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潇丹
你踱步来到海洋馆入口处的大厅,这片空旷区域有个响亮的名字:海洋大厅。此刻应该是夜半时分了,庞大的空间,四下寂静。头顶上有星云造型的几片灯光,周围依次在粗粝质感的假山里,嵌入各种透明容器和海洋主题游艺设施。内嵌外挂的灯体池景观池打满灯光和温馨,炫彩水母和那些斑斓尾鳍飞翔其中。状口处的卷帘门已经落下,立在大厅的中央,举头望星辰,四周况海洋。那些小灯微光照不到的地方,充斥着雾霾一样的灰暗。正对大门的那一方大池体,白亮通透,如银河流淌贯穿这整栋建筑,这是海洋馆的标志:鱼类观赏区,水里裸着一艘褐色的沉船,残骸岩礁、海草珊瑚,水光山色荡漾,各类鱼虾龟贝在浮上沉下,追逐游弋,飘飘然然,永不停息。你慢慢走近靠上去,家中摆设的水族箱在一阵一阵膨胀放大。
观赏区对面的游乐场里,艳红亮橙的跳伞机,蘑菇造型的降落伞都落在地上。在一闪一暗的灯光里打着瞌睡,再旁边是章鱼游乐场,蓝白小圆球充满了海洋池,中间是一只圆滚高大的粉色章鱼,触手化滑梯跳台,除了占地面积大一点,和普通游乐场相比没有太大差别。海洋池边旋转木马,在这里叫海洋骑士,跑马变成海马,转盘顶上流光闪烁,能听见白天残留的热闹在回响,打开的栅栏门等着最后一名游客上去坐好后合上,控制室的按钮等着谁再去掀一下:哗啦啦,旋转启动,欢乐飞舞。“为什么海马叫海马?海马爸爸为什么能生小海马?海马有多大?”在白天的时刻,你和其他人一起,一边陪小朋友玩耍,一边给小朋友转述着道听途说的海底故事,你告诉女儿,之前坐在旋转木马上的都是公主,现坐在海洋骑士上的都是美人鱼。在能量补给站和渔夫餐厅座位上,还能闻到甜腻的焦香,糖葫芦的模型在嘴里产生了望梅止渴的效果,毛绒绒的玩偶在货架上打着瞌睡。你爬到充气城堡的顶上,能俯瞰整个海洋馆的水母缆车,吊在半空,拥挤着排着队。它们是这里的上帝视角。身下充气城堡的胶皮温柔如水,想起孩童时许下的吃住睡在游乐场的愿望,心头突然涌上梦想成真的甜蜜。
两个小时前,你带着妻小和其他家庭一起,跟着工作人员,穿过一扇不起眼的白色铁门,从现实到梦幻,进入了海洋馆的腹部。你们集中在一处室内十字路口,方向牌上东南西北,海洋世界、热带雨林、奇幻剧场、观光隧道,戴好纸手环,套上蓝背心,导游开始了夜宿前的欢迎介绍和事项叮嘱,此时已经是闭馆时间,属于白天的喧闹已被清场,没有了摩肩接踵的队伍,让人突然见识到这里的安静和庞大,水里一个世界,空气里一个世界,两个世界平行在一起,那感觉像是在安静仔细地观察眼前浮动的水母,一只一只,羽扇纶巾,轻舞飞扬,有一种错位的欢愉。听完讲解,做完互动游戏,到了准备夜宿的环节,孩子们兴奋起来,父亲们涌上做儿子时探险的愿景,母亲们憧憬着和女儿一起重回梦境,一起领取夜宿的家什,帐篷、充气床垫、睡袋铺盖、小夜灯,寻找最佳地点,迫不及待地搭建起自己的小世界。
那些视野良好的观景位置,海景隧道的过道,展示缸的正下方,景观小池的边上,很快布满一个个蓝绿色蘑菇包,全家簇拥,隔着一层通透,像是在看一场水幕电影。鲸豚翩翩,鲨鱼迅疾;水纹斑斓,瑚礁艳丽……这一片海洋暂借给你们,万千海洋生物环绕。这些成群成对、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鱼虾甲贝,好多叫不出名,也分辨不清,只觉难得一窥的稀奇和兴趣。海龟把头仰得直直的,闭着眼,一副慢动作回放的姿态。扁扁解鱼,不卷不动,拖着长尾,贴着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它长在肚子上的嘴巴,在狡黠地微笑。几条搞怪的鱼,后背贴着墙,露出雪白的肚皮,无视身边来来往往的游鱼,似乎睡得天昏地暗。石缝里嵌着的几只灰白的东西,睁开眼来回转眼珠,身体保持完全不动,你听到吱吱的笑声,克制的追逐声,咔咔的快门声,在一层保护下的小小海世界里,开着一场小小的欢乐趴。你躺在垫上朝顶上望去,恰好一只鲨鱼,一动不动的,肚皮平摊在隧道拱顶的缓坡上,像是搁浅在那里,周边还有其他鱼儿游动搅动起的一圈圈涟漪。姿态像一具标本,纺锤状的曲线、呈暗灰的肤色、尖尖的鳍,它的吻下新月形的嘴微微张开,露出三角形尖牙。那两排牙齿,小而尖,形如锯齿,严丝合缝,清晰地展示给隧道下观赏感叹的人。你突然想告诉小孩子:海洋里其实是很危险的,那些看起来可爱的、舒缓的、飘柔的、笨笨的大鱼,都有着独特的杀手武器。
属于海洋的夜慢慢深了,除了池内的水纹灯和角落里翠绿色的安全指示灯,其他光线都陆续消失,安静和幽暗变得浓稠,漱口水、洗面奶、护肤晚霜、暴哂过的干净纯棉新睡衣、小朋友额头和后背上汗液的气味,清晰地飘散开来。温度也变得很低,蚊虫冷得都没有力气叮咬。那些躲藏着的换水过滤、水温监测设备,发出如电脑主机运行时的嗡鸣声,此刻使人心安,助人入眠。钻进帐篷,拉好门帘,留着一条小缝,等着鱼儿游到他们的梦里来。
突然感到一丝遥远稀薄的惆怅,想起了之前对某个人的承诺:你数星星,我数鱼,数着数着睡着了。
凹凸不平的气垫,已经很克制的细细的呼噜声,向往与真实之间的细微差异,让你难以放松入眠,似乎你听到了若有若无的召唤。起身转了一圈,最后来到馆内最里面的那片白鲸池体前,脚下还有些白天游客散落的蒲团座垫,眼见一片漫漫的玻璃后面,兜着茫茫的一池深渊,如一方巨型海蓝宝石,宝石透明的深处,有淡青色和浅蓝色的柔和色调,你趴在玻璃上,指尖坚硬、掌心冰冷,眼光仔细搜索,模糊地瞅见两条米白色,在属于真实海水的一泓暗静里时隐时现。你举起亮着手电的手机,只照亮前方一小块区域,其余的光线被深凝幽暗天业面的幽暗的水体,仿佛一面巨大的黑镜,镜子里看到一个弯曲的身影提着一个闪亮的光点。镜子里突然涌出一只白色身影,越来越大,越来越多,一条白鲸终于被亮光吸引,赤条条地贴上来。紧接着是另外一条,你感到后背有点发热,举着的手臂有些微微痉挛,胖胖白白的身躯清晰地在眼前变大,翻个身,把柔美软曲的肚皮挺了出来。在那丰润的白色皮肤上,能看到浮雕一般的凹凸,让你想到最近常用到的白色橡皮。它们的眼珠也凑得很近,这颗小而圆亮的眼珠,没有了渴望没有了热闹,也没有呆萌可爱,像小时候玩的玻璃弹珠,中间嵌有三色彩绘,它们是被手机的光亮吸引引,想看个究竟,手机的光亮射到水体里,映到它们的眼里,以为那是谁的眼睛吗?
你转动手机,光点调皮地在玻璃上转圈,白鲸紧贴你游了四五秒,然后很快离开,仰躺滑翔到池体上方,转了一圈,又从池面潜入池底。再次贴近你,小眼珠对着灯光对着你,滑溜溜的尾巴拨动出滑溜溜的飞翔。你上下摇摆手臂,它们也跟着点头。来来回回几次,你举着的手臂也感觉到疲倦,你看到有些意兴阑珊的失望眼神,这里终究不是真正的海洋。
此刻,你想遁入这片水域,你想让那白色精灵把你带回到少年,回到被父亲攥紧着小手在荒野赶路的黄昏,回到母亲背着你披着雨衣,蹬过被洪水淹没街道的那个雨季,回到子宫的海洋,变成白鲸,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