已随夕阳褪去。夜凉如水。花香阵阵。如果不是时局尴尬,饥饿难耐,该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夏夜?六六感慨不已。却见占武一跤跌坐在右侧的门墩上,站不起来了。累的?饿的?六六心里一阵绞疼。把脸盆端到他脚下,也不管有没有偷窥的眼睛,自顾帮他洗起脸来————从眉梢到眼角,从天庭到地阁,这是一张爬满了沧桑的已经不再年轻了的男人的脸。冷峻的线条通达着不屈的坚持。做得出,就要受得起。他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对此,六六从来不曾有过片刻的怀疑。更没有过丁点的怨恨。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六六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自己心里何以会萌发如此的感叹?路是自己走的,与他何干?他几时给过你承诺?又几时践踏了承诺?既不着调,何来此说?如果顺此心路走下去,那就大大的无理取闹了。那么是她自己后悔了?……
“等等。”没容洗完,他忽然站起身,来到粪车旁边,用铁锹探进去扒拉一阵子。找出了那袋价值不菲的海鲜。放入浇园用的水桶里冲洗干净。才把袋口解开。把里面的东西倒入另外一只清清白白不曾沾染粪气的空桶里。放水给鱼兄贝弟们洗起澡来。六六只是发呆。她大概明白他今天离家所为何来了?她就那么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走来走去。也不去帮忙,似乎是忘记了。直到他忙碌完毕。她才恍然大悟一般接茬帮他搓背洗脸洗脚。
“烧锅水吧?”商量的话语,命令的口气。他怎么说她怎么做。六六乖顺的像一只羔羊。她进了厨房,他下了地道。不大会儿。他端着一海碗雪白的海鲜汤用眼神命令她喝了下去。没油没盐,却也鲜气冲顶。她知道这是为她发奶煮的。她不清楚他哪里弄来的这些好年月也不容易买到的东西?更不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她不愿多想是因为她心里明白。她明白他不想让她明白的那部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他饿得厉害。她拉着他进了地道。拿出为他烤好的地豆,盛好一碗放了盐的鱼。搁在他面前。他喉结剧烈抖动了几圈。终于还是只吃了地豆,留下了鱼。他实在不舍得把这些东西送进自己因为缺少原材料而不得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肚腹加工厂。想着翔的哭声,他难以下咽。六六夺过筷子,亲自喂他。已经接收了几只地豆的肠胃终于尝到了久违的荤腥。虽然只有一块,也够它们翻来覆去激动半宿了。吃下的这块,算是对六六盛情难却的回应,也算是对自己馋虫施虐的交代。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六六不再逼他。她把自己由里而外捧给他。六六知道她的男人心里一直都有她。从来没有过片刻的背弃。这就够了。这还不够吗?她还求什么呢?难道非要那一纸婚书的绑定?不。不必。哪怕一生一世只能拥有一次,她亦应无憾了。
接下来一天一碗的海鲜汤串连而成的日子是六六记忆中最富贵最肥硕的篇章。六六只喝汤,她把鱼肉做成珍贵的菜肴,分给了家里不用发奶的其他成员,包括元元樱桃二婶。天气炎热。为了让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多拖延几天,她只有把剩下的汤肉一天数次加水烧开煮沸。这应该是防止变质的最原始的办法了吧?到最后肉都成沫了。连贝肉都软的可以孝敬90岁没了牙的老奶奶了。发奶效果立竿见影。翔的罢哭就是最好的证明。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纵使干部们巧舌如簧也不能把天上大片的云朵扯下人间变成食堂大锅里的充饥之物。锅再大也找不到足够可以发挥它威力的食物。大食堂里的大锅饭到第二年的夏天终于虎头蛇尾地无疾而终了。且不论欺上瞒下者是不是罪魁祸首?谎言的恶果却见者有份。谁是谁非?谁清谁浊?皇帝的新衣穿在皇帝的身上。谁敢说那至高无上的君王光着屁股,没穿衣裳?该死的都死了吗?活着的就都该活?
饥饿还在继续。
第六章(4)
街上的口号式标语几时成风景了?
六六对政治形势的过分迟钝让她成为全中国最后一个(可能是最后一个。因为六六不相信在中国还能再找出一个政治上比她更不敏感的糊涂人?)发现街头巷尾有越来越多口号式标语的人。肚子饿不耽误墙上纸上练书法:写字的力气还是有的,贴标语的浆糊还是有的。虽然孙家二小子因为喝浆糊挨了打。六六发现仍有很多双血红的眼睛盯住桶里的浆糊迟迟不肯离开。六六能听见那一双双眼睛不顾一切喊出的话:浪费呀。败家呀。都是粮食打的浆子呀,就这样白白糊墙上了?如果不是那天孙家二小子因为冲过去喝了刷墙的浆糊被人当成了过街老鼠连骂带打,惊动了有事路过的六六,六六还不知道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有幸发现墙上杆上新街旧巷这些豪气冲天、气度恢弘的标语们?
人民公社好!毛主席万岁!毛泽东思想光芒万丈,六万万人民潜力无穷。英雄好汉上擂台,一切为了大卫星。十分指标,十二分措施,二十四分干劲!深耕一寸,多收一囤。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土地潜力无穷尽,亩产多少在人为。一天等于20年,共CHAN主义在眼前。与火箭争速度,和日月比高低。一个萝卜千斤重,两头毛驴拉不动。政治挂了帅,生产飞上天!帝国主义和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肃清
一切反革命分子!单干好似独木桥,走一走来摇三摇!打倒美帝野心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高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 !东风已经压倒西风、必将继续压倒西风!……
六六看得目瞪口呆。她真不知道中国竟然有这么多天才伟大的浪漫主义打油诗人。不能算诗人吧?充其量只能算是打油诗人。不过可是真敢写。真有个千金重的萝卜该有多么好?古来吹牛不用上税,诗人吹牛叫浪漫。鼓舞士气用的。如今干部吹牛不但要上税,还要死人:收获的粮食全部吹走了。牛一批。人一批。难道真要把活着的生命全部吹死才肯老老实实脚踏实地?这样的恶性循环还有没有完结的那天?一发现自己心里的愤怒有喷薄而出的意图,六六就会急急忙忙离开人群,不然她会犯错误的:心里咋想没关系,只要不说出来谁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可如果你妄图把你心里的想法塞入其他人的耳朵,那么你离倒霉就很近了。还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好。六六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自家门前的雪清扫干净,至于他人的瓦上之霜,她又何德何能……?
被饥饿无边延展的马拉松冬天终于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小雨强行画上了句号。本应该一分耕耘才能给你一分收获的广袤的原野并没有因为得不到种子的寄托而持续它那令人心碎的荒芜。土地的要求实在不算苛刻。哪怕只有上不得台面的野菜的种子它也能借助些微的雨水让她们荡漾了春心般蓬蓬勃勃滋出地面搔首弄姿,一夜春雨处处绿。可惜等不到雄鸡一唱天下白(哪里还有活着的雄鸡给你报晓?怀念那些群鸡高歌的日子吧),大人孩子早把那遍地开花的绿芽转移到了咕咕噜噜不停作响的肚腹里。短暂的繁华眨眼被洗劫一空。还有比饥饿的人群更可怕的生命吗?土地想。
“猫!大猫!一只大猫!————”元元激动的语无伦次了。
张家大院逃进了一只野猫(也许是家猫)。它上窜下跳,下跳上窜,左突右奔,右奔左突,四处张扬着它轰轰烈烈的求生欲望。它是从人面兽心的俩脚动物的夹缝里逃逸出来的。它同族的兄弟姐妹已经尽遭杀戮 。它们不知道自己身犯何罪。它们死的不明不白。它们招谁惹谁了?凭什么就应该被赶尽杀绝?也许它们不是全然无错的无辜羔羊:它们不懂得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残酷就是它们的错。所以它们活该以它们的死亡来成全人类的生存。谁让它们不够强大呢?它以为逃出外面人群的围追堵截就等于逃出生天了,它以为逃到张家大院就等于逃进天堂了。事实,铁一般的事实再一次告诉它:它又错了。饥饿之下没有好人。张家的好人也要活命。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就要拿走它的生命。吃你没商量呀,猫先生,对不起了。请多多原谅。莫恨莫怨,心平气和,早登极乐吧。你看看人不但道貌岸然,还扭扭捏捏装腔作势。吃就吃了,还偏要找出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坏都不能坏的光明磊落,襟怀坦荡。人真的该死。是吧,猫?该死的人还得要死在你的后面,亲爱的,别觉得不公平。哪里有那么多的仁义道德公平合理?红口白牙的虚伪你也要忍着,因为人比你更恨他们自己的虚伪。比如正在截杀你的这几位。完美无缺是人类的追求,抱残守缺是人类的选择。当一山更比一山高时,他们唯有希望那更高的山峰留给他们一点点阳光————不要都遮住,不要都拿走。他们和你们一样都有无可奈何的时候。不是虚伪,是真的。
终于那只猫落网了。元元兴高采烈,像捡了金元宝的傻小二,像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他的兴奋不是因为可以吃到猫肉解到馋。他的兴奋是人类的嗜杀天性在儿童身上的具体体现。
“还挺肥。敢吃吗?。”
“为什么不敢?”
“吃猫肉上不了望乡台”。
“不上就不上。”
“那我剥了?”
“剥吧。”
雪白的蒜瓣肉果然非同寻常。断绝了望乡之念的几个人吃的津津有味。六六忘不了那猫临死前绝望的神情和眼眸里死马活医的求饶。她不怕上不了望乡台,她只是吃不下。她把猫皮送给了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只是为了彻底忘记猫皮曾经包裹着的那个灵魂。猫也是有思想有灵魂的,只是为人的高高在上自以为然的判定它们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罢了。这样人在剥夺它们的一切时就会省却无数不必要的障碍和烦恼。杀掉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生命也就算不得作孽了。听说干部家的活物统统变成死物了,连书记家那条凶恶异常的大花狗也被胆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的贫下中农们给生吞活剥了。
“活该!今天挨饿死人都是他们做的孽。祸国殃民的玩意。”言重了。乡村干部,庞大官网的神经末梢而已。至多几只没到秋后的小蚂蚱,就算有祸国殃民的心思,怕也没有祸国殃民的本事。几只蚂蚱并不可怕,怕就怕劈天盖地都是蚂蚱。诗人当不了领导人,浪漫主义诗人更不能坐在治国安邦的高位上。望着激情澎湃的一张张标语,六六忽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第六章(5)
“过年没有?”
“你从哪国来?晕成这样。什么节气了,还过年没有?跑断腿怕你也抓不住年尾巴了。”
“哦。我咋总觉着跟没过年似的。连个年味都没闻到呢,年就过去了?真真的。”
“饿得前胸贴后背,还闻什么年味。什么年味?不就是扭扭秧歌,跑跑旱船,踩踩高跷,吹吹喇叭,说说闲书,唱唱闲戏吗?不就是多凑几个集多赶几趟会?拿什么拼这份年味呢?就有那功夫,还有那力气吗?就有那闲情,还有那逸致吗?今天你家晕倒一个,明天他家饿死俩个,哭上几嗓子都嫌累得慌。死就死了,也都想开了。难过什么呢?死了解脱了,用不着受这洋罪了。三嫂子,你说是不是?”
“是。我娘家侄大腊月里就随关里来的表舅闯关东去了。解放了,倒闯起关东了。据说他们那里死的人老鼻子了。饿的没法,连死人都吃。狠不下心吃自己家的死人,就和借比换着吃。东吃西,西吃东。还不让出去逃荒。所有的村头路口都派民兵守着,谁走抓谁。抓住了不是打就是批。狠着呢。他费了老大劲才逃出来。听说东北那搭里强的多。我侄子就伙他一起去了。我也等信呢,真要好我们家都去。”
“去吧。活下一个算一个。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留下死撑,说不好哪天真绝户了。”
几个老娘子,挤在王小二家门洞里边摸老牌边唠嗑。一伙饿人围着看。不玩钱的,输赢竟是苞谷粒。一方火盆摆在牌场,赢一把给俩粒。谁赢了就把赢来的苞谷粒扔到火灰里现崩。随着输赢,不时想起啪啪的苞谷粒子开花的炸声。雪白的苞谷花引得围观的娃子口水直流。如果轮到自家的奶奶赢了,孙子就会兴奋的眉开眼笑,手舞足蹈,因为奶奶赢下的花儿无疑是要进孙子肚里的。
“上头能给咱发点粮食不?给点吃的,再拨给点种子。就能挺过去。不然真完了。”
“我估摸能给。毛主席呀,你老人家下来看看吧。你的子民都快饿死光了。”夏四奶奶说着说着抹起泪来。其他几个老娘子也受传染一样长吁短叹,老泪横流了。一时气氛变得沉重。三条四饼们纷纷散落一旁休息了。
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终于盼走了天寒地冻如狼似虎的冬天,盼来了花香鸟语慈眉善目的春天。春雨贵如油 ,那场宣告冬天结束的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让这伙子饿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皮包骨们心里面又慢慢萌生出片片点点绿芽一样的希望。只是镇西的那片杂树林子再没能恢复正常年月里的郁郁葱葱————
榆树全身都是宝,榆钱榆叶掺上点面粉蒸着吃,香软嫩滑口感甚好。树皮剥下来撕掉硬皮,晒晒干碾成粉,放上佐料可做粉子汤。如果有现成的小麦粉抓一把撒到鲜树皮上可以擀成面条马上下锅,不用晒干就妥妥的。只可惜饿人们头年吃完它的花和叶,等不及吃它第二年再发的新花新芽,直接就把它们生抽活剥了。生活版的饮鸩止渴、杀鸡取卵。活教材。所以,等到春风吹又生的来年,人们视线到达的范围内已经绝灭了榆树们活着的身影,想看榆树,只有死的了。仅次于榆树的是刺槐,农村长大的人想来很少有不熟悉槐花香的,年年春天,只要有槐树生长的地方,就会概无例外地笼罩在甜甜的槐花香里。把嫩槐花采下来洗净,可蒸可煮(当然还是要放点面粉),打卤做肴。简直美味。槐树叶子也可以如法泡制进肚,不过不如花好吃。香椿是天生自成的菜树,不用说了。不过香椿叶子只能当菜吃,不好当饭食。而且香椿树数量也极为有限。这年头最重要的是填饱肚子,如此说起来还是不如榆树槐树实惠。再就是杨树花。这些人人皆知的救人树,身先士卒的陷入劫难自也在情理之中了。其他可吃的树种知道的人就不多了。柳叶,桐花等等都可吃,六六是从二婶那里知道的。柳叶采下来放入大盆双手大力揉搓,然后放水多漂洗几遍,最少三遍才能把苦味去除干净,然后随你怎么吃都是美味佳肴了。桐花简单多了。
六六太过文气,面皮又薄,人人皆知的好东西根本到不了她手里,她拉不下脸来跟人争抢撕夺。看着那些天天为这些东西打架骂街的街坊四邻,六六说不出有多压抑。不是饿极,谁会这样不要脸面放下廉耻呢?何况这些婆娘从来不是为了自己,她们多半都是为她们嗷嗷待哺的崽子和奄奄一息的老人在挣命。所以六六退而求其次只是找那些别人不知也不抢的东西做来吃。真要感谢二婶。六六想如果没有二婆,张家数条生命想要熬过灾年恐怕很难很难。可惜春天太短,打个卯嗖喽一下就溜远了。每年的春天都像串亲戚不能久住的小媳妇,没等坐热板凳,夏天一准就会追腚赶来。这里的春秋说起来有点多余,似乎专门为了凑够四季才设的俩种说辞。如果你不是个特别细心的人,根本就看不出有春秋。好像冬天就揪着夏天的尾巴,夏天就追着冬天的屁股。没春秋什么事。你想想那场春雨才下过几天?天老爷就迫不及待热了起来。不满8个月的翔说会走就会走了。
做梦一样。粉红的桃花雨中,翔摇摇摆摆迈出了他今生的第一步。六六牵着他的小手,片刻不敢分心。这是她心尖上疼出来的小人。六六比谁都明了自己这辈子选择了什么。情之无望,爱之无望都是她心甘情愿的自掘自跳,自作自受。“我乐意!”只有三个字,说出口多么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她眼下所能把握的只有她的翔了。这是她一生所爱凝聚而成的宝贝。其他的都不属于她,望穿秋水想断肝肠也楼不到怀里。她只有翔。
兴国坐在轮椅上看翔学步。手里的书出人意料地不曾打开。他虽然依旧面无表情,目光却出奇的柔和。翔已经会喊妈妈。六六却迟迟不肯教他学喊爸爸。一想到这个称呼她心里就抽搐不已,说不出的别扭。就像谁伸手拉扯别在她心口的一根刺,却无论如何拔不下来。徒添痛苦。早晚而已,她不可能让她的翔永远绕过那个称呼。总有一天,翔会把这个庄严的称呼郑重其事别在兴国的胸口,呼者不知情,听着作何想?
六六心乱如麻!
第六章(6)
河堤越走越窄。
这片柳树林子就挤在离镇子约莫半里远的河沿子底下。六六攀住一棵上了岁数的爷爷树,一片叶子还没揪下来。就听见什么动静扎进耳膜,心惊肉跳的弹了一下。顺声音的来处望过去,惊得六六一屁股跌下树身。林子地势很低,土是潮湿的。哪怕树顶上跌下来也伤不了人。也没有大声响。只砸出类似于噗通的一声闷响。好在这样厚道的声音根本没什么穿透力。六六顾不上查看自己有没有受伤,更顾不上拍打身上的湿土,挪动四肢悄悄藏身于爷爷树粗大的老干后面,屏住声气不敢再让自己全身上下发出一丝的响动————
不远处,有俩人绞扭着厮打在一起。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六六甚至听得见喘息声打在树干树叶树枝上碰撞而回的呻吟。是女人的呻吟。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的一男一女。女人拼命挣扎,男人拼命征服。女人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呜呜呻吟声,俩只脚没头没脑地胡乱踢打,更准确地说是在没有方向地乱扑腾。你见过溺在水里的人吗?六六小时挨过一次淹,那无望那挣扎,到现在她还记得真真切切。眼前的女人就是六六当年溺在水里的情形。男人双腿夹紧女子的双腿,极力阻止她的反抗。女人的上身和双手给捆在一株树干上。嘴里显然也塞了东西。那呜呜的呻吟就是从塞紧的嘴缝里挤出来的。六六怕的要命,她长这么大从没遇上过今天的状况。六六的心越跳越急,快跳到嗓子眼了。她惊恐万分,不知道该跑该留?跑?那火烧眉毛的女人怎么办?留?她又如何帮她摆脱困境?怕只怕帮不了女人还会害了自己。忽然那女人好像看见了探出树身的六六。她先是一愣,紧接着绝望的眼里闪出求救的光芒。六六手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招呼。脑子飞速转动着各色各样的念头和打算。始终拿不出一个十拿九稳的办法。六六踌躇之间,那男人已经开始撕扯女人的衣服……
六六再也顾不上多想。脱下脚上的鞋子,灵猫一样扑了过去。她上前扳倒骑在女子身上的男人,双手勒住他的脖子,用上吃奶的劲,半点不敢放松。女人死命摇晃着身子,试图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哪里能呢?眼看六六就要撑不住了。她的力气正一点点消失。男人已经从被人偷袭的惊愕中回过神来。这是个四肢发达的年轻男人,五官还算端正,只是脸上一条条的横肉凭空给人一种不是好人的感觉。眼睛不大,眼神愚鲁而凶狠,不像狼,狼眼是亮的,六六虽然没有见过狼,可是她听张占武讲起过,他告诉她狼的眼睛在夜里总是恶狠狠闪着一种具有威慑力的绿光,白天的狼眼什么样他没说过,六六觉得也应该是很亮的一种凶光。可眼前这俩脚狼的目光虽然凶狠却混沌异常。有这样混沌双眼的人灵魂也一准混沌:眼不干净的人心能干净吗?六六气短神促。男人的一双铁钳正把六六勒在他脖子上的双手一点点拉开……绑在树上的女人急了,身子挣不开,她急中生智提起双脚用力朝男人脸上踢打。男人一只眼给踢到火候,他松开一只手去捂受伤的眼睛。六六趁机咬住他另外一只手。男人忍不住怪叫一声。女人趁热打铁又一阵猛踢。只可惜力气太小,起不了太大作用。如果像男人的脚那么有力就好了,一脚就能把他命根子踢下来。让他断子绝孙,一辈子不能再作孽。男人不笨,躲过疾风骤雨的一阵突袭,聪明地拖着瘦小的六六挪出被捆女人的袭击范围。形势急转直下,二打一立时变成一对一的单打独斗。很快六六落了下风。六六恨自己没把匕首带在身上(不是夜里,她从来不带它)。不然眼下就不会如此狼狈。女人呜呜狂嘶,如笼中之兽。她是替六六着急。六六已经被男人打倒,用不了多大会,她们俩都得完蛋。这天天死人的灾年,想必多死俩个人也不会有人注意。
死就死吧,谁又能长生不老做神仙?既然总得有那一天,也无所谓早晚了。她只是放不下她的翔。没娘的孩子总是可怜的。六六忍不住心中唏嘘。她拳打脚踢嘴巴咬,那人却是愈战愈勇。出手歹毒有力。那只淤青的眼愈发显得狰狞。六六筋疲力竭,呼呼直喘。男人一脚飞来,她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趔趄几步,倒在地上,真没路了?六六有点不甘心。为了她的翔她不能束手待毙。没等她爬起来,又是一脚直踢她面门,一棵树重重地撞到她头上……
醒来时,那女人身上已经没了绳索,原来是个容貌秀丽花样年华的少女。那男人躺在地上血流满面一动不动,看样子不是死了就是昏了。还有一个蓬头垢面乱发堆肩身披麻袋片的怪人,六六认识他,他就是六六记事起就经常看见的那个来路不明的流浪汉,谁都说不清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不过他好像从来没有过要到哪里去的意思。年年花开年年谢。他不声也不响,不偷也不抢,不招谁也不惹谁,谁招他惹他,他也从来不怒不恼、不哭不笑,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天天徘徊在马头营的街头巷尾。严寒冻不死他,酷暑热不死他。如果他不用俩只脚走路,人都不一定知道他是个人。更不知他何以维生。六六也不清楚他靠什么过活。难道只是依靠别人的施舍?每次他路过张家,六六都会拿点吃的喝的给他,给什么要什么,他既不道谢也不拒绝。好像没人听见过他说话,于是就有人猜他是聋子。天长日久,人们连猜测的兴致也没了。虽然他有碍观瞻毕竟于人无害,也就随他自生自灭了。六六万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看见他。六六糊涂了。目光问向女孩。女孩告诉六六是这位大叔救了她们。六六连说了几声谢谢。怪人,半眯的眼睛忽然睁大了:人们早已习惯了他总是半垂着双眼的落拓样儿,六六也一样。不想今天忽见他一反常态,眼睛竟然很亮,倒让六六吃了一惊。那亮一下又黯淡下来,就像入夜刚刚打开的灯,因为停电又灭了。他双眼重新半闭回去。真是个怪人。
六六一下认定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听了女孩的介绍,六六才知道男人是女孩村里的民兵连长,没当民兵前是个不披羊皮的混混,当‘官’以后是个披着羊皮的混混。他最大的目标和追求就是网尽天下美女。起码也要网尽方圆左右的像模像样的美女。他打着谈恋爱的大旗耍流氓,人也拿他没办法,队里也不好过多干涉。天知道他凭什么当上的民兵连长?丫头们恨他怕他又奈何不了他。只好时时留神,处处防范。这个名叫香菱的女孩也真够倒霉的。六六忽然想起《红楼梦》中也有个不幸的香菱。别是叫香菱的女子都命运坎坷?这个香菱本来也小心翼翼躲着这个坏蛋,可躲来躲去还是被他缠上了。他死追活打,软硬兼施,闭门羹吃了无数碗。屡屡碰壁却迟迟不肯放手。逼得没法,香菱的父母只好让香菱去亲戚家里躲躲。谁知道他竟然偷偷跟在了后面。见此处荒僻无人就想先做了霸王,把饭煮熟再说。走投无路的当口,来了个摘树叶的六六,救了她的清白,也救了她的命。
“姐,差点害了你,真对不住!”香菱不停地道歉。“他死了没?”六六问。流浪汉上前探探那男人的鼻息。不置可否。看来怪人不聋。六六又说,“如果没死,你还得继续躲出去。”香菱点点头。怪人摆摆手,摇摇头,意思说,回去吧。不用担心。然后扛起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出林而去。很快没影了。六六和香菱对视几眼,说,“那你就回家去吧。”说不清为什么,六六对怪人很是信任,觉得他既然让女孩放心,女孩就可以放心了。女孩点头称是。一边帮六六撸柳叶一边装做不经意地问六六的名姓住处。六六明了她的意思。无非是留待以后回报之意。六六笑笑说,“不用。谁碰上也不能袖手旁观不是?香菱妹子你记住:今天我没遇见你,你也没遇见我,这里什么也没发生!”女孩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
六六到了也不知道怪人把那个不知死活的恶棍弄到哪里去了?死了还是没死?如果死了又作何处理?会不会有麻烦?她都想知道,又不是特别想知道。只是想想。这事就算过去了。再见到怪人。六六还像过去那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那以后六六再没敢一个人去过那片柳林。
后半年,情形略有好转。好像是上面拨下来一部分粮食还有种子。秋庄稼勉强种上了。人们心里积存已久的危机感慢慢淡化了。三尺之冰也不是一天冻成的。哪能说不挨饿就不挨饿呢?离吃饱还有一段日子,不过人们似乎看见了光亮。有了盼头也就有了力量。一部分干部翘到天上的尾巴也悄悄收回来了一点,虽然嘴里不肯承认错误,心里毕竟受到了谴责。不算幡然悔悟,也在尽力补救。
翔走的很稳了。
第六章(7)
这个孩子她是不想要的。杀了他(她)吗?想想都会心碎的决定怎么可以由她做出?凶手的无辜不是凶手自己说了算的。无辜的前提是丰衣足食。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手依心而动:衣没丰,食没足。那又怎么样?就有了大喊无辜的资本了吗?她不敢这样说。
几十米的路走成了几百几千米,站在晚夏初秋的交叉点,六六的心比一望无际的太平洋更无助。离二婶的茅屋越近,六六的心越忐忑。除了吃饭,嘴巴的另外一项重要功能是用来说话,配合耳朵做交流是最常见的一种沟通方式。吐出心里想的,得到心里要的。看你的本事了。二婶不是一般人。
没有鹅的日子快乐也来的少了。六六还是下定决心尽快进入二婶的视线。太阳不是每天都善解人意。今天的太阳和几百几千几万年前的太阳肯定是不一样的,肉眼凡胎看不出罢了。六六同样看不出。那么太阳眼里的六六和几百几千几万年前的另外一个六六有没有区别呢?太阳的回答六六听不懂,所以六六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对二婶开口?
篱笆上爬满栝楼绿色的长藤。似乎那死篱笆也被侵染的有了活着的生命。理直气壮的家花里夹杂着势单力薄的野花,虽然是星星点点却也会见缝插针,想要围剿谈何容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这片小小的的方寸之地总能带给六六这样怡然自得的恍惚。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她信天游铺就的栅栏旁出神。六六蹑手蹑脚躺入她的视线,犹如自天而降的风景。二婶微笑着收回了远在爪哇国的思绪。六六犹疑片刻,抓过二婶的手放在自己腹部,再抽出百分百的目光关注她的反应。湖面静谧无波,湖下暗流汹涌。六六紧张的要命。
“你想怎么样?”二婶很平静。
“我不想要。”如果打算能这么顺利说出,那结果就一定相当艰难。说的快是为了驳的快。她做好了挨骂的准备。果然二婶露出了反对的表情:
“这孩子。我说你什么好?”六六知道二婶想说,哪有你这样做妈的?心忒狠了。
“二婆,我……我一个翔都养不起。”二婶知道六六想说,二婶你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
“一只羊是放,俩只羊也是放。荣华富贵不见其好。”二婶坚持着。
“我怕孩子长大饶不了我。”这话相当蹊跷。六六紧急刹车。她差点把孩子的身世喷薄而出。冰山出水一大角。二婶聪明着呢。六六静待初审。
“你认为你错了吗?如果错了你何必做?既然做了就别怕后果。”二婶出人意料的话让六六惊诧不已。六六越听越糊涂。难不成二婶什么都知道?她在她那里压根没有秘密?那她的瞒天过海,她的欲语还休,她那见不得人的隐私,她所有的不得已,都大可不必?六六半张着嘴巴,真不知说什么了?二婶说,你以为你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是作孽,你以为你拿兴国做了幌子是理亏,你以为你的孩子名不正言不顺,你以为你套着乱伦的枷锁见不得天日,你以为你没资格做母亲,你以为孩子长大你无言以对,……你觉得你心里不干不净?你觉得你活得不明不白?你哪里错了呢?你上了儿子的床,又乱了爹的心吗?还是你上了爹的床,又乱了儿子的心?如果你瞒上欺下了,如果你左右逢源了,如果你一心两用了,如果你居心不良了,你是有罪的。你那样了吗?如果没有你错在哪里呢?六六本来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现在愈发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
“你一定会说,如果没有错,又何必怕人知?是呀,你六六敢不敢喇叭筒子里广而告之:说张占武就是你翔儿的亲爹?你当然不敢。你不敢就是你错了吗?规矩不是你定的,伦理不是你圈的,谁是谁非你说了不算。所以你尽管没有错你还是逃不过众人的讨伐。是这样吗?”六六眼里有了泪。六六不知道二婶这样了解她,又这样懂得她。口诛笔伐胜过十八般兵器的砍杀。六六都可以不怕了吗?六六很想大哭一场。她忍了许多年的那场哭至今还忍着。可今天她不想忍了。
“翔是你的心肝宝贝。你越爱他,越怕他长大成人知晓一切。你想不出合适的说辞。你觉得你未来的日子里有一个早晚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就像末日一样可怕。所以你不能再安置第二颗炸弹在你心里。养不活只是个借口吧?“六六不说话,六六说不出话。六六只是哭。六六有一肚子排山倒海的苦楚。
“二婆,你抱抱我。”六六心里的委屈不是语言可以排列出来的,更不是泪水可以排泄出来的。谁让六六选择了这样一条自掘坟墓的死路呢?她心甘情愿守着活寡,一年难得几次的欢愉还要偷偷摸摸如寡妇偷情,她清清白白的守一个男人,却随时随地都可能掉入一个深不见底的乱伦的陷阱。假如有了万劫不复的那一天,她只能老老实实等着绞架上头。死刑犯还有请律师的资格,谁肯为自己辩护?奸夫淫妇,哪一个名副其实?有一个‘失德败行’的母亲,她的孩子将以何颜立于天地?六六不怕害了自己。她的选择她理当承受。他纵然无辜也不算枉死,毕竟他要了她的全部。孩子呢?她有没有权力把他们拉入这趟永远清不了的浑水?说什么清者自清?既然她的浑水本来就是一汪清水,又哪里去找更清的清水呢?翔已经进来了。肚里的这个呢?
“你懂了吗,二婆?”六六晶莹剔透的湖水蓝泛的二婶满心波涛汹涌:没想到这小小的女子承受了这样大大的压力?如果换成是我,我会怎么办?二婶一边打着换位的算盘,一边不厌其烦的颠过来倒过去帮六六权衡着未来所有可能的利弊。她还是不同意打掉孩子。人生不能算计。算计不是人生。何况人算不如天算。六六,把心放空,把孩子留下吧?那是一条命呀。二婶温婉地劝着六六。她说,命里该有的就一定躲不掉。相信吧六六,老天饿不死瞎家雀,车到山前必有路。会有路的,孩子。如果老天不给你留路,又何必让你遇上他们母子?留在张家的那天,可能一切就注定了。想太多不好。闹心。
也许并非二婶的不屈不饶打动了六六,也许她根本就不想打掉这个孩子,她只是想借助二婶的阻扰下定自己的决心。拉下也许的台布,剩下的就是实实在在的桌面了。六六决定无为而为。一切顺天应命。只要孩子自己不走,那就是承认了她这个母亲。至于凡此以后的种种,就留待命运裁决吧。
第六章(8)
各家各户可以光明正大吃小锅饭了,
各家各户可以光明正大喂鸡养鸭了,
各家各户可以光明正大过正常日子了,
这比什么都好。人终于又可以像个人了。
秋庄稼入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启开门窗,却是泼头泼脸的漫天大雾呼啦啦直往屋里钻,仿佛全世界都陷在一场漫无边际的浓烟里拔不出来了。手一抓一大把,浓到了固态的边缘。比牛奶还稠。浓雾里传来湿漉漉的人声:可以当粥喝了。一张嘴果然有粥水入口的质感,甚至更威猛,无需你用力,那灰白的稠乎乎的东西自动往你喉咙里钻。渴不渴饿不饿,由不得你,见缝插针地死皮赖脸。帮你擦脸,帮你解渴。呛嗓子。真真的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见眉眼。谁说云雾缭绕像是神仙住的地方?天堂也决计不能这样混沌一团。置身其中,哪里还有什么东西南北的界线?增光添彩的,丢人现眼的,一切都不算什么了。没有仇人相见的眼红,没有老友重逢的狂欢。啥都看不见。还分什么亲疏远近呢?估计没人敢擅自出门找碰找撞找鼻青脸肿。六六忙不迭关紧门窗。把那魑魅魍魉的浓雾挡在四壁之外。直到日上三竿的辰光,雾气才被那个不信邪的太阳挥剑斩开一道道似是而非的缝隙。事后人们聚一起交头接耳,都说这场雾起的邪行。别说六六这样的年轻人没遇上过,就连那些七老八十少胳膊短腿,掉发豁牙的老爷子老娘子们也纷纷摇头叹息说从来没经见过这么霸道的大雾。
傍黑,凉风习习,夕阳西下,蓝格莹莹的天上随意走动着几朵颇具情调的白云,三三两两的蝴蝶蜜蜂花心草间摔打着翅膀。宁静安详,温煦和谐。仿佛从来没有过那么一场大雾。子虚乌有的空穴来风嘛。一家子吃过晚饭,照例聚在院子里消食顺气闲磕牙。翔本来兴致勃勃追着一只黑花蝴蝶,不想一屁股绊倒在南瓜秧里,不知是南瓜磕了牙还是牙磕了南瓜。大概是疼了,抬起头看看眼面前几个大人,咧开嘴摆出大哭一场的架势。元元跑过去抱他。他不让。嘴依旧咧着,坚持着刚刚摆出的姿势,眼睛朝向六六。“二婶,弟弟要你抱。”翔心说:瞧瞧,元元哥哥都明白了。六六嘴角上弯,眉眼含笑,假装看不见,愣是不抱。她在成心逗耍儿子。翔真急了。眼瞅着一场塌天大哭要冲出喉咙,六六不敢再抻着,小跑几步把儿子抱在了怀里。难怪人都把六月天和孩儿面放一起比较,当真阴得快,晴得也快。本来阴云密布转眼喜笑颜开了。
“咱家翔儿,笑起来真是好看。”从翔出生至今,刘曼丽一直有意无意冷落他。也很少抱。背地里人都说她这个大妈当得好称职。这会子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夸起侄儿来了。众人均感纳罕。搞不清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转什么念头?她看看翔,看看兴国,再看看占武,最后看看六六,眼珠子骨碌碌转个不停。“你们看,翔随哪个?”众人听她问,由不得也把她研究过的四张脸对比一下。兴业说,眼睛像弟妹。元元说,像二爷。樱桃也说像二爷。刘曼丽最后归纳总结说,除了眼睛随六六。鼻子嘴巴脸盘眉毛无一不像二叔。就是没有一点点随他爹。六六脸腾一下红了。占武闷头抽烟,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兴国依然我行我素的老样子。兴业感觉有点不对,一边趁人不备偷着给曼丽使个眼色,一边插话打起圆场:孙子随爷,天经地义。这叫隔代遗传。
第二天开始,兴国不再和占武同桌吃饭。自打闽清走后,家里吃饭的人越来越少,堂屋的饭桌上冷冷清清就占武一个人,六六怕他难受。就和兴国一起也回堂屋吃了。兴国是个省事的,从来不和任何人闹别扭,对六六更是尊重。不想这一犯倔,几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六六知道,他是从心里恼了。翔的长相让他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他的爹也是翔的爹,原来他和他的‘儿子’是亲兄弟。他不会怪罪六六。他肯定他父亲是罪魁祸首。他可以理解和容忍六六的感情。也乐于遵从夫妻兄妹的君子协定。六六喜欢谁他都赞成。孩子的爹是谁他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是自己的父亲。六六多少理解一点他的感受。其实她早发现了儿子的长相酷似占武。她也一直战战兢兢怕兴国不能接受,在此之前,一直和和顺顺。翔一天天长大,兴国毫无反常。六六本来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不料想……那么刘曼丽他们是不是也在怀疑什么?她那话怎么听起来阴阳怪气的好像话里有话?不能,孙子随爷爷,正如兴业所说,很正常呀。自己脸红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她和兴国的真实关系只有他们俩知道。别人咋会多想。可是兴国的心结必须打开,不然以后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六六说,哥,你有气冲我来。别怪你爹。兴国闭上眼睛不理她。
真的,你相信我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自轻自贱的女人?懂事起,我就没有爱过别人。我也从来没想伤害你妈。我也当她是妈。她在你心里和在我心里并无二致。她活一天我孝敬她一天。如果他们白头偕老。我也心甘情愿守一个永远空幻的影子。绝不插足其间。更不会让任何人知道。那么这辈子我就老老实实做你的‘妻子’。清清白白。相敬如宾。可你妈走了。剩下你爸孤孤单单一个人,不管以后的日子多长多短,都是难熬的。你不心疼吗?我既然爱他,怎么能忍心他这样冷冷清清孑然独行?
慰他寂寥,也慰我寂寥。翔以后会喊你爹,你难受,我也难受。这是我做妹妹的对你不起。也对翔不起。他长大成人纵然不肯宽谅,也是我自作自受。不久,还会有一个孩子来,他一样会管你叫爸爸。如果你觉得这是罪恶是乱伦,那么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缠他。他人品高贵,配做你爹。如果要说下作,那就算是我不守妇德没皮没脸没人伦吧。你这样让他难堪就是不给他活路。不如拿刀杀了他痛快。他是什么人相信你比我清楚。
求你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情分上,求你看在他生你养你不容易的份上,给他应得的尊重和脸面。
兴国慢慢睁开眼,点下头来。
第七章(1)
“五星红旗,迎风飘扬,战斗的歌声,多么嘹亮……”
六十年代初期,中国北方某省某市某县某公社的水库工地:闹腾腾的声音,乱纷纷的腿脚,各具特色的面孔,五光十色的风景……这是准备因势利导的一大片低洼地,四处散放着一些破破烂烂,残缺不全的弃用工具和说不出名目的各色垃圾杂物。最显眼最亮丽最神采飞扬的是那几面高高在上迎风飘扬的五星红旗。
人山人海的喧嚣里,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伙同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小伙,合抬一块青色条石。看他踉踉跄跄的幼稚劲就知道他的前半生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或书呆子 ————只有积淀的岁月,没有磨砺的沧桑。读书破万卷的优雅恰恰成为他被人取笑的借口。“大哥,你都会干啥?这么屁大点活就把你折腾的天摇地动了?床上干得动你媳妇吗?不行我替你。边去歇着吧。”小伙子半真半假半玩笑。他记不得这是第几次遭人讥讽了?谁都不愿意跟他合伙。他自己干吧,挑也挑不动,抗也抗不动,好像没派给他一样轻松活。有干得动的活路都派给50岁以上的老爷子了。他怎么好意思主动请缨加入老人家的战队呢?什么都不要,脸也不能不要。他紫涨了白皙的面皮 ,低头无语。肩上破皮的地方丝丝拉拉的疼入骨髓。钝刀子拉肉的煎熬。小伙子力气很大,他几乎是被半拖着。脚底板碰上了一个尖利的硬物,左脚一滑,他收不住身子,一溜歪斜地摔倒在身旁乱七八糟的乱石上。俩人都倒了。抬着的青石板正好砸住他的右脚面。脑袋被尖利的石头穿出一个洞,呼呼窜血。他疼的昏死过去。等人们移开他脚上的石板把他抬入工棚。他那只伤脚已经肿的变了形。不像只脚了。活像只肥胖的熊掌。因为脚面的意外肿胀,糊在脚面上的那层半黑不黄半干不干的烂泥也四分五裂的瓦解成残缺不全的垢壳了。
一个年约半百的男人拉着一个身背药箱的年轻女子挤过层层叠叠的围观者进了工棚。男人一脸焦灼。无所适从。女赤脚医生,打开药箱,拿出相应的工具,给伤者清洗处理伤口。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俩臂外扬做出轰赶蚊虫的架势往外驱赶趁看热闹找空休息的民工们:“快滚,妈拉个巴子,看什么看,到时完不成定额,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我可是立了军令状的。小王,小马,小刘,小王八羔子们快紧着,别给我丢脸。操你先人,还想不想入团了?”经过一番看似随意实则严密的威胁利诱软硬兼施以后,人们拖拖拉拉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工棚里就剩下女赤脚医生和那个一脸焦灼的男人了。干部换了一副神情指着伤者问女娃:“丫头,怎么样?要不要紧?”女赤脚医生一脸沉重地摇摇头:“快送正规医院吧。我处理不了。头上伤的不轻,除了消毒包扎还要打破伤风。脚上的骨头都拍碎了。弄不好会落个终身伤残。晚了容易感染。”干部皱皱眉,思虑良久,扯扯正俯身低唤伤者的男人的衣袖:“他是你什么人?”男人答道:“是我侄子。”“亲的?”“当然。”“那这么着吧,你陪小芳医生送你侄子去县医院。到了以后,小芳回来,你就留下照看你侄子。先治伤要紧。有什么情况你随时找我。”……
当夜,病人高烧不止。
第二天,病人依旧高烧不退,什么方法也退不了烧。大夫们束手无策。都说没见过这样的病例。
第三天,病人离奇死亡。为什么说离奇?因为伤的虽然不轻,可怎么也不至于有生命危险呀,他偏就死了。
灵魂出窍的兴业静静地回到了张家。死亡让他变得格外安详宁静。头上脚上的绷带也没能影响他满脸的祥和。刘曼丽鼻涕一把泪一把,手拍腿,腿打地,爹呀娘呀,嚎啕不止。樱桃元元也以各自的方式表达各自的悲伤。“先给他净身换衣服吧。”占武把话撂下转身出了门。
兴业死得太过意外,占武根本没想到兴业会死,所以既没及时通知刘曼丽也没来得及给兴业换寿衣。按说必须死者咽气前净身换衣的。占武忍下伤心,慢慢理顺烦乱的思绪:刘曼丽大概是指望不上的,六六身子相当重了,也不宜过于劳碌。兴国废人一个。樱桃元元还都是孩子。家里就他一个整装人了。里里外外。迎来送往。都得准备好。占武请来红白把式细细商量着一应事体。请人的请人,报丧的报丧,请响器,搭灵棚……停灵数日,
出殡那天,水库工地的负责人也就是张占武认识的那个干部也来了。元元的孝子。孝盆落地,四分五裂;异口同嚎,纸灰飞扬。刘曼丽顿步止哭,急转身一个箭步薅住那个干部的脖领子:还我男人!那干部姓崔,是个见过大阵仗的,比一般农村里那些懂事的二大爷们还要高一等。饶是这样,他也被刘曼丽的举动吓了一跳。毕竟是老江湖,很快便收拾起狼狈,努力调整出相宜的神态,安抚着情绪激动的死者家属刘曼丽:“大妹子,谁能想到会出这事呢?我兄弟已经走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呵?我知道家里少了个顶梁柱。以后的日子……唉,我不会袖手旁观。能帮衬的我一定帮衬,能争取的我一定争取,你们寡妇失业的……”送葬的队伍呈一字长蛇,慢慢移向张家老林(祖坟的意思)。
“张占武,你给我站住。是不是你把我男人害死的?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如果你心里没鬼,我男人伤了你咋不通知我们一声?你安的什么心哪?你以为悄没声地把人害死就一了百了了?你打的好如意算盘。你个狼心狗肺丧天害理道貌岸然人五人六的老王八犊子。你让我们孤儿寡母怎么活?今天你不给我个交代,我和你没完。”
下葬回来,刘曼丽拦住占武破口大骂。骂完还不不解气。看见墙角一根大木棍,顺手夯起来,奔张占武兜头砸下,众人不及阻挡,眼看棍子落到张占武头上,一旁的六六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倒张占武,棍子偏了一下落到了六六肚子上,六六哎哟一声,双手捧腹倒在地上起不来了……
“血。二婶,血……”樱桃吓得脸都白了。众亲友急忙上前搀起六六。大股的鲜血顺着六六的裤腿汹涌而下……
“快,麻溜送医院。”众人七手八脚把六六抬上一辆手推车,往医院飞跑……
“来不及了……”大夫俩手一摊,做了个遗憾的动作,
“孩子保不住了……”
第七章(2)
六六没有哭。
这个不知是男是女的张家后人就此走完了他(她)尚未开始的一生。姑且算是他的命吧。
兴业被送回来的当天夜里,他母亲经不起白发送黑发的打击,一病不起。以至于后来发生那一连串变故时她并不在场。不过刘曼丽回来以后的撒泼她是听见了。等她扎挣着爬下床想去阻止,众人已经闹闹哄哄送六六去医院了。她忍不住老泪纵横,悲从中来。等人们从医院回来,发现兴业妈靠门框坐在冰冷刺骨的青砖地上大睁着俩眼一动不动,看起来形如槁木,憔悴的已经不成样子了。
“妈,您怎么了吗?”珊珊心酸不已,上前抱住母亲。瑶瑶本来气愤难平,一肚子牢骚想发,看见大妈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妈,我嫂子呢?都怪她个扫把星搅得家宅难安,四邻不宁,这个家有她,永远好不了。我哥也真是的,什么样的女人不好找,挑三挑四挑花眼挑了这么个四六不懂的下作玩艺。把六六肚里的孩子又给祸害”珊珊一急,把刚刚众人商量好的先把六六流产之事瞒着母亲的约定给忘记了。瞒是瞒不住了。看着母亲一脸的内疚凄苦,珊珊后悔不已。众亲戚只好轮流劝慰一番。
“谁知道刘曼丽去哪里了?”珊珊向聚在门洞里看热闹的孩子们打问。“我知道。”“我也知道。”“告诉姑姑。”“你们去医院不大会,她就带着樱桃元元走了。元元说去姥姥家。”瑶瑶愤恨不已:“敢惹不敢撑的孬种。有本事别走呀。”
第二天一大早,二婶闻讯赶到张家。听瑶瑶说完始末,少不了一阵感伤叹息。又陪着精神稍见好转的兴业妈说了会子话,正准备起身去医院看六六。六六恰好回来了。“六六,谁叫你回来的?陪你的二表嫂呢?”瑶瑶比六六大不了几岁,算得上一起长大,彼此心性相投,一向合得来。所以从不见外,。六六嫁给兴国她也不曾改口,还是一口一个六六的喊。很少正经八百喊声嫂子。六六也喜欢她喊自己名字。这会子看见六六回来了,感到意外。“我哪里住的下?妈病着呢,还有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没归置好。我让表嫂回去了,人家也上有老下有小的。放心吧。我没事。歇几天也就好了。她呢?”六六朝刘曼丽的住屋扫了一眼问瑶瑶。“操她妈,老天爷瞎了眼了。真真的好人不长寿,她活一万年。滚她鳖壳里,回娘家了。”“哦。回吧。走了安生。难得清静。你没事正好多住几天,帮我照看翔和你哥哥,顺便陪陪我。”“好。”瑶瑶一向痛快。
刘曼丽躲到娘家去了。六六反而高兴。她不走,一家子都别扭。再说,就算她不走,谁也不能当真拿她怎么样?杀她剐她,都只是气头上说气话。发泄一下而已。平时当着刘曼丽,六六基本不去那院走动,唯恐她没事找事抽羊角风。天长日久,娘儿们都快成俩姓旁人了。现在她走了,一切就方便多了。娘几个也顺便多聚聚。去去病根,解解闷。平时,老人家拘束在刘曼丽手底下,跟犯人差不多,估计大气都出不匀。说不憋屈谁信呢?
“六,妈对不住你。你嫂子她混,”
“妈,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和她一般见识。她进了张家门就是张家的媳妇。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天天和她针尖麦芒,针锋相对?您放心,到几时您都是我妈。”六六打断母亲的话。老人家已经活的够苦了。她不想她再为自己操心费神。六六把冷好的药端给母亲服下,又说,“哥不在了。您还有我,有珊珊。从此以后,您什么心都别操。她就算翻了天,您只当没看见,实在受不了,您就花插着去二婆那里住。二婆最会开导人。和她在一起,保管您心宽体胖活过百年。”“这丫头,活过百年我该成妖怪了。嗯,有我六六给我宽心,我可舍不得死。对了,你爹没事吧?我也没顾上去看看他。你回去转告他,就说我说的,他什么人我做嫂子的心里有数,让他千万别和那不懂事的计较。这些日子让他受累了。”六六点头应下。
烧过头七。六六坐庭院一角给翔绣肚兜。坏小子翔,那一天出奇地乖顺,老实的像一头卧在娘怀的小羊羔,黑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巧手,如果不是长长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你都能把他当成洋庙里圣母抱着的那个长着翅膀的洋娃娃了。冬日的阳光温温暖暖地铺过来,桃树,苹果树,红果树,丁香树,各树伸出各树的枝,一起把阳光拦截成丝丝缕缕的光条,地上便是花花搭搭的图案了。翔忽然活泼起来。山羊变成了羚羊。翔激动地拉住母亲,往大门的方向走。走过三五米停住了脚。迎着阳光指住一个点不动了。六六顺指望去:一颗鲜艳的红果火一样挂在枝头。骄傲地逗引着地上的小子。是下果时拉下的。六六笑了。“等着。”六六找到打果杆,翔帮母亲搬了一只方凳。六六亲了儿子一口,夸道:真聪明。听母亲夸他聪明,翔愈发得意了。捣登着虎头鞋跑前跑后。六六站上房凳,对准那朵火团打过去。打是打下来了。却打到了刘曼丽住屋的顶上。你说寸不寸?望望红果消失处,六六为难了。赶回来烧头七的刘曼丽应该在屋呢。她不想招惹她。翔欲罢不能。缠着母亲要果果。正好张占武回来。问清情况,把靠在正屋的梯子搬过去,把红果拣了回来。这算什么呢?
不算个事吧?刘曼丽不干了。一场泼天大闹就此拉开帷幕。都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遇上刘曼丽这样嘎咕透了的女人,任你万虑,万万虑,也难保不失。一根鸡毛,一个蒜皮,成为张家俩房分家的导火索。几天以后,院子正中筑了一道砖墙。张家大院一分为二。那天起,
分家了。
第七章(3)
许多年后,六六忆及当年分家的缘由,还是忍不住感概万千。也许那个枝杈上火一样鲜艳的红果并非采摘时偶然的遗留。就像许许多多看似寻常其实饱含哲理的存在。造物的神奇就在于它平淡无奇的外壳下处处蕴含的契机。
她的翔是那么高兴。纯净如天籁的童声足以感染一切有灵魂的高等生命。那一刻,六六倍觉珍惜。好像所有过往的苦难都被重新赋予了无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儿子快乐的成长就是对她那份缺乏磊落的爱情最好的注脚。冬日的太阳,居高临下挥洒着他对万事万物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浩荡悲悯。不说一视同仁吗?那么渺小如蝼蚁的六六母子当然也有权分得一份温暖的光热。刘曼丽可不这样想。说话之间,大驾光临,她是她永远的女王,她用她与世长存的女王范,夺过翔手里兴高采烈的红果,扔地上,踩脚下,脚板轻碾,行云流水的举手投足一气呵成把一个孩子无价的童真换成了一小摊烂红肮脏的果泥。翔大张着嘴巴不知如何表达他的愤怒与惊愕:他来之不易的幸福呢?
翔嚎啕大哭。
没容六六们说什么,刘大小姐刘曼丽先发制人已经开火:害死我的男人还不够。上房揭瓦来了。好恶毒的心哪。干脆直截了当把我们扫地出门更省事。省得碍了谁的眼。什么二叔,二弟,小姑子,小侄子,操他血爹的蛇鼠一窝,没一个好东西。有种外面称王称霸去,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我呸!
……
……
看她这样,本来怒火万丈的六六打了预防针一样,不气了。她知道她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聪明嫂子,一定又想出了什么别具一格的幺蛾子。不然,她怎么会如此小题大做大张旗鼓借个吃奶的孩子开锣唱戏呢?既然锣鼓喧天响的热闹,六六索性不动声色静听下文,看她出什么招,等着接就是了。她怕的是早就心里窝火的张占武耐不住性子捅了她这个马蜂窝,那这出精心铺就的开场戏就不一定会唱出什么结果了?真希望他没有在家。嗨,傻六,刘曼丽那是一般省事的主吗?主角缺席,她能开锣吗?张占武果然眉横目立,怒发冲冠了。通通通,他几步跨到侄媳妇跟前,指着她飞扬跋扈的鼻子忍无可忍,一字一句地问:你到底想干啥?刘曼丽不慌不忙也不躲:“怎么,害死你侄子还不够,还想杀了我呀?那行,你就好事做到底,一并成全我们夫妻团聚了吧。”花容月貌配蛇蝎心肠,独具匠心的奇思妙想,也是绝了。人到中年的刘曼丽看起来还是那么好看,半老的徐娘莫测高深,落一子砸死人的神气活现。她巴不得张占武心浮气躁动起手来,她岂能让他伤到?无非为顺坡赶驴走下步做准备。听得见张占武双牙交错的声响。他面色铁青,双拳紧握……眼里嗤嗤拉拉冒火花……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他强压怒火,心里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因他性子刚烈,父母从小没少教他这类心宽容天下,肚大能跑船,吃亏是福,忍者自安的忍字诀。中国的老百姓算不算世界上最宽容的顺民?总体来说,应该是的。忍,是华夏文明里最根深蒂固的一种元素了。忍则顺。中国人的忍耐力可能是洋鬼子们永远没办法理解,也望尘莫及的。可刘曼丽那一脸似笑非笑的挑衅,谁能受得了?既然孔老二声称,女子与小人难养,那么他肯定见识过这类比较难养的人中龙凤了。有本事惹得圣人七窍也生烟的女人非刘曼丽莫属也。就在张占武火往上撞,眼看要出事的千钧一发的当口,他的老嫂子及时赶到了第一现场。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张家大少奶奶。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从来没敢有过自己的心思自己的见解自己的理想,她就是为了成就父母的尊严、夫君的香烟而生的。为了证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正确,她小心翼翼,委曲求全地做了女儿做媳妇,做了媳妇做母亲,做了母亲做婆婆。遇上好人是她的命。遇上坏人也是她的命。她不敢不认命。她不止一次感叹命运对自己不薄。她庆幸自己遇上了好丈夫,好公婆。丈夫一家都是好人。她上孝公婆,中侍夫君,下养儿女。她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她熟读《孝经》《女儿经》。她是三从四德的典范。她谨言慎听,谨言慎行,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她无怨无悔死心塌地相夫教子了半辈子。直到儿媳妇娶回家,她的好日子才算告一段落。儿子喜欢的姑娘她没理由不让儿子迎娶。她只能竭尽所能成全儿子的幸福。她只想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纵不能赢得媳妇的孝从,总也能相安无事吧。她慢慢发现,儿媳妇并不是个投桃报李的良善女子。你对她多好,她都安然受之。以怨报德是她高兴,以德报怨是你下贱。难道你指望她对你像你对她那样?她终于知道那是自己大天白日做美梦,不可能。她不怨天尤人。她依旧认定这是自己命中该有的一折。她对自己怎么样她都可以忍受,可她不想眼睁睁看她毁了这个大家。她心急如焚。
长嫂比母,张占武一直非常尊敬他这位温婉贤良,安贫守富的嫂子。看她那小小的三寸金莲火急火燎地倒蹬着地面,紧行慢赶。六六迎上去搀住她。张占武眼里的火苗熄了一截。刘曼丽依然故我,好像根本没看见她这个婆婆。翔,住了哭声,睫毛上还挂着珍珠。“二弟,”兴业妈喘息未定,忙着救火,“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不念万不念,就念在你嫂子我这张老脸,别和孩子一般见识。她糊涂,你不能糊涂。爹娘不在了,你就是咱家撑门顶户的主心骨。若你也乱了章程,那可怎么好?”哪容得老太太说完,早有人急了眼。刘曼丽一把扯起婆婆:“娘,你胳膊肘不朝外拐活不了吗?听你这话,好像是我错了?”刘曼丽气婆婆抽冷子冒出来坏她的好事,气急败坏扯得老太太差点摔个马趴。老太太被儿媳妇抢白得骑虎难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六六看了刘曼丽一眼,把老人扶到离刘曼丽远点的地方坐下。免得她再发作起来殃及池鱼。张占武已经冷静下来。家丑不外扬。他若无其事装好烟锅,气定神闲吞云吐雾。缭绕的烟雾让人搞不清他心里的乾坤。过足烟瘾,他起身在鞋底上磕掉烟灰,不急不慌地开了口:“说吧。别故弄玄虚兜圈子。兴业的死我解释不了,也不想闲磨牙。如果我亏心,天有眼,地有灵,自会让我不得好死遭报应。这事就此打住。亲疏一家子,莫让人笑掉大牙的好。明人不说暗话。我听着。”
刘曼丽措手不及。处心积虑布了个自觉天衣无缝的局,寻思着占尽先机,稳操胜券了。只等猎物上钩她好收网。这次回家,她已经和娘家兄弟商量好,她一回来就找茬,只要张占武敢动他一指头,保他吃不了兜着走。等到兜着走的那步再逼他就范。谁料想婆婆做了起跑线上的程咬金,没到半路呢。胜过玉面罗成的回马三枪。这个闲吃萝卜淡操心的老不死。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有脸没脸也不能半途而废。不演穆桂英挂帅改演杨贵妃醉酒,扔一粒石子先探探水深——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分家吧。脸已经破的不成体统,何苦再一个屋檐底下活受罪呢?”刘曼丽一脸鱼死网破的没商量。张占武看看嫂子,她也正满面愁容看着他。六六兴国不置可否。元元领着翔,枯树枝上找虫卵。翔好像已经忘记那个被大妈踩烂的红果了。
“那就分。怎么分?你说吧。 ”
刘曼丽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料定张占武绝不能同意分家!因为她知道张老太爷有不许分家的遗命摆在那里。早知道这么轻而易举,她又何苦大费周章?
“这破家也没什么价值连城的珍珠玛瑙,就算有,我做晚辈的也被蒙在鼓里不知情,不知就当作没有,我情愿吃个哑巴亏。也就这几间破茅屋。你那边的厢房归你,我这边的厢房归我,正房二一添作五,好像不行,是单不是双,那就齐大门分,你多占个门洞。你家走正门,我家改走南门。院子正中砌道墙,墙俩头都拐个弯,这头拐出你的大门,那头拐出我的南门。以后就算是自立门户,各不相干了。”
张占武听之任之。只要能够看不见刘曼丽。他怎么样都认了。家里的一切随她选拣。六六只有一个傻要求:让兴业妈和她一起过。刘曼丽高兴死了。天降甘霖也比不上她凭空捡到的这个大便宜。心说,只有六六这样的呆瓜才能这样成全人。她正不知道把这个病怏怏的婆婆怎么处理呢。雪中送炭送的及时。兴业妈虽不想连累六六,可想想儿媳妇的嘴脸,又实在打怵,她怕这个儿媳妇怕的要命。六六虽然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血肉,可毕竟喊她一声妈妈,和珊珊没俩样,也算是母女情深了。为了能最后过上几天安生日子,她也就半推半就随了自己的心。
平心而论,这家分得好。道不同不相为谋也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也好。反正歪打正着,俩类人变成俩家人。小人的算盘一样能算君子的帐。不是吗?
第七章(4)
晨起有了鸡鸣,午夜有了狗叫,春天有了叫春的猫……
饥饿的感觉慢慢远去。似乎从来不曾有过任何的缺失。当大家一起从那个不太愉快的长梦里同时醒来回到旧日生活的轨道时,也没有感到任何的不方便和不得劲。那些死去的生命也蓬勃勃加入了活着的轮回,不管你前生前世是什么。你只能履行你今生今世肉体所在处的职责。哪怕上辈子你是你现在爷爷的爷爷,这辈子你也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孙子。谁叫你投生到了他儿子老婆的肚子里了呢?路还是你选的,怨不得别人。为了防止诸如此类的心理不平衡,看来,孟婆汤还是有继续喝下去的必要。这道风景不能缺。奈何桥边的老婆婆真的是为了你好。就像渐渐长大的翔。他躲过母亲的视线,穿过葵花的金盘,丁香花的紫穗,杂树林的郁闷,一溜小跑,转眼化身为西河水中跃进跃出的浪里白条。他就不知道他的上辈子是谁的谁?
这样多好。 八岁的小子心里存不住事,游了几个来回,他赤身露体上了岸。宽叶遮脸躺在林荫下晒太阳。鸡鸡儿翘的老高。再高也是小鸡鸡。小小子坐门墩,三岁四岁想媳妇。翔听见对门的老太太豁着没牙的嘴巴给孙子唱这首童谣时就觉得不对。因为翔已经八岁了,也都没有想过媳妇,三岁四岁怎么会想媳妇呢?媳妇是什么?翔虽然不懂,可他知道媳妇是会让人害羞的东西。他很想问问母亲,又觉得不好意思。他还知道男孩不能当着女孩光屁股露鸡鸡。那是流氓。流氓是什么,他同样不知道,可他知道流氓就是坏蛋的意思。没有别人在场,翔是不怕羞的。也不算是流氓。今天的太阳瘸了腿,走的活像乌龟爬。没点朝气的老冬瓜。可惜了那身白毛。你倒是快当点呀,不知道少爷我等你下山有大事?翔躺不住,太阳固执己见保持着原有的步态,这么等下去,他会疯的。今天的蜻蜓儿不错,红的多,黄的少,打酱油的有三只,麻脚蜓躲在一株灌木梢上,这些大路货留给那些没出息的小子吧。翔要的是绿色的那种。他唤作绿箭的那种大个蜻蜓。最机灵,很难逮。喜欢在有芦苇的水面来回飞,飞累了会站在苇叶上歇歇脚。翔答应妹妹送她一只的。哦对了。翔又有了个快满三岁的小妹妹。是马头营最漂亮的女娃娃,翔以她为荣。非常疼护她,宠爱她,什么都依着她。亲戚朋友,街坊四邻没一个不喜欢她的,连曼丽大妈都对她刮目相看。曼丽大妈讨厌翔是出了名的。翔男子汉小丈夫不跟她妇道人家计较。只要她不欺负妈妈他就不‘欺负’她。翔的小妹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羽扬。想起自己大大眼睛的小妹妹,翔忍不住笑了。有个妹妹真好。答应了妹妹的事情他一定要做到。翔蹑手蹑脚猫腰潜行。翔是飞毛腿,跑起来比羚羊还快。阿大说的。阿大阿二说他们看见过真正的羚羊,天知道真假?翔知道那是夸他呢,所以不管真假心里都高兴。不过这会子翔不需要自己快似羚羊,他要无声无息慢慢前移。翔盯住一只绿箭。这些芦苇十分碍事。悄悄一动,就会娇娇滴滴唰啦啦乱响,尖声小娘儿坏了嗓子一样。都难不住翔。翔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茫然无知的绿箭身旁,食指拇指圈成弧形罩在绿箭翅膀尾端,就差轻轻一合。好了。
那美丽的绿箭在翔的指间了。翔一脸自豪。剑眉飞扬。哎哟——报应立到。一根苇茬刺入了翔的脚底板,又种子发芽一样从翔的脚面冒了出来,翔疼的呲牙咧嘴。泪流满面(泪是疼出来的,不是哭出来的)。看来人是不能得意忘形的。再怎么得意也不能忘形。几时也不能。翔记住了。翔一屁股蹲坐在苇丛里。那只绿箭依旧牢牢捏在手中。翔强忍剧痛,把指间的绿箭放到唇间衔好。然后双手合作,把插在脚上的苇茬拔了出来。血柱呼一下窜起老高,翔想扯一片衣服包住伤口,低头看见自己一丝不挂的光溜身子才想起没穿衣服呢。他只好忍住疼,一窜一蹦跳到刚刚下水的半坡上。拿过汗衫,捂包住整个伤脚。抬头看看家的方向,家还远着呢。他真有点愁了。这样下去血会流光的。血流光,妈妈就没有儿子了。妹妹也没有哥哥了。这可不是小事。翔感到了事情的严重。翔金鸡独立,四顾无人。不过奶奶的茅屋出现在翔的视野之内。近的几乎可以听得见鹅声。翔仿佛有了主心骨。撑到奶奶那儿,翔就得救了。希望在即,翔浑身充满力量。艰难地套上裤衩。翔三窜俩跳,很快整个人就进入鹅群仪仗队的欢迎声中了。不用多说,翔嘴里的奶奶定是二婶无疑了。按辈分,翔应该喊二婶什么呢?随妈妈他该喊声老奶奶,随占武他该喊声奶奶,可他哪里知道张占武是他亲爹呢?所以他还是应该随妈妈,不过老奶奶喊着别扭,从他会说话开始,他喊的就一直是奶奶。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少,喊什么也就无所谓了。一种称呼而已。
二婶听见鹅叫,早已迎了出来。看见一步一个血印子的血肉模糊的小人儿,二婶的心立刻揪了起来。她抱起翔进了屋。翔一个劲让她小心点别碰坏了他的绿箭。这孩子,一只蜻蜓算什么?脚都伤成啥样了?二婶嘴里抱怨,还是接过翔手里的蜻蜓,很小心地帮他暂时放养到一个防苍蝇祸害饭菜的纱罩里面。接着迅速帮他处理好伤口。二婶应该算是个很有经验的大夫了。翔的伤虽然看起来非常严重,其实没什么大碍,小孩子的愈合力相当强,很快会好的。二婶并不担心。“小子,你是留在奶奶这里养伤?还是回家去?”她认真征求着翔的意见。翔也认真地想了一下,说:“都行。”二婶还是决定送翔回家。二婶有一辆独轮的手推车。翔就是坐在这辆车上被二婶送回张家的。当然还有那只绿蜻蜓。不过,翔的大事干不成了。只能顺期延后。
翔叹了口气。
第七章(5)
翔长到八岁很不容易。最不容易的当然是妈妈。
翔是马头营最帅的男孩。颇有乃爷之风。其实他不但有张占武年轻时的英武之气,更秉承了六六的精雅秀气。从小看大,三岁至老。见过翔行事作风的大人都暗自嘀咕说这小子长大一定是个狠茬。没准将来比他爷爷更有种。枪打出头鸟,也未见得是什么好事。翔比一般孩子胆大。他的胆大不是说他不怕黑。不怕黑算什么。他是什么都不怕。谁都说不出他怕什么。好像没有他怕的东西。六六知道他怕什么。他怕羞或者也可以说是怕丢人:一岁以后,翔就很少尿炕了。偶尔的偶尔,也会把被窝当便桶,比如夏天西瓜啃多了。有一次六六把他画了地图的床单拿到院子里洗晒,正赶上借比一位大妈在场,顺口说了句,翔尿的吧?六六笑着点点头。扭身却看见儿子低头躲在墙角,小脸红的赶上黎明的朝霞了。六六知道自己错了。六六连忙给儿子道歉。那以后,再没人看见过翔尿湿的床单。翔比一般孩子敢作敢当,不管什么事,只要是他做的,他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抵赖!不是他做的,谁要冤了他,他也会和谁拼命。六六疼她,却不惯他,无关人品的小错随他去犯,影响节操的大事决不姑息。当然六六的原则只是六六的原则,六六的界限也只是她认定的界限。六六从不大吼大叫,教育孩子更是温言细语。她是用不着大喊大叫的,只要六六一撂脸,翔马上知道妈妈生气了。翔最怕妈妈生气。妈妈不会无缘无故生气,妈妈脸一阴,翔就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翔知错必改。翔最喜欢妈妈微笑的样子。所以翔很少惹妈妈生气。翔很敏感。翔四岁那年有一天,忽然发现妈妈的肚子比平时大了许多,其实是慢慢大起来的,他没有及时发现而已。翔以为妈妈是长胖了。妈妈却告诉他,不是胖,是妈妈肚里有了小妹妹了。那天起,翔开始有了心事。翔很害怕。翔终于有了他害怕的事情了。翔很怕妈妈肚里的娃娃出来以后,妈妈就会不爱他了。翔把自己的担心告诉妈妈。妈妈笑了。妈妈很坚决地承诺儿子:有了新宝宝,还是一样爱他。永远不会不爱他!翔最相信妈妈。因为在翔的心里,妈妈说话算话。从来不骗人。后来,妈妈的肚子越来越大,大到让翔害怕。翔甚至担心它会炸开。妈妈自己并不担心。妈妈肚子里的小娃娃越来越有劲了。不过妈妈说和翔在妈妈肚里时不一样。妈妈也是凭此认定翔一定会有个小妹妹的。果然翔就有了个漂漂亮亮的小妹妹。看见妹妹,翔一下喜欢的不得了。再也没有怕妈妈因为妹妹不再爱自己的担心了。翔觉得自己比妈妈更爱妹妹。翔决计不会吃妹妹的醋。
翔为了给妹妹抓蜻蜓伤了脚。翔没告诉妹妹是为了她才受伤的,翔是怕妹妹有想法。翔失去了自由。好像红孩儿进了紫竹林,孙悟空套上了金箍棒。暑假过去一半了。翔还在家里养伤,翔心痒难耐。翔一天也呆不住了。翔的脚已经好的差不多了。翔觉得自己能出门了。可妈妈不许。妈妈看的很严。自己有事时就委托小妹妹看管他。妹妹很喜欢他送的大蜻蜓。把它放在蚊帐里逮蚊子。蜻蜓抓蚊子一绝。绿箭更厉害。自从有了绿箭,妹妹再没有被坏蛋蚊子咬伤过。妹妹和翔感情很好。翔受伤回来,妹妹伤心的厉害。眼里挂着泪,一个劲问翔痛不痛,又撅起小嘴给伤口吹气,好像吹一吹就不疼了。妹妹一吹,翔真的感觉不太疼了。翔受伤以后,妹妹就很少出去玩了。她天天早上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翔屋里,看看翔的伤口是不是好点了?自从有了小妹妹,翔就不和妈妈一起睡了。不过每天临睡前,妈妈还是会过来陪儿子讲价故事唠唠嗑。直到翔睡着才会离开。偶尔的,翔也会要求和妈妈妹妹一起睡一夜。妈妈也不会拒绝。总而言之,六六尽一切所能,不让儿子感到自己受了冷落。
忽然有一天,妈妈发现绿箭死了。妈妈喊过翔指着死了的绿箭。问翔怎么办。翔知道妹妹和绿箭有很深的感情。等会回来看见绿箭死掉一定会哭的。翔不想妹妹哭。翔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也许可以蒙混过关的办法。翔抓住妹妹心地善良心肠软的特点,决定和妈妈联袂演一出双簧。翔先让妈妈把绿箭的遗体安葬妥当。等妹妹一进门,翔马上向妹妹认错,说刚刚来看他的一个同学的小妹妹被蚊子叮了一身大包,可怜得要死。都化脓了。自己一时心软,就把她的绿箭送给同学,让他转交妹妹了。送走绿箭才想起绿箭是扬扬的宝贝。果然,妹妹没有哭。自己的绿箭这么有用这么英雄,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哪里会生气?只是有点因为舍不得产生的难过。翔连忙安慰妹妹,说等自己脚好了。一定想办法再帮她抓一只来。妹妹马上赶跑难过笑容满面了。事后,翔不停自我反省,妈妈曾三番五次三令五申严禁自己说谎,可是为了妹妹不伤心,自己这样说了谎,是可以原谅呢?还是不能原谅?翔就此和妈妈恳谈,妈妈告诉他,像这样出于良好意愿的谎言是可以原谅的,不过小孩子因为年龄还小,不容易分辨善恶谎言的本质,所以还是尽可能不要说谎。今天的事情是妈妈同意并参与了的,应该算在妈妈头上,如果有错也是妈妈的错,翔是没有错的,但是翔能够认识到自己说了谎,妈妈还是非常高兴。这说明翔已经长大了。妈妈跟翔讲道理的时候,总是不厌其烦。成年以后,想起这些清晰如昨的点点滴滴,翔依旧非常感谢母亲对他的悉心教育。
其实给妹妹再抓一只绿箭之前,翔还有一件大事要干。如果不是自己的脚意外受伤,他那除恶惩奸的计划早就完成了。
第七章(6)
翔怎么也忘不了王小五和他的混蛋儿子是如何趁夜深人静割了他家自留地里的白薯秧,又把刚刚成形的白薯挖了整整一垄的。糟践人。翔知道以后肺都气炸了。翔骨子里是个仇报仇来冤抱冤的人。虽然妈妈再三告诫他不要学会记仇,不要想着报仇。妈妈说看人要多看人好的一面。妈妈说世界上没有十恶不赦的坏人,谁都可能犯错误,要宽宏大量,给人改邪归正的机会。冤冤相报何时了。翔也很想听妈妈的。可心里过不去。要不是阿大兄弟也趁黑去偷队里的早苞谷烧着吃,谁又能发现他家的白薯是王小五祸害的呢?虽然众人纷纷指责王小五缺德冒烟。可仅仅几句指责算什么呢?能够让他认识并改正自己的错误吗?翔认为还是要给他点厉害的尝尝。翔知道妈妈不会同意他任何的报复行为。所以翔准备先瞒着妈妈。
“这个梅花形状的疤痕,会让我永远忘不了八岁时的那段经历。挺好的记忆入口。”28岁时,翔指着自己脚上的伤疤对自己的妻子说。
翔现在还只有八岁,离28岁还隔着十万八千里呢。八岁的翔自以为长大了。既可以顶天立地,又可以保妈护妹了。不是挺可笑吗?伤口愈合,自由恢复。还有足够的时间。翔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地跑出了妈妈的监护。
彩霞满天,倦鸟归巢。一群群红蜻蜓夕阳下搔首弄姿舞翩跹,活像一片片燃烧的火焰。那圆圆的红球看起来并不凶恶,很慈祥的样子,很容易让人产生可以抱在怀里亲热的错觉。不信就抱抱,看能不能把你烤成一撮飞灰?翔不抱夕阳。翔没那闲功夫。儿马驹子一样尥了几个蹶子。翔做出跨马提刀的英雄样儿。翔宽衣解带,脱得精赤条条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河道宽宽,河水暖暖,河草翩翩,河泥软软,乌龟王八虾兵蟹将俱都齐全。肚里有了点油水的人们,也乐得乐善好施,不再赶尽杀绝了。他们大人有大量,给这些离不开水的鱼虾王八们留了条不宽不窄的活路。它们温情脉脉水中游,不知死活地缠绕着翔的身体发肤。翔仰面朝天,看霞光万道染不住的白云,自由自在天上飘。一只红蜻蜓落他头上了,几条柳叶鱼碰他屁股了。翔一个鹞子翻身,打了个水花不见了。落在他头顶上的那只蜻蜓儿吓了一大跳。惊魂未定贴着水面飞跑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在哪里呢?只见他左手一条鱼,右手一只龟,立在浪花闪闪水深处。双手齐发,鱼龟如箭,钻入岸坡之上的草丛里不见了。喘息未定再入水中,如此水上水下,进进出出,周而复始几个来回,水天一线处的大火球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片片余晖还在生生不息地燃烧,好像齐天大圣踢倒的八卦炉中溅出的残热。翔,风度翩翩上了岸。穿戴整齐。扯了几片蓖麻叶子。把草丛里挣扎逃命的虾兵蟹将收拢起来。追风少年风驰电掣一般来到二婶的茅草屋。喊声“奶奶”,听到回应才说:“鱼放盆里了。”没等二婶出屋,人已经走远了。
去哪了?夏天的夜总是来的很慢。翔看看天还没黑透,想起答应给妹妹的绿箭还没兑现。又重返西河。绿蜻蜓再难抓也难不住机智勇敢的翔。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翔不会失手的。等到翔把一只狡猾大大的绿箭交到妹妹手里,天已经彻底黑透了。翔错过了炊烟袅袅,进入了万家灯火。六六看见蜻蜓,知道他去洗澡了。没再多说什么,指指水盆示意他洗手洗脸准备吃饭。又脚不连地紧着进灶屋盛饭去了。翔附在妹妹耳边低低交待说,妈问起,就说我马上回来。妹妹点点头,看那小样还沉浸在重获绿箭的喜悦里没出来呢。
去哪了?三拐四绕,眼开眼闭的功夫,翔已经爬到王小五家的烟囱边。只见他拿起一块方砖堵住了王家的出烟口。这回王小五要倒霉了。再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张小学生用的作文纸,压在青砖下。人一上房,就能看见。纸上写的是:
堵烟囱的,张永翔。再做坏事,还堵。
按部就班做好这一切。翔才不慌不忙跑回自己家。前后不过几分钟。妈妈饭没摆好呢。翔若无其事对着妈妈笑笑。洗手吃饭了。六六恍惚觉得儿子有点不对,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看看翔,她欲言又止。翔知道妈妈饭桌上很少数落人。他知道这事不能算完。一夜无话。
第二天,王小五没有来。
第三天,王小五没有来。
第四天,王小五没有来。
翔坐不住了。这事忒不对了。按理说王小五应该找到他家,让他家大人好好教训他一顿才是。他怎么没有来呢?翔想不通了。他决定找上门去问个究竟。翔敲开了王小五家的大门。开门的是王小五家的大丫头。“你爸呢?”“在。”这是个少言寡语的女孩子。翔多少有点忐忑。王小五热情的好像有点过了。一口一个大侄子。翔开门见山说明来意。王小五尴尬地笑出一脸丑花:“嘿嘿。我做了错事。你才堵我家的烟道。不怪你,我找你家干什么?你说是吧。我一直想找你爷爷赔个不是。一直拉不下脸。嘿嘿。我以后保证不干坏事了。再干,你还堵我家烟道。……”王小五叨叨咕咕说了一大堆。也不管翔这个胎毛未褪的八岁小子能不能听懂。
翔听的很是明白。翔思量再三,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爷爷没说什么。爸爸没说什么。妹妹太小,还不懂得这些,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妈妈告诉他说,你这样报复是不对的。想让人改正错误就应该光明正大找到他说明问题,要以理服人。不过,你没有藏头露尾,留了名是对的。
妈妈的话有妈妈的道理。翔还是觉得他这样做也没有错。人总得学着慢慢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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