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简介:
赵庆,笔名杜紫,高级营养师,江西人民出版社《亲子》杂志专栏作者,浙江大学医学院主办《健康人生》杂志特约作者。
目前已有100多万字文章在传统纸媒正式发表,散见于《家庭教育》杂志、《健康人生》杂志、《亲子》杂志、《健康娃娃》杂志、《婴儿世界》杂志、《为了孩子》杂志、《婴儿母亲》杂志、《育儿生活》杂志、《育婴专家》杂志、《孩子》杂志、《好父母》杂志以及《老年健康报》、《钱江晚报》、《都市快报》、《家庭教育导报》等报刊杂志。

原杭州大学旧貌
青楼故年
作者:杜紫 - 杭州
暮霭沉沉,山色渐渐朦胧,不远处的山脊上悄没声息地出现了一只动物。
在天空将暗未暗的亮色映衬下,那只动物挺直身子,扬起头,分明是,一只狼!
奶奶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山脊,那狼也停止了移动,隔着暮色,奶奶感受到了狼和她的对视。狼的目光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剑,直指向她。
在这空无一人的半山腰,当奶奶眼角的余光扫到这只狼的时候,她正准备捆扎那一堆砍下来用作柴禾的树木。
看到狼的瞬间,奶奶浑身一紧,捡起地上的柴刀,紧紧地握在手中。傍晚的山风透凉,奶奶的额角渗出了汗水。
在狼和人的对视之中,奶奶做出了决定,她开始慢慢地向山脚下的村庄退去。
狼跟着奶奶,慢慢地并行。
奶奶握着柴刀,紧盯着山脊上的狼,脚下不敢停,也不敢奔跑。
在一人一狼的对峙中,奶奶不觉已到了村庄附近。
山脊上的狼停止了移动,静静地盯着奶奶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身,瞬间消失在了山的那边。

原杭州大学天目山路校门(60年代)
夏日的傍晚,奶奶靠在竹躺椅上,她坐在奶奶脚边的四脚小方凳上。奶奶讲着年轻时的往事,那狼在奶奶的讲述中变得鲜明,她觉得这些真事比故事更好听。
圆月昏黄,照着摇麦秆扇的奶奶,也照着她们身后的青砖小楼。
这是青砖小楼西侧的一条水泥马路,水泥路的另一边是成片的稻田。穿过稻田,有一条小河,小河的对岸,郁郁葱葱的围墙里面,就是杭州大学的校园了。这幢青砖小楼就是当年杭州大学(现为浙江大学西溪校区)的教职工宿舍。
到了傍晚,水泥路上就没有了来往车辆,邻居们都爱搬出竹躺椅、竹凳子在水泥路上乘凉,和着蛙声、虫鸣,大人们开始给孩子讲述神话传说、七侠五义、以及旧年故事。此时孩子们是自由而快乐的,他们想听什么,就可以让大人们讲叙,颇有点现时点歌的况味,只是彼时点的都是故事。
她最爱听奶奶讲从前的往事,在麦秆扇摇出的凉风里,她往往听的着了迷。黄色的月光透亮,青楼从黑暗中浮现出来,近处稻田里的虫鸣轻轻,远处的麦浪在月光中隐隐绰绰。这一切让她觉得奶奶缓缓讲来的故事具有了一种传奇的色彩,和这近乎虚空的夜晚一样迷离,一样扣人心弦。
奶奶出生在一个小富人家。旧时婚约,讲究的是门当户对,爷爷没有生肺病前,家里是有不少田产的。当爷爷病死的时候,房产田产差不多已抵押完了,只剩一间祖屋。奶奶决定靠自己来支撑起这个家。
当时浙江宁波地区的裁缝手艺远近闻名,宁波学艺归来的裁缝师傅,人都称其为“奉帮裁缝”,以便和普通的裁缝师傅区别开来。那个年代的裁缝师傅,缝衣服时往往是吃住都在雇主家里的。当时没有制衣工厂,全家老小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帽都需要请裁缝师傅到家中来一针一线地手工缝制。有些大户人家几十口人,请师傅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奶奶和村里几个姑娘结伴去宁波学艺。从台州老家出发,为了躲避战乱,没日没夜地在山谷里赶路,硬是用双脚走到了宁波。学成之后,奶奶的裁缝手艺是村里最好的,连邻村的人家都慕名而来。见到奶奶缝出的衣物,无人不夸做工漂亮,往往来请奶奶缝衣服的人家需要排着队等。
在那个多艰的年月里,奶奶硬是用她的一针一线供养着父亲读完了大学。她也终于理解了青楼里的那一晚,平日斯文的父亲那惊人地一跃。

原杭州大学教职工宿舍(河南宿舍)二层青楼、河东宿舍为三层青楼。

著述中的有关史实。
青楼是一幢三层的青砖小楼,中间一条长长的过道将小楼分为南北两个部分。通常每户人家会分到一间朝南的屋子和一间朝北的屋子,全家三代人的生活空间就是这二十几平方米。尽管如此,因为青楼是大学的教职工宿舍,这样的住房条件在七十年代也算是不错的了。当时有很多人家是住在十几平米的低矮平房里的。
她和奶奶住朝北的房间。她的床和奶奶的床之间用大幅的白纸糊成隔断隔开。
每当黄色的电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奶奶结束了一天的操劳,开始在灯下缝制衣物了。她有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看到奶奶穿针引线的身影如一幅剪影,在用作隔断的白纸上变得很大,连那针尾跟着的细线也显得格外清晰。奶奶针落手起,一针一针地缝着,她安静地看着,觉得这就是一部奶奶一个人演出的电影,透着温暖,让人安心,百看不厌。
那一晚的灯光亮起,奶奶照例拿出针线和衣物开始缝制。没多久,她看见白纸上的人影开始摇晃,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奶奶一头栽到了床下。
她惊声尖叫:奶奶——!
惊惶中她看到父亲从门外直接跃上了她的床,然后猛一下穿过纸糊的隔断,正落在奶奶跟前。
白纸豁然着一个大口子,透过豁口,她看到父亲搀扶起奶奶。
没事没事,刚才头晕了一下。奶奶躺到了床上,宽慰大家。
父亲是大学中文系老师,一介文弱书生。那日她惊讶着父亲怎么有那么大的力道,直接跃上床,穿破纸墙,等年岁渐长,才慢慢明白父亲和奶奶之间的这份母子情深。
那个年代比较奢侈的营养品就是牛奶了。牛奶是要凭牛奶票才能订购的,而牛奶票的发放是有限制条件的。她家里也幸运地得到了一张牛奶票,可以每天订购一瓶牛奶。
牛奶是由送奶工人骑着三轮车,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送到青楼旁边的副食品店里,然后由订奶的用户凭牛奶票去领取。
通常暗朦朦的窗外传来牛奶瓶相互碰撞的欢快声音时,她知道送奶工来了,奶奶也在这时起床了。
牛奶取来后,需要拆除绑在瓶口上的蜡封线。她认真地辨认出瓶口上的线头后,小心地扯着线头,轻轻地往外拉,蜡封线就慢慢地脱落下来,不长也不短的一根棉线。
奶奶总是接过她手中的牛奶线,别扔了,以后可以缝鞋底。
她把线交给奶奶,很是纳闷,这么短的线怎么缝呀。
终于奶奶收集了满满的一堆牛奶线。这日,奶奶说要搓牛奶线了,她立刻决定哪儿也不去了,好奇地等着看。
奶奶让她拿着牛奶线的一头,然后又取来一根牛奶线并在一起,双手一搓,两股线并成一股线了。奶奶又继续取来下一根牛奶线接着搓,这样不觉间,牛奶线已越变越长了。
这种线纳鞋底最好了。奶奶边卷着搓好的长线,边和她说。
奶奶不仅衣服鞋子做的精美好看,用麦秆编织起各种小动物也很漂亮。麦秆小鸟有着红娟布的小嘴,绿棉布的眼睛,奶奶在小鸟的背上穿上一根红绳,她用手提着红绳,在青楼狭长的楼道里来回走动的时候,小鸟便有了张开翅膀几欲飞翔的样子。
麦秆金鱼那可是真正的金鱼了!金黄色麦秆编织的小鱼干净光滑,只在眼睛的地方嵌上两粒红豆,鱼背上奶奶照例拴上一根小红绳。她提着小金鱼各处串门,那天太阳很好,麦秆鱼在邻居们的赞叹中,兀自在阳光下闪着金色的光芒。
奶奶有一把自己编织的麦秆扇子,她不知道奶奶已经用了多少年份了,只觉得麦秆扇虽然老旧,但那用绿色、黄色、红色三种丝线交错着麦秆编成的扇边和扇柄特别精美。她觉得那彩色的扇柄仿佛有一种皇家的气质。
她也想拥有一把这样的麦秆扇,便央求奶奶给她编一把。奶奶说,等麦秆成熟的时候,给你编一把。
然而没有等到这一年的麦秆成熟,姑姑有事来电,让奶奶回一趟老家。这一去,奶奶在老家住了有一年。
当她听父亲告诉她奶奶要回来的消息时,兴奋地在青楼的楼梯上跑上跑下了好几遍。她知道自己是想念奶奶的,却不知怎的,又羞于把这种想念表露给别人。
奶奶是由姑姑的女儿护送回来的。大门开处,奶奶仍穿着那件淡青色的对襟袄子,身后跟着剪着短发的表姐。
她拉过两张方凳,招呼奶奶和表姐坐下。奶奶笑着,端端正正地在方凳上坐下。
她蹲在奶奶身边,摸摸奶奶的衣袖,拉拉奶奶的手,心里为奶奶再回到青楼而开心,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入夜,奶奶打开她带回来的那只木箱子,从衣服的下面拿出了一把麦秆扇,精致的扇边和扇柄正是用三色丝线编织成的。
她接过麦秆扇,惊讶于奶奶还记着她们的约定。她原本是不抱希望了的,她早就听父亲说过奶奶在老家很忙,她想,奶奶一定是没有时间给她编麦秆扇的,而且,大人好像常常会忘记了和小孩子的约定。
她拿起麦秆扇摇着,凉风里都是满足。
后来,父母单位重新分配了房子,她家就搬离了青楼。
离开青楼没多久,奶奶生病去世了。青楼的日子成了奶奶一生中最为安宁的岁月。
后来,她又经历了几次搬家,青楼也在旧城改造中拆除了。
那日因为要整理搬家物品,翻出了一沓用蓝色布条捆扎着的鞋底。解开布条,从一手长的小鞋底到成年人的大鞋底,一律是细密工整的针脚。捧着鞋底,青楼亮黄色的灯光温暖地照了过来。
奶奶的身影印在了隔断的白纸上,正一针一线地纳着鞋底。奶奶说,乘着现在还做的动针线活,要把孙女儿直到十八岁的鞋底都纳好。这样以后做不动针线了,孙女儿也不会没有鞋穿。
其实,搬离青楼后,她就再没有穿过奶奶做的布鞋,而是改穿皮鞋了。
她在一只木盒子里找到了那柄麦秆扇,颜色有点陈旧,摇一摇,仍是故年的风,久久回旋在青楼和她之间。
那悲欢与共的青楼!
有人说,每一个人都有二次生命,第一次是活在世上,第二次是活在亲人心里。她想,一定是这样的。
有时,她会特意拐进从前的小巷,寻找记忆中的青楼。站在青楼旧址前,斜阳西照,栁絮迷离,她又看见奶奶穿着淡青的对襟袄子缓缓走出青楼,青楼前的绿树正枝繁叶荗!

原杭州大学旧貌

雨巷文学
本期编辑:陈继业
2024年4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