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守望念想系麻田
(三)
文/王玉虎

走进秋的门坎,阳光愈发张狂,晒得皮肤像针刺一般。天格外的蓝,蓝的不可久视,恐望穿天宇。云也很淡,淡的有头无序,丝丝缕缕、缠缠绵绵、拉扯不断。
拔完田间的麻,麻田的活总算干完了一半,别看大麻生长在地面时,麻秆粗壮,叶枝婆娑,一旦拔下,娇嫩的麻叶一点也经不住阳光照晒,转眼功夫麻秆已一览无余,露出了肌体。为保持麻秆水份,在麻田中不宜久放,拔下的大麻最好能当日沤坑。
沤麻坑一般选择在临近河岸、空旷、阳光普照的地方。路径家乡的石羊河,发源于祁连山深处,自西大河一路聚流而来,它没有与大石浅滩貌似强势的障碍物死扛硬碰,沿着蜿蜒莫测的河道,绕过海藏寺,穿越王府磨大桥蜿蜒而下,流经松涛寺门前、梁家大湾、柳湾湖畔,与石羊河另一条支流相汇于郝家板、逐浪北去。
岸边的麻坑依河而建。这里碧草茵茵,芦苇丛丛,杨树高耸、柳枝叠翠,燕子掠飞、翠鸟和鸣,常年不断的河水被分流成小溪汩汩作响,注入麻坑。

沤麻坑是一个上口大、底部小,长方形的梯形土沙石坑,底部宽约五米,长十米左右不等,深约两米有余,这样选择既保证麻坑接近河道,借助河水水位防止坑水渗漏,沤麻前,坑中已蓄满水,吸收光热,让坑内的水保持一定的恒温。
外行人怎能料到,乡间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廉价投入的、毫不起眼的水池,照着太阳、映着月亮,融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气,方寸之间,坐地容天,储蓄了能量,千百年来承载起了育化加工的重任,使大麻身价倍增。
由于耕种土地有限,达不到规模种植,农作物每年需要倒茬,麻田不能连片种植,沤麻坑的选择、与适宜种麻的地块正好相反,所以造成了麻田距离麻坑、有几百米或上千米路径。
在运输时,为省时间少走路程,避免踩踏邻地庄稼,必须绕田间小道。麻捆多用肩扛,众人沿着地埂走在田间小道上。数千捆的麻,数百米的路,少则几十人,多则上百人,起点是麻田,终点是麻坑。麻农们用肩扛麻捆,源源不断的行进在田野里。中途不能停歇,由于这种约束,抗麻的每一个人都鼓足气力、咬牙坚持,正应了一句俗语:“不抗麻捆不知重、不走长路不知累”,举目回望,像摆出一条鲜活的长龙阵在田间绕道相连,无需彩排,在绿色的田野上勾勒出一幅田园劳作行进时的壮观画面。

沤麻是一项富有手工作坊的农艺活,只有口耳相传的记忆流程,没有书面资料记载,可谓是:铁匠没样,边打边像。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由于临水作业,年长的人大多落下了风湿,不宜长时间泡在水中,那些有经验的麻农们,先将麻捆底层按七到八捆麻头相对、麻跟向外、重叠码起六、七层,依据总数量的多少摞起,约到近十来层麻捆时,用事先拧成的碗口粗细的麻绳、捆扎成一个大捆,再用木质撬秆将整捆麻推送水中,麻捆因为浮力作用漂浮在水面上,少许的人可站在麻捆上漂入坑水中。依次类推,按一定的长度排列、重复堆积撬入;随着一组一组麻捆推入水中,一个整体长宽与麻坑相宜的麻捆垛,漂浮在了麻坑水中,这时更多的人站在麻捆上摆放麻捆了。
由于麻坑是上大下小的梯形状,而麻捆也以相应长度,一层层依次向外延伸,排列码摞,直到把一家种的麻全部放入其中,整体捆扎,沤麻入坑的前段工作,才算完成了一个段落。
麻捆因浮力作用整体的浮在水面上,高出水面约一米有余,为了把麻捆全部淹没水中,麻农们在麻坑四周准备了几百个大小不等的石头,用人工搬运到麻捆上面镇压。为避免石块直接砸压麻捆,伤到大麻,先用成捆的次等麻覆盖上面垫底,再用“乱麻”遮盖其上,恰似在麻捆上面垫上了一层柔软的麻褥子作为防护层。

搬运石头是很费劲的体力活,尽管人人都能动手,因石头大小重量不同,也是富有竞争性、比耐力、极具挑战性的活。男劳力最先派上了用场。人群中的大力士,以及毛头小伙子、楞头青们毫不惜力,是骡子是马都要站出来溜溜,在众人面前一展身手,但不出几十个回合,便分
出了高低。每到这种场合,人们从现场搬运大小石块,比气力开始,言语自然过渡到比试气力、举石锁负重、扛双石比试,到由近及远、谁人武艺高强,摔跤打拳、耍刀舞剑、使枪弄棒上,范围逐一延伸放大。
梦幻西凉、西北首府,六朝古都、抵触边塞,天下要冲、国家蕃卫,尚武重文武威凉州享有盛名的名人故事。风情典故,此类话题路人皆知:
汉武将军霍去病,
武功军威武威郡。
自古西凉出猛人,
董(卓)庞(德)二马(马腾、马超)与韩遂。
民初武将有冯胜,
洪武设置凉州卫。
反清义士陆(富基),齐(振鹭)、董(立文)。
神手教头李府俊(李俊),
马章武高德望重。

这些名人故事顺口溜,在街头巷尾,十里八乡不绝于耳,文治武功,久远遗风传承至今。所以但凡提到凉州习武之人,都师出有道:贾海的“二掌母子进山棍、十龙八折有创承”;释彦云的“七星母子八步转、走遍天下无人拦” “孟之高耍大刀”(定宋大刀); “南门的棍(棍术)北门的手(拳术)”;“胡三郭武刘长寿,陈铁勺子不敢斗”“张克俭的打,王德功的耍”;上打咽喉下打阴,左右两;
肋并中心,远打手,近打财、贴肩补跨随
时走远打丈不为远,近打只在一寸间,拳怕支撑、肘怕贴身,拳打卧牛之间,脚踏方寸之间……这都是家乡人对武术名士独门秘籍津津乐道的口头禅。言者手脚并用,即兴比划,拳谱要诀,熟朗于心。听着性情高涨,如身临其境。围在麻坑四周干活的人,本是劳累之身,顿时神来提劲。一边听精彩传奇故事,武功秘笈,手脚无不动起来,仿佛飞天魔力降临周身,气力倍增。
凉州大地,人杰地灵,人文荟萃,这些从远古一路走来,充满家园情怀的名人技艺的再现传承,像一颗颗闪光的珍珠,串起了植根于家乡,武功军威辉煌历史的印痕。搬运的石头从麻垛的四周压起,力大的搬大石头,力小的搬小石块,一人搬不动的、几个人一齐用力翻转抬起搬运,压在麻垛上,一坑被沤的麻捆起起浮浮、晃晃游游,随着石块的增多,麻垛被石块重压在水面之下,直压得坑中的水淹没整个麻捆,浸透麻垛的方方面面、所有部位,才认可达标。
成千上万的麻捆,被按拿到量身定做的沤麻坑中,又承载背负起来自各方的压力。物非人比、大麻自然也不会叹息,没有啜泣,仿佛来到安静的去处,心灵得以洗涤,进而坦然面对着人们对它以功利为目标的,更新革面、提质增效的处置。至此,它仿佛以无声的语言告诫世人,人在最佳的某个时段节点,总要主动或者被动地沉静下来,过一段宁静而自信的日子,整理自己,沉淀再沉淀,然后成为一个温顺、坚韧而强大的自己。

劳累一天的人们都已筋疲力尽,常常说出这样一句总结性的话:“啊哟,今天把吃了奶的力气都用完了。”结束沤麻工序,各自回家歇息。所有参与沤麻的人,因长时间不这样出力,都会腰酸腿疼,数日才能恢复体力。麻沤到入坑里之后,麻农们虽说喘了一口气,但是麻主人的心没闲着,因为那一坑麻,就是一年辛勤耕种的希望,丰收的价值所在,每日里必须去转悠查看,他们欣喜中带着不安,放心不下的是麻坑中的水必须保持一定存量,按实际浸渗蒸发量,细水长流,补充到原有的水位。
期间每一天,麻农们身影不离沤麻坑,他们拢起裤脚,光着脚板,调整、搬弄压麻的石块,沉在水中的麻捆上要减少石块,未压在水中的突起的地方,要增加重量,让其浸入水中。还要时常翻转石面,让平整的一面去接触亲近麻捆。尽量避免因石块的坚硬突兀面压断麻秆,兼顾增加对麻捆的受力面,减少漏气,让麻捆处于石块相对封闭的重压之下,产生出一种适宜麻纤维与麻秆脱离的溶液,脱脂脱色,维持固化麻纤维的拉力。行行有能人,术业有专攻。种出好麻是先决条件,但关键还是要沤好麻。对于有多年经历的麻农,能从麻捆中冒出的气味泡沫、水的颜色判断一坑麻的成品、成色、等次,看出这麻坑里的一池麻是否熟透沤好。沤麻不以时间的长短决定,快的五、六天就成熟,慢的十多天,若遇到降温天气、补充或进入麻坑中的水温度低等原因素,一坑
麻甚至要沤半月时间,麻坑的好劣,选址也非常重要,但无论多少人翘首期盼,种麻人自始至终也没有用到先进便捷的设施仪器,用科学的数据和指标去鉴测它,仿佛这一流传千年的农艺,也没有人从申遗、专利发明的高度去从事这份农艺的数据采集研究,这自然成了后来人心中悬而未落的牵挂与遗憾。农活中最原始的耕作收获,莫过于对沤麻的工艺过程,仅凭用视觉观察就能精确判定收获的这项农艺。兴许古人造字命名时,是有一定依据的,否则为什么以“麻烦”“麻木”“麻大”“心乱如麻”的“麻”来命名,且将其名曰、定位为“大麻”。
大麻沤到快要成熟的临界点,特征很微妙。犹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若恰到好处,麻出坑后其颜色、份量、纤维承载拉力,是截然不同的,所以今天若要出坑的麻不能拖到明天,上午出坑的麻不能等到下午。时间的概念和经验积累对麻农来说,那是一坑麻的品位或档次、一年的收成。故有“时节抓不好,一年都拉倒”的说词。恰如程颢《偶线》说:“先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天地有外形,风雨变态中。 沤麻是大麻脱色、脱脂、麻纤维与麻秆分离的过程。经过十天左右的水中浸泡,将麻秆原来的浓绿色,脱变为灰白色,利用昼夜水的温差热胀冷缩,使附着在麻秆上的麻纤维与枝秆自然变形分离的过程。凡事讲究
一个度,对及时出麻时辰的把控也依然。


王玉虎,男,中共党员,研究生学历,甘肃省武威市凉州区人,武威市作协会员。先后在凉州区纪委、街道、商务局、农机局任职。期间单位曾获得国家农业部、商务部,国家关工委;甘肃省商务厅、省农业厅、省禁毒办、省关工委及市、区各种奖次七十多项,个人也相应获得诸多奖项荣誉。主编《古驿新韵》、《凉州区商务志》、《凉州区农机志》《西凉娇子》;著有《西望长城—河西走城文化寻旅纪实》(合著)、《血沃河西—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西征纪实》(合著)《古城阅千年—武威历史文化古城寻旅》(合著)。曾先后在国家、省、市刊物发表散文、诗歌、小说、话剧、快板等文学作品50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