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桃花
公元815年(元和十年),因主张变革,十年前被贬出京的刘禹锡回到了长安,他去参观了桃花盛开、春光艳艳的玄都观,写了《玄都观桃花》这首诗。
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诗中的刘郎是刘禹锡自寓,而在他十年前离开后才种在玄都观里的"桃千树",代指的是当时的当权者,这首诗讽刺意味十足,因此刘禹锡又一次被贬出京。
不知怎么地,我读这首诗时,"春风得意”四个字从脑中一闪而出。在刘禹锡看来,春风得意的是那些当政者。在我看来,春风得意处,桃红柳绿时。"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赵孟頫《东城》)桃花盛开,跟吹绿柳丝一样,同是东风的杰作。人们常说"桃李杏春风一家",但李杏淡雅,只能当配角,而桃花,"一树繁英夺眼红,开时先合占东风"(唐代李九龄《山舍南溪小桃花》诗句),深红加浅红,浓妆又淡抹,才真正同绿柳春草相配。如果说仲春时节,花红和柳绿各占一半春光,那桃花就是花红的头牌。
然而,桃红要浓抹淡妆,尽显自己的娇艳和妩媚,又离不开水。因此,"桃花流水"才是桃花盛开的最高意境,充满了大自然气息。特别是,桃花随风开落,无声入水,空气中、水中,皆有桃花香气,尽显风流。李白在《山中答俗人》中说,"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太白真正懂得"桃花流水"的妙处,故而诗中充满了仙气,不愧为"谪仙人"。
"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桃花溪》)"在五柳先生笔下,"桃花流水"的尽处,就是武陵春。当年,陶渊明在《桃花源记》给我们描述了一个人和自然和谐相处的人间福地。而桃源外则是清溪,两岸桃花缤纷,青草茵茵。我读《桃花源记》,总有一个问题,元亮先生为何在桃源外有这段描写?今日才明白,花开花落,随水而流,而无外人打扰,这是真正的"自然"。由"桃花流水"相伴,那武陵才是真正的人间仙境。
"云锁千峰雨未开,桃花流水更天台。刘郎莫记归时路,只许刘郎一度来"(宋代陈宪章 《桃花》)。近日读书,才知桃源最早起源地不是武陵,而是浙东的天台。最早出现在东晋干宝《搜神记》中,又经南朝宋刘义庆在《幽明录》中加工的"天台遇仙",才是"桃花流水"桃源最早出处。
话说汉明帝永平五年,剡县采药人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迷路,攀壁食鲜桃,逆流登山,遇仙女,成就夫妻。住了两年,二人思乡情切,仙女留之不得,下山回家。山外却早已换了人间,亲人故旧难以寻找,家园屋舍不见踪影。四处寻觅,只找到了自己的七世孙。晋太元八年,刘晨、阮肇又返回天台山,但难觅前迹。
明白了这些,也就明白了《桃花源记》中的"晋太元中,有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出处了,武陵人就是阮刘二人的后身啊。
这天台遇仙故事的影响很大,后辈诗人遂用"刘郎"、"阮郎"代指二人,刘禹锡诗中"尽是刘郎去后栽",可谓一语双关。"百叶双桃晚更红,窥窗映竹见玲珑。应知侍史归天上,故伴仙郎宿禁中(韩愈《题百叶桃花》)",韩愈甚至把这典故用在自己身上。而唐时李白、杜甫、王昌龄等人浙东唐诗之路,终于天台山,也是因为世传天台山多仙人的缘故。他们内心深处,其实就是想"遇仙",当仙郎啊。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就提到了天台山。他是在游了天台山后游天姆山,然后梦见仙人的。
在"天台遇仙"的故事里,桃花流水,是人间仙境。而桃花,更是爱情的引子,是人间情爱的化身啊。
当然,在古典文化的语境中,桃花不仅是爱情的引子,而且直接就是佳人的化身。
《诗经·桃夭》中有这样的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里就将女子比作桃华。古代女子出嫁年龄较早,二八妙龄确实像艳艳桃花。二千多年前的西周,人们就将桃花和爱情、佳人联系起来。而"天台遇仙"的故事,更是把这奌发挥到了极致。
到了唐代,崔护长安城南游春,更是留下了"人面桃花"的典故。
崔护是河北博陵(今定州)人,上京赶考,清明日独游长安城南,见一人家桃花绕宅。崔叩门求水,一女子予之,两人一见倾心。第二年,崔念念不忘,又去该地,但人未见,门已锁。崔护题诗于左扉: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崔护萦怀难去,数日后,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近闻门内有哭声,扣而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护应是,老父哭道:"君杀吾女!"崔惊怛,莫知所答。父乃曰:"吾女笄年知书,尚未适人。去岁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数日前外出,归而见左扉有字。读后即病,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惟此一女,待君子而嫁,以托吾身。今读君诗,不幸而殒,岂非君杀之耶?"又持崔不放,大哭不已。崔亦感恸,请入内哭之,女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而哭:"护在斯!"女须臾开目。过半日复活,老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这"人面桃花"的故事同"章台柳"故事一样,皆出自唐代孟棨《本事诗》,甚至比"章台柳"的影响还大。后人将之入了碗碗腔《金婉钗》,唱腔优美,感情动人。我小时候就听过,记忆犹深。
长大后,才知道"人面桃花"的故事就发生樊川杜曲附近的桃溪堡村。三十年前,我有一位初中同学就读于长安师范,我曾访过,就路过桃溪堡。那里曾经拍过同题材电影,建有桃园一座,故知此地即"人面桃花"的故事地。那时正值芳华,"人面桃花"就不仅为典故,而且是发生在当代人中的故事。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可叹一簇放无主,春风吹散落莓苔。
不是每个人都有崔护那样的好运。人面去了,桃花落了。前几年重游桃溪堡,发现连桃树亦尽去,不复见矣。
不过,就像白居易《大林寺桃花》所说的那样,"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风和苑里,风则江畔,也有桃树。只要有缘,何处不相逢呢。
红妆淡饰占春光,
崔护城南痛断肠。
曾入玄都梦得眼,
风和苑里有兰郎。
春江潮水去还生,
岁岁故乡明月中。
终信客归千里外,
人生何处不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