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潇丹
你看到三十多年前的自己从四百五十五公里远的县城穿越回来,坐在你面前,背对着你。
周六下午四点,人民路上一栋看得出年代痕迹的四层小楼,在前后有三个出入口的一楼大厅,隔出六间教室,只有学校教室一半大小的空间,七排的小桌小椅,一套大投影挂在小讲台的上方,站在台后的老师也变得小而萌,粉白粉黄的墙皮上涂画着小花小草,小猫小狗跳跃其中。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都带着暖暖的笑,一股童话书打开的味道。奶白的弹簧门一呼一吸,一个个孩童被家长们领着进来,他们轻车熟路地找到属于自己的桌椅,放下鼓鼓囊囊的包、袋和一些小文具,如一只只雏鸟找到属于自己的小窝,挪东西移位子,我碰一下你,你扭一下他,叽叽喳喳。家长们径直朝向最后一排专属座位走去,还没坐下,又起身前去叮嘱几句。一只大手伸出来递东西,一只小手展开接住,仿佛大鸟喂食小鸟。耳熟能详的钢琴曲脆生生地响起,如同一阵细风,吹跑了鸟儿们的喧闹,留下一地的安静,这安静中包含着冷冷秩序和纪律的味道。
那个细而小的背影真的很好看。
暗蓝格子的衬衫,材质是有点轻软纱透的精梳棉,没那么顺滑整齐的领口和卷拉上去的袖口就显得异常柔软,右手撑着右耳,手指上还夹着铅笔,左手应老师的要求,一字马般地横在桌面上,背影努力地直着,一分钟不到,就歪了斜了。靛蓝的紧身牛仔裤应该也添加了什么莱卡成分,和硬硬的椅面一起,压出来两个拳头大小的扁圆形,也把两条小而长的腿束出细直的线条。那颗后脑勺圆满周正,上面是密密细碎的短发,不是茂郁满发,也没有油顺的发质,而是厚度密度高度都恰到好处,能看到淡白色头皮以及头顶中间那一汪小旋涡,像绿化带里修剪过造型的冬青丛,顺着他的小颈脖长起来,让接近它的人都忍不住想顺手抚摸一下。这样的背影拍下来,就是各类童装橱窗里的广告海报。
一眼扫过去,单人桌椅,简单坚硬,前后左右,老师孩子,恍恍惚惚,都一并回到学生时代,那些曾认真的妈妈此刻依旧认真,她们伸长脖子,直着腰身,外表鲜亮,一边注意听讲,一边观察着幼崽的反应,手机放在LV棕色小碎花的包上,打开录音软件。那些歪着上身、扭着屁股找个舒适一点姿势的中年男人耳朵里塞着白色的耳机,眼神茫然游离,他们在发着呆,正投入一场熟悉的走神。两三位和自己上课时代相隔太久的阿公阿婆,被发麻的腰椎弄得难受,口干舌燥,喉咙发痒,起身去寻卫生间。
熟悉的旋律第二次响起来,你产生了一种想要结束一切的渴望。
那个小背影,按照充其量也还是大学生模样的老师的要求,固定好自己的手脚姿态,勉强地,压着自己的不舒服,你的身上也感到有点僵硬,那种熟悉的不舒服的感觉,那种需要对抗舒适轻松感觉而产生的松懈和疲惫,那种需要绷紧的在血管里流动的感觉那种感觉重新回到了皮肤神经系统里来。你看着他悄悄歪下去的上半身,悄悄地笑了,你不要提醒他,你也不想有谁再去提醒他,你是他几十年后的同桌死党,心有灵犀地想着一起偷懒。
你看他上课,看他回答问题,看他举手,看他听讲,看他做课堂作业,看他举着橡皮的小手悬在半空中,看他回头用焦急的目光寻觅,你看到他眼珠里的狡黠和无奈,你回味出和他一起睡觉时,他鼻孔里呼出来的温热。
你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
小孩子身上火力有些旺盛,火柴盒般的教室里也有些不太通风,快一个小时后,有牛奶荤油,毛发里的汗蒸汽,芝士饼干的碎渣,炸鸡块薯条,橙汁、波波乐果汁饮料,柚子、香蕉体味缠绕一起的馨香悄悄地浮泛开来,丝丝缕缕,幽然飘忽,这味道来自颈脖处露出的一角粉白的汗巾,来自阳光暴晒过的外套,来自温热软和的丝绸和轻薄光滑的绒发。你轻轻地深吸一口气,感觉搂住了一只毛发蓬松的金毛犬。
辅导老师可爱的程度超过了严肃,面对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没有老师能铁面起来。中途休息,教室里立即叽叽喳喳。你看到一伙《社戏》中的双喜、阿发,瞧见林格伦笔下的长袜子皮皮,住在屋顶上的小飞人卡尔松,冰心笔下的禄儿、小岚,也瞧见了长大之前的翠翠、三三。在教室前排,小嘎子和小三毛在争抢什么东西,小闰土在边上怯怯地看着。拥有一双如《看上去很美》里方枪枪那样的水晶大眼的小男生,正在拨弄着自己的电话手表,《城南旧事》中善良单纯的小英子正在翻书画画。一位女孩子上身套着一件宽松的粉色T恤,背后印着一行广告:小白鸽芭蕾,和她同桌的一个男孩穿着深蓝色T恤,背后的广告词变成了“圣道围棋”。
快到傍晚的饭点了,大厅里专门隔出一处,摆好长桌条凳,用作食堂。奶茶、汽水、丽华快餐、鸡块薯条,还在电动车后座的外卖包裹里。食堂的墙上有老师们的简介,几乎都包含着985、211和那些以师范专业闻名全国的学校名字,那些特别强调擅长数理化的大男孩和女生,在大号的肖像照片上,双手交叉横在胸前,抬头瞪眼微笑,眉宇张开,气宇轩昂地和你对视着。你耳边泛起熟悉的课堂宣讲。你回忆起被那些公式方程式气哭的时光,回忆起呆立在黑板面前做不出题目,被敲头打手,回到座位上站着听完剩下课程的场景。回忆起看过的关于升学考试的纪录片,在成长道路上,谁都不愿遭遇别人的降维打击的孩子和家长们。
自己有了小孩之后,城市给你打开了一个以前不曾发觉的平行空间,这空间里运行着一套不同的时空法则和人员组合。在平行空间里,各种体量的商业综合体内,运行着整整一层的孩童世界,量贩式KTV和精锐教育在同一个街区,住宅沿街店面里驻点着晚托练字琴行棋院等机构。在这层空间的角落,遍布各种滑梯跷晓板旋转椅,各种充满蓝白色海洋球的池子,各种迷离大小水温恒定的泳池,各种带教学功能的小房子。在一天的时间表里,城市开始苏醒和打盹的片刻,会在某个路口形成一处人流集聚的旋涡,一小时之后,旋涡慢慢消散,周边回复平静,仿佛不曾发生什么。在适合缠绵拥抱的电影院里发现专属小孩子的座位。原本许多属于成人二人世界的时间空间遭到压缩和精简。在这个平行空间内,一个小孩子的日常也被精确地平行分成好几层,体育层面、游戏层面、思维层面,那个小身板和小脑袋也在被精确地研究分析着。
本来准时结束的课程,因为有个课堂小结没有讲完而拖堂了十几分钟,室外已全黑,华灯初上,出去吃饭的、逛街的、聚会的、遛弯的,嗡嗡扰扰地倾巢而出。机构的正门口,如同一节到站的车厢,人来人往,散学散场赶学赶场都在抓紧。共享单车在滑滑停停,小汽车、电动车嘀嘀哒哒地离开,挪开的空车位瞬间又被新的来客填满。街上,站台标识灯、汽车的氙气灯、广告霓虹灯、路灯、综合体里的灯带,商业大厦一楼巨大的华为专卖店通透炫亮,白色光线穿过巨大的玻璃幕墙,行人的脸被照得好白好亮,仿佛在舞台上走秀。他们的脸上显出一丝紧张的羞涩。
下课的感觉,无论对谁都是轻松的。你牵着他的小手,他靠着你蹦蹦跳跳,你能感受到小脚步的轻盈,小手心在大手心里跳舞,你们前往最近的地铁口,谁家小孩的外婆或是奶奶,挡在你们前面,操着夹生的普通话在闲聊;
“2000块,就算只有2000块,1000块养个小孩,剩下的1000块生活、吃饭,怎么样?怎么样!现在的年轻人,有啥不敢,有啥不敢再要的呢。’
“是的哇,是的,有啥不敢的呢!我们当年……我们那时候……现在日子多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