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黑妈妈
(原载《百花洲》2008年第4期)
王方晨
1
“旦旦,旦旦,抱的个啥?”
“一千块钱买的猫!”
“嚄嚄,一千块钱买匹猫?有钱没处使了,你一千块钱买猫?”
这样明知故问多少次,偏要再问。见一次问一次。还没问就笑了。旦旦也跟着笑。每次也都做手势。粗短的巴掌伸出来,叉开手指,齿轮般转动。那神情也有意夸张着,以配合人们的快乐。村里人笑个不住。
旦旦不厌其烦地复述猫的来历。他在外县的砖窑场打工,快过年了,找窑主要工钱。窑主让人逮只野猫给他,说这野猫就值一千块钱。说你要不要?说,不要?好,猫在你手里了,猫跑了也是你的。旦旦带猫回来了,以后走哪儿带哪儿。都盼旦旦走来似的,走来就是一团的欢笑。还浑不知绕到旦旦家门口,看他懒洋洋抱猫歪床上,像煞女人坐月子。那猫已经乖了,从他怀里露个猫头,看上去已失了野性,但还是怕生,尤其怕人笑,人一笑就像被吓住了,知道逃不脱,也不逃。在街上就不一样了,冷不丁就从旦旦胳膊底下蹿到地上,旦旦嘴里叫着“花!花!”,紧忙撵上去。这样的场景自然也是村里人非常期望看到的。他追赶猫的样子,真的像是在追赶被风刮跑的一千块钱哩。
旦旦照例说完了。很突然,村里人就都收了笑声。旦旦在想要不要装着失手让猫跑了,自己好去追。
旦旦没看见他的乌黑三婶。杂货铺女人麻彩桂随手抄了把笤帚,“噗噗噗”扫起地来。乌黑到自己近前了,旦旦才看到她。当时旦旦立刻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腰一弯,蹲在一块砖头上。他抚摸着猫的脑袋,侧耳探听着人群里的声音。
乌黑摘茄子去了。
乌黑声音响亮地对人们说,她家种的茄子吃不了啦,谁家没种茄子就自管去她家地里摘!
乌黑一边跟人打招呼,一边走过去。
旦旦抬起头来,听到人们说乌黑一个下午就去了三趟菜园子。麻彩桂不扫地了,转身回到柜台后面,也不插话。人们又说乌黑上午就去摘了一次辣椒,摘了一次黄瓜,摘了一次豆角。乌黑这大半天里从村东走到村西一回,从村南走到村北两回。
旦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瞧你瞧,我婶子闲不住了是吧,她这样走过来走过去?她这样走来走去,她腿不酸吗?”
人们说乌黑晌午头里还去王育峰家打过一次酱油。旦旦再问,人们这才笑着向他眨起了眼睛,但仍旧张着嘴,什么也不说。麻彩桂在柜台后面使劲敲着什么东西,“当当当!”
旦旦急了,旦旦说:
“嘿嘿,我婶在大街上走来走去,该不是她家老母猪跑了吧。她家老母猪跑了,那我得帮她找找。谁让我是她亲侄子哩!”
人们还在看着旦旦,却分明是针对麻彩桂说的:“乌黑不来老麻家杂货铺打酱油,敢情是老麻家的酱油生蛆了。”麻彩桂不敲了,嚷道:
“你们猪嘴里才生蛆呢!——我家酱油买光了!”
人们不禁“哈哈”大笑,旦旦脸上却急得流了汗,还没抬手擦呢,胳膊底下的猫就“噌”的蹿了出去。
“花!花!”旦旦纵身跃起。他没能听到人群里的笑声,好像人们已经笑够了,但让他感到怪异的是,刚才街上还一片喧嚷,这时候简直没有丁点儿动静,连他的猫,也只像一道疾驰而去的彩色的影子。
不过眼皮一眨,那猫就飞快地越过了乌黑,随后旦旦也赶到乌黑身边。旦旦突然刹了脚步,鬼使神差的,竟扭头对他婶子定定地看了起来。不错,他婶子还是他以前见到的那个人,颧骨上稀稀几点斑雀,好像在打谷场沾上的米壳,而她挎的竹篮里也确实躺着几颗紫亮的茄子和几根带刺的黄瓜。
乌黑没有躲开旦旦的目光,也没骂他,倒是他自己很不好意思地低了一下头,莫名其妙叹口气,重又抬脚猛追,身子卷起“嗖嗖”急风。
旦旦逮回猫就家去了,闷闷的,一直呆到傍晚。想到村里家家都在做晚饭,唯他自己一日到晚寒锅冷灶,心里自然觉得还是不大舒畅。提起那年外出打工,他也不过是指望挣些钱回来,再有乌黑婶婶帮忙,或许还能娶回个女人,至于好歹,就不计较了。结果却只挣回一只野猫。不过,有了这只猫,也不能算太孤单。即便说它是他的女人,也未尝不可以。村里巴二牛的女人从小就憨,既不会缝衣做饭,还邋遢得像头猪,有时候旦旦觉得自己过得比巴二牛还强些。
旦旦是把花花当作自己的女人了,他把脸送到花花跟前,说:“亲一个。”花花果真伸舌头亲他。亲过了,说“再亲”,那花花就还亲。
花花柔软的舌头把他的脸舔湿了,他觉得自己脸上热热的,眼睛里也热热的。他把花花抱得更紧一些,嘴里不停地说:“花,花,亲花,亲花花,你是我的亲花花!”脑子里蓦然印入那年黑窑主把野猫塞给他的情景,忍不住大声说:
“妈妈的周槐兴,我不骂你是日本鬼子啦。远方的你,现如今就是大中华金乡县塔镇巴门楼村我巴旦旦的嫡亲老丈人!”
黑心窑主名叫周槐兴。旦旦在窑场做工,活儿苦累不说,周槐兴还常常不给吃饱。养了三四个五大三粗的打手,看谁不顺眼说打就打。做工的恨在心里,背地里就叫他日本鬼子。周槐兴把野猫当工钱,旦旦对天把他骂到大年初三,觉得也颇解恨。可现在旦旦不能再骂周槐兴是日本鬼子了,因为周槐兴给了他老婆。他的老婆是一只温驯的猫。“花,花,亲花花。”他的日子比巴二牛过得还要好。这一刻,他觉得自己内心充满了真诚和感动。他说:
“花,你以后可不要自个儿乱跑了,赶过年我买下酒,搭车带你去看你老爹。我说看你老爹你肯定很高兴。”
街上传来争吵声,旦旦止不住兴奋起来。“是个女人都爱看吵架,你是个不掺假的好女人。”他对花花说,“在村子里总比荒郊野外的好。在村子里总能看到吵架的。”他抱起花花冲出屋门。
见是乌黑直梗着脖子,惹恼的母大虫似的,正从他大娘家院门里走出来。“日本人咋着了?你个死老婆子,日本人又咋着你了?”乌黑反复地嚷嚷着,竹篮还挎在她个胳膊上。她显得非常气愤,身子也在抖。目光明明看到了旦旦,却像谁也没看到。
旦旦疑惑地咧着大嘴。怪哉,他刚才还念叨日本人来着。乌黑嚷嚷着走开了,旦旦来到他大娘门前,一看他大娘垂头坐在院子地平,腿上堆着一团花布。那老大娘委屈地嘟嘟囔囔:“俺也没说啥呀,俺也没说啥呀。俺就说俺侄女给俺找个日本姑爷,俺给俺侄女填箱,他乌黑婶子就不愿意了。”
旦旦怔怔地说:“谁找个日本姑爷?”
旁边的人说:“她是嫌你填箱的礼不重,轻看了这个日本姑爷呗。”
老大娘慢吞吞说:“这一床缎子被面一床花洋布单子,是俺老早就为纯妮儿备下的。要多了俺也不能了。”
旦旦说:“纯妮儿找了个日本姑爷?纯妮儿考上大学,纯妮儿大学毕业给我婶子找个日本姑爷回来?”
旁边的人笑说:“哈哈哈,走喽!早早睡觉,明天看日本鬼子进村!”
院子里立刻就只剩下旦旦和他大娘。旦旦像和衰弱的夕阳在一起。他大娘蔫头搭脑地沉默了,就像夕阳孤独地回到了自己空荡荡的家里。
旦旦抬手抚摸花花的脑袋。“花,我从没问过别人,你要为我作证,——我在问你,我只问你,花,听说日本鬼子进村,你是不是很高兴哪?”他说,“花,你该不会以为是你爹周槐兴来看闺女了吧。那个老不死,那个老死抠儿,他怎么舍得花上一个大子儿来看闺女!”傍晚的露水打湿了花花的头皮,旦旦摸了一手的荒凉。他发现他大娘地平上睃了他一眼,那样的眼神让他倍感厌恶,就像她的三个儿子对苍老的不中用的母亲一样厌恶。一松手,花花就坠落在地上。但花花像是领会旦旦的心思,着地就朝院门蹿去。
“花!”旦旦大叫一声。随后,沉寂的大街上就是一番早为村里人见惯的追逐。
在暮色中追逐的旦旦十分肯定,自己其实没遇上一个人,可他仍然坚持贯穿了整个村庄。
2
“你歇下。”
“不歇。不累。”
“你走来走去的……一整天走来走去的,晃得人眼疼。”
“我哪里走了?”乌黑说,“我坐着哩。”
“谁在跑?”
“还能有谁?旦旦。”
“追那野猫?”
“嗯。”
“他有劲儿没处使。”床上的声音说。床上有人发出一声叹息。“旦旦三十多岁了。”停了一会儿,又说,“开灯吧,纯妮儿娘。”
“我喜欢黑地里呆着。”
“你又走了。”
“我没走。我坐着哩。”乌黑拍拍板凳。
屋里静息着,飘满茄子、辣椒、豆角、黄瓜的气味。
“你不该跟她大娘吵。”床上的声音说,迟疑了一下。“她大娘也是好心,自己吃上顿没下顿,儿子们都不管,还想着给咱纯妮儿填箱。她那俩钱儿,不知是省几辈子才省下来的。你跟她吵,这不是伤她的……”
“我没吵!”
“你像吃了枪药。”
…………
“纯妮儿娘,纯妮儿娘,你哭了?”
“我哭什么?喜事。”
“唉,也怪你,你要不说,谁知道?山本来了,看看就走,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是有人见了,能看出他是日本人?”
“你个瘸子!”乌黑嚷道,“你个没用的瘸子!闺女是我养的,是我供出来的大学生。闺女找了姑爷,你让我藏着掖着!就会躺在床上说这些不中用的话!”
“你又吵。”
“我没吵……”乌黑说,“我再去占元家看看。我不放心。”
“你拿上手电筒。”
“不用。”乌黑说。她回头朝床上看一眼,床上漆黑一团,好像一块黑色的巨石,森然耸立在那里。巨石下面,沉沉压着她的丈夫巴来福。她不堪重负似的摇晃了一下,好像巨石是在自己的肩上。刚才她是站着的,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站起来了。她走动着,像鱼在黑暗的水里游荡。她没听到床上的声音,忽然,她感到自己来到街上了。夜色四处堆积,她睁着眼睛,却什么也不看,任凭黑暗的水流把她往前推送。
在村长家附近,乌黑停下来。占元是村长,不光在村里当村长,还在十堰村公路边上开了家饭馆。占元忙,那是不用说了。乌黑一早就来了占元家,见他不在,就又去了他的饭馆,原来他昨晚在饭馆住了。乌黑要请占元陪客。姑爷头次上门,按理都是请村里的体面人物作陪吃饭。姑爷虽是外国人,来了村子里就得行咱村子里的规矩。占元脸上木木的,仿佛还没睡醒。乌黑就重说了一遍,这回占元点了点头。乌黑说纯妮儿总在电话里说她占元哥好呢。乌黑还在占元的饭馆预定了几道菜。离开饭馆,乌黑不禁怀疑占元没听懂自己的意思。又想,菜都订了,占元还会没听懂么?鸡、鱼、肉的,庄户们怎会凭空想起来吃这个?可乌黑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看着占元院子里的灯光,乌黑很惊异地发现,那些亮光全都朝天照着,才照树梢上就全部被夜空吞噬了,好像它们即使被吞噬,也不愿跳下来,跳到村子里的地上,照亮乌黑面前的路。乌黑犹疑不决,半天也没能走出路边的黑影。她为自己的胆怯羞愧,但她确实拿自己没办法。
街口“咕噔噔”一阵脚步响,乌黑扭头看到一个人直着跑过来。她想但愿是她的那个光棍侄子旦旦。如果是旦旦,她要狠狠骂他一顿。她要把最毒最刻薄的话骂出来,像麻彩桂一样骂。谁都知道,麻彩桂骂人是很厉害的。村里所有人,包括村长占元,都不敢招惹她。乌黑没骂过旦旦,她对旦旦很好,几次张罗给他找老婆,主要是看他可怜,人不人鬼不鬼的。他爹娘死得早,家业没挣下,那时他还不到二十岁,人又长得次,没有哪家姑娘肯跟他,连大他七八岁的寡妇也横竖看不上他。
乌黑准备毒骂旦旦了,骂得他心惊肉跳才好。他一到她跟前,她张嘴就骂。
那人跑近了,乌黑却没认出是谁,但她确实吓住了。那人披头散发的,好像一股夜风从乌黑跟前扑过去。乌黑眼睛还要追着看,可她忽然就在巴相三家的院墙下消失了,好像一团黑色的火焰熄灭在那里。这时候乌黑两脚发软,只得一手扶了身旁的树。她猜了一阵这是谁家的女人,也没能猜出来。回到家里,才感到自己身上正哆嗦着,额上也觉湿津津的。
床上没有巴来福的动静,乌黑还以为他睡着了。不料才说要回想一番街上遇到的情景,巴来福就问她:“我怎觉得冷森森的?”乌黑不吭声。巴来福又说:
“你把冷气带来了。”
乌黑喘息说:“闭嘴,挺尸吧!”
“你又要恼。”巴来福说,“我是觉得冷。”
“你个半死的,能不冷!”乌黑说,“你个半死的人,三伏天……”她说不下去了。她没想那个在街上奔跑的无名女人,她想到自己孤独地站在村长家院门外幽深的黑暗里,止不住一阵伤感。“你个半死的人……”她说,但已经没有了一丝怨怼,倒像是对丈夫,对她亲爱的人,亲昵的呼唤。果然,巴来福没有生气。“你睡吧。”她轻声说着,走到西间。
三只粮囤,盛满了粮食。三日前,粮囤是空的。乌黑去集市上买粮,把三只粮囤都盛满了。村里人不知她买粮何用,多年来村里种粮的少了,家家都只有很少的存粮,吃馒头就去馒头房买现成的。她偏要买粮,预备荒年似的。村里人笑她:“乌黑,养下大肚汉了?”她笑村里人:“回去问婆娘,看谁养汉了!”
粮囤像小山,靠墙排列。乌黑伸手在粮囤上按一按,实实的。
“谁在跑?”巴来福问。
乌黑没有马上回答。停了一会儿,才说:“旦旦。”
“他要跑一夜?”
“随他。”
“追那野猫?……哼,有劲儿没处使。”
3
一大清早,各个村口就让拥挤的人群给堵了,连外乡的人都有,也不知道消息是怎样传出去的。莱河东苇子园的一个老汉,是个孝子,用排子车拉了他老娘,到村口就问戏台扎在哪里,原来他道听途说,以为巴门楼村在唱大戏,这是拉了他老娘来听大戏了。众人取笑了一会子,他说若不是唱戏就赶紧回去,地里还有活儿要做。众人这才告诉他不要走,村里这一日会比唱大戏还热闹。他就问:“你们村出县太爷了不是?”众人说:“出县太爷算个鸟!你见过活的日本人吗?”他摇头说:“没见过。”众人如实说,活的日本人就要来巴门楼村了,巴来福的大学生闺女给他找了个活日本姑爷!这老汉确实也是想见活的日本人的,反而先问他老娘,愿不愿留下来看个稀罕。他老娘的耳朵倒好使,已经把什么话都听到了,忙说要看的要看的,她还是几十年前见过活日本鬼子。日本鬼子进村,鸡飞狗跳墙,她往脸上抹了灰,才没被抓走。那一回日本鬼子一下子从村子里抓走了十位花姑娘,都关在周庄炮楼子里,半月才放回来,一个投井,一个上吊,一个撞门框,剩下的都被爹娘悄没声儿送到了外乡,再没见过。他老娘老得没牙了,瘪缩着嘴,讲得十分认真,就把人听得都笑了,给母子俩让了路,还热情指点巴来福家的方位。
那老汉红着脸膛,拉着车往村里去,到底是不熟悉路径,又有一两个好开玩笑的人故意瞎指,左拐右拐的,就来到巴旦旦家的院门外。只见:一带长草的土墙围了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的野苘旅麻露着梢子,把一棵孤零零的老枣树淹了半截,当中一座三间的房屋,倒也算是瓦房,但十片瓦少了八片,瓦缝里也像土墙上,一簇一簇的,都是些荒草野棵。那老汉随即叹息一声,转头对他老娘说:
“娘,您老瞧见了,庄稼人供养个大学生,还真是不容易哩。”
话音未落,就听“吱呀”一声那木头院门开了道缝。那老汉又是一惊:门缝里的人抱着只猫,眼神直楞楞的,四五个晚上没睡的样子,眼泡子也肿得老高。没等那老汉醒过神,故意指错路的村里人就追了过来,连说“得罪得罪”,伸手抓了老汉的车杆,领他拐到另一条路。他见那人诚恳,并不计较的,走了十几步,还不忘回头打量。这一打量,就又打个寒颤。
旦旦还在门缝里盯那孝顺老汉。那老汉赶忙把目光转开。旦旦眼神虽是直的,但他能够看清街上的一切。刚才他开了院门,正巧看见有个外村人拉着老娘来到他院门口,他不惊奇。街上的人三五成群,熙来攘往,有本村的,更多的是外村的,他也不惊奇。那孝子走得远了,他就挤出院子,把院门关了。
村街上阳光照耀,旦旦在院门前来回走了两趟。街上那么多人,不过是看了他一眼,就只顾与别人谈论了。巴二牛也站在街上看热闹。旦旦从他身边走过时,巴二牛还伸手扯了他一下,不知二牛是什么意思。
旦旦拧着脖子说:“二牛,你好好的扯我做什么?”
巴二牛不吭声。
旦旦瞪着眼:“巴二牛,你娘的扯我做什么!你怎么敢扯我!”
旦旦是生气了。巴二牛“吃吃”地笑,像小姑娘一样捂着嘴角。旦旦捏了捏拳头,却自己松了。
“巴二牛……”他嘀咕着,走开了。
在街上转悠一阵,旦旦就走回来。他悄无声息,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透明的气泡。街上那么多人,那么多眼睛,看到他没有?没有。巴二牛扯了他没有?也没有。尽管这样,他仍在放轻脚步。院子里的野苘旅麻和那棵长不大的老枣树,眼睛都朝上似的,也没看到他进来。他从院门走到屋前,轻轻把屋门一推,闪到屋里。
旦旦把野猫放在一张老旧的太师椅上。这椅子是他祖传下来的,原本有两把,一把在他大娘家。他爹娘在的时候,把这椅子当宝贝,平时只许他爹和尊贵的客人来坐。他爹娘不在了,他看这太师椅也稀松平常,塞在角落里,椅子上放的都是些杂物。昨夜他把这太师椅搬出来,收拾了,擦拭干净了,再看,确实比一般的木椅子有些气度。野猫坐在上面。野猫神态安详,猫眼半睁半闭,对他似看非看,他觉得它有些像那年来他家给他说媒的媒婆。爹娘还没死,七上村的一个媒婆上门来,给他提了王门楼王世海的麻脸闺女,就叫王小花。那时候他才十八岁,在媒婆面前羞得抬不起头。谁知没过一个月,爹娘就相继死去,亲事也没再提起。他念念不忘王小花,还偷偷去王门楼探访过。当年冬天,就听说王小花嫁到了鱼山乡的龙王庙。次年冬天,王小花生下一对人见人爱的双胞胎。
旦旦小声说:“花花,日本人还没到。”他又说:“花花,街上都是人哪,都是来看日本鬼子的。我寻思,日本鬼子半路上打了退堂鼓,不敢来了。”
花花蹲在太师椅上不动。旦旦向它伸伸手,却没摸它。旦旦抽了下鼻子,不由赞道:“好香!花花,你起老早,把早饭给我做下了。”话说着,鼻子就酸了。“娘死十几年了,我啥时候吃过现成的?”他说,“花花,你让我吃上了现成的。”
锅灶支在房门后面。旦旦揭开锅盖,把玉米粥和贴饼子全吃了。打着饱嗝,抹着嘴,说:“粥好喝,饼子好吃。你要是给我再煮上俩咸鸡蛋,我这一顿吃得就更滋润了。”他拍拍肚子,走到太师椅跟前,再次向花花伸出手,可他仍旧缩回去。他压低了声音。“花花,你说句话,饭是你给我做的,是不是?”他说,“你说句话,我心里就更有底了。要不,你在我脸上抓一把。我不嫌疼。花花抓我,我不嫌疼哩。”
花花转动了一下脑袋。花花没有抓他,却把眼睛张开了。眼里淡黄淡绿,竟让旦旦觉得自己被狠狠吸了一下子。旦旦下意识把头往后一仰,问那花花:
“你会是我巴旦旦的女人吧?”
花花开口道:“会。”
“你要一辈子都给我做饭,陪我睡觉,”旦旦说,旦旦沉思一下,“你还要……你还要给我……”他听说过,王小花确实生了双胞胎。他没能把话说出来。“冬天里给我暖脚焐被窝。”他说。
“我会给你暖脚焐被窝。”
“嗷!”旦旦叫一声,跳起来,抱起野猫,跑出屋门。
街上的人迅疾的潮水一样,在往他三叔家奔涌。他跑得叽哩咕噜的,没曾想就撞了麻彩桂。这麻彩桂也怪,人家都朝他三叔家跑,她偏往回走。麻彩桂被撞疼了,骂他“抢孝帽子不是!”一拳打在他胸上。
这个母夜叉,可不管男女,惹了她就又打又骂。却也有降服得了她的,那就是她男人。她开杂货铺,为她男人挣下多少钱,却换不来他的疼惜和欢心。常常听她半夜里在床上哀号,就是又挨她男人修理了。她嘴头子厉害,对她凶暴的男人却没办法。关键是她男人不怕骂,越骂下手越狠。
旦旦担心伤了怀里的花花,又怕麻彩桂不罢休,趔趄着送上笑脸,问道:
“麻大婶,麻大婶,你看过日本人了吧?你咋回来了呢?”
麻彩桂啐他一口,逆着人流回去了。
旦旦也啐,偷偷啐。小心躲着人,来到他三叔家所在的街上。远远地看,他三叔院子外面的人,里三层外三层的,挤得铁桶儿一般,连条狗也莫想钻到前面去。人声鼎沸,都快把他耳朵震聋了。他爱惜他那猫啊,他置自己的耳朵于不顾,而去用手捂住猫的耳朵。他说:
“我不想将来娶个聋子老婆。”
到了近前,他也试过往里钻,未果。观察了一阵,实在没有办法像别人一样,爬到附近的树上、屋顶上、墙头上,占据有利地形。他怀里有只猫,不像空身人儿一样麻溜。但看来看去,就大大疑惑了。他对旁边的人说:
“日本人怎么进去的呢?”
确实是个疑问。有这么多的人在村子里候着,别说走进他三叔家的院子,就是踏进村子半步,估计也难。旦旦不免气愤了。人多无用,说的是。人多怎么不拦着呢?他说:“日本人想躲进去,那么容易!”他转头盯着身边的人,再一次质问,“有那么容易!”那人看他一眼,又梗起脖子,朝他三叔家的院子张望了。他说:
“我问你哪,怎么能让日本人说进去就进去呢?”
那人是外村的。旦旦搭眼看清楚了,那人至少得了三种病,一种破伤风,一种大脑炎,一种心脏病。他要吓吓他,他要让猫光天化日之下突然变出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来,准把这病秧子吓得灵魂出窍。可这也太狠了,他不准备这么做。那么……那么,他就告诉他自己是这家人的亲侄,他就是那日本人的大舅子。病秧子会怎样呢?他一夜没睡好,眼睛肿了,但即使留心对他看两秒,也会被他脸上的神情吓住。他说:
“我是日本人的大舅子。”
周围响起咆哮似的声音,旦旦耳朵聋了。旦旦痛苦地皱起眉头。咆哮声消失,但嘈杂仍在继续。旦旦说:“我三叔会让我去陪客。”忽然觉得有目光在自己背上盯了一下,一回头,就又看见麻彩桂。旦旦并不担心麻彩桂听到自己的话,但他还是想着躲到人缝里去。
麻彩桂好像根本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专门来跟他找碴的。麻彩桂要寻旦旦的不是,不费吹灰之力。旦旦长得丑,旦旦掉她眼里了,旦旦喘口气,放个屁,打个呵欠,撇撇嘴,旦旦活这世上,都是他的大不是。
旦旦躲得起。
旦旦从人缝里偷看一眼麻彩桂,竟发现麻彩桂手里还有一把梳子。麻彩桂紧抓梳子,一下一下地缓慢而有力地梳着她的头发。
麻彩桂梳着自己的头发,好像一位正盼花轿来抬的大闺女。麻彩桂还没出阁,她的头发黑油油的,比乌黑三婶的头发还黑。乌黑三婶的头发黑,村子里数第一,十七八的大闺女都没得比。麻彩桂专心梳着自己的头发,好像她才是村子里的第一名。
旦旦心里不屑说:
“头发都快掉光个毬了,还梳。”
旦旦躲避着麻彩桂的视线,他从人们的交谈里得知,日本人天没亮就到了。日本人跟纯妮儿赶了一夜车,这会儿正在丈母娘铺下的床上睡着呢。旦旦说:
“他睡得着?”
猫在他怀里动弹一下。他说:“他睡不着,但他不敢出来。”他问:“他为什么不敢出来?”他抬头看到了村西头的王宝源大叔。王宝源大叔是可笑的络腮胡刀条脸,他一见宝源大叔就想笑。他说:
“大叔,您知道他为什么不敢出来吗?”
王宝源大叔一个劲儿地挠着自己青紫的下巴,表情十分怪异。
旦旦笑说:“他怕村里人吃了他。门前挤成个铁疙瘩,他想出门也还出不来哩。我说得对吧,花花。”
可是,一不小心就被排出了人群。像颗豆粒,啪一声被从豆荚里跳了出来,骨碌碌滚到地上,一直滚到一群女人的脚下。
那些女人也都像麻彩桂一样,沉默着,各持一把梳子,梳她们长长短短黑黑黄黄的头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女人们让旦旦感到畏惧。他飞快地悄悄退到一个粪堆旁,他闻到粪堆很臭。他抬腿走到粪堆顶上,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棵茁壮地生长在粪堆顶上的倭瓜,不用直起腰来,也会感到无比的安全。一眨眼,就又看到了麻彩桂。
麻彩桂正跟一群女人站在一起,好像也朝他看了一眼:旦旦像棵倭瓜一样纷披在粪堆上。麻彩桂露出了一脸的厌恶,这却让旦旦心里非常之高兴。
旦旦自问自答:
“大粪臭吗?不!绝不!”
人群一阵骚动,如同黑黢黢的山峰,訇然裂开了。从那狭窄的裂缝中,走出了乌黑。旦旦心里格登一下,他眼中的乌黑三婶像根细草。可是,他三婶随后回复了往日的样子,朝旦旦这里只走两步,就转了方向。旦旦说:
“我拿得准,我三婶是要到村长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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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只有旦旦一个人跟上了乌黑,旦旦说:“我三婶是要请村长来家里陪客。”他觉得这是很明显的事实,众人竟看不出来,反应如此迟钝,都让他为自己心明眼亮感觉不大好意思了。不过,起初倒是有个没上学的小孩子要跟着走,却被他爹刘灿辉斜刺里冲过来拦住了问:“羊呢!”那小孩子说:“爸爸吔,拴咱家院子里了。”刘灿辉“啪”地在他头上打一巴掌,吼道:
“说谎!羊跑了,叫人踩死了!”
一直到村长家门口,乌黑也没回头看看。村长家大门紧闭,乌黑站着。
乌黑猛地转过身子,她气咻咻的,盯了旦旦一眼,却猝然把目光垂落下来。其实,在乌黑转身的那一刻,旦旦对女人依然是恐惧的。乌黑脸上重又带了微微的笑。
旦旦不再觉得害怕了。不但觉得不害怕,还断定在乌黑的微笑下面,是对他的惶恐。旦旦不敢承认。打断胳膊连着筋,她终究是自己的亲婶子。这不会变。旦旦也不会变。旦旦蓦的明白过来,乌黑是怕他怀里的猫。乌黑看过旦旦一眼,但不看猫。一眼都不看。
旦旦有些不忍心了,想到了把猫藏到身后去,却反而高高地把猫托到了胸口。毛绒绒的脑袋蹭着他的下巴,那么舒服。
乌黑小声说:“别跟着了。”旦旦聋子一样面无表情,因为她像是跟她脚下的地平说的。一队黄蚂蚁在忙忙碌碌地转移粮食,到达她的脚边,如同面临悬崖峭壁。乌黑把脚拿开,向村口走去。
“旦旦,旦旦,抱的个啥?”
短脖子巴炳良嗓门粗粗地问他。他记得自己几乎回答过村里所有人这个问题,几乎对村里所有人他都不厌其烦地每问必答,但他从来就不回答巴炳良的任何提问。他不回答巴炳良,巴炳良倒显得很得意,问过之后就自个儿“哈哈”地笑。旦旦立马咬紧了牙关。巴炳良要笑就笑去吧。最好把自己笑死。
旦旦不吭声,巴炳良却也没笑。巴炳良如果再问一个问题,他就会回答了。巴炳良又不是瞎子,他会看不见旦旦正跟在乌黑的后面。巴炳良可以问:
“旦旦,旦旦,你当了你婶子的保镖了吗?”
旦旦就说:“是啊,我当了我婶子的保镖!”
估计整个街筒子的人都会听到他的声音,都会注意到他不远不近地跟在乌黑的身后。他们走出村口,走到了夏季绿意盎然的原野上。乌黑脚步很快,要抛掉旦旦似的的。看到十堰村前的公路了,突然就慢了下来。乌黑没回头,说:
“旦旦,你不用跟着我。”
旦旦也随着慢了。旦旦不答话。
乌黑又说:“旦旦,你怕什么?”乌黑语调柔柔的。
旦旦就知道乌黑错了。乌黑误以为旦旦真的成了她的保镖。旦旦不想说破。旦旦看着乌黑的背影。乌黑头发梳得光光的。乌黑的两根大辫子比姑娘们的还粗,长长地耷拉在她的背后,辫梢上系的是绿头绳。从乌黑的背后看,就会觉得她还很年轻。旦旦的全身无来由地震颤了一下。他没想到乌黑停了下来,回头对他看了一眼。乌黑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不易觉察地把头摇了摇。刚才旦旦不想告诉乌黑错了,现在旦旦更不会告诉她了。旦旦的目光又直了起来。
在走进占元村长的饭店之前,乌黑再也没有对旦旦说话。旦旦在她的身后,好像不存在一样。饭店的大门半开半掩,里面只有一个胖头胖脑的小伙计趴在柜台上,好像在想什么心思。乌黑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沉思,使他颇有些愠怒。乌黑从身上掏出一包烟卷,请那小伙计抽烟。小伙计没有反应似的,乌黑就对旦旦说:“让你瓜弟抽烟。”旦旦一惊。乌黑又说:
“旦旦,让你瓜弟抽烟。”
旦旦往后一跳,乌黑说:
“他瓜弟,你抽烟。”
小伙计说:“不会。”
乌黑咧嘴就笑了,说:“不会就学着抽!”顺手把烟卷丢在案板上。
乌黑往厨房里看,问道:
“他瓜弟,你师傅呢?”
小伙计说:“谁知道呢!”
“那你老板呢?”
“谁知道呢!”
乌黑说:“我昨天可是定了饭的。”乌黑说:“我去看准备得怎么样了。”乌黑往厨房里走。走了两步,又走两步,就不走了。还是问那小伙计:
“你老板是谁呢?”
小伙计愣了愣,也问:“是谁?”
乌黑说:“旦旦,告诉他是谁?”
小伙计傻傻地说:“是刘占元。”
乌黑笑说:“你倒知道。那我再问你,你师傅是谁你知道吧。你师傅是周庄高瘸子高连升的三闺女女婿。他管旦旦大娘的娘家舅舅叫二姑父。你师傅娶高瘸子的闺女,还是前庄牛王庙田二寡妇她三姑做的媒。论起来田二寡妇还是旦旦的二表姨。田二寡妇没少积德行善,可惜了的,就没生下个好儿子。不能动弹了,儿子们就都撒手不管了。这样的丑事我说都不想多说。也亏我没在他们庄子上。我要在他们庄上哪,看我不骂死他们!哼,挨千刀的!”
别说那小伙计,就连旦旦也听呆了。乌黑走出了饭店,旦旦半天还没知觉。忽然发现只有自己跟那小伙计在一起,旦旦伸手把那包烟卷抢了过来,转身就跑。小伙计倒也机灵,忙去阻拦,不料旦旦的猫猛地尖叫一声,让他收了脚步。旦旦跑到外面好远,才看到他走出来,叉着腰狠狠地做着猥亵的手势。旦旦差点笑出声来。这时候旦旦心里非常高兴,他很想开口说点什么。他好像快一万年没说话了,快憋死了。没有人,他就对猫说。没有猫,他就对蓝天、阳光、空气说。可是,目光一扫,就又看到了他三婶乌黑。
旦旦把牙咬了。乌黑没走原路,走的是田埂。两旁的庄稼高齐人腰,乌黑把庄稼碰得乱晃。旦旦追过去,一脚踏空,差点失手把猫丢了。乌黑没有回头看,走着走着,就抬手盘起来头发来。
乌黑轻声说:“谢谢你,旦旦。”
旦旦就不免诧异了。乌黑在谢他!谢他干什么?乌黑的辫子很长,乌黑一圈一圈盘头。她的个子好像很高了,脖子也好像很长。在头发的阴影里,长长的脖子发出温润的幽光。乌黑轻声说:
“这头发碍事,我早晚铰了它!”
乌黑笑说:“你知道吧,旦旦,做饭的时候辫子会掉进锅里。你叔叔不知吃了多少次辫子汤。旦旦,你可别说给你叔叔。”
乌黑轻声说:“等我剪了辫子,干活也麻溜了,你叔叔就不用喝那辫子汤了。”
乌黑顺手摘了根叶柄,把头发别住。真的,发髻使她看上去比往日高了许多,旦旦得仰头看了。什么东西吹进了旦旦的眼睛,旦旦把眼揉一下,但眼前还是朦胧的,只得连着揉了几次。旦旦心头很热,他使劲眨巴着眼睛,好像眨巴眼睛能使他的心头变凉。而这是徒劳的,他觉得心头就像有火烧一样,难受极了。于是,他克制不住呻吟了一声。他的两腿也再支撑不住了。就势往地上一蹲,眼睛一闭,“嘤嘤嘤”哭起来。哭了一会儿,感到有只手在自己头上抚摸,跟他在暗夜抚摸自己的猫一样。抚摸没能止住他的哭泣。他的心都要碎了。他觉得自己就要化烟化灰了,但他还在哭,也不想睁一下眼睛,看是谁把手放在了自己头上。看是不是他的娘,从另一个世界里走了过来。他伸手就可以把他娘的手拉住,可他不敢。潜意识告诉他,只要他一伸手,他娘就会从身边消失。他只想多哭一会儿,以让他娘停留下来。可是,他听到乌黑的声音了。乌黑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好像她什么都不会做,一辈子就只会轻柔地说话,宽慰任何人受伤的心灵。乌黑说:
“你真丑,旦旦。”
乌黑的声音动听极了。旦旦永远听不够。乌黑说:
“唉,你这丑样儿。”
乌黑摩挲他的头皮。乌黑说:
“你娘怎么生你来,把你生得这么丑?我那老嫂子,你倒一蹬腿就去了。旦旦,你也蹬腿去了那有多好。可谁都不想死。不想死就活着吧。旦旦,你别哭了。快别哭了。你这么哭,人也跟着难受。”
旦旦还在“嘤嘤”哭。
乌黑就说:“好,你哭吧。我想好了。我再去菜园揪点嫩豆角。回去让你三叔杀只鸡也可以了。你不知道饭店有多脏。你看过饭店怎样做饭,白送你吃你都不吃。瓜瓜指甲里的黑灰你看到了吗?我看一眼就恶心死了。你哭吧,我去菜园了。”
旦旦的头皮让阳光晒疼了。旦旦睁开了眼睛,看到的都是被阳光晒得蔫头耷脑的庄稼。他慢慢从地上爬起,一个人抱着猫回了村子,就像他一直就在村子里。没人看到旦旦孤独的身影,如同纸片,从原野上歪歪扭扭地移动过来。
5
“嚓,嚓,嚓!”院子里传出磨刀的声音。那些站在屋顶上、骑着墙头上、爬在树上的人低头对脚下的人说:“磨刀哩!”看不到的人急着问:“磨刀干啥?”有人煞有介事地说:“干啥?谁要是敢碰那日本人一根汗毛,中国丈母娘拿菜刀伺候着!”
旦旦沉默地蹲在粪堆上,好像一个哑巴。粪堆旁有棵半枯的柳树,是村里刘老五家的。刘老五跟巴相国不合,巴相国就把猪粪堆在柳树旁,结果柳树就被烧得半死不活。刘老五不敢吭声,但也不是说刘老五服了巴相国。刘老五每天都会设法拯救他家命苦的柳树,给柳树捉虫子,给柳树浇清水。天冷了,还给柳树围上一层层草苫子。就凭这一点,旦旦就对刘老五另眼相看。柳树的几个树杈上爬了少说也有七八个人,瘦的肥的,老的少的,在旦旦看来,就像全部在柳树上吊死了。不言自明,旦旦替刘老五心疼柳树。
旦旦抬起头,使劲翻起白眼,对那些吊死在柳树上的人看了又看。旦旦说:“我三婶磨刀,是要杀鸡给日本人炒豆角吃。”旦旦说:
“村长家的饭店只留了一个小伙计。”
像是为了要证明自己说的准确,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摸出了一根烟卷,往嘴角上一安。他叼着烟,站起来。他说:“我三婶在饭店定了饭的,他们不给做。”
他说:“村长开会去了吗?”
他说:“鬼才信呢!他欺负人,欺负瓜瓜,叫瓜瓜留下看店,他自个儿来看热闹。村长见过日本人吗?鬼才信呢!县长也未必见过。”
旦旦决心在人群找到村长,况且他在粪堆上蹲得久了,两腿发麻,也需要下来走走。找到村长就给村长说饭店失火了,看村长会不会舍得离开。村长知道受骗,顶多踢他两脚。踢他两脚也没什么,当年他在外地的窑场打工,不过偷看了窑主带来的女人一眼,就被窑主用钢管在背上狠狠抡了两三下,换一个人也顶不住,亏了他是少有的结实。钢管打在他身上,好比钢管打了钢管,“当当当”,白响。村长踢了他,也好比村长踢了钢管。没踢坏钢管,自己的脚倒被自己踢坏了。
可是,才下粪堆,就有人嫌恶地捂鼻子叫:
“臭臭臭!”
旦旦在自己身上闻了一下,他说:“臭吗?”
那人却不应声,转过脸去。
旦旦的目光在人群里寻找着村长的背影,不知不觉走到村子里那些梳着头发的女人面前。旦旦相信她们几乎没有动过地方。她们往那里一站,就像种子生根发芽,根须把她们的双脚牢牢地捆绑在土地上,但她们仍然让旦旦感到畏惧。
“臭臭臭!”一个叫眉弯的女人,停下梳头,只顾捂着自己的鼻子。
旦旦把烟吐到地上。
眉弯又开始梳头了。眉弯的头发还不如她的眉毛长,她偏要像梳长发一样梳。每一次梳下来,大部分梳的是空气。
旦旦对女人们心存恐惧,可他不想躲开她们了。旦旦在她们面前站了一会儿,就低下身子,把烟卷捡了起来,吹掉灰尘,重又安到嘴上。弥天盖地的阳光很毒,“吃”的一声,就把烟卷点燃了。他使劲地吸着,斜睨着那些女人。他吸啊,吸啊,红色的烟头很快烧到了他的嘴唇。他仍在吸啊,吸啊。烟卷吸完了。他垂下眼睑看看,烟卷的确吸完了。烟卷还在他嘴角上叼着,但已被他吸完,这就等于他重又安上了一根。一包烟有20支,够他吸一辈子的了。村长家有很多烟,村长把家里的烟吸完了,他也吸不完。他希望女人们能够看到这一点。目光只往他身上扫一下,她们就都会看到的。她们看到了,他也就接着走开。可是她们看都不看他。他在她们面前吸了一根有一根。烟卷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旦旦猛地一惊。只听耳边“扑啦啦”一阵翅膀扇动声。转头一看,一只公鸡跃过他三叔家的院墙,从众人的头顶上飞了过来。那公鸡没命地往街上飞奔。
旦旦说:“这就是我三婶要杀掉的那只鸡。”
所有人都怕被公鸡抓伤,一个个做出了保护自己身体的姿势。旦旦不怕。
旦旦叫道:“拦住它!”烟卷从口中掉落。旦旦叫:
“拦住它!”
乌黑从院门里追出来,手里拿着一把刀。“鸡呢?”她问别人,“鸡跑哪儿去了?”她一打量就发现了,那只公鸡连飞加跑,一口气逃到前面胡宝亮家的屋山下。她笑着说:“她爸就这么没用,一只鸡也杀不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说一句:“嗨,不是有姑爷么?让姑爷来杀!”
乌黑向她的鸡走去。乌黑说:“姑爷啊?怎么着也是才上门啊。”乌黑说:“她爸杀不了,我来杀。我磨的刀快着哩。”她把刀举起来,向人群晃了晃。刀上闪着亮光,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四面八方地乱闪。乌黑说:
“我才磨的刀。我有刀还怕杀不了一只鸡?你们是没见过我杀大牲口。”
乌黑把自己说乐了。乌黑朝前走两步,公鸡就朝后退二十步。没见过这么能飞的公鸡,只飞两次就快飞到村口了。乌黑索性说:
“算它命大!以后我供着它。”
乌黑持着菜刀走回来。只要她往前就会有现成的通道,所以她好像并不需要用眼看看。她笑眯眯的,怎么看都怎么像是一个合格的丈母娘。啊呀,她还盘了头呢!她当了丈母娘,她还要当外祖母。她女儿给她抱回个白白胖胖的小外孙。
“找啥人不好,偏找个日本人做姑爷。”眉弯嘀咕道。
乌黑猛地转过脸来。
旦旦的心不由得跟着一紧。旦旦知道,其实眉弯是村子里为人最老实的媳妇。眉弯平时上街都是挨着墙根走。
乌黑的发髻摇晃着,突然像一座黑色的冰山涣散下来,辫梢带着尖利的响动甩落在她的屁股下面。她直直地走向眉弯。
好像感到寒冷一样,所有人都缩了下肩膀,惟有眉弯面不改色。眉弯可能还没反映过来,可能忘了自己刚刚说过什么话,她只是不再梳头了。她把梳子举到齐肩高,好像那梳子不值钱,她要扔出去。
乌黑往她跟前一站,就只看着她,深邃得眼神如同黑色的弹丸。
渐渐的,眉弯也怕冷了。阳光洒下来,雪花似的。
眉弯让白雪裹了。
“也没说啥嘛。也没说啥嘛。”有个本村的在人群里息事宁人地为眉弯开脱。
“是啊,是啊,也没说啥嘛。”稀稀落落的几声附合。
乌黑都听不见。乌黑静静地问那眉弯:“这是你说的?啊?找个日本人做姑爷怎么了?找个日本人做姑爷碍你啥事?你姓杨,我姓张,纯妮儿姓巴,论亲戚咱两家八杆子打不着,找了日本人做姑爷就碍你事了!你管这闲事!”
看热闹的又不光是本村的,就有那些期望事情闹大的人站在别人背后撺掇:“那媳妇,话在嘴边上,说啊!说啊!嘴边上的话嘛。你觉得不好说是不是?有什么不好说的?都是媳妇了,准生过孩子了。”
眉弯嘴唇翕动着。脸色发青,又忽地发白。
乌黑说:“你有本事,自己也找个日本人做姑爷。你怎么不去试试?你想找日本人还不见得找到呢!哼,就不怕闲操心操死!”乌黑出人意料地把手里的菜刀举起来,也举了齐肩高。
人群里短短地“嘘”一声,就静息下了。旦旦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旦旦的眼睛里只有一把闪亮的菜刀和一把没光彩的塑料梳子。
乌黑一抡胳膊,削断了一根耷拉在身边的树枝。
树枝断茬上新鲜的汁液气息,好像一朵蘑菇云,在街上蒸腾而起,而又随之消失。
乌黑的目光扫过众人,转了身,往回走。众人都站着,旦旦也站着。旦旦看到了麻彩桂,麻彩桂起初像要走过来,但也站住了。
乌黑家的院门合上后,街上还是悄无声息。
那只逃跑的公鸡又慢慢走回来,好像无家可归的孤儿一样,徘徊不定。
忽然一声难听的猫叫,把众人的视线吸引到旦旦身上。公鸡又吓跑了,眉弯手中的梳子掉在了地上。
眉弯低头捡梳子,捡了半天没捡起来。
有人说:“旦旦,你这猫是不是灵魂附体了?你这猫看人的眼神很不对劲。”
旦旦诚实地说:“我的猫身上是有个大闺女。有个如花似玉的大闺女。有个冤情重大的大闺女。”
那把梳子重若千钧,眉弯拿不动。
众人一齐看着她,有些想帮她一把的意思。旦旦说:
“她啊,她就要冲出来了!”
6
十一点半左右,人们终于亲眼见到了乌黑的姑爷。
乌黑家的烟囱冒了烟,乌黑家的院门就又开了。走出的是纯妮儿。
这小妮子,又拔个儿了,面庞也更秀气了。村里人记得她的头发生来就像她妈妈一样好,没想到她把头发染黄了,还剪得短短的,乍一看像个男孩子。那笑容却没变。站在门外,对每个人笑。能认出来的,就“大爷大娘叔叔婶婶”地招呼。不一会儿,一个比她略矮的小伙子也走出来。小伙子面目和善,肤色白净,很瘦,头发却比纯妮儿的要长。小伙子看到院门外聚集着这么多人,显然局促了一下,但接着就放开了,对着众乡亲行了几次礼。众人这辈子没见过他那种行礼法,一时都没表示。
正是阳光最毒的时候,纯妮儿在院外站了这么一会儿脸上就流了汗。她拉了小伙子的手,一起走回院子。人们都愣愣的,什么也没看到似的。等发现院门前空无一人了,才不由得叹息一声。你摇头我摇头的,不知要说什么。
炊烟飘到街上。房屋的影子都缩到了墙根下面。只有很少的人想要散去,人们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像不相信故事会这样收场。人们懒懒地走动起来,不过是从这个树萌走到那个树萌。那些猴在屋顶上的人早受不住日晒下来了,院墙上还有两三个人,不过是因为确实不愿失去有利地形,而且院墙外边确实长着一棵大树。这样,不光没有离开巴门楼村的,竟还有外村人陆陆续续地赶来,所以,留在村子里的人反而又多了不少。一些流动乡里的小商贩,也来做生意了。麻花、瓜子的,就都能买到。
“突突突!”
又一辆拉满货物的农用车从村口开进来。很多外村人看见了都忍俊不禁,都觉得现在的人真会做生意,一点机会也不会错过的。今天巴门楼村确实比集市还热闹。可是,那些本村人的眼神里却是对他们的善意耻笑。
旦旦扭头就在人群里寻找麻彩桂,目光尖利地发现麻彩桂及时躲在人们背后。要旦旦不兴奋,已是不可能的。
麻彩桂胆怯的模样让旦旦脸上放光。旦旦说:“巴炳榴进货回来了。”旦旦对身边的几个外村人说:“巴炳榴就是麻彩桂那骚娘们儿的男人。”那几外村人探长脖子,目光追着并不减速的农用车看。旦旦提高了声音说:“我知道巴炳榴昨晚去成武县进货了。他家杂货铺里买的都是些假冒伪劣。”他本来他就没想小声说。此时他的心里没有一丁点儿畏惧,不管对谁。他难抑心底的兴奋。他大声说:“又有好戏看了!骗你们不是人养的!”他朝那几个外村人闪闪眼睛,他们竟还是一脸迷惑,好像搞不懂他这个人在絮叨些什么。
旦旦离开原地两三步,回过头来。他告诉他们:
“巴炳榴死抠。巴炳榴出去进货连口水都不舍得喝,更别说吃饭。一天不回来他饿一天,两不回来他饿两天。你瞧他开车的疯劲儿,他这是饿得受不住了,回去咸菜疙瘩也能啃俩。”
农用车拐到另一道街上,不见了。外村人问旦旦:“你是本村的吧。”
旦旦脸一沉,暗怪他们没眼力。旦旦说:
“麻彩桂只顾看热闹,连早饭都没做,更别说午饭了。喂,我说大哥,我说什么,你们都听着了吗?喂喂!你们是聋子吗?我看你们都是聋子!”
旦旦不想再搭理任何一位外村人了。他紧盯着农用车消失的路口。
巴炳榴第二次出现了,气势汹汹,往路口一站,真像一匹饿狼。麻彩桂慢慢从人群里走出来。巴炳榴看她一眼,一声不语,转身就走。麻彩桂乖乖跟上去。旦旦离得远些,却能够断定麻彩桂身上在发抖。旦旦抬头对自己说:“哈,我的肉也痒痒了。”他低头对猫说:
“花,你的肉痒了吗?你的肉痒了,我给你挠挠。”
人群也跟了上去。旦旦跑得叽里骨碌,很快走在了麻彩桂的背后。让他失望的是,麻彩桂并没有发抖。从她的耳朵上看出来,她似乎在冷冷地笑呢。她手里抓着梳子,偶尔举起来,在头上梳一下,甚至可以说只是比划一下。她是一开始就这么镇静呢,还是渐渐变化来的,旦旦就不敢那么肯定了。旦旦头一次发现,她的屁股很大。看到那么肥大的屁股,轻而易举就能想起来她坐在杂货铺里的情景。
杂货铺到了,她家的农用车停在门口。巴炳榴站住,给众人一个冷硬的脊背。巴炳榴头也不回地低声说:“你饭也不做,你想饿死我?”
麻彩桂静静走到他的身后,才说要从他身边走过去,就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了。看她疼得一咧嘴,人们就知道那手上仍然充满了男人的力气。
“你想饿死我,也得先让你领教领教我的厉害!”巴炳榴暴跳如雷,一脚朝她踹过去。本来她被死死扯着,是踹不飞的,但那一脚力气太大,竟让她像块泥巴,“啪”一声贴在了墙上,把那墙都震得直颤哩。
外村人不了解他们两口子的情况,看上去都觉得害怕,忙嚷嚷道:“怎么打人了怎么打人了?两口子嘛,有话好好说嘛。”但见本村人都只是袖手旁观,嚷嚷一阵也就作罢。除了少数心理阴暗的,本村人都期望麻彩桂一下子就被打晕了,或者即使没被打晕,也不像过去那样破口大骂。
麻彩桂从墙上滑下来,还没落地,就又扶了墙站着了。她脸孔朝着巴炳榴,嘴张了几次,没骂,本村人高高悬起的心也就放下了。不料巴炳榴并不罢休,走上就又抽了她几个耳光,把她的头打得像摇起了货郎鼓。她站不住了,踉跄着。巴炳榴索性把她打翻在地,还问她:
“你是不是想饿死我!”
麻彩桂挣扎着从地上支起胳膊,抬头望着丈夫,哀求似的说:
“我跟你过了大半辈子了,你还说打就打,那你就打吧。你打死我算了。”
巴炳榴叉着两条腿,高高地立在她的上方。巴炳榴的一只脚又要抬起来。所有人都看得到,巴炳榴全身的坚硬都在向那只脚汇聚。旦旦首先打起寒颤来,旦旦蓦地想到了半空中一根朝自己抡来的钢管。旦旦喉咙发紧。
旦旦就要嚎叫了。
可是,非常出人意料,麻彩桂腾的从地上跳起来。那样的速度让她丈夫也不免诧异。她的身体摇晃了几下,到底还是站稳了。她咬牙骂道:“王八蛋,你以为我怕你!我从来不怕你!”没等她丈夫反应过来,她就快走几步,赶到农用车跟前,“嗖”的一声翻了上去。她站在货物上面,挺起胸脯,把手中的梳子往头发上一插,就掀起背后的衣服,大声说:“这都是他打的!这些青块还没下去,他就又要打我。”她又掀起衣襟。“你们看,这些青块,也都是他打出来的。他掐,他扭。他不是人!他是畜生!他是畜生!我给他养了两个儿子,他还要打我。”她像要哭了,但她的眼睛,她的目光全都干干的,好像等待火种的干柴。
巴炳榴气急败坏地冲过去,要把她拉下来。她躲闪着,依旧掀着衣服,展示那些青紫的印迹。巴炳榴叫道:
“给我下来!我劈了你!”
“哗啷”一声,麻彩桂推倒了车上装盐的麻袋。大颗的盐粒弹跳着倾泄下来。麻彩桂说:“这个死抠门儿,他买来私盐,让我再卖给你们!你们以后要买就买加碘盐,别再贪便宜买这粗盐了!”
盐粒在街上滚动。
巴炳榴像条狗一样,嘴里呜呜叫。
麻彩桂突然举起一桶酱油,朝他兜头浇下去。麻彩桂说:“这酱油是头发做的!你们听说过没有?”她又推倒了一桶醋。“这是醋精兑的!”她说。她抓起一把火腿肠,向街上撒去。“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些死猪肉做的!”
白酒、酱油、醋,一起哗哗流。
麻彩桂扔完了火腿肠又扔饼干、糖果、锅巴之类。麻彩桂忽然想起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说:
“办喜事喽,办喜事喽!来福家姑爷上门了,哈哈,这不是喜事么?还跨国的喜事呢!”
巴炳榴已经暗暗地把木棍拿在了手里,亏了几个村里人上去把他拉住了。他咆哮着:“我治死她!我治死她!”他是又气愤又心疼。这一车货,是他多少钱买来的?他连夜赶到外县,为的就是买些便宜货,好多挣些钱。他可是从来不舍得在外面吃顿饭、买杯茶。他家卖冰棍,可他历来不知道冰棍是什么味道的。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县城读高中,要花钱的时候在后头呢。他不省俭着点儿,行吗?……一车货,就让姓麻的丧门星给糟蹋了。他拚足了力气从村里人手中挣脱着,但不管用。不知是不是太饿,抑或太气,他的身体越来越软,最后眼睁睁被村里人弄进了杂货铺。
麻彩桂闹够了,把两只空桶一摞,一屁股坐在上面,高高架起了二郎腿。
她俯瞰着整个街道。那些人充满敬仰地望着她,如同仰望一位现身尘世的圣洁的女神。只有几条狗,几只鸡,在那遍地狼藉中觅食。不知是谁家的猪,身上大疤瘌连着小疤瘌,闻着了气味,也跑来了。它们都是些肮脏的东西。
所有的人都在仰望着她,看她取下梳子,慢慢梳理自己被弄乱的头发。
7
旦旦悄悄回了一次家,关上门吃火腿肠。他想起街上一条狗,一条从未吃过火腿肠的狗,可能是王二哈家的。王二哈过失杀人,掐死了扬言要揭发自己是秘密税务举报员的儿子,给判了个二十年的有期,却只在监里蹲了五年就被放了出来。王二哈家的狗嘴含火腿肠,流下了幸福的泪水。旦旦揩干了自己的眼窝,才想起应该也给猫吃一口。没料到那猫并不喜欢火腿肠的气味,把头扭了过去。旦旦说:“不当紧,你馋了咱家还有。”旦旦看看床上,红的是火腿肠,花花绿绿的是些小零食,还有一块拳头大的盐巴掺杂在里面,仿佛一块贵重的水晶。它们是旦旦偷偷捡回来的。人们只看车上的麻彩桂,旦旦却只盯地上好东西。现在,他吃着吃着,也像王二哈的狗一样,幸福的泪水流了下来。旦旦呜咽着说:
“花花,火腿肠真好吃,可我不能一次吃完。”
花花蹲在太师椅上,注视着旦旦吃了一支火腿肠和一块玉米面锅饼。旦旦吃完了,头一歪,发起愁来。旦旦说:“花,我真的没办法。我真的不知道该咋办。没人好好听我一句话。压根儿就没人理我。没人能看见我。我把话都白说了。我把事情都白做了。我还差点崴了脚。花花,我快愁死了。”旦旦皱紧眉头,苦思苦想。
花花在轻轻摇头。花花的脸上好像有了失望的神情。旦旦看了出来,旦旦忙说:“花花,日本人不还没走么?花花,你会是我巴旦旦的女人么?”旦旦侧起耳朵。“谁在吵?我婶子又跟谁吵了?”说着,抱起花花就朝外走。
街上的人川流不息,旦旦没有看到乌黑婶婶,但他猜得出是谁惹了她。不是那些没事还把头上那几撮鸟毛梳来梳去的女人,还能有谁呢?果然,他走到女人们旁边时,就听有人议论:“她就听不得人家说‘日本’这两个字!听谁说‘日本’她跟谁吵。”村里巴贵生的女人脸色黑黑的,一语不发,旦旦就知道这女人刚才嘴巴上吃亏不小,估计少说也得让她添堵两天。
旦旦走到下个街口,就看见乌黑了。旦旦的脑子里突然掣过一道闪电。旦旦说:“知道我婶子为啥总在街上走来走去吗?”旦旦万分肯定说:“我婶子是要把人们从她家门口引开!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一人踩一脚也会把她家踩平喽!”旦旦左右打量,好像在显示自己的聪明,也好像怕人发现恐怖的机密。
乌黑又跟人吵起来,看上去像只不管不顾的好斗的公鸡。人们又纷纷朝那里涌去,旦旦却要往后退。旦旦被人推着走了几步,但终于落在了人们后面。旦旦转过身子,往乌黑家的方向走去。不断有人迎面跑来,都好像看不到旦旦。跑得急的人还撞到了旦旦身上,撞了他也没句客气话。他忍不住说:“吵架有什么好看?”吵架确实好看,乌黑家附近的人群比上午稀疏多了,但还是有人在朝吵架的方向跑去。旦旦又被撞了一下,他不知哪儿来的勇气,趔趄着一把扯住那人的胳膊。他指指自己的怀抱,说:
“看这儿!”
那人不解地翻翻白眼,说:“你的奶头呢?”
旦旦不理他的嘲噱。旦旦指着猫说:
“她爹娘让日本人杀了,她活活饿死在了地窖里。”
那人没点惊奇的神色,奋力挣脱他的拉扯,继续向前跑了。
旦旦绝望似的跌足道:
“没人听我放个屁!屁香屁臭都他妈一个鸟样儿!”
旦旦不知不觉走到巴相国家的粪堆上。他孤独地坐在一颗倭瓜上,垂头不响。粪堆周围空无一人,旁边的柳树上也没有人。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觉得好受些。他观看着墨绿墨绿的倭瓜叶子,很纳闷为什么倭瓜能在粪堆上生长,而旁边的柳树却差不多快被烧死了。他说:“花,我在粪堆上也能生活。我活得死臭,最好把人臭死,就没人能对我怎么样了。”他忽然觉得口渴。火腿肠好吃,让他忘了喝水。他渴了。他不觉得是因为吃了火腿肠。他认为今天他快把一辈子的话说尽了。
“旦旦,旦旦,抱的个啥?”
短脖子巴炳良像个皮球似的跑过来。
旦旦哑了一样,张着嘴,说不出话。旦旦一眼看见乌黑走回来了。乌黑依旧笑吟吟的,看不出跟人吵了架,但看得出她随时都要跟人吵架。吵一次,再吵一次,多少次她都不畏惧。天畏惧,地畏惧,她乌黑从不畏惧。乌黑随时准备着。
“一千块……”旦旦呻吟。
“旦旦,你吃了饭没有?”乌黑问他。
他浑身一激灵。接着,从头到脚一阵酥麻。
乌黑是不跟旦旦吵架的。田间,乌黑把手放在旦旦头上,温柔地摩挲着,说:“你真丑。”旦旦又听到了乌黑悲天悯人的声音。乌黑像在田间一样,把辫子高高盘起。乌黑两只手扎煞着,像是娴熟地走着一根独木桥。
旦旦止不住打了个饱嗝。乌黑没有等他回答,就走进了自家院门。在门槛内忽然迟疑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自己遗忘在了身后。来到厨房,坐在灶膛前,还是觉得自己好像把什么丢了。她心神不安,连抓起几把柴禾塞进灶膛。浓烟涌出来,熏出了她的眼泪。蓦然一惊,觉得自己好像把孩子丢了……浓烟滚滚……孤单的孩子在苍茫无际的旷野等待妈妈,无声地哀哭着……乌黑瞪大眼睛,试图让目光穿越迷雾。乌黑心痛,锥子扎的一般。
“妈妈。”纯妮儿的声音从迷雾深处传来。接着,女儿的两条胳膊从背后轻轻将她搂住。纯妮儿声音小小的。纯妮儿趴在她的耳边,小声说:“妈妈,我不该找个日本人……”
“胡说!”乌黑嚷道。
“我让妈妈受难为了。”纯妮儿说。
“你觉得好就成。”乌黑说,“你觉得好我和你爸爸就都觉得好。”
“我也不知为什么,爱上的偏偏是个日本人……”
“胡说!”乌黑又嚷。纯妮儿感受到了乌黑身上的颤动。乌黑抓住她的胳膊往下拉,好像不喜欢女儿搂住自己。“胡说!”她嚷。激动的目光搅乱了厨房里的浓烟。
纯妮儿立刻就明白了。乌黑什么话都能听得,但听不得那两个字。即使那两个字从她亲生女儿纯妮儿口中说出,也会将她激怒。纯妮儿忍不住把乌黑抱住,使劲地亲了一阵。乌黑终于不动了。
“对不住你,没能找个体面人来陪贵客。”
“妈妈错了,这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
“乡村有乡村的规矩,不按规矩来就是对不住你。”
“爸爸陪他就不错了。”纯妮儿说,“人多了他会不自在。”
“他也会不自在么?”
“看我妈说的!”纯妮儿用责备的口气说。
“你去堂屋吃饭吧,我再烧锅水。”乌黑说,“没能给你女婿做顿好饭,鸡也没杀成,就那个鸡蛋炒黄瓜还算个菜。”
纯妮儿一听,马上笑道:“哎呀,我忘提前告诉你了,山本是吃素的。他们一家都是佛教徒。平时他们在家里,吃顿豆腐菜就好得不得了了。”
“噢。”乌黑沉吟一声。
纯妮儿似乎有些犹豫。“妈妈。”
“你说。”
“我和山本不在家里过夜了。”
“……粮食够你们吃。”
“还要赶飞机往东边儿去。他家的人还在等着。”
“粮食够吃。你看见了,三大囤。”
“我不该找个东边儿的人,妈妈。”
“说往东去比说往西去好。”
烟,渐渐淡了。院子里响起脚步声。
“你进屋去吧。山本来叫你了。”乌黑说。“我再烧锅热水。”
一团火焰从灶口冒出来,红红的。乌黑盯着那火。
水开了,蒸汽在锅盖周围“吃吃”喷射。乌黑又坐不住了。乌黑体内就像盛着一锅滚沸的开水。乌黑没顾上压灭锅底下的火,就又出去了。她重新走到了人群中,本村的、外村的。重新走到了旦旦们中间,样子倒还真是个丈母娘。
8
这回不同了,看见乌黑走来,不少人都有了躲开的意思。乌黑让人怕呢。想想乌黑跟眉弯吵,就不由人捏把汗。眉弯默默走回家里,就没再出来。眉弯家的厨房也没冒烟,倒也不奇怪,今天中午很多人家的烟囱都没冒烟。乌黑走来,那些蹲在地上的人就站起身,却不是为了问候。那些正来回走动的人都刹了脚步,也不是为了问候。乌黑笑吟吟的,一点不假。乌黑走过去,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这两天,村子什么地方乌黑没有走到啊?异秉独具的旦旦说:
“村西的池塘,我婶子还没去过。我婶子要去池塘了。”
巴门楼的人一听有人提起村西的池塘,背上就起鸡皮疙瘩。村西的池塘总是村里讲谈时的避讳,村里的女人跟婆婆、丈夫拌嘴,就会投塘自尽。死成的不多,但婆婆、丈夫们却最怕那个地方。乌黑却真的要去池塘了。人们眼前闪现着一片潋滟而诡异的水光。今天雨水大,池塘满溢。旦旦第一个想到追上去,可是别人似乎比他反应更快,抬腿更早。
他们不远不近地尾随在乌黑背后,从王满子家门口走过去,又从他兄弟王满堂家屋山下走过去,最后走到了孤寡老人巴三爷爷的蟠龙大殿。一棵歪倒的老槐树横空压在一座破旧的土屋上,这就是巴三爷爷的家,村里人戏称蟠龙大殿。平时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也就每月月底,村长亲自来给他送些钱粮。大殿后面,就一片荒芜。草木深深,把池塘严严地遮挡住了,自然也挡住了乌黑的身影。众人一下子屏住了呼吸。不料,荒野一阵晃动,乌黑又走了出来,像走来时一样,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扎煞着。众人暗暗松口气,可是紧接着,又都暗叫不好。
乌黑走上了麻彩桂杂货铺门前的那道街。明亮如镜的天空都不由得“呱哒”抖动了一下,乌黑却仿佛没有知觉。她以自己独特的身姿,缓缓地来到麻彩桂面前。
麻彩桂依旧坐在她家蓝色的农用车上。麻彩桂一直在梳头,燥热的阳光让她的头发漂浮在了空中。非常让人惊奇的是,在她脸上没有一滴汗水,就像她的目光,干干的,好像烤焦的木材。麻彩桂突然用梳子将乌黑一指,说道:
“日本人的丈母娘,你还笑呢。你很得意是吧!”
乌黑稳稳地站在独木桥上。
人们无不相信,乌黑早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了。
激动人心的时刻姗姗来迟,乌黑不笑了,乌黑脸上布满虔敬的神情。乌黑手中没有刀呢。乌黑有刀也用不着。乌黑翘起的兰花指上只有馨香缭绕。
“呸!”麻彩桂嘬一嘬发干的嘴唇,狠狠吐口唾沫。她又“呸!”
“你卖骚呢!”她说。“你睡不安稳!你一辈子睡不安稳!”
“是你把闺女祸害了!”她起身说。“你不是巴门楼的人,你是个日本娘们儿!我让巴炳榴操你这个日本娘们儿!”她叫喊起来,“巴炳榴!巴炳榴!”
乌黑猛地想到昨晚自己出门撞上的一幕:披头散发的游魂狂风一样奔突在古老的黑暗里。乌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的独木桥被抽动了一下。乌黑在空中伸伸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她就要吵了。”人们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麻彩桂还在狂呼:“巴炳榴!巴炳榴!你死哪儿去了,巴炳榴!来操这个日本娘们儿!”声音嘶哑,沾满硕大粗砺的盐粒。她的头发飘起来,她的衣服也飘起来。她那备受蹂躏的身体上,青紫的痕迹清晰可见。汗水蒸发后留下了盐渍,在从她脸上簌簌落,像下着小雨。干裂的嘴唇洒出了红红的血珠。“巴炳榴!”她狂呼。“巴相九!黄全发!周占刚!刘灿辉!王满堂!旦旦,兆强,狗子,西林……”她又开始呼叫每个村里男人的名字。由于气愤,她一把撕去了嘴唇上爆起的干皮。接着,那些被她呼到的名字,也都是血红的了。
“她不吵。”人们说,“哦,她走了。”
麻彩桂狠狠地把梳子朝乌黑扔过去。梳子砸在了乌黑背上,但乌黑没有回头。
“她不吵。”
“日本!”麻彩桂在吼。“日本!”
“她走了。她不吵。”
乌黑不见了。乌黑像走到了天上,倏忽间就在明亮的半空中消失了。
“她一声没吭。”
大街上只有麻彩桂剧烈起伏的喘息。四处静悄悄的,好像过去刚刚过去一场集体的梦魇。过了很大一会儿,才听有人叹道:
“也别说,她可真像个丈母娘!”
街上的喧嚣重又开始。旦旦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后来,就走到墙角的阴影里坐下来,却又马上站起。站起坐下,反反复复。旦旦不时望着农用车上的麻彩桂,发现她的身材出奇地高大。整个巴门楼村,再也找不的身材如此高大的女人了,难怪她的男人用了将近一生的时光,也没有将她征服。她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无敌的胜利者的雕像,光芒四射。但是,旦旦越来越克制不住内心潮水般的沮丧。他躲在墙角,沉痛地低声说:
“花,我是最没用的。我放你跑吧,你可不要再回来了。”
“你嘀咕什么呢,旦旦?”
旦旦决定不再回答任何人的询问,而那人也的确随即转过了脸去。他们仍在谈论刚才乌黑出人意外的怯懦,止不住又向麻彩桂投去敬仰的目光。谁也没有注意到旦旦顺手摸起一块砖头,离开了人群。
推开乌黑家的院门,旦旦直奔堂屋。他三叔巴来福和女儿姑爷围坐在饭桌旁,看见他急冲冲走来就知不善。巴来福慌忙喝止他:“旦旦不要胡闹!”纯妮儿吓得不能动弹了,倒是那日本姑爷镇定得多,忙含着胸脯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
旦旦在屋门口站住。旦旦涨红了脸,高高举着砖头。那只猫瞪着日本姑爷怪叫一声,旦旦也在瞪着那日本姑爷。
“把砖放下!”他三叔说。
乌黑从厨房里听到动静,就跑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旦旦抱住。乌黑说:“傻孩子,你要干什么?”纯妮儿也跑过来,要夺他手里的砖头。
“我,我……”旦旦眼珠子瞪着,实际上什么也没看见。
“见过你山本兄弟。”他三叔好言安抚他。
“傻孩子,不是没想过叫你来。”乌黑说。
院墙上和院门口传来阵阵叫好声。
旦旦挣脱开乌黑的胳膊,转身向厨房跑去。乌黑和纯妮儿紧忙跟上,一时没拦住,就听“咣当”一声,一团白色的蒸汽从厨房翻涌而出。
“天哩!”乌黑两眼一黑,只觉天旋地转。
“砸得好!”
“好样儿的!”
“这家人的锅让人砸了。哪世里修得?”
“听说是他家亲侄子。有种!”
“……”
9
“乌黑,要想哭那就哭出来。”
“我哭什么?”乌黑说,“鬼才哭。我看看粮食。”
“闺女走了你不哭?”
“我不过是个种田的女人……”乌黑低低呜咽起来。“我不过是……那些没边没沿儿的事情我乌黑管得了?”
乌黑吸溜了一下鼻子。“闺女走了,还会回来。”声音正常多了。
“离得远呢。”
“纯妮儿说坐飞机也就三个多小时。”
“天不早了,上床歇吧。”
“嗯。”
黑暗中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动。
“抱着我。”
“看你看你。”
“抱着我。”
“那好。好乌黑。亲亲的乌黑。又香又软的乌黑。”
“嘴也学甜了,叫人待见了。”
“好乌黑,我的好乌黑香乌黑。……那山本也真是,一眼看不见咱家纯妮儿,就丢魂儿似的。”
“纯妮儿在东边或许吃不了亏。”
“半夜里谁在跑?是旦旦?”
乌黑侧耳听一下,摇头说:“不知道。”
“你生旦旦的气?”
“看你瞎琢磨!买个新锅罢了。”
“大嫂还想着给纯妮儿填箱,不容易哩。可别伤大嫂的心了。”
“我去陪不是。”
“香乌黑,山本跟你说话,你听懂几句?”
“还听懂几句?”乌黑说,“也就听他叫我‘妈,妈’。”
“妈!”
“没正经!”
“香妈,妈!”
乌黑开始呻吟。乌黑一下子摊开了,摊开得很大,很深,很阔……她自己淹没了自己,淹没了她的男人,她的家和村庄,沟沟坎坎,淹没了整个天地。
乌黑再次见到旦旦,是在两天后。她擓着篮子走到旦旦家附近,就有人告诉她旦旦两天没出院门了。她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那晚旦旦的猫在街上奔跑时不幸被一个女娃子飘荡无依的幽魂扑上了。女娃子亲口对旦旦许愿,只是旦旦为她出了闷在胸中十几年的怨气就会化为原形,以身相许。想来这旦旦也是光棍熬苦了,女娃子这样的话他也相信。此事虽属荒诞,乌黑听了脊背上也不由森然一紧。
旦旦两天不出门,乌黑倒真的担心旦旦也被撞客住了。
扒着院门缝往里瞧瞧,就看见旦旦端坐在那把祖传的天师椅上,木棍一般,纹丝不动。乌黑叫他,他也不理。无法,乌黑就篮子里的茄子黄瓜全拿出来,给他放在院门口的地上。想到前两天自己对他说的话,还确实怕他心灰。
从院门前走开,走不远,迎面碰上村长。她想躲,村长却走过来,说那天自己去塔镇开会了,因为前夜喝了酒,只记得她到饭店来过,不记得她说定饭的事。这是瓜瓜后来问他,他才想起来。乌黑莞尔一笑。乌黑就说:
“可巧呢,俺姑爷是吃素的。”
“旦旦,旦旦,抱的个啥?”
“一千块买的猫!”
乌黑没回头,但她听到了咕噔咕噔的脚步声,还有旦旦的大叫:
“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