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房县黄酒记
◎ 文学大伽 刘益善


小时候听乡村说书艺人说书,说到《薛刚反唐》,里面有座九焰山,这九焰山百度上查,有好几个地方,但我一直认为应该是湖北房县的九焰山。当年唐中宗李显被武则天废黜之后,被贬到江西为庐陵王,到了湖北房县时走不动了,就留在了房县14年,也被称为房陵王。薛刚保护房陵王,起兵反武则天,拥护房陵王重登皇位。这是我知道房县的最早起因,那还是在少年时代。
1977年春天,我在一家文学杂志当了三年编辑后,作为湖北省宣教系统的一名省委工作队员,被派到房县,由省委宣传部的秘书长白雪光领队。我们一行百多号人在武昌火车站上车,绿皮火车把我们拉到当时的郧阳地区所在地十堰。晚上,地委领导为了表示欢迎,在地区招待所请我们吃饭,按照规定,没有酒。工作队的领导说,今天没有酒,明天到县里才能有酒喝。第二天,我们从郧阳十堰出发,汽车翻过一座座山来一道道岭,当然经过九焰山下,下午到达房县县城。
房县县里领导当天在县委招待所请所有工作队员吃饭喝酒,说是你们明天下到村里,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还要抓阶级斗争,批资本主义,很艰苦,今天就加个餐吧!
那时候物资贫乏,鱼肉等大菜不多,和今天的请客吃饭相差甚远。但是,每一桌都上了一桶黄酒,说是房县是黄酒之乡,你们放开喝,不限量。有人问,这酒有多少度?房县人答,这酒没什么度数,就是你们武汉人说的伏子酒。
听说就是武汉的伏子酒,工作队员们放心了,那好酒的人就放开喝了。明天下村去听说饭都吃不饱,今天不喝白不喝,反正也醉不了。我们工作队里有省体委来的蓝球队员,个子高饭量大,他们一个个把那黄酒喝得呼呼神,一桶又一桶。我们的领队,后来到一所大学当了党委书记的白雪光,也号召大家放开喝,他自己带头。
这一喝,省委路线教育工作队赴房县的一支,在第一天晚上,以领队白雪光为首的被房县黄酒击倒了一大排人。我那时二十多岁,比较谨慎,喝得不多,还是清醒的。另外从医学院的去的一批队员,毕竟是学医的,适量喝了一点,知道把握,所以也很清醒。
翻我的日记,这一天是1977年3月19日,我第一次知道房县黄酒的厉害。后来,有人告诉我,房县黄酒叫见风倒,但醉了不伤身,而且在睡一觉后,就没有事了。
我们很快到了村里,开始了路线教育,割资本主义尾巴,整整在房县乡村呆了一年。这一年的许多经历不去说他了,我是有重大收获的,从房县回来后,我写了组诗《我忆念的山村》,获了《诗刊》奖,《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中,奠定了我在国内乡土诗歌阵营的地位,使得我正式进入诗坛。

还是说喝黄酒的事吧!在社员家里住着每天吃派饭,那时社员粮食少,多是红薯玉米杂粮。但是,他们自己酿黄酒,宁可不吃米饭,把粮食节约下来酿黄酒,实在没有正当粮食,还可以用柿子等果子酿酒。工作队员每天到一家社员家里吃饭,每天给1.5斤粮票,3毛6分钱。我到每家每户去吃派饭,都是户主即家里的男人陪着,女人和孩子、老人不上桌子。菜是简单的家常菜,有一碗萝卜里有腌肉,那腌肉挂在梁上可能有好几年了。但是一般的人家都要摆一壶黄酒。也有少数家庭实在太穷,没有摆黄酒,主人还要反复表示歉意,说下次一定要酿一点黄酒招待刘同志。吃饭时,主人把温热了的黄酒倒在粗瓷碗里,开始敬酒。那碗温热的黄酒,冒着袅袅的热气,香气扑鼻,飘散在茅屋的每一个角落。盛情难却,端起来,喝一口进嘴,含在口腔里不急于下咽,一股微辣微苦微甜微热的综合味道,在口腔里四散酝流,令人恰到好处地品味到一种舒服与爽快。接下来让口腔里的液体慢慢地或快快地经过喉管朝胃里缓缓滑入,感觉一股温热穿肠而过,到了胃里后,那种熨烫那种舒适爽然而至,带动浑身的暖流涌动,热气顿生,脸微红,头微晕,飘飘然起来。但是,就此打住,停杯吃点主食和菜。饱了,起身走走,或者说话,哼歌,马上就好了,而人感到有力精神。
我在房县当工作队员一年整,我熟悉了房县,认识了房县黄酒,我把房县当作我的又一个故乡。回到武汉后,我写了一批与房县有关的诗、小说与散文,一辈子与房县有一种亲近感。几十年里,我无数次喝黄酒,有在房县的底子,喝到恰当,养身健体,其乐融融。
2017年12月,我的好兄弟(他于去年逝世)、十堰市作家协会主席藤家龙,精心为我组织了一次重回我忆念的山村40 年的活动。现在的交通方便,武汉到十堰有高铁,十堰到房县有高速,藤家龙带着两辆车和一群十堰的作家诗人朋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房县军店镇下茅坪村。朋友们陪着我到了我当年住队的村子,找到了当年的房东家。房东已做了楼房,但当年我住过的旧房他们还留着,我进了住过一年的那间房,房里的一张旧三斗桌子还在。我摸着那已变得黑乎乎的木桌子,40年前我伏在这桌子上读书,写住村日记犹然在目。老房东已经去世了,房东的儿子和媳妇我喊大哥大嫂,我们见面如同亲人。我没有带礼物,只塞了几百块钱给大嫂让他们买点好吃的。
中午,当年的老书记和我认识的几个大队干部、现在的村委会干部与我们从十堰来的一拨人,在村里的农家乐吃饭,当然喝黄酒啦!那黄酒喝得热烈深情,老书记和几个大队干部说到,当年工作队在村里和群众的关系亲密,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受了苦,感慨良多。
重访房县回武汉后,我写了《重回我忆念的山村》一文,回忆我写组诗《我忆念的山村》的经过,发表在湖北日报《东湖》副刊版的头条,《湖北日报》还发表了读者的来信,给予高度评价。同行的十堰诗人张泽雄还写了一首百多行的长诗《陪刘益善老师重回山村》发表。
这多年,我在武汉,认识了三个房县人,第一个是原省人大副主任任世茂,他就是我住队的那个村里的人。我们在他村里住队时,他是一个公社学校的团委书记,后来走出房县,任过黄石市委书记,最后当了副省级干部。他在读了我写房县的组诗《我忆念的山村》后,让秘书把我接到他的办公室,谈他的家乡谈他怎么由一个农民的儿子当到副省长的。第二个是院士邓子新,也是从房县走出来的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在DNA骨架上发现了硫修饰,并系统地研究了DNA硫修饰发生的生物化学机理和生物学意义,在国际上开创了表观遗传学一个崭新的分支领域。我采访邓子新,为他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任世茂和邓子新是房县走出来的优秀儿女,我的一个联想是,他们自小都喝房县的黄酒,黄酒是他们长身健智的养料。房县黄酒养育了多少房县的优秀儿女?
我在武汉认识的第三个人,叫孙雪。我到武汉大学药学院采访院士邓子新时,接待我的就是孙雪,她是邓子新实验室的管家式人物,一个七零后的能干美女。孙雪原在房县电视台当播音员,参加邓子新团队到了武汉,是个诗人。她知道我是写诗的后,拜我当了老师,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第一本诗集《水戒指》,请我给她写的序。孙雪后来在房县创办了一个湖北如此酒业公司,酿造土城门品牌黄酒,人家都喊她孙总。自从我这个弟子自己有了黄酒公司后,我喝的黄酒就源源不断了,一提提一箱箱一壶壶,大瓶子小瓶子,包装精美,喝起来韵味深长。孙雪是武汉大学珞珈诗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中国诗歌春晚酒文化传播大使,她的酒喝起来大约是有诗的意蕴吧,因为她是个诗人。我从业的单位湖北省作家协会门口有一条小街叫翠柳街,翠柳街上有许多小酒馆。我退休后,经常有朋友和学生到翠柳街吃饭喝酒,他们往往把我叫上。小酒馆喝小酒,我总是在口袋里装上我学生孙雪给我的小瓶黄酒,2.5两一瓶,不喝酒席上的白酒。大家都知道我是有架子的人,我心脏安了支架 ,一般不喝白酒,大家也不劝,这是翠柳街给我的政策。
说起房县,说起黄酒,我是这样想的:黄酒4300年前由尧子朱丹酿出的,《诗经》的收集者尹吉甫是房县人,也是诗酒并好,几千年流放房县的皇帝官员,在那大美之乡,饮黄酒以销愁,那酒是越酿越好,所以流转至今。
房县黄酒养人,明智,我大约是喝过黄酒,才写出了《我忆念的山村》这样的诗来。现如今,黄酒芬芳,诗意盎然,我就多喝房县黄酒,多写诗文,颐养天年。
说起房县黄酒,特写此文,以记之。
刘益善,祖籍湖北鄂州,生于武汉江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书法家协会会员,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主编、编审,湖北省有突出贡献专家。现任湖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会长。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五百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三十余部。曾获湖北文学奖、《芳草》文学女评委奖、冰心散文奖等多种奖项。有诗文译介海外并选入中小学课本。
2024年2月7日武昌翠柳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