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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子 画
园中小记
带着困惑独坐，
进入云里雾里、迷茫里，
也是好状态。
反思种种、悔恨种种，
犹如毛栗之刺。
这儿有侧柏小树篱，
适合内心枯寂之人。
外部的给予。绝非
自然力本身能打动我，
亦非自然的惩罚。
2023.10.18.
这很微妙
要时时有
“我在”的感觉，
在熙攘人群中，
迷幻异域中。
像孤独的作品，
不依语言而生。
花鸟易于描述，
欢爱尚有争议。
被身体否定，这很微妙。
仿佛一次化装旅行，
出一身汗之后
的一激灵顿悟。
2023.11.2.
执两端
我们很快乐。真正的我。
自由身，服从自然律。
自人世离去，从仙界返回。
无知无觉的弹簧啊，
有多少战栗，就有多少快乐。
执两端：时光啊我们，欲望啊蜜。
2023.11.2.
露脊鲸和军舰鸟
大海的明澈是一种本源，
当晨雾被驱散，海面
舒展至极限，远处的岛屿
露出来。想想这么多年，
我祝福过谁，或祝福过什么。
已逝者，既存者。某个
特定的人，某件梦中的事。
想象今天我是一头露脊鲸，
明天我是一群军舰鸟，
或作为它们分别去体验。
晨光中，军舰鸟因翅膀触水而惊起，
露脊鲸因被浪花溅了一身而变蓝。
2023.11.10.
冬夜有雪
七点钟下雪，九点钟停了。
我身上盖着一条薄毛毯，躺在沙发上看书。
想到生活的复杂，走神一分钟。
裹着毛毯，去阳台上看雪。
毛毯下面，我是赤裸的。这让人安宁。
2023.11.30.
湖边林荫道
湖边林荫道。槭树的金黄静谧。
有人停车拍照，车子尚未熄火。
这个下午，阳光清冽平淡，
跟语言一样起作用。除了
视觉上的惊讶，我需要其他表达。
2023.12.12.
这个世界的情诗（六）
视觉作品，如何征服
我们的眼睛：阳光照进
湖水，灵性修正智性。
沿着湖堤，看雨中树、
雨中竹子。组织诗句。
通过植物性来理解自己。
2023.12.13.
新年颂
愿我的喜悦在新的一年
只增不减。第一天获得的，
第二天照旧。第三天、第四天
还是照旧。直至年终清点时。
六十将近，我想过一种
积极的、健康的生活。我
读的书太多，但接受的美学教育
还是太少，不知取舍。
流苏花、兔耳花，我只识
其名，却不辨其模样，那么，
我在这世上存在过一次
的意义何在？——当一个人
这么与流星说话时你不要打断他。
不仅我，年轻的梦想家们
对生命也有了敬畏，他们也会说：
愿我和我的喜悦如何如何。
困倦冬晨的星期日，鸥鸟相伴而飞，
我坐在江堤上，举目远望，
觉得我的愿望正像这群鸥鸟。
我盼望，此时，有人走过来
反驳我，改变我的想法，
或安慰我，假装赞同我的想法。
2024.1.14.
毒汁或蜜
蝉在经历蝉蜕，
黄栌和乌桕在变红，
竹笋在长成竹子。
悲观者想让一切
停下来，我说“不”。
你会在四周是繁茂
的杂木小树林所
环绕的亭子里与
某人谈消逝吗？“不”。
不管某人是谁。
认识到轮回之美，
为生命换一种更好
的说法也没错。
有人在说“时间之毒汁”，
有人在说“时间之蜜”。
2024.1.15.
停留过
从前你爱过
很多具体的事物，
现在你来爱
这些虚幻的事物。
比如：某人。
很少的痕迹。
在某块石头上坐过，
在某个小城停留过。
2024.1.25.
这个世界的情诗（十）
都是孤立的。这么看我们。静止，
移动。本应如此。清晨睁眼看到
的第一件事物被赋予“第一”的意义。
第一次听到有人呼欲望为天使感到
亲切。从静止到移动，一个螺旋。你
和我。当两种对立的隐秘力量合为一处。
2024.1.29.
和解
为飞所苦，候鸟在空中。
只有诗才能带来美吗？未必。
某些被禁止的喜悦也能。
你嘲笑自己时而有
向夜游神借一个身子的离奇想法。
寻求飞之恍惚。非理性的你。
对激情予以约束又能
免于坠落。“这是有益于我的。”
对立达成和解。自然就好。
2024.1.30.
身心
做到身心合一。伴侣式的。
就像一个在纸条上写“我看到”一个
在纸条上写“我听到”而后同时
将纸条亮给对方的两个人。
你分为可见的你和不可见
的你，乃因不同的空间感使然。换个
角度或打开门窗。身心柔软下来亦是
请求恢复与世界的联系之一种。
2024.2.1.
安宁如刺猬
常常忧惧于心中的善为何人或
何事存储着。像树上栗子等待被啄。
小动物们跑出的动物小径，为的是
消失之后某次必然的重现。
我有一个幻想也如斯。不奢望
羽化登仙，但心中的价值体系在崩塌。
一个内心，安宁如刺猬。我被
抚摸着我战栗而它在一旁感觉我。
2024.2.2.
来安排
田野周围，杂木丛生，
蝉儿和众多无名昆虫在
争唱。此时，诗不再
重要而自然景象更值得记述。
欣赏田间男女凡夫俗子
的行为，边劳作边向
对方扔土块或麦穗。
我们这些诗人，是否也
应该这么来安排生命：
爱自己，召唤身体，直接明了。
2024.2.3.
雪景
二月雪。令我安宁。
更加的轻。更加无意识。
去河边看。去桥上领会。
看客的心态。没有人
与我有着相似的痛苦。
这很好概括：冰或雪。
这情形比一月好。以诗
叙事令我感伤，而无端
多了些灵感也并非不可接受。
2024.2.5.
雪季问候
雪类似困倦。非常柔和。
沉默的仁慈在寒冷中让
我们被问候。你好吗？
无须谦逊地回答更无须
斟词酌句。因为没有人
狂妄到说雪是他的作品。
沉默的仁慈最后像雪团被
我们握着，在拳头中：关于
人性的知识，以及向谁致以问候。
2024.2.5.
庭院
将梦中所见的世界称为“世界”，
将醒来所见的世界称为“她”。
从今往后，我知道，要有一个
光线充足的庭院那样的心，来安顿我。
在那儿，种上藤本植物、草本植物
和禾本植物。当冬日暖阳从院墙外
照进来，拂过木香藤和刺齿草
的边缘，竹子间的光线最为纯净。
2024.2.24.
世界之美
世界之美，
在世界的化身里。
这么多，这么纷乱：
狮子、海豹、布谷鸟、蝉，
以及出自我们之手
的农舍、凉亭、果园。
知晓生命是世界的文本，
它的文字之美，是拉丁语、
梵语、汉语，以及
我们乡下老家的方言；
每一种文字，都由
一所教堂来储存。
绝对之美若有欠缺，
犹可辅之以宁静：
悬铃木或银杏，扁柏
或阔叶黄杨，树林
的层次之美，以及
我的苍老、你的年轻。
2024.2.25.
金色
那绿色实则是金色。
因为我们的眼睛，不具备
反射或折射光的功能。
房子内外的光。沉浸式的爱。
那金色。澄澈的自我。
总是被误解，不被领会。
因为最初之处只有我们存在，
最初的我们都是盲目的。
2024.2.27.
两次
少年的爱是一次借贷。
为反驳某种虚无，
而假设某种未来。
老年的爱是一次偿还。
一个梦的物理原理：循环不已
的向心运动和离心运动。
2024.2.27.改定
玩具火车和布质情侣
如果时间停滞了——我们就去车站。
看看今天的列车时刻表
与昨天的列车时刻表之不同。
它们没什么不同就表明：
时间在这一次停滞了。
如果时间在这一次停滞了——我们就上车。
看看上车后的我们
与上车前的我们之不同。
我们没什么不同就表明：
时间真的停滞了，每一次都这样。
如果时间真的停滞了并且
每一次都这样就表明：
世界尚未开始，正在准备开始——我们就等着。
等着。就在这儿。安静地。
我们知道，这是一列玩具火车，
载着一对布质情侣，在房间里
环行，除了这儿，它哪儿也不会去。
2024.3.1.
鲸
把一个鲸的模型
放在桌子上。你抚摸它。
你不能在大海里抚摸它。
你现在房间里抚摸它。
就像喜悦，隔着冬日
的一件毛衣。你不能
在你的孤独里抚摸它。
你现在我的身体上抚摸它。
2024.3.4.
大欢喜
我们中，拥有大欢喜者少而又少。
俗家拥有慧识者、佛家拥有般若者、
未经纷纭世事便知晓过去未来者。
我们，心中留存的是如此之少，
且都是悲苦事、惊惶事，且都是
琐碎的、灰烬一般的。我们中的男人，
须经女人教育，同样的，我们中的女人，
须经男人教育。刚柔相济之后，
才能生出大欢喜。这便是新生婴儿和
襁褓中的心，只能感知自己而又忘我。
2024.3.7.
日出记
旭日之金光，周围
有湛蓝镶边，还在扩展……
一个词语会成为一个磁极：永远。
但“永远”岂止是一个词语。
金色童年。金色老年。用文学语言
这么说话总令人羞惭，但我又
不得不这么说话。惟此你
才会领悟。站在山顶上，你
随眼前万物显现而对应生出耳目，
并重返这世界——“永远”，
情感的学问，首先是色彩学。
2024.3.11.
悲喜律法
活着自有律法。玄奥并非哲学。
不要把感官享受与精神诉求对立起来。
我肯定，这人世只有一次。
一人、一物、一念、一秒钟，都是客体。
伤感、恨、安宁、幸福，都是主观性。
我知道，没有一件专属于我的事物。
午后掠过我头顶的一只白颈长尾鸟，
在灼热的沙地上投下影子。
我不认为，与我的悲喜有关。
2024.3.12.
快乐的教义
快乐的教义。去表现什么。
心中的故乡，如蜂鸣。那是你，
许多发音的小翅膀。为趋光性
所困。你的心，得到了最好的药物疗愈。
想着你的早餐、出门穿的衣服、想见的人。
张臂如拍翅。去拥抱什么。
2024.3.14.
去魔法岛
以分钟、小时计算时间，并无
特别的道理。待在这儿，在圆形房子里，
是义务，也是自愿的惩罚。
哀悼我们的孤单，并且否定。
我们的时间，当然以我们
的一生计算——去魔法岛，
兑换我们的时间。万籁俱寂时，
称量某一刻，惊奇于自己才是施予者。
2024.3.15.
万物和你
万物存于我心。
是影子，不是万物。
你存在，不是物理存在。
不是我们所见的
这一个或那一个。
不是万物，在这般
显现之后以其光存于我心。
2024.3.16.
自然艺术
艺术的源头是：
一个小女孩，赶着两只小鸭子，
往河边去。她和它们一样小。
她把自己当成它们的妈妈。
艺术的表现形式是：
她和它们，都光着脚，
摇摇晃晃，在河边沙砾地上，
留下黄泥脚印。
艺术的旨趣是：
柔弱、娇小、安静，以及
小脚丫和翅膀雏形
左右摆动的样子。
河边，三叶草和野豌豆
都开过花了，都凋谢了。
记录、拍摄或画：
我必须马上成为艺术家。
2024.3.17.
余怒，生于1966年，中国当代诗人，著有诗集若干，诗论若干。
《南方诗歌》2024年三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