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遗恨的坟祭 》 (小说)
作者:蒋重明
播讲:大梅
清明,天空下着濛濛细雨,一个男子站在一座长满半腰高蒿草的土堆前,仔细看还能依稀辨认得出这是一座农村随处可见的简陋坟茔,只不过显得比其它的坟茔更小且矮。
男人神色肃穆而又迷茫的呆立在坟前,眼里噙满着泪水,久久的凝视着,幻觉渐渐而生,仿佛一位婷婷玉立的姑娘从坟中飘然而出,记忆中的往事,清晰如昨,四十年前的一幕幕展现开来……
时光回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腊月的一个晚上,一场露天电影放映结束后,辛苦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潮水般涌出,各自快步走向回家的路。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人群后面缓慢而凝重的走着,两人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慢之又慢,与他们丰华正茂的年龄是多么的不相符啊!一会儿就远远落在人流的后面了。

两人拉着手,沉默不语,空气似乎也凝固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女孩阿珍才开口讲起家里近来发生的一切。
男孩阿亮问:“你爸现在态度怎样呢?”
阿珍回答说:“爸爸现在也听舅舅的话了。”
“我预料事情会是这样发展的,这本在意料之中,我俩这婚事难以成功了,你是个好姑娘,会有好的归宿的。”
阿珍抽泣得更厉害了。
脚步完全停了下来,阿珍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他们强做主张,把男儿带到我家来……,我不会答应的……,我要和他们拖下去,反正我不同意……”
沉默在持续着,今年以来发生的一切如同刚才的电影一帧一帧闪过两人的脑际
……。
阿亮和阿珍是当年同一个中国行政区域最小单位——生产队的社员,天天可见面。阿珍1米6多高挑的个子,白皙的皮肤,白里透红的脸蛋,圆圆的面庞,犹如出水芙蓉。阿亮则是那个时代的“黑五类”子女。
农历三月,在一次劳动相遇时,阿珍羞昵的向阿亮表示了爱意,抛出了爱的红线,最后,还大胆说出了希望两人能结合成为夫妻。

阿珍的直白,让阿亮意外,在阿亮眼中,阿珍是美人鱼的化身。在姑娘群里,她是多么的出众啊!她漂亮、勤劳、能干又稳重,由于母亲去世得早,更是让阿珍磨练得家务娴熟,家务是能手,劳动是行家,提起她来,村里无人不夸。
阿亮不无兴奋的问:“你这想法是怎么产生的呢?”
“我爸爸每说起你,总是夸不绝口,夸你诚实、勤劳、有礼貌、爱学习,可这些又是我每天也都看到的。”
“我家成份你是知道的,这年月唯成份论,这些会影响我俩的,恐怕是难以成功的啊。”阿亮又心情极为矛盾地说。
“这些我都知道,我有信心,也有所心理准备,不管怎样,我们都要在一起。”阿珍充满信心地说。
一场相恋就这样悄悄的开始了,在众人面前,两人显得若无其事,但在适当的时候,他们会聚在一起相互关怀问候和倾诉着对今后人生的向往。
生产队的集体劳动,辛苦而繁重,日历上的星期天在农村永远是星期七。阿珍母亲早年逝世,所以她要承担着比常人更多的艰辛,参加集体劳动之外,她还要忙于做饭做菜,饲养家禽家畜,洗衣种菜等家务事,陀螺般不停的忙碌,并没使她消瘦和疲惫,而是比其它姑娘更丰满,更灵秀,眉宇间总有掩不住的喜悦和兴奋,美丽而善良的姑娘沐浴在未为人知的爱河中。

时间到了深秋,两人在一次相会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请一个人,公开向阿珍父亲提亲。也就是说要向乡邻们公开两人半年多来的恋情了。几个月来掩着的牌要摊了,两人的心如十五个水桶吊水,七上八下。
在商量请人说媒这事上,心有灵犀一点通,想到的是请同一位伯伯做红娘。
阿亮虽然是坚强而有主见的男孩,但当这事要见分晓时,仍忐忑不安并心情躁动,他太喜欢阿珍了,但他又深深的知晓,“黑五类”子女是政治上的“麻疯病人”,让人望而生畏,避之尚唯恐不及,这事能成吗?
“奇迹”竟然出现了,当那位红娘伯伯把这事向阿珍父亲提出时,她父亲满口同意了。
顺利是好的,阿亮非常高兴,可他知道,世上一切事物都会受到来自多个方面的影响甚至干扰。还因为,他们是同一个生产队,一切太熟悉不过了,他深知阿珍家的亲友圈,有着一些特别的人员,这是一道难跨的坎。
两人的恋爱关系在村里公开化了。人们都夸说这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阿珍的父亲打算在农历年前给两人举行订婚仪式,原来爱神是这么眷顾有情人。天是这么蔚蓝,空气是如此的清新,大自然里的一切一切是这样的美好,人生是多么的精彩纷呈,两人激情地描绘着生活的蓝图,两人憧憬在幸福之中。

日子很快到了农历腊月,在外面找副业(当时生产队在每年年初时让一部分有手艺的人出去做手艺挣钱,规定交适应的钱给生产队做生产开支用,人们习惯性的把这些人通称为副业人员)的人陆续回家过年了,阿珍的舅舅率先活动,组成“联盟”,反对阿珍和阿亮的婚事,贫下中农子弟多的是,为啥非要把女孩嫁给“黑五类”崽子呢!
在他的操持下,部分中立,大多数亲友站到她舅舅的“阵线”,结派抱团的阻拦阿珍和阿亮这“不恰当”的“组合”。他们扬言,如果阿珍一定要嫁给阿亮,就要打断她的腿,并一辈子不准她回娘家。
在这种阵势下,阿珍的父亲也动摇了,他接受了阿珍舅舅的“关怀”和“长远考虑”。阿亮是他发自心底认可的好青年,可“黑五类”子女的“特殊”身份,又是多么的让人望而生畏,他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往“黑圈子”里钻!
不同意他俩的婚事,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他们付诸于行动了,两天前,她舅舅一伙强行做主,把一个男孩带到阿珍家,用他们的方式安排相亲。
温柔贤淑的阿珍有着自已心仪的男友,对这伙“善意”亲友的“关心”釆取了三不对策:不接待,不理睬,不表态。
消息传到阿亮家里,面对这一切,阿亮知道这婚事难成了,阿珍的这些亲友为了净化他们的“社会关系”,铁着心的要把他俩拆散。阿珍是个好姑娘,半点不假,但一个农村长大温顺嫩弱的姑娘,能顶得起这铺天盖地而来的重压吗?

这就有了电影散场后路上的一幕。
两人的手拉得更紧了,仿佛有人要立即把他俩分开似的……
阿亮艰难的开口说:“你拗不过他们的,他们是铁石心肠的人,他们不会对我俩施以些许怜悯的!他们是冷血!你千万要保重,好自为之,找一个好的男孩成家吧!算你我有缘无份……我会永远记住他们对我的一一“鼓励”,我要用事实证明给他们看,他们今天的做法是错误的!愿你我来生还能相聚吧……”
夜静得让人能听得到彼此的心跳,阿珍发出的抽泣声,让人怵心。唯有天上的星星在偷偷窥视着人世间这现代版的“楼台会”。
流泪眼望流泪眼,断肠人诉断肠情!他们从相互仰慕到相爱相恋无半点世俗的功利掺杂其中,可是,单纯而幼稚的小青年,你们可知晓人世间的复杂与叵测啊?
人间悲伤事,生离与死别。他们“理智”的克制着情感,分开了!
时光飞逝,岁月蹉跎。他们都相继各自结婚成家了,两人还时有相遇,相会时并无尴尬,却有着无限的愁怅和幽伤……

一天,突然晴天霹雳,噩耗传来,阿珍死了!死于难产,人为的耽误了时间而死亡。
死得那么突然,无任何先兆。阿亮的心跌到了冰点,数十次的独自垂泪。尽管没能成为夫妻,可阿亮发自内心的为阿珍祈祷,祝福可爱的姑娘幸福。
眼看着阿珍家那些“关爱有加”的亲友团去参加葬礼,阿亮一一这应是阿珍至死都最为牵挂的人,却不具有参加阿珍葬礼的资格和名份。
多少个不眠之夜,阿亮对着月亮诉说着无限的悲哀,为什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阿珍的父亲,你口口声声称赞夸奖的好男孩,当即将成为你的女婿时,你为何又要听任别人的操持?
阿珍死后,村人在茶前饭后有了一种另样的说法:当初如不是阿珍舅舅他们蛮横拆散阿珍和阿亮,阿珍是不会死的,同在一个生产队,出现这事,两家人早就把送医院剖腹产了,决不会把一个临产的女孩子用渔网罩住任其在家蛮生小孩而死掉,哪知道竟会以这样的悲惨结局应证了阿珍舅舅等人当年干涉婚姻的错误。
是缘分他们走到了一起,却无分相守。多少年来,阿亮没有忘记曾经的一切,这些痛心的往事激励着他奋发做人。他有一桩心事,就是要去阿珍的坟前做一次祭祀,做一次面对面的阴阳相叙。

今天,终于成行,当阿亮站在阿珍坟前时,要倾诉的太多,悔恨的也太多,更多的则是假如:
假如,当年没有这成份的区别,我们会是顺理成章的好夫妻;
假如,当年没有她舅舅这些人的干涉和阻拦,我们会儿孙满堂了吧;
假如,阿珍父亲不听从他人的“关心”,他也不至于痛失唯一的女儿;
假如,按阿珍的说法,和他们耗下去,结果又会是怎样?一切都未可预料……
没有太多的假如,只有冷酷的现实。
呆立的阿亮,回忆往事,已不知是恍如昨日,还是曾经的遥远。他沉浸在漫长的记忆里,沉浸在痛苦的思念中。朦胧之间,似梦似幻,冥钱香烛的轻烟,如雾如云如纱幕,阿珍的身姿随着清风游移……
心灵深处像打翻了调味瓶,人生的酸、辣、苦、甜一齐翻腾,难于言表,剪不断,理还乱……
远处人们扫墓的鞭炮声,把他从梦幻中拉回、惊醒。

他喃喃呓语着:“阿珍,我来看你了,当时,你不知经受了多少痛苦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我知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你会想到我的……天啊,为啥好姑娘竟死得这样惨……
是你舅舅害死了你啊……你死后,你舅舅夫妻曾向我表露当年对这事的过份,我想,你们也知有愧,你对得起你外甥女吗?她死得多冤啊……
我一切很好……我一天都没忘记你的,珍,九泉安息吧,我还会来看你的……”
逝去的一切永远不会复返。
他一脚高,一脚低,三步一回头的离开了多少年来魂牵梦绕的地方。
不知谁家音响播放着的越剧在空中幽幽的萦绕:
若说是今生无奇缘,为什么共一付心肝共一付肠;
若说是今生有奇缘,为什么隔一座高山隔一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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