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周翰澡
徐州人长寿,传说中的彭祖享年 880
岁。画家的谱系上,肖龙士享年 104 岁;李可染先生享年 90 岁;李苦禅、吴燃也是年逾 80 岁的一方人望。在当代执狮虎画牛耳的著名画家卓然先生,不久前魂归道山,终年 100 岁。
卓然先生 1924 年生于徐州府萧县王寨镇斗马庄村。父亲卓玉田先生是一位乡村木匠。刚刚懂事,年方五六岁的卓然就跟
随父亲外出干木匠活,观看父亲在家具上
绘制各种色彩斑斓的图画。
我和卓然相识于“文革”期间。我从
学校毕业戴上一顶“臭老九”的桂冠,发
配到淮北矿区“接受再教育”。卓然也因
莫须有的罪名携妻小从北京被赶回萧县
原籍,交贫下中农监督劳动改造。那时候,连偏僻的乡村也响应号召,扯旗造反。乡村干部、造反派们看见卓然居然带回来一位比他自己年轻十几岁的 “北京洋女人”,还有架子床、皮箱等“洋家具”,顿时生出了阿 Q 般的气恼:“妈妈的,好事都让卓然摊上了。”于是,为卓然罗织了十几项罪名:“国民党第八号特务”“拐骗妇女犯”“反动文人”等,大会小会无休止地批斗,游街示众。妻子李淑秀被生产队长砍断了右脚韧带,小儿子吓得精神失常。万般无奈的卓然只好带着妻小到附近淮北矿区流浪,靠绘制领袖 “宝像”,“挣工分”聊以谋生。
1938 年 5 月 19 日,徐州沦陷,辍学在
家的卓然 14 岁,步行百余里到太和县,进入时任国军 89 军军长的王仲廉将军出资开办的国立二十一中学。这所学校招收徐州地区的青年学子免费入学。“八·一五”光复后,内战爆发,卓然报考海州中学,读了两年,在校时酷爱美术,1949 年年初,向亲友借了盘缠,过江到南京考入中央大学(一九四九年后改为南京大学)美术系,受业于傅抱石、秦宣夫门下。1953 年,毕业分配到太原一中教授美术,1957 年失去工作,到北京投奔李苦禅先生。禅老籍贯山东滕州,曾长期生活在徐州,与肖龙士、李可染交往甚密。禅老收留卓然在《美术》杂志社帮工,编《美术》月刊。文革中流落皖北,1978 年后回到北京,迟迟没有固定单位,没有工资收入。1979 年,纪念周总理逝世 3 周年,首都美术界举办大型书画展。卓然满怀对周总理的敬爱和追念,创作了一幅巨幅国画,周总理站在松柏之下,目光慈祥坚定。邓颖超老人和秘书赵炜伫立画前,饱含着热泪连声说:“画得好,画得好,谢谢你。”邓大姐指着卓然对在场的北京市委负责人说:“人才难得啊!”北京市有关部门落实政策,解决了卓然全家进京的户口,文化部艺术局聘卓然先生为终身不退休的国家一级美术师、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就是这样一位长时间被社会边缘化的画家“流浪者”,驱赶着他所精心制作的富有灵性的狮虎辗转于北京、广东、广西、江苏、安徽、山西和香港等地,举办了数十次
个展,在画坛上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有声有
色的狮虎画热。
二十世纪 50 年代,落难中的卓然有幸
结识了国画大师刘子邻,并成为刘先生唯
一的入室弟子。刘子邻经历坎坷,饱尝磨
难,60 岁后,远离世俗,隐居巷陌。他的大写意泼墨狮虎,是人间不平的抗争,是个性的张扬,是浇平胸中块垒的宣泄。李苦禅面对刘子邻的画,沉思良久说:“出家人的作品,撼人魂魄。”师从刘子邻之后,卓然迷上了狮虎。贫困潦倒的日子里,他时常揣一块烧饼去动物园写生,一画就是一天。他细心观察狮虎的一举手、一投足,不知不觉中也学着它们的嘶叫;当它们发现卓然时,奇怪地和他对视着,不叫了。卓然说:“当时境界,仿佛我即狮虎,狮虎即我,狮虎与我合二为一,化为丹青,神形俱现。”卓然常说,他是徐州的儿子,古老而苍凉的徐州大地哺育了他、陶冶了他的情怀,徐州地区的往圣先贤,作家、画家、音乐家、美术家身上的传统精神基因,深深地植根徐淮文化的血脉里。李可染、肖龙士、李苦禅……都是这个谱系里的人物。他们的名字和墨迹构成了古老文明的另一道风景线;率性、真诚、不拘小节,人的尊严,生命的自觉,敢为人先的锐气由此而扬帆。卓然先生所生活的时代是个新旧更替,方生方死的年月,是“五四”精神在徐州大地上的延后反应。由于地域及自身的局限,他挣扎过、徘徊过、苦恼过,但他没有沉沦,没有中断过对真、善、美的不懈的追求……
在傅抱石、秦宣夫门下,他汲取了西洋画的技法,形成了中国风格的狮虎画,他泼
墨潇洒,一气呵成,虎啸狮吼。他画“难得糊涂”的虎,画变形的传神虎,画神态各异的奔虎、卧虎、下山虎,还有憨态可掬的虎崽子。他画远眺的狮,豪迈的狮,怒吼的狮,也画率性的狮,伉俪情笃的狮。有的作品,远L看是山,近看是虎,亦山亦虎,妙在传神。卓然说:“人没有魂就是僵尸,小说没有魂就是说明书,画没有魂就是图片。”所谓魂,就是在画里面包孕着的,有时是看不到的那种令人冲动的东西。所以,卓然画狮虎,以魂为重,形为次,掠其势,扬其气,虚实相依,以一代十,意随笔到,墨简意盛。笔者至今犹记得 1977 年,“四人帮”刚刚铲除,积压在卓然心中二十年的委屈和愤怒再也压抑不住了。当时我和他比邻而居,亲见他铺开丈二皮宣,挥笔画《怒吼图》,金字塔形的构图,两头雄狮,一头仰天长啸,一头伏卧待发。整个创作过程,卓然都处在极度的亢奋之中,时而泼墨挥洒,时而和笔者一起引吭高歌:“驾长车,仰天长啸壮怀激烈。”站在这巨幅画前,会使你激动不已,产生出冲破束缚,舒展筋骨,搏击风浪,有所作为的念想。
画品即人品,艺术活动永远是与人类自身息息相关的。对于当今被普遍异化了的人们来说,在艺术创作和艺术欣赏活动中重振人文精神,倡导人文关怀,重塑优美人格是非常必要的。中国传统美学范畴中的“气”“韵”“神”“魂”等都来源于人格美,而涵养和陶冶人格的最大目的就在于求真、求善、求美。
经历了无数磨难和挫折的卓然,至今仍保持着诚实和率真的天性。他不做作,不矫情,不故作谦逊状,也没有某些名人所惯常表现出来的优越和冷漠,待人一片赤诚。
1983 年,他首次在北京举办个展,刘海粟老人亲临观看,赞不绝口,当场写下“精神万古,气节千秋”八个大字。同样率真的海老落款时写道:“卓然仁弟嘱。”“心有灵兮”的卓然领会到海老厚爱,扑倒身子给海老和夏伊乔夫人分别磕了三个头,行拜师大礼。海老夫妇拉起卓然这位老学生动情地说:“收下你这个学生了。”画如其人,卓然笔下的那些狮虎,无不透出画家自身的灵性。它们既无张牙舞爪、不可一世的狰狞霸道之气,也无阴森可怕、神秘叵测之感。卓然在表现狮虎来自造化,来自自然的雄健、威严的同时,又让狮虎处在现实的、人性的光辉烛照之下,赋予它们以人的灵性,使它们变得可以和人类交心。艺术,“艺”离不开“术”。卓然画狮虎,三五分钟,数度粗放的落笔便展示出狮虎的基本造型。无疑,这简练独到的笔触,既有对传统的师承,又是他经年磨砺、创新的结果。卓然笔下的狮虎 ,大 都 为 大 幅 、巨 幅 画 ,从 构 思 到 用墨,都见出大家气韵,加上雄厚的素描功底,笔力雄健,顺笔、逆笔、方笔、圆笔交叉使用,更能产生出浓厚、恢宏的艺术效果。卓然狮虎画的这一杰出成就,不仅开创了中国画创作的独特画风,也奠定了他本人及其作品在当代 美 术史上的地位。笔者管见,在当代中国画的这一领域里,不敢说卓然独步江东,但迄今为止,未有出其右者。
卓然的艺术成就是多方面的。除狮虎外,他的山水、花鸟、人物、书法都有很深的造诣。1990 年,卓然在香港举办书画展,台湾一位老画家在留言簿上写道:“观卓然先生书画能见出八大、石涛,更见出大陆之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卓然谈到绘画心得时说:“下笔之前,心中有我;开笔之后,物我两忘;无中生有,有中得无。”听起来,颇似佛门偈语,实则是他数十年艺术实践的概括和总结。如今,卓然先生结束了悠长而又曲折的百年人生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天人两隔,朋友们祝愿他,沐浴着风雨光电,描绘着宇宙的光辉,手握画笔永不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