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启文:高原上的雕像
作者/ 陈启文
扎多永远忘不了最后一次跟随索南达杰巡山的日子,那是1994年1月8日,数九寒冬,三九第一天,可可西里已进入最冷酷的季节。每次进入无人区之前,索南达杰都要从格尔木给家里发一封电报。那年头,最快捷的通信方式就是电报,他发给妻子多沙才仁的最后一封电报只有简短的四个字:“8号上去。”
这是索南达杰第十二次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巡山,除了那辆北京吉普,这次还租了一辆卡车。此行一共五人,索南达杰和助手扎多,西部工委办公室主任靳炎祖,向导韩伟林,还有卡车司机老马,他是随自己卡车一起被临时雇佣的。这几个人中,扎多是唯一跟着索南达杰十二次走进可可西里的人,每一次都少不了他。
靳炎祖则是1993年调入西部工委的一位老将,当时已经三十七岁了。说来,他和索南达杰也是挚友。1976年,二十岁的他从玉树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治多县民族中学任教,和早两年分配到这里的索南达杰成了同事。当时学校宿舍紧张,靳炎祖没有住处,索南达杰主动提出让这位新来的老师和自己住在一起。那单身宿舍很简陋,原本就住了两个人,摆着两张办公桌、两把椅子、两张床、一个火炉,靳炎祖住进来后又加了一张床,这屋子里更挤了。索南达杰笑道:“挤在一起更亲热啊!”他们还真是挺亲热的,没课的时候三个男教师经常一起打篮球,一起喝酒。索南达杰和另一个老师都是康巴汉子,酒量大,靳炎祖虽是汉族,但酒量也不错,他们在一起不知喝掉了多少酒,但三个人从来没有醉过,也从来没有分出高低。
1979年,索南达杰和靳炎祖都结婚了,靳炎祖的妻子王春兰是水电四局的职工,远在黄河龙羊峡水电站,而索南达杰的妻子多沙才仁又是靳炎祖初中和玉树师范的同班同学,这让靳炎祖和索南达杰的交往更深了。在靳炎祖夫妻异地分居的那段时间,他成了索南达杰家里的常客,经常去那里蹭饭喝酒。1984年后,为解决夫妻两地分居的困难,靳炎祖调到龙羊峡,而索南达杰数年内也一路被擢升为治多县委副书记。1992年7月,西部工委成立后,索南达杰因人手不够,立马就想到了好友靳炎祖,他跑到靳炎祖在龙羊峡的家里,再三恳请他到西部工委工作。靳炎祖的理想就是当老师,而他当时在水电四局第二小学任教,这里海拔不高,但工资福利高,一家人又在一起生活,他还可以辅导两个孩子做功课,这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多好啊。而他也听说了,可可西里是个荒无人烟的高寒山区,那时又是淘金又是盗猎,“很乱”!若他答应索南达杰,这不是从米箩里往糠箩里跳吗?他连连摇头,妻子更是坚决反对,几乎是撵着索南达杰“赶紧滚”了。
索南达杰不但没有滚,还一把攥住靳炎祖的手腕子说:“好兄弟啊,我可不是三顾茅庐的诸葛亮,我就是这一顾了,你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只过自己的小日子吧!”
就这一句话,让靳炎祖瞅着妻儿的目光猛地扭了过来,他的人生命运一下改变了方向。
靳炎祖当然知道,这是索南达杰使出的激将法,但他又确实一下被这家伙“将”住了。最终,他不顾妻子苦口婆心地再三劝阻,瞒着妻子去了可可西里,从一个手执教鞭的教师变成了一个环保前线冲锋陷阵的战士。从同事、兄弟到战友,靳炎祖最忘不了的还是他和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结下的战友情谊。多年后,靳炎祖还清楚记得一个细节,一次巡山时,索南达杰坐在吉普车的副驾驶位置上,靳炎祖坐在后排。当前方遭遇多名紧握步枪、手枪的盗猎分子时,靳炎祖提出要和索南达杰交换座位,索南达杰一下发火了:“难道我怕死吗?难道你的命就不是命?”
这一次巡山,他们在风雪交加的可可西里无人区穿行了八天八夜,一直没有发现盗猎分子的踪迹。到了16日,随车载的补给即将告罄,加上索南达杰还要参加20日在格尔木召开的青海省黄金工作会议,遂决定撤出可可西里,沿着楚玛尔河河谷奔赴格尔木。
河谷蜿蜒曲折,车子在白雪皑皑的河山之间回旋。当车开到一个山坡上,坐在副驾驶的扎多突然发现了什么。那时候他还很年轻,一双眼睛像鹰眼一样犀利。他伸手一指,索南达杰也看见了,那是一群秃鹫和乌鸦。他们已经很有经验,只要发现秃鹫和乌鸦在哪里盘旋,十有八九就是藏羚羊遭受杀戮的现场,这些秃鹫和乌鸦甚至会提前预感到哪里的藏羚羊将要遭受杀戮,它们会追着一群还活着的藏羚羊飞舞盘旋。当索南达杰等人驱车赶到乌鸦和秃鹫盘旋降落的地方,一下被眼前那血腥的一幕震撼了,一只只被剥去了皮毛的藏羚羊,倒在凝固的血泊之中,残骸散落得到处都是,嗜血的秃鹫正用它们的利爪和尖喙撕扯啃食。那一大片竖起来的藏羚羊头角,冷森森的,像是一片森林。索南达杰看着这残忍而又悲惨的景象,一双怒睁的大眼似要喷出血来,“追,一定要抓捕这伙盗猎分子!”
在茫茫无涯的可可西里追踪盗猎分子,一如大海捞针一般渺茫,唯一的线索就是盗猎者留下的车辙,但那天狂风裹挟着风雪,追着追着,盗猎分子的车辙就在风雪中消失了,一条线索就断了。索南达杰气得猛踩一脚油门,又喷出一口浓重的热气说:“这样穷凶极恶之徒,苍天也不会放过他们啊!”
或许苍天真的有眼,就在他们沿着河谷驶往格尔木时,竟与他们一直苦苦追踪又渺无踪影的盗猎分子狭路相逢了。事后查明,那是两个武装盗猎团伙,一伙由韩忠明、马忠孝、马青元带领,共十二人;另一伙由王乙卜拉亥买、韩乙子日带领,共八人。这两个盗猎团伙都是青海化隆人,他们驾驶着三辆东风卡车、四辆北京吉普212,持有十一支小口径步枪、一杆自制火药枪、一万多发子弹。这些盗猎者于1993年12月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大肆猎杀藏羚羊。1月16日上午,就在索南达杰和战友们返程之际,这两个团伙也驾驶着盗猎车辆,满载着整整两车约两千多张沾满鲜血的藏羚羊皮,正要开向格尔木去同走私皮货商交易。如果不出意外,他们都将获得一笔比淘金更高的暴利。然而,一切仿佛都是命定的,无论在时间点上,还是在驶往格尔木的路线上,他们终将不期而遇,而一旦遭遇,也将是一次致命的遭遇。
索南达杰也没料到会一次遭遇两个盗猎团伙,而盗猎者的人数、车辆和武器装备都远远超过了他们,这注定是一场众寡悬殊的战斗。索南达杰随即命令几位战友严阵以待,堵截盗猎车辆。首先过来的是王乙卜拉亥买一伙的车队,索南达杰一边驾车紧追不放,一边鸣枪示警,而盗猎者一看是西部工委的车,随即猛踩油门拼命逃窜。在几次鸣枪示警无效后,索南达杰下令对逃奔的盗猎车辆开枪射击,一梭子弹打在逃窜车辆的后轮边上,溅起一股嘶啦啦的火舌,那盗猎车辆猛地颠簸了一下,被迫停下了。索南达杰旋即率战友们奔过去,用枪瞄准车门,喝令盗猎者一个一个顺次下车,在雪地上抱着脑袋蹲成一排,然后对他们一一缴械。这是他们此次抓捕的第一伙盗猎分子,十几分钟就解决了。
很快,又有更大的车队开过来了,他们一看前边有人拦截,先是佯装慢慢减速停车,当索南达杰带着几个人逼上前去时,那开在前边的一辆东风大卡突然地加速闯关。索南达杰随即鸣枪示警,那大卡车还在加速疯狂逃窜,几个人一起火力齐开,打穿了东风大卡的水箱、油箱、玻璃和轮胎,而向导韩伟林对准驾驶室的玻璃连开三枪,那大卡车才一头栽在路边。索南达杰带着几个战友冲过去,只听卡车司机在里边“哎哟哎哟”痛声叫唤,他大腿上挨了一枪。索南达杰一边命人给大卡司机包扎伤口,一边把扎多悄悄叫到一边,叮嘱他回去汇报时要统一口径:“一定要说是我打的。”而扎多当时看得很清楚,那分明是向导老韩开枪打的,索南达杰怎么非要说是自己打的呢?索南达杰解释说:“老韩是老百姓,如果说是他打的,回去后恐遭盗猎分子报复。咱们是政府的人,没人敢找事!”
扎多这才恍然大悟,索南达杰从每一个细节上都是先替老百姓着想。
这次行动,可谓是速战速决,有惊无险,如果没有接下来发生的悲剧,这可以说是西部工委自成立以来打得最干净利落的一仗。索南达杰兴奋地搓着手说:“好,等咱们把这些家伙押送到格尔木,大伙儿就可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了!”他们可有日子没洗澡了,可可西里的气候寒冷而又干燥,几个人浑身痒得难受,夜里躺在睡袋里一片沙沙沙的抓挠声,谁都想洗个热水澡啊。然而,此行路途艰险,要押送大批盗猎车辆势必行进缓慢。索南达杰虽说脾气火暴,雷厉风行,却也是一个充满了人情味和慈悲情怀的人道主义者。眼看那受伤的盗猎者在痛苦地呻吟,他担心那个受伤的盗猎司机失血死亡,还有一位盗猎者患上了高原肺气肿,也急需救治,他当即决定派扎多将这两名受伤和患病的盗猎者先行送往格尔木治疗。临别时,索南达杰还一再提醒扎多白天如何从草地和冰块上辨认方向,夜里如何寻找北极星辨认方位。他还生怕扎多受到伤害,再三警告扎多护送的两名盗猎者:“你们如果动了他一根毫毛,我下辈子就不做书记了,专门抄你的老窝!”
扎多那时又怎能想到,这一别竟是他同索南达杰的永别。而索南达杰的慈悲情怀,也确实为接下来的悲剧埋下了一个致命的隐患。西部工委的人手原本就寥寥无几,扎多又是他最得力的干将,扎多一走,西部工委只剩下了索南达杰和靳炎祖,再就是向导韩伟林和临时雇用的司机老马,而盗猎分子还有十八个壮汉,这使他们与盗猎团伙的众寡悬殊进一步拉大,也让盗猎团伙有了偷袭的可乘之机。
当晚,他们就在抓捕盗猎分子的那条山沟里夜宿。第二天(1月17日)早上,索南达杰等人便押着盗猎车辆出发了。在冰天雪地中,要把这么多的盗猎分子和盗猎车辆从无人区押送到青藏公路边的五道梁,然后再沿青藏线转往格尔木,随时都可能发生意外、遭遇危险。索南达杰让租来的卡车司机老马在前边开路,他驾驶吉普车在后边压阵,将七辆盗猎车夹在中间,这些盗猎车辆只能由盗猎分子自己驾驶。索南达杰将手枪就放在方向盘一旁,靳炎祖和向导韩伟林一路上都紧握着冲锋枪,紧扣着扳机,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这天,他们在风雪中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天黑后便夜宿大雪峰山。索南达杰担心集中关押在卡车车厢上的盗猎分子冻僵了手脚,血脉不畅,因而对他们没有采取捆绑等强制手段。这也是他犯下的第二个“人道主义”的错误,当他替这些盗猎分子着想时,那些盗猎分子却在暗暗算计他们,一个阴谋接着一个阴谋。据盗猎分子后来在审讯中招供,他们夜里先是偷偷商量,把西部工委那辆吉普车的机油放掉,索南达杰就会被困在这里,他们就可乘机驾车逃跑,但索南达杰一直高度警戒,那晚他一直抱着冲锋枪紧紧盯着盗猎车辆,盗猎分子一直没机会下手。于是,他们又密谋了另一方案,对靳炎祖、韩伟林发起偷袭,先把索南达杰的左膀右臂制伏了,再来对付单枪匹马的索南达杰。
那一夜气温已降至零下四十度,能轻易将人冻死。索南达杰几次走到靳炎祖和韩伟林跟前问:“有没有冻坏脚?”两人都摇着头说“没事,没事”。但他还是不放心,还给他们把冻得硬邦邦的靴子脱下来,替他们揉脚,一直揉得他们脚底发热了,他才吩咐他们抓紧时间睡觉。年轻人睡得沉,一旦睡熟了脚很容易冻伤。索南达杰一夜起来给他们揉了三次脚,每次都是揉得他们脚底发热了,他才靠在吉普车的椅背上,抱着冲锋枪,盯着那些盗猎分子,一夜没有合眼。
在抓捕盗猎分子的第三天(1月18日),他们又走了四五十公里,来到太阳湖附近的马兰山。这一带处在地震带上,地面犬牙交错,湖中冰层断裂,隆起一个个巨大的冰块。那种挤压和撕裂的力量,把山沟中一条不是路的路变得像刀切割出来的一样,索南达杰驾驶着那辆老旧的吉普车就像在刀尖上走过,一路剧烈地颤抖和颠簸。此时,他们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上一口热饭、喝上一口热水了,索南达杰的慢性胃肠炎又发作了,在吃过大把的药片后还是隐隐作痛,一颠簸那肚子就疼得要命。为了缓解一下疼痛,他把方向盘交给了向导韩伟林,自己换乘到了老马的卡车上,卡车比吉普车要平稳一些。这样一来,北京吉普里只剩下了队员靳炎祖和韩伟林两人,车上还装着资料、笔记、地图、行李和缴获的枪支弹药。当他们行至太阳湖西岸时,索南达杰正闭着眼迷糊着呢,忽然听见两声爆响,他猛地惊醒了,立马就端起冲锋枪,扣紧了扳机。这对他,几乎是条件反射了。结果却是虚惊一场,原来是卡车的两个左轮同时爆胎了。这路上既有坚硬的冰凌,又有尖锐的石头,爆胎是挺正常的,但一前一后两个左轮同时爆胎,还真是有几分诡异。司机老马下车换胎时,索南达杰也抱着冲锋枪下了车,他看着那朝一边歪斜的车辆,估计不是一会儿的事。
此时,盗猎分子的车辆缓慢地开了过来。为了不耽误行程,索南达杰没有叫停,他让靳炎祖和韩伟林押解盗猎车辆先走,找到水源处驻扎,一边烧水做饭一边等他,“一会儿我们过来喝个热茶”。据靳炎祖后来回忆,当他们押着盗猎车辆到达太阳湖时,天放晴了,太阳尚未落山。太阳湖是可可西里鲜有的淡水湖,也是巡山队员们补充水源的母亲湖,但此时早已封冻,在他们往日取水的地方,只见一道深蓝色的冰垒横亘在湖面上。靳炎祖按照索南达杰的叮嘱,命令盗猎分子在这里停车,一字排开,他们则将北京吉普停在盗猎车队的对面,只有这样,才能用一辆车监控七辆盗猎车。然后,他又命令盗猎分子刨冰烧水,那些盗猎分子连连答应:“好好好!”但过了一阵,靳炎祖只看到盗猎者刨冰,却未见他们烧水。他走到盗猎分子的一辆吉普车边问:“你们怎么还不烧水?”
一个盗猎分子下车说:“水烧着呢,局长,外面太冷了,进来坐。”
这些盗猎分子都喊政府部门的人“局长”,也不知哪来的规矩。他们对靳炎祖这位“局长”挺尊重,挺热情,又是请他上车,又是给他让座。靳炎祖探头朝车里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一个人正在吉普车里拿喷灯喷着火,火上放着一个铁杯子,里面的水开始冒热气了。对于一个几天没喝过一口热水、吃过一口热饭的人,这杯热水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靳炎祖一下放松了警惕,爬上了吉普车的后座,等着一杯即将到手的热水。水烧开后,一个叫马生华的盗猎分子给他端来了一杯,靳炎祖伸手去接,那杯子突然从马生华的手中滑落了。靳炎祖不禁一惊,随即又一眼瞥见马生华正眯着眼冷笑着呢,他第一个反应是伸手拔枪,但他拔枪的手却被马生华眼疾手快一把紧紧抓住了,另一只手也被坐在身边的一个盗猎者抓住了,瞬间,又有一个人从副驾驶上急转回身,一把抓住靳炎祖的头发。在三个盗猎分子的突袭下,靳炎祖腰间的手枪被抢夺了,他被一伙盗猎分子撕扯着拽下吉普车后,还在拼命挣扎,一根铁棒狠狠砸在腰上,将他打翻在地。这些盗猎者恨死了西部工委的人,把火气全都发泄在了靳炎祖身上,一顿拳脚相加,一双双被冰雪冻硬了的靴子,猛踢在他脸上,他左右脸被踢开了好几道口子,满脸是血。就在他拼命挣扎和反抗时,有人在他脑袋上又狠狠踢了一脚,他只觉得头皮猛地一炸,什么也不知道了。
此时,向导韩伟林腿上裹着大衣坐在驾驶位上,迷迷糊糊的,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什么也没看见。一个盗猎分子走过来招呼:“局长,我们茶烧好了,你把碗拿过来吧。”韩伟林睁开迷糊的眼,看了看那盗猎分子,有些警惕地摆摆手说:“不要了,我不喝茶,我也没有碗。”那盗猎分子说:“碗啊,我们有,马上给你端过来。”过了片刻,那人一手端着一碗开水,一手托着一碗炒面,一步一步走过来了。那扑面而来的热气和香气,还有盗猎分子那满脸的热情,让韩伟林一时间有些忘形了,他顺手把冲锋枪放在副驾驶座上,打开车门,伸出两手去接热水和炒面,眼看要接到时,那盗猎分子故伎重演,手一松,两只碗“咕咚”一下掉在地上。韩伟林下意识地“啊哟”一声,刚要去抓冲锋枪,那人顺势抓住他的双手往外急扯,韩伟林腿上裹着大衣,一时使不上劲,从车里“扑通”一声摔出车外,倒在地上。此时,一个盗猎者从另一边打开门,拿走了韩伟林的冲锋枪,而七八个盗猎分子一起围上来,对韩伟林一顿拳打脚踢。他被打昏过去后,又苏醒过来了一次,结果又招来一顿毒打,一根铁棒对准他脑袋猛击一下,他再次被打昏过去。盗猎分子将两人塞进西部工委的吉普车里,韩伟林被反绑在驾驶座上,嘴里塞了床单,靳炎祖被反绑在后排座上,头被狐皮帽套上,挡住了眼睛。丧心病狂的盗猎分子还用刀尖在靳炎祖脸上刻下了侮辱的字眼,这成了他一生也难以磨灭的屈辱。
随后,盗猎者从西部工委的吉普车里拿出了被缴获的枪支,人手一支,子弹上膛。他们将七辆盗猎车全部发动,但并未立马驾车逃跑,而是排成一个弧形的半包围圈,将车头朝着索南达杰驶来的方向。
当夜幕笼罩了一切,可可西里进入了最黑暗的一个夜晚,在这如同鬼域一般的世界里,死神正在黑暗死寂中徘徊。远远的,那穿透黑暗的两道灯光,渐渐逼近太阳湖,索南达杰来了!此时,索南达杰在明处,而盗猎者躲在暗处,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把子弹上膛的冲锋枪,在黑暗中闪烁着寒光,一个个枪口从不同的角度瞄准了同一个人。他们深知,只有解决了索南达杰这个最大的后患,他们才能逃之夭夭。
索南达杰一看这阵势,就感到有些不对头,老马听见他嘀咕了一声:“可能出事了。”
在片刻的迟疑后,索南达杰毅然打开了车门,老马又听见他一声嘀咕:“太大意了!”
索南达杰下车的地方,距盗猎者的车阵还有五十米,这是精准的射击距离。这位儒雅的康巴汉子,虽说没有过军旅生涯,却也拥有一身矫健的武艺,在玉树藏族自治州运动会上,他曾夺得男子跳高和小口径步枪射击的双料冠军。此刻,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迎着盗猎者的车辆一步一步地走来,冰雪在他脚下“咔嚓咔嚓”作响。
一个黑煞煞的阴影也从对面走过来了,那是一个大块头,索南达杰算是高个子了,这家伙比他还高出了半个头。当两个人面对面地站在一起,大块头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就像一头棕熊挺起身躯站在他跟前。索南达杰两眼瞪着大块头,那是一双让盗猎分子望之胆寒的眼睛。他听见大块头像棕熊一样浊重的喘息,那哈气带着一股呛人的腥臭味直扑在他脸上。他下意识地偏了一下头,那家伙突然猛扑过来,将索南达杰一把抱起,想要将他摔倒在地。这又是盗猎者密谋已久的套路,也是他们在偷袭另两位野牦牛队员得逞后重演的故伎。他们也不想犯下杀人的死罪,只想将索南达杰一下摔倒,众人一拥而上,将索南达杰打昏,捆绑,他们就可以驾车逃跑了。但他们低估了索南达杰的功夫,索南达杰早已不是一介书生,在爬冰卧雪中,他已练出了一身军人气质和素质。他和那大块头奋力厮打着,一度被那大块头压倒在地上,但那又溜又滑的冰雪给了他翻身的机会,他一个翻滚又顽强地爬了起来,这让那大块头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料到索南达杰还有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就在一眨眼的工夫,索南达杰使出狠狠的一个动作,将那大块头一把掀翻在地。大块头在冰雪中翻滚着,眼看就要爬起来,但索南达杰没有给他第二次机会。
“砰——”!他抬手一枪,那大块头在雪窝子里抓挠了几下,就不再动弹了。
这一切其实都是在瞬间发生,另一个帮凶还来不及扑上来,也被索南达杰一枪射伤。
如果只有大块头一个人,按康巴汉子的性情,索南达杰倒是可以同他单打独斗,但眼下,这不是一场一对一的战斗,也不是以一当十,而是一比十八!他面对的是十八个比狼还要凶狠的盗猎分子,这将是一场生死决战。
那些躲在车上的盗猎分子眼看偷袭不成,又使出了另一种伎俩。在上海东方卫视拍摄的大型原创寻访纪实节目《闪亮的名字》中,以真实寻访、场景再现的形式还原了这样一段现场对话:
盗猎分子:索书记啊,索书记,咱们谈一谈嘛!
索南达杰:你杀了我那么多羊子,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盗猎分子:索书记啊,现在你的人在我们手里,枪也在我们手里,你把皮子还给我们吧,把事情私了了,完了嘛。
索南达杰:出去,我跟魔鬼不做交易!
面对这样一条铁骨铮铮的硬汉,盗猎头目韩忠明只有横下一条心了,他看到有几个兄弟还有些犹疑,便一脸狰狞地说:“这家伙不肯放过咱们,咱们就得进监狱,不愿坐牢就只能跟他拼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兄弟们别怂!”这一番话还真是激起了盗猎分子的血性,他们共同赌咒发誓,全部都要对准索南达杰开枪。韩忠明先指挥马生华将车灯对着索南达杰的方向打开,刹那间,那强烈的光芒把索南达杰浑身上下都照亮了,一个孤胆英雄的特写镜头,连同一个巨大的重影,映在可可西里的无比深邃的夜幕上。索南达杰对着那车灯开了一枪,随后车灯熄灭,黑暗中响起一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打,狠狠打!”顷刻间,一排排枪对着索南达杰的方向“砰砰砰”地吐出了火舌。这枪声和火舌持续了十多分钟,所有的子弹似乎都打光了,枪声骤停,火舌熄灭,可可西里又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老马坐在卡车上,眼睁睁地目睹了这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浑身打战,却也无能为力。这样的枪战,他只在电影中看见过。就在他坐在车里瑟瑟发抖时,一个盗猎者走过来拍打着车窗,冲他喊道:“兄弟,你要么赶紧把车开走,这里没你的事,要不咱们吃肉喝汤一块干!”老马连想也没想就做出了第一个选择,他把自己的卡车开走了,但他在这一幕中也扮演了一个不可缺席的角色,他将成为一个法律的证人,也是历史的证人。
这就是举国震惊的“1·18”索南达杰遇害案,这个日子与一个孤胆英雄对抗十八名穷凶极恶的盗猎分子——“1∶18”的比例有着惊人的巧合,这也确实只是巧合,却令人感觉到某种宿命难逃的诡异。
这一切,都是在靳炎祖和韩伟林昏迷的噩梦中发生的。他们被盗猎分子打昏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当他们苏醒过来后,身子比脑子醒得更快,浑身上下都疼得厉害,而脑子依然昏昏沉沉、浑浑噩噩,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感觉出事了,出大事了!两人用牙齿咬开了捆绑的绳索,又下车察看,但眼前什么也看不清,雪已经下疯了。狂风、狂雪,绞成一团,这是对可可西里的疯狂绞杀,天地间白茫茫的一团混沌。他们猜测索南达杰有可能是去追捕那些盗猎分子了,也很可能已遭遇不测。而对于他们,最要紧的是走出这零下四十多度的无人区,否则他们就要冻死了。但他们并未跑远,因为压根就找不到方向,在周边绕行了几圈之后,车子就陷在冰窝子中,两人在车中趴了一夜,靳炎祖竟然梦见了浑身是血的索南达杰。
噩梦中惊醒后的靳炎祖,一直睁着眼,他已经非常强烈地估计到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天终于亮了,吉普车依然深陷泥潭。靳炎祖决定回到昨天的现场,去搜寻索南达杰。他双手早已冻伤了,这车上唯一的武器只剩下了一把藏式马刀。他用两个还能活动的指头捏着马刀,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回到了太阳湖畔。此时,暴风雪终于停歇了,可可西里已经埋葬在深深的冰雪里,这雪白世界宁静而又压抑,白得让人绝望,在最遥远的地方还是冰雪。在这茫茫雪原,一个极其渺小的身影能够找到另一个渺小的身影的话,一定是佛祖显灵了。他又看见了,一道深蓝色的冰垒横亘在湖面上。是的,就是在这里,索南达杰俯卧在冰雪中,已被冰雪掩埋了肩膀,那皮帽子和脑袋已经结成了一个冰疙瘩,却依然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那满头茂密的黑发和浓黑的短须、胡髭——一个康巴汉子充满阳刚气的标志,也在风雪中冻硬了。靳炎祖一眼看见他就跪下了,他用那双布满了冻疮的手,一点一点地刨开索南达杰四周的冰雪,他很小心,生怕伤到索南达杰的身体,但鲜血还是渗透了冰雪,他不知道是索南达杰的血,还是自己的血。一个人,一个血肉身躯,一个像冰雕一样的形象,终于在冰雪中露出来了,他依然保持着半跪的射击姿势,那双靴子在跋涉数日后已破烂不堪。那么多盗猎者的子弹瞄准他,射向他,而那致命的子弹,是一颗小口径步枪子弹,恰好击中了他大腿和小腹之间的动脉。那黑色皮裤里凝结着大块的血迹,这是杰桑·索南达杰留在世间的最后的姿态、最后的形象,像可可西里的一尊冰雕。
一个为保护藏羚羊而献祭的生命,在这藏羚羊分娩的太阳湖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那围猎了无数藏羚羊的小口径步枪子弹,最终围猎了一个藏羚羊的保护神。
靳炎祖将索南达杰的遗体吃力地背起来,他喃喃说:“索书记啊,咱们回去吧,回家吧,咱们终于可以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了!”
然而,由于那辆老式吉普车一直深陷在泥潭里,靳炎祖和韩伟林无论怎么挖,也挖不出一条路来,他们也没有任何方式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治多县政府取得联系。直到案发三天后(1月21日),治多县政府才收到扎多从格尔木发来的电报(大意):“按约定时间,索南书记未到格尔木,可能失踪。粮少,可可西里雪下得很大。”县里随即派出紧急救援队向可可西里进发。
从接到索南达杰失踪的消息开始,索南达杰的妻子多沙才仁就夜以继日地守在县政府报务室,许多人陪着她,安慰着她,而她只能默默等待。自从丈夫选择了可可西里,就将她和两个年幼的儿子撇在一边了,陪伴她的只有漫长而孤寂的等待,既牵肠挂肚又担惊受怕。她最怕做梦时梦见丈夫,那是非常不吉利的。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又时常梦见丈夫。她不知道丈夫正在可可西里的哪个位置忍受着寒风暴雪,在那时没有任何方式可以联系到丈夫,唯一能等到的就是一份简短的电报。那薄薄的一张纸,她总要在心口捂上很久,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她的心跳,稍稍缓解一下她的担心。丈夫难得回来,偶尔回来一次,浑身泥浆,灰头土脸,筋疲力尽。若能在家里洗个热水澡,热乎乎地吃顿饭,那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候了。但他总是来去匆匆。她从不当着丈夫的面流泪,总是笑盈盈的,而眼看着丈夫一脚迈出门,她的笑容早已饱含泪水。似乎也早已习惯了等待。而这一次,对于她,将是永远的等待了。
这里,还是回到当年那血腥味弥漫不散的现场,在可可西里的冰天雪地里,靳炎祖和韩伟林也在孤绝地等待着,直到治多县公安局的救援人员赶到时,才将索南达杰的遗体运出可可西里无人区。一个英雄的身躯,在冰冷的车里躺了四天四夜,他身上覆盖着盗猎者剥下来的藏羚羊皮。那些被屠杀的藏羚羊,此时用它们温暖而柔软的皮毛,呵护着一位为保护它们而捐躯的英灵。
那在太阳湖畔的雪夜中响起的枪声,连同一个定格于四十岁的生命,从此与这“伟大的荒原”融为一体了。上世纪90年代初,遥远的可可西里,高原精灵藏羚羊,对青藏高原之外的人们来说还是鲜为人知的存在,除了那些淘金者、盗猎者,很少有人把关注的目光投向这里。索南达杰的牺牲,让人们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叫可可西里的地方,更让世人为一种超越了人间的爱与受难而深深震撼。如果没有索南达杰,如果不是他以生命献祭可可西里,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人关注可可西里和藏羚羊的命运,那疯狂的盗猎和淘金行为很可能会向三江源别的地方一直延续好多年……
索南达杰一走已近三十年,对于人生,这已是漫长的时间,一切的过往早已不再是悬念。如今在治多县城的一条老街旁,还保存着一排藏式风格的老旧平房,这就是索南达杰的故居,院子里还有索南达杰当年打的一口水井,在岁月深处映照着高原的流光云影。那简陋的卧室地面是由青砖铺砌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昏黄的、没有灯罩的老式灯泡。遥想当年,索南达杰每一次远赴可可西里,就是在这里同多沙才仁和孩子们告别,从此出发,直至一去不返。而他的妻子多沙才仁依然在孤室中等待,那满头银丝如风霜逼人,一双泪光闪烁的眼睛仿佛凝结着冰雪。她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她知道丈夫永远也不会回家了,但她永远都是索南达杰的妻子。这么多年她也渐渐习惯了丈夫离去后的孤寂,而哪怕穷尽一生的岁月来等待,也难以弥合她心灵的伤口。
索南达杰牺牲时,他们的小儿子杰桑·索南旦正还只有十岁。在索南旦正儿时的记忆里,他对父亲没有太深的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父亲“总也不在家”,“总是风尘仆仆,总有巡不完的山、忙不完的考察……”而在父亲离世后,他在成长的岁月里才逐渐从父亲的同事口中了解到一个真实的父亲。而今,索南旦正已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康巴汉子,现任治多县扎河乡党委书记。扎河,草原上的扎河,紧挨着“天边的索加”,扎河乡和索加乡一带都已被纳入三江源国家公园保护区,而他的使命和父亲当年的使命一样,既要带领父老乡亲们过上像样的日子,还要从一草一木开始保护好三江源。很多长辈都说,索南旦正长得跟他父亲一模一样,当他下意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父亲的影像就会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他通过自己的形象认识了父亲,也通过父亲的形象认识了自己。
对于我们,则是通过一座纪念碑和一尊雕塑认识了那位传说中的英雄。只要翻越昆仑山口,就会看见一座无可替代的丰碑——杰桑·索南达杰烈士纪念碑,旁边便是索南达杰紧握钢枪、在暴风雪中挺身而立的雕像,那赭红色的岩石塑造了一位巍然不屈的硬汉形象,他戴着厚重的雷锋帽,裹着一身军大衣,在他前边就是他用生命保护的藏羚羊。用生命保护生命,以最直接的方式凸显而出,你能感觉到他依然在呼吸,深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肉的震颤,在凛冽的山风中喷射出一股生命的热气。那坚毅的眼神一直远眺着可可西里,在他的注视下,世人越来越关注这片世界上最后的净土,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保护藏羚羊、保护可可西里的行列。那些高原精灵也在这片净土自由自在地生息,告慰着一位环保卫士的英灵。
现如今,途经昆仑山口的人们,也用各种方式表达着对这位环保卫士的崇敬与缅怀。在藏族同胞心中,索南达杰早已化作可可西里和藏羚羊的守护神,这纪念碑和雕像周围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经幡和哈达,很多藏族人还在这里撒上了象征吉祥的风马。青藏线上的司机和自驾游客从山口经过时,都会减缓车速鸣笛致敬,或是献上一束山花。那些奔赴可可西里的巡山队员和志愿者都会下车拜祭,他们和一座雕像站在一起,像索南达杰那样,用坚毅的眼神远眺着可可西里,静静地呼吸,深呼吸,每一次呼吸都带有强烈的震颤,喷射出生命的温度和热气。一位英雄的雕像,变成了可可西里守护者的群像。
本文选自《可可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