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
陈艳芬
与我家同梁过柱、一板壁相隔的中门间,曾住着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霸,虽然死了快三十年了,但留在我心里那面目可憎的丑陋嘴脸,时常出现在夜梦中。
他在咆哮如雷,他在暴打妻子,他在指桑骂槐,他在找我家种种麻烦。心性懦弱的我,灵魂深处对他的恐惧感经久不散。
记得他骂他媳妇的口头禅便是:小心我把你敲个半死,手脚打断,塞进屁股眼里;小心我把你眼睛戳瞎,让你当白眼龙等。让幼儿时期的我,心灵发颤。
童年的阴影要一生来治愈。
从有记忆起,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害怕。他整个左脸布满可怕的伤疤,酷似一株盛开菊花,有根有叶,相当的瘆人。因疤痕太大,导致他的嘴唇严重向上扯,左眼皮严重下拉,典型的口歪眼斜,面目狰狞,异常恐怖。并且长期眼球猩红,目露凶光,眼角还一个黄豆大的红色肉球,哪怕是只看一眼都能让你惊掉下巴。
他脸上的疤,是后天造成。据他母亲讲,小时候和两兄弟围在柴火边打闹,被他哥哥一失手推了趴在柴火堆上,并且是面部朝下,烧伤最严重的是左脸,经过治疗,还是留下了大面积严重疤痕。
我想怕是他因脸烧伤,拧巴了脸,也扭曲了心灵,所以长大后凶悍残暴。
他姓罗,是上门来招亲的外村人,却在村里称王称霸,以强凌弱,尽干些偷鸡摸狗的勾裆。欺辱、霸占、诱骗良家妇女,而且还家暴严重,他的丈母娘就是被他活活打死的。而且对他亲妈也想骂就骂,想吼就吼。
他妈带着吃穿用度来接济他家,提醒要他好好种庄稼,好好过日子,别又赌又嫖的。就被他又吼又推又搡,两跟斗推了摔倒在门外。他母亲哭着骂道:“你这个没良心,挨刀剐的,我再也不管你了,无论是过了讨饭还是过了抢人……”
记得小时候,我一见他就躲,他心情好时说,随口说句:你跑哪样?心情不好时,他怒目圆睁大声呵斥:“跑什么跑,我又不是魔鬼!”他越是这样,我越是害怕,他比魔鬼更恐怖。
我刚有记忆,父亲病逝,一个家的顶梁柱垮了,我们家的庇护伞没了,他一个上门的招亲人,从此就对我家作威作福,至今还历历在目,心有余悸!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个恶棍短寿,不到四十岁就命丧黄泉。并且是在杨林街上行窃时被人打个半死,被人抬回来,回家躺着半年起不来,又无钱医治,不治而亡,那么嚣张的一个人,口口声声把这个、把那敲个半死的人,却被更恶更狠的人敲了个半死,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
他死时,我才上高二。
那天从嵩明读书归来,妈把我领到菜园才说:“那个老恶霸终于要死了,哼都哼不动了,我们家就要泰平了,受他的灾气十几年,终于熬出头了”。
母亲的隐忍,让我们平安长大,像她说的:“忍得一时之气,消得百日之灾,遇到泼皮无赖,让他就好”。
第二天,恶霸真的死了,他媳妇嘤嘤哭了几声,儿子、姑娘都还小,也没怎么哭,因他家一穷二白,村上出钱,买了副簿棺,草草安葬。
他欺男霸女,横行乡邻,大家敢怒不敢言。因为他是亡命徒,随身带着一把匕首,经常拿出来威胁人说:“小心要你小命;小心把你的肠子掏出来理理;小心把你的头摘下来当夜壶”。如此亡命狂言,谁不怕呀?好汉不吃眼前亏,能忍就忍吧!
他要偷菜偷米偷油偷柴,偷就偷吧!他要偷你女人,你也要忍着,不忍,拿他刀抵在你脖子上,看你敢不敢再嚷嚷?
游手好闲的他,整天东游西逛,家里缺啥偷啥,想吃鸡偷鸡,经常看见他家出来倒鸡毛,经常有人来站在不远处骂街:“哪个背食鬼偷吃我家的鸡,给他吃了烂肚肠,给他吃了死全家,给他吃了得瘟病,给他吃了当个短命鬼……”。
我们小不懂事,还凑上去看热闹,我妈就把我们拉回家说:“躲祸躲着不惹祸”。
他偷东西司空见惯了,只要他看在眼里的东西,到了晚上就行动。
我家的下蛋母鸡也丢失过,母亲到处唤不回,就忍气吞声地说,当做被饿狗叼走了。
母亲跟我讲,他偷只鸡都是小事了,我和胞妹刚出生才十天,家里养的两头半大猪吃食中跑出去,我爹领着几个孩子正在吃晚饭,歇下碗筷追出来就不见了,母亲也丢下嗷嗷待哺的婴儿,出门全村来来回回找遍每个旮旮旯旯,直到半夜未果,母亲又急又气,一大家子人,就指望这两头猪,再养大些卖了补贴家用,一家人的穿衣、油盐,小娃们学杂费就等猪出栏了,就这样一眨眼就不见了。当时母亲想,这个坎是过不去了,太坑人了,一家子要被饿死冻死呢。两头四五十公斤的青猪,至少卖得八九十块钱,相当两人一年的工分。
事后两年,有好心人告诉我妈,我家的猪是如何丢失的。原来我家丢失的两头青猪是被邻居伙同别人偷走转卖他人。他看见猪从我家跑出来,他赶紧驱赶到对面那家藏起来,连夜以四十元低价买给小街某村猪贩子,两人平均分得二十元钱。
这事后来也得到买猪人的证实。
无巧不成书,我妈盘猪养鸡,后来到小街卖猪时正好卖给当年帮忙销赃之人,闲聊之中,得知我妈是田坝村人时,就说起当年田坝村有两人连夜敲门,廉价40元钱卖他两头半大猪之事。
“他们太坑人了”,母亲每每与我讲起当年,我们尚在襁褓中,两头青猪被偷之事,仍唏嘘不已说:“我是好不容易才熬过那个坎,那两头青猪是借10元钱买的小猪崽,辛辛苦苦养了几个月,刚刚养壮实就被偷走,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个恶棍辱妻欺邻习以为常。
我们老屋三家人共享门前一块厦子,总不到七八平方,平时天冷坐在门前烤太阳,他从外面酒气熏天回来,抻腿给媳妇一脚,随手一个耳光打在媳妇脸上,喷着酒气:“瞎白龙,好狗不挡道,赶紧侍候老子睡觉”。这种情形,我们经常见到。
媳妇又憨又软弱,又是雀蒙眼,看东西和穿个针都要凑在眼皮下才行。所以男人就鄙视称她为“瞎白龙”。媳妇赶紧起来扶他上楼。于是楼上很快传来摔跤声、打情骂俏声、哭喊声,床板咯吱声,不堪入耳,那个恶棍还大吼着:“再叫,再叫打死你”。
我们尚小,不知为何,母亲便说,你们出去走走,避让一下牲口。
“穷凶极恶”,这词怕就是为他而造。他打妻辱妻成癖,丈母娘出言保护姑娘,他就连同丈母娘一起暴打,并口出恶言:“打死了拖去喂狗”。头天还栽秧的丈母娘,在他的毒打下,躺着哭了三天,饿了三天,活活气死,那时我还没上小学。
他的两个子女,本来长得还有人样,但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女,父亲放纵子女,养出了两条恶犬,从小倚仗老子淫威,也出言不逊,一点教养没有。
自我父亲去世,这家恶人便开始欺负我家。后院菜地里种的菜,就像为他家栽种,想吃什么摘什么,你还不能吭气,一吭就是要打要杀。
我家阁楼上积攒冬天用的柴火,他可以从房梁的空隙中伸手过来一点点偷完,最后一块体积大了拿不走,被他扯了从阁楼楼口掉下来,一直滚到堂屋里惊吓到我们,我们还以为是地震,母亲说:“贼偷柴了,你们别出气,看看他能横行多久?”
欺负到门上不出气,是母亲的忍耐与胸怀,她讲:“人欺天不欺,人怂怂不得一辈子,你们快长快大,出息了,成大器了,他也就不敢欺善怕恶了”。
他真的是欺人太甚,我们不理睬他,他照样发飙,常常破口怒骂,净是脏话,指桑骂槐说:“老子不稀罕任何人,不见得有个儿子你就狠上天了,各家的羊尾巴只能遮各家羊屁股云云……”
我不知他是何意,母亲说:他是气不恨,你哥成器。
我哥是我们姓陈人家第一个考上中专,第一个跳出农门的读书人。他是我们家引以为豪的骄傲。是我儿时的保护伞。他初中毕业以优越的成绩考上曲靖市财贸学校,相当于有了“铁饭碗”。当年能从初中考取中专的才能不输今天考上985高校的大学生。
那个欺善怕恶的家伙,最善于见风使舵,我哥回家时,他满脸堆笑,赔着笑脸跟我哥拉家常,说我哥是我们村的秀才,好像前不久欺负我家之事与我哥无关,像我哥是个局外人似的,太可恨了。
我哥毕竟年少,对这等无赖,明知劣迹斑斑,也不知如何教训,他也只好表面上应承着。
我哥不在家的日子,他就把他的丑陋淫威展示得淋漓尽致。
他长年把家农具、粪箕或小板车套上车轮,竖起放在他家门边,故意堵着我家出口,我们进出都要低头侧身才行。母亲出来抱稻草,都只能擦着他家板车车轮、剐着粪箕勉强挤进门,他看见就会破口大骂:“眼睛给是瞎了,把我家粪箕剐坏了,要你家赔”。
我妈实在忍不住说:“你别欺负我一个寡妇老太,不要欺人太甚,大家共用的厦子,凭什么要放东西把我家门堵死。”
这个无赖竟然挑衅说:“我就是要堵死你家的门,看你家给有本事找老子麻烦,看你给有本事把我的老二咬掉”。
我母亲啐了一口,“呸,我怂,我怕你,你的老二留给老鹰啄,你狠不得一辈子,我洗洗眼睛看着你的下场”。
我妈关门回家,那个丧心病狂的恶棍竟然拿来砍刀来砍我家的大门,边摇边砍边砸,门都差点摇倒。骂骂咧咧地说:“老子今天要砍死你全家”。
我和妹妹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把门顶好,一把搂过我们安慰:“我的心肝们别怕,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你们姊妹快长快大,要好好看看那个恶棍的下场。他要短命的,砍人家门槛,砍人家大门,要遭报应的,是要断子绝孙的”。
还有农村土地承包下放到户,收了稻子后,家家都有稻草要堆,我们三家门前不大的地方,如果每家堆放靠边靠墙角,应该出行没问题,可这个恶霸太可恶,他把他家稻草堆在路中央,还故意堆矮,侵占一大块空隙,我家堆在左侧尽量往高处,大爹家堆在右侧也尽量往高处,就形成两个刚刚够人走的狭小通道,每家的车都放不下套车轮,只能把车架子与车轮分开抬到场边架好才可用,还有每家搬粮食晒也不方便。真是坑人坑自己,他家套车、晒粮食也不方便。
大爹家也是敢怒不敢言,我家套车就更困难了,因我妈个子小力气也小,一家子的女流之辈,抬车、抬粮食都相当吃力,要母女二人合力将车竖起来才勉强抬得出来。每次用车时都忍不住骂声:“太缺德了,要遭报应的……”。
一直到他家稻草烧了快完时,我们走路才顺畅。
面对泼皮无赖,母亲只能隐忍,惹不起,咱就躲起。听他家在前门咒骂,我们就躲在后院,听他来后门辱骂,我们就去正屋。
就在隔壁两邻,正屋隔墙壁,后院隔栅栏,楼上隔木板,所以他家的丑事恶事,我们从小目睹。
有一天,他从外面抱了几件衣服回来,就在家里试穿,说:“这件毛衣真好,等晒干了就可以穿。这条裤子给你穿,瞎白龙”。媳妇说:“这条裤子干了,我现在就可以穿”。他媳妇穿好裤子就笑眯眯出来坐在门边晒太阳。
不到半小时,就有妇人找上门来骂道:“哪个小眼瞎枯隆的,把我还没晒干的衣服卷跑了,真不要脸,给他穿了出门遭牛踩马踏”。做贼心虚的女人赶紧起身,关门躲起来。不料那个恶棍突然扯开门,指着来人骂道:“你给是皮子痒了,在我家门边骂街,小心把你嘴撕烂,把手脚敲断”。
妇人先还嘴硬,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悻悻地说:“我骂我的,我骂偷衣服的贼,偷了我家换洗衣服,我们咋个过冬?”
“你过不过冬,关我屁事,不准在我家门前骂,再骂要你半死”。
来人说:“做了贼还不承认,我刚才看见我那条蓝裤子就穿在狗身上,我骂狗。”
那恶棍恶声道:“有本事你再骂一句,我要你半死”,转身从家拿出一把菜刀就冲出去,那个骂街妇女撒腿就跑。
像这种被人撵上门骂街的事,我从小见得多了去。有人骂丢了腊肉,有人来骂丢了猪油,有人来骂偷了烤烟,有人来骂偷了鸡鸭,有人来骂偷了别人老婆,真的是五花八门啊。
那个恶棍,贪财好色好吃,哪家杀猪宰鸡过年,他都要凑去蹭饭,一到腊月,每天吃了东家吃西家,不知廉耻。如有年轻寡妇,出言调戏,动手动脚,寂寞难耐的寡妇,更是惧怕他的淫威,他轻松收入他囊中,任其凌辱糟蹋。
以前母亲一人领着我们姊妹几个,勤巴苦累,每年都要养头猪宰宰,临近过年,他就换嘴脸了,见了我们就有笑脸了,会主动搭话,见我妈碾米回来,抬米吃力,他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赔着笑脸说:“大婶,让开,让我来,我来帮你家抬一下”。
母亲也只好让他抬,母亲私下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只要他不作恶,和睦相处也是好事,远亲不如近邻嘛”。
于是我家杀猪时,他就顺势伸手帮忙,混吃混喝,母亲心善,猪收拾好后还要送些猪肉、猪杂碎,猪尾骨给他家吃。
送给他家的肉没吃完时,他一脸和气,那个可怕的疤痕,看起来也没那么恐怖。到肉吃完时,他又变成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着吓人。
当我们家吃肉时,我们欢呼雀跃:“吃肉了,又吃肉了”。他就在隔壁大骂:“吃点猪肉有什么了不起的,吃龙肉才稀罕呢”。作恶之人,中年短命,妻离子散,子孙凋零,好不凄凉。
母亲赶紧制止我们,“悄悄地吃,别惹事……”。
也许是我记忆太好,几十年前的记忆,仍是那么清晰,而且,时不时还会梦见那张可怕扭曲的脸……
劣迹斑斑,臭名远扬的恶棍,善恶终有报,举头三尺有神明,参天饶过谁?中年短命,妻离子散,子孙凋零,好不凄凉。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多年过去,母亲一生为善,教子有方,福泽子孙后代,现在四世同堂,人才辈出,正在颐养天年。
作者简介:陈艳芬,云南嵩明县人,高中文化。嵩明作协会员。打过工、创过业。前半生赚经历,后半生笔耕不辍,写下很多自传体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