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韩院长的这条“政策”还未正式宣布,就把门诊大楼弄得怨声载道,内、妇、儿、五官、口腔科医生一有空就各科室乱窜,互相交流,发泄自己的怨气,县中医院与县人民医院近在咫尺,病人素来稀少,大部分需要住院的病人首先想到是县人民医院,而不是中医院,收住院病人一直是个老大难问题。前段时间气候炎热,门诊和住院病人暴发似增长,随着炎夏过去,天气转凉,进入“淡季”,门诊病人显著减少,被收进院的病人也相应减少,一张张病床空空荡荡,韩院长一急之下狠下“重典”,给门诊部施以巨大压力。让门诊医生狠挖“潜力”。给住院部“输血”。这让门诊医生个个群情激奋,连两个年过半百的女医生也牢骚满腹,骨科赵老医生更是直接暴粗口,说韩院长不顾门诊医生的死活。龙成飞见此局面,心中暗喜,觉得这条“临时条款”必将难产。
岂知第二天晚上职工大会上行政副院长胡马宣布这条“新政策”时,群响毕绝,鸦雀无声,昨天还群情激奋的各位男女医生,一个个像锯了嘴的乌鸦,没一个发出半点杂音,让跃跃欲试准备做仗马之名的龙成飞措手不及,无从置喙。龙成飞太不了解这种中国式牢骚了,私底下闹得沸反盈天,正式场合没一人当出头鸟,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出头,最终谁也不出头,像一群待宰的绵羊,任凭牧羊者鞭打驱赶。
新政策实行一月下来,龙成飞因收住院两人的缺额,被生生扣去四百多元。
按理,新政策是针对整个门诊部的,执行起来,倒好像是专门用来惩罚他一个人似的,像陈主任,他的门诊人次也多,可他偏偏就能轻松完成任务,他行医多年,在他所在的大山里威信甚高,那些翻山越岭到县城来找他的老乡,多半都是在当地屡医无效或一开始就病情较重的,再加上陈主任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他们都比较容易听从。龙成飞收住院病人的绝对数字与陈主任不相上下,但与更高的门诊人数相比,就有缺额。
这个规定在其他科室执行起来,也没有形成太大的阻力,他略一观察,就恍然大悟,像妇产科,住院生娃儿的人次就大致够了,骨伤科骨折病人多,这些被人打伤、被车撞伤、在工地上摔伤的,伤者多半不用出钱,自有负责给钱的人,患者住院必须且乐意。五官科医生只看重手术费,对五角钱挂号费和微不足道的药物提成不屑一顾,他们几乎不给病人开药,只叫他们到外面的药店买点消炎药,药房里只有几张象征性的零散处方,医院无从计算他们真实的门诊量,应付几个就够了。妇产科和骨科医生有超额,便记在陈主任名下,陈主任不仅能完成任务,偶尔还能拿两个名额支援缺额严重的龙成飞,向他示好。
龙成飞自认为他洞悉了门诊部能顺应这条严苛新规的秘密,实际上只看到了表面现象,真正的原因是,中国人是适应能力是最强的民族,无论上面对多严苛的政策,下面都有各种办法和对策将之执行完美,既然你加压,我也就将压力向下转移,没有完不成的任务,相对于患者来说,医生是处在上层,他们是有转移压力的垫脚石的,而龙成飞在上面施压的政策来临时,仍然抱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并不加大“工作力度”,岂能不吃亏?他是狂傲的,内心却是柔软的,文学作品的浸润让他始终有一种人文情怀和对内心原则的坚守,来找他的病人多半是乡里乡亲,或乡里乡亲的亲戚朋友,或口口相传介绍来的病人,他们一点不嫌弃他的稚嫩年轻,一脸的虔诚信赖,看着乡亲们衣衫褴褛的样子——很多人已经忘记了八九十年代的农民那身乞丐般的穿着,他实在硬不起心肠劝说他们去住院部住院。住院部各种杂七杂八的费用对他们来说真的太高了,住一次院一个农村家庭一年的纯收入就基本上被“洗白”了,除了非常有必要住院的,他尽量不收他们住院,不仅如此,他还想方设法让他们能省则省。
他这种性格,永远是不懂为什么当年上面要增产,下面就能高产万斤甚至十万斤,上面要赶英超美,下面就能砍光森林大炼钢铁。
他这边下不了手,院部扣起他的工资来,却毫不手软,几百元都是他凭五角的挂号费,一元两元的检验返还,2—3%的药物提成一点一滴积累起来呀。
一个总收入不过千元上下的家庭,一下硬生生少掉好几百元,龙成飞立即感受到了经济的窘迫。
杜英婵是外省人,原本在当地一个县级国营企业当化验员,后进入重庆搪瓷职工大学进修。与龙成飞高中时的一个女同学成了好朋友,高中女同学六年前春节回乡探亲,便邀她好友杜英婵一同到四川来玩。女同学回R县后到中医院住院部拜访龙成飞,当时龙成飞正在值班,在节日的冷清寂寞中,杜英婵翩然而至,像琼瑶小说中一样清纯美丽的形象,如一股轻柔的春风,立即吹拂了疏懒的龙成飞杂草丛生的心田。
“你虽然只是走过我的身边,但我爱你直到死的那一天!”
跨省恋爱及由此引起的跨省婚姻,在八十年代末内陆仍旧僵化的体制下,也属惊世骇俗之举,这在死水一潭的中医院也引起一番热议。他们觉得龙成飞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因为谁都知道,当时工作调动是天下第一难,又何况是跨省调动。龙成飞一个农村来的年轻大学生,在城里全无根基,无靠山无关系无背景,要想完成跨省工作调动,无异于难于上青天。
农民的儿子龙成飞对天地的高厚的确素来缺乏研究,敏感的自尊心在体制的铜墙铁壁面前,碰成玻璃碎片,他不管不顾,动用一切可利用的线索和资源,饱尝世态炎凉,后在红星乡有名的企业家秦世明夫妇和红星乡铁腕乡长搭手下,历时一年多,将爱人调入位于县城的C区供销社,为了跟着爱情的感觉走,龙成飞付出了一年多的奔走和心灵煎熬,但总算在僵硬的社会板块中钻开一条缝来,为杜英婵找了一个落脚点。当初认为他冒失的同事及朋友,对他如此快办成这一件事,无不大感惊异,连呼奇迹。
供销社像全中国所有的集体企业一样,经历过垄断的辉煌,失去权力的遮荫大树,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像一艘纸糊的船,一下就瘪蔫了。这些单位在奄奄待毙中,却又表现出一种惊人的顽强:很久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始终在垂危中气若游丝而不断。供销社的那些百货门市、粮油门市、大部份已被本单位部分职工或江浙老板承包,承包者有的重操旧业,有的已彻底改变经营内容范围,承包者大都喜欢用自己的亲友,或在社会上招工。以前的供销社职员,要么已经年纪大了,要么适应不了目前的工作,以前的集体或全民所有制职工,那是体制内吃商品粮的国家工作人员,长期形成了自高自大、懒散傲慢的工作作风。供销社柜台工作人员面对顾客,尤其是农村来的“下等人”那种门难进,脸难看,服务态度恶劣的现象,是集体企业的一个痼疾,哪个个体老板愿意雇佣这种大爷小姐?结果他们只有纷纷下岗失业。
杜英婵没有坐柜台,她在供销社下属的一个针织厂上班,针织厂只有少部分是供销社的正式职工,其余皆是社会上招聘的农村男女青年,因为是正式职工,杜英婵这种幼稚的姑娘居然也担任了车间主任这种重要的管理工作,工厂的负责人是供销社的一位副主任,针织厂主要生产内销或外销的低端产品:乳罩、背心、内裤、衬衣,订单时无时有,艰难存活,亏损严重。从大气候看,它的倒闭只在早晚之间,如此看来,杜英婵那份每月两百元的收入也不并是坚如磐石,风雨不改的。费尽千辛万苦,欠下无数人情,并付出一定金钱代价才跨省调动成功换来的工作,只不过上了三四年班,就船漏帆倾,面临整船沉没的结局,龙成飞对此只能唏嘘感叹了。
杜英婵是单纯快乐的女子,自与一穷二白的龙城飞一起生活,也建立了一点忧患意识,对捉襟见肘的生活、迫在眉睫的危机,她虽并不麻木,但她是个阳光的女孩,绝不让明天的糟心事影响今天的心情,所以她笑声爽朗,神采奕奕,她关心的是,龙成飞是否注意到她某一天发型的变换或衣服的巧妙搭配,尤其是,龙成飞下班回家,是否热情地拥吻了她。
她是清澈透明的,但再清澈的山泉也要混入沿途的杂质和沙砾,她从小在县城长大,生下来就是吃“商品粮的”,那时“城里人”对农村人的轻视几乎是集体无意识的,这是那个人为划分农业人口和非农业人口时代留下的社会撕裂和创伤,杜英蝉作为一粒普通的尘埃,飞不出尘世的宿命和界定,但她最终爱上了一个农村来的“凤凰男”,并为之义无反顾,跋山涉水,面对农村的婆婆、公公、弟弟、妹妹,她礼貌周到亲切,她这并不是故意的伪装,一者爱屋及乌,二者她拥有的善良和单纯,轻易地淹没了世俗和环境在心灵上烙下的印记,由于她本身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女孩,她看所有的人都是好人。
她是针织厂少数几个有“编制的”正式职工,被安排管一个百多人的车间,按理她是完全没有威慑力和管理能力的,从小出生在小县城的“城里人”的优越感让她面对百多个来自乡村的男女工人时,颇有居高临下的威严,这掩盖了她本身的幼稚,再加上她天性开朗、随和、亲切,反而让男女工人的觉得她和蔼可亲中自带严刚,因而她居然在车间主任的位上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拥有良好的群众基础和“干群”关系。
针织厂的摇摇欲坠,一方面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另一方面管理者经营水平有限,残次品、废弃品相当多,产品总体质量也不突出,本来订单就接不上,接了的订单又经常遭遇退货。还有就是厂里偷窃成风,购零配件者吃回扣,仓库保管员和销售人员勾结成袋成袋地偷原料出去倒卖,工人偷成品。虽然门卫遵厂长吩咐,要注意看下班的男女工人有无异常,但女士出厂时裁多个乳罩,女士穿十条短裤出门,一个男门卫总不能上去细致检查吧。
龙成飞听杜英婵把这些当笑话摆给他听,内心却悲酸莫名:堂堂大中华的国民怎么都沦落到这种地步?当官的大贪,当平民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大偷小摸,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有人觉得羞耻和不应该,这样的民族怎么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世界上占据一席之地呢?
杜英婵也与仓库保管员联系,在进出货单上做手脚,弄出几十个线团,低价处理给个体裁缝店,给龙成飞置了一套西装,她叫龙成飞试穿时,龙成飞戏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可她充耳不闻,专注地左瞧右瞧,一会儿给他扯扯衣领,一会儿给他抻抻裤脚,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你看,穿上去挺帅的”,她完全没有任何偷公家东西的负疚感,反而因为丈夫置了一套新衣服而颇有成就感,岂知龙成飞却闷闷不乐,他的工资被扣了几个月了,他觉得不能这么隐忍下去,利用下午病患较少的机会,来到院部,找到韩院长诉说他的苦衷。
韩院长坐在办公桌前写写画画,可能又在谋划什么新的“点子”。他与龙成飞是熟悉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在一个小小的单位同处了几年,陌生的是龙成飞除了白天上班,晚上下班过自己的日子,从不与院部领导套近乎,因此二人平时就是点头之交。
龙成飞强忍心中的不耐——他内心对这条政策是出离愤怒的,觉得想出这么荒谬政策的人是不可理喻的,遂鄙薄其为人,但为了自己的生计,他不得不放下自己的身段,硬着头皮来面对他,申说自己完不成收住院病人的名额并非不尽力,而的确是比例太高,他接着向韩院长分析了为什么中医院的住院病人难收的原因,面对县医院的强大竞争力,稍微急重一点的病人都被“虹级效应”了,来本院的要么就是来开中药的,要么就只是想在门诊观察输液就行了,需要住院的病人相对稀少,更重要的是,需要住院的病人与门诊人数的多少,并不是成正比的,看多少病人就要收多少病人住院,这个政策显然是非常不合理的。鉴于此,他希望韩院长将比例降低,或将所罚款的金额减少,韩院长制定的政策表面公平,实际上对内科医生极为不公平的,一个骨科医生动一下手,就是几十上百元的手术费,而内科医生耗尽心力开了一张处方,只有区区五角钱的收入,还有,收一个住院病人返3元,缺一个名额罚三十元,这也是不合理的。
韩院长面无表情地听完龙成飞的申诉,他向来都是波澜不惊的一副面容,粗看起来有点木讷,但从他制定“改革方案”的“精细数字化管理”看,他肯定是个“大智若愚”的人。对龙成飞的切肤之痛,侃侃而谈,他不做任何认同或反驳,不咸不谈地微笑说到:“小龙啊,你是我们医院的后起之秀,全县卫生系统的一个奇迹嘛,县人民医院的名医田某某,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还在门诊坐“冷板凳”呢,你娃娃还不到三十岁,呵,就门庭若市了,连那些干了几十年的医生都不如你!你这小伙子不简单呐,全院哪个不佩服你?你每天看那么多的病人,医院呢,看一百个病人只规定你们收五个人住院,这个比例真的不高,你看陈主任,他的病人比你少一大截,可他收的住院病人就很多,说明你娃儿还没有挖掘自己的潜力,没有明白集体个人都要兼顾的道理,你绝对还留了一手,我相信你,俗话说,办法总比困难多,凭你的能力,哪有战胜不了的困难,你说是吧,小龙医生?”
龙成飞自认为自己的这番话有理有据,鞭辟入里,岂知在韩院长听来如清风过耳,还被韩院长连吹带捧灌了一脑袋迷魂汤,并暗示他并未全力以赴,一时无言以对。韩院长见他一脸窘急,又安抚道:“别着急嘛,龙医生,扣下来的钱,医院是不会要你的,我们暂时放在那里,只要你把名额补足,我保证一分不少还给你,你娃娃能力这么强,一定能行的!”
龙成飞走出院办公室,心中失望透顶,脚步像落铅一样沉重,“补上”缺额,纯粹是一句空话,如果补得上,他早就办到了,何需来此“下情上达”?
“收病人住院”的恶梦似毒蛇般缠绕在他的心头,每天早晨一坐在诊断桌,他居然居心叵测盼望危重病人来急诊,以便不需多费唇舌,也没有良心上的不安,就名正言顺地将他们收入住院部,但正如他告诉韩院长的情形,实力雄厚的县人民医院近在咫尺,绝大部分急诊病人都不会到这儿来。普通患者,除了单位上的职工可以报销住院费用比较愿意住院,农民则个个穷得叮当响,又不能享受一分一厘的报销,,小病小灾用“拖”字诀,实在扛不住了才进医院抓药。有不少的符合收入住院的,也因为经济原因,不愿入院,只开点中西药服用,或在门诊观察室输液,除非万般无奈,才考虑住院治疗。
龙成飞在住院部工作过几年,又来自于农村,深知农民得艰难苦处,而R县作为百万人口的农业大县,当时县城人口区区万余人,其余百分之九十几全是农民,就诊的患者也相应百分之九十几是农民,农民得了必须住进县城医院治疗的急症,除了找亲朋好友借钱,其他就是卖家里养着的鸡鸭鹅,和生猪,每分每厘都渗有汗水、眼泪,甚至鲜血!
农村里老人得了诸如脑血栓、脑溢血这样的病卧病在床,他们一般也不会住院,因为他们不敢确定自己花了钱后能否确保康复,如果花了钱,没有站起来甚至亡故,他们称之为“人财两空”,所以他们一般采取“卧病在家”,然后到处打听医院或民间谁有能开中药能让患者康复的,“说病抓药”,能够活过来站起来是万幸,站不起来或死亡则听天由命。
住院部有时给危重病人下“病危通知书”,是为了让家属有心理和资金准备,但家属一般接到病危通知书后,不但不积极配合抢救,反而将病人抬回家一走了之,因为他们认为既然“危了”,还花钱去救?穷,导致对生命的漠视。
有几次,龙成飞与护士们在满头大汗地抢救病人,而病人的子女则在住院部外的小坝子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在为老人医药费的分担吵架,没有一个人关心老人的死活,穷,让亲情淡薄如水。
某次,龙成飞正因一个新收进来的癌症病人开处方,只听得窗口外轰然大响,清洁工大喊一声:有人跳楼了!过去一看,正是刚收进来的癌症病人,他认为自己年岁大了,又得了绝症,为了不连累家庭和子女,选择壮士断腕!
凡此种种,触目惊心。龙成飞虽然并不是多么一尘不染的高尚之士,也不是说他在工作中就完全凭良心无可挑剔,没做一点违背道德的事,但他真的硬不起心肠收不该住院的病人住院,医生是有信息和知识优势的,如果你虚声哃吓,那么,毕竟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重视自己的生命和有孝心的子女还是占大多数,他们砸锅卖铁,也会听从医生的。
龙成飞尽量维持着自己的底线,于是他在工作中出现了这一幕匪夷所思的现象,有一天上午,他一口气连看了六七十个病人,按规定至少该收3.5个入院病人,可忙碌过后,他才猛然一醒,糟糕!除了大部分开中药的慢性病人,感冒发烧的在门诊观察室输液,竟没有一个病人够格住院!缺额三个半,应扣七十五元,而他的挂号费加各类提成,最多不超过五十元(由此可见,韩院长的新规定对内科医生是多么残酷,还不如骨科医生动一下指头),这样,他忙碌一上午的结果是:倒欠医院25元!
龙成飞当晚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难道这几十个病人中就“发掘”不出需要住院的病人吗?如果用不着边际的语言暗示、恐吓呢?绝对有效果。其他医生胜任愉快,他们是如何办到的呢?他们就没有心理障碍吗?这究竟是自己的无能,还是自己迂腐固执或者是懦弱呢?古代的苛捐杂税,上面收得再离谱,下面的基层官员都能完成,比如民国四川的军阀,据说田颂尧统治的通江、南江等县预收到了1978年,刘存厚统治的城口、万源等县,田赋预收到了1983年,这些官员难道都是坏人,其中就没有一个正直之士站出来抵制?那么,整个中医院几十个医护人员,就你龙成飞一个人是好人里面择出来的?人家都能完成,偏偏你一个人就觉得不合理、不道德,完不成上级布置的任务?
是不是自己没出息呢?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善良的人,往往都是弱者和失败的代名词。退一步想,劝病人住院,实在是仁者之心,有什么必要口将言而嗫嚅呢?如果到了共产主义社会,物质极大丰富,每个人都富得流油,擦破一点皮,也应住院观察一两月,肝功、肾功、脑电图、心电图、CT、核磁共振查个遍,谁敢保证绝对不感染,不得破伤风呢?擦破的是皮,受伤的是心灵,最好再找个心理医师进行精神抚慰。但龙成飞脑子里可以天马行空,纵横捭阖,行动上却总是足将行而趑趄,磕磕绊绊。
院部继续无情地宰扣他可怜的一点血汗钱,龙成飞渐觉心中一把无名怨火升腾起来:他妈的,我看病越多,罪孽反倒越深重么?
“余生半为稻粱谋。”文人的龙成飞站在高巅之上,嘲讽地俯瞰着世俗的医生龙成飞,他故作豁达地对杜英婵说:“愤怒有伤身体,且有失学者风度。古人云‘愤怒出诗人。’那是高级的愤怒,我为五斗米愤怒,是品级不入流的低层次愤怒,这种愤怒又出什么人呢?谁也无法预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愤怒来愤怒去,始终是你的爱人。”
“哎呀,我的丈夫好幽默,妻子就爱你这点。”杜英婵格格娇笑,欲捧着他的脸与龙成飞亲吻。
龙成飞哪有这种浪漫情怀,闪身走了开去,他与爱人口头上玩弄文字游戏,表面上嬉皮笑脸,实则内心忧愤深广,甚至上升到中华民族能不能实现伟大复兴的政治高度,杜英婵自己心灵幼稚纯真,常常将丈夫视作小孩逗弄打闹,他岂会凑趣?
一个连养家糊口都困难的人,又有何面目去坦然接受妻子的爱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