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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雨 《秘境系列》
我闭目塞听、噤若寒蝉已久，
我避重就轻、虚与委蛇已久。
我在磨镜的过程中寻找
苦行僧一样的天赋，祈愿道德
像浓雾一样弥漫。
——马累
磨镜（11）
如果我能自警于
这人间的泛滥，如果
我能品味出星光的苦。
时光总是太挑剔，
督促我把肉体活成了悬崖。
当我远未领会生活的意义，
万物已经退回到隐喻。
我想要的透彻都在
黄昏的鸦鸣里，我想做的
归零在勇气里。
我想把记忆里的一盏
油灯当成全部的故乡。我想
有一个月光般的来世。
词语孤高，诗句清淡。
我歌且怀，不计生生遥远。
磨镜（12）
沾满尘土的高羊茅
和三叶草匍匐在河滩上，
它们反方向的目光中
是深陷于悖论的我。
当生活在逻辑的
手腕下倾向于拘谨，
当直觉日益被边缘，
道德被物欲带着转弯。
我清楚孤独的可贵，
空荡荡的河道里传来清净的回声。
我面对的如果不是一缕秋风，
就是整个秋天。
如果诗歌不能改变世界，
人类千秋万代的接力意义何在？
如果《论语》不是真理，
我们因何寻找路的尽头？
我在河滩上磨镜，
益母草和金线莲在刻舟求剑，
草叶上反射着我们
热衷的幻像。
磨镜（13）
我目睹父亲走下大堤打水，
一桶一桶地浇着
他新开辟出来的菜地。
一条刀鱼洄游穿过整个黄河下游，
它的沧桑执拗人类不懂。
我蘸着黄河水磨镜，
抵御整个秋天的泛滥。
我想在磨镜的过程中
看到事物更隐秘的一面。
夕阳坠落时，
尚未成型的石镜闪了一下。
我磨。
我决定把星光磨出血来，
在真理尚未插手之际。
磨镜（16）
已经活到身心理智的年龄，
已经知道唯有沉默
才能揭开日常生活的面纱。
有多少是敷衍的，
就有多少安静统摄着
自我的倨傲。
一个欲望无厌的年代，
词语山穷水尽。我在黄河边
学会了将石头磨成镜子。
“愿望和忧虑无处不在，
阻碍着你通向基本的真理。”
说的多好啊，尤内斯库。
在无边的节气里
磨镜。路过的人都说
我在忆史。
磨镜（17）
在白日梦里抽刀断水，
在万木枯索的黄河边磨石为镜。
在暮秋，磨出天地之忧。
那被低估的恶，依然在丛生。
在恶中修远，在词语的内部造句，
昭示我还世界以安静的苦心。
人人都在沉沦，
我且在沉沦中长歌当哭。
我且从镜中磨出松鹤古琴，
为无尽的沉沦焚香招魂。
君子当自强啊！
那些母语的音和词已陪我半生。
在史和鉴中磨镜，
看彤云飞渡古老的良心。
磨镜（19）
那只乌鸦飞越黄河时
划出的弧线有真理之美。
生活总是在不经意间
指鹿为马，前仆后继。
作为一个天生的迷路者，
我的肉体不足以和一个节气抗衡。
我要的风清云淡还在远处。
如同悲哀在河面上聚集。
那尚未沾染这个时代心机
与喧嚷的，那一阵紧一阵的蝉鸣。
我有立地成佛的指向与决心。
这悲伤的来由。
河水以往如故，
叠加俗世的深渊。
现在，每一刻都是人世的
严重时刻，危如累卵。
我要磨一面诚实的镜子，
映现灵魂的记忆与炭火。
我要借助乌鸦的双眼，
看见午后的闪电和黄昏的大雨。
磨镜（21）
在黄河边磨镜，
在无边的暮晚仰望星空，
死死盯着迷人的猎户星座。
河水嘶哑东流，我努力分辨着
其中的隐秘。我一直
等待一种声音，在秋刀鱼
穿过水草的一瞬间，在漩涡停留
之处，在北斗的勺阵下执著于
内心的秉持，那来自诗歌的
自我教育。
作为一个浅尝辄止之人，
我闭目塞听、噤若寒蝉已久，
我避重就轻、虚与委蛇已久。
我在磨镜的过程中寻找
苦行僧一样的天赋，祈愿道德
像浓雾一样弥漫。
我渴望看见冰块中的种子，
坚硬、清脆，享有智谋。
磨到夕阳坠入群山，
磨到天地归一，像西西弗斯
收获着沉重而均匀的痛苦。
我又一次想起加缪说的：
“如果我觉得真理在右边，
那我就站在右边”。
磨镜（22）
彤云下穿过桐枝的乌鸦，
新草压着旧草的故乡小路，
干涸的池塘边一半枯着
一半绿着的老柳树，
这些普遍的文学的本质，
让我在黄河边陷入迷思。
在生活中寻不到的，
就到镜子的背后去找。
把巨石磨成镜子的过程，
也是将命运平摊的过程，既定
而奢侈。我已经认识到，
写作并不是刻意地
呈现无辜的样子。
残月已坠，启明欲升，
骄傲在无声地告别。
作为一个不幸于真理之人，
“让我在最不高贵的任务中
完成最高贵的行为①”。
我将向星光要参照，向天地
要心，省察半生悲哀。
①语出加缪《手记》。
磨镜（24）
在磨镜的间歇中举头
凝望璀璨的天狼星座，
从中寻找与词语隐秘的默契，
那道德的时序
与更为广阔的生活的渊源。
半生都在躲闪、回避和掩饰，
并在与时光相互试探的过程中
渐渐失去自我。如今
我为自己经年的弃圣绝智
感到羞耻，为连绵的堕落
痛心疾首。当我为了
追求生活表层的意义而不惜
丢弃内里的凝重时，
我错了。
重新回到未磨成的镜前，
重新梳理曾经困惑的矛盾与争执。
并重新明白，“唯一的真理是
痛苦，以及痛苦所许诺的东西。①”
修正自己发育不良的灵魂。
①语出加缪《堕落》。
磨镜（25）
每一次，当夕光将
天与地粘合成一条清晰的细线，
像我的思想迫切需要的
那道薄薄的利刃。
每一次蘸着河水磨镜，
想磨出内心深处根深蒂固的
自私与懦弱，以及河道中
冗长的理性。
习诗经年，愈加怀疑。
但可知的是，已经没有什么
能够消除内心对真理的渴望，
那些形而上的平静，平静中缓慢
延伸的关于人性的意义。
那迂阔、浩瀚的
《诗三百》，沉思而孤独的
《古诗十九首》。我向你说的
治愈，就是从石头中磨出
星光，磨出寺庙和人间。
磨镜（26）
我用磨镜来记录世界
日复一日的喧哗，记录
光阴的流逝，“我以我全部的
怜悯和感激之情依恋着人类。①”
有一个初冬的午后，我在
黄河边读《古诗十九首》，
感觉从此有了灵魂，
那磨镜的动力神秘而又寂静。
蝉蜕身上就要滴下来的露水，
益母草干枯的茎叶上薄薄的白霜，
风中无名的惶恐与不安，
我想用灵魂将它们磨出来。
我崇尚的依然是
自然、道德和人性。
我的痛苦、忧虑与希冀都在这儿，
在水与沙神秘的交互中。
①语出加缪《手记》。
磨镜（28）
当我闭目，瞳孔那暗红色的
帷幕下总会幻化奔腾不息的影像，
有关黄河、祖母和缓慢的《诗三百》。
当我秉烛夜游，
我只是想让心习惯
大野中经久而普遍的疼。
飞蛾径直飞去，带着蛹的碎片。
我沉溺于《古诗十九首》，
如同沉溺于灰烬中的火焰。
为了消弭内心的愧疚
而沉溺于星空的力量，在星光中
磨镜，磨出我钟情的美与道德。
磨镜（29）
乌鸦从斑驳交错的枝干间飞出来，
仿佛要去一个新世界。
牵牛花的瓣里盛满清凉的露水，
徒劳的蝉蜕死盯着时间的幻化。
莫扎特谈自己的几首协奏曲：
“它们妙不可言……但缺乏贫穷。”
梵高一生都在绝望地尝试着他的艺术，
提奥一生都在绝望地帮助他的哥哥。
就是那些只会在记忆中
存在一瞬的美，引领着我。
在黄河边磨石为镜，
司南的铜柄正洞悉某个方向。
摄影：津渡
马累，本名张东，山东淄博人。著有《纸上的安静》《内部的雪》《黄河记(节选)》《聊斋手记》《向晚》等多部诗集。作品多次入选《新华文摘》《北大年选》及中国作协创联部年度最佳诗选、年度诗歌排行榜等。参加诗刊社第27届“青春诗会”，曾获诗神诗歌奖、人民文学奖、“红高梁”诗歌奖、艾青诗歌奖、中国实力诗人奖、博鳌国际诗歌奖、山东文学奖等。最新诗集《向晚》获《诗刊》社2023年春季优秀诗集奖，并上榜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2023年全国文学榜年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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