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新建是一个小时很淘,但又聪明懂事的人。
新建才晓事的时候,父亲盖新房,需要用架子车到库峪口村去拉白灰。新建好奇,要求同去。父亲本来已答应,但后来怕忙着干活,不能照顾儿子,就不让新建去了。结果新建恼了,便跳起脚责骂父亲。父亲有些生气,半假半真追着要打。新建害怕,一溜烟地跑得不见踪影。父亲拉白灰去了,新建不敢回自己的家,后来就躲在大院内后头伯房里,到晚上才被大人找回。
上学了,新建也是个闯祸精,仗着自己是男娃,经常欺负女同学。一次上自习时,新建用毛笔,在一张白纸写上“天马行空”四个大字,贴在一位女同学的脊背衣服上。被同学家长寻上门来。母亲给人道了歉,劝说新建不要生事,新建口头应了,心里却嫌人家上门告状,第二天便又寻事。结果被母亲知道后,就挨了一顿打。
某年夏收,一天中午,新建从地里拾麦穗回来交到队里后,走到队里麦场边。看到安置在麦秸垛子旁边用来防火的装水“老瓮”,突然,一个念头冒了上来,用石头砸到水瓮里能不能把水瓮砸烂?结果“啪”的一声,石头扔到水瓮里,四周溅起了水花,老瓮的底下冒出了一股水。新建一看闯了祸,抬腿就跑。队长以后知道了,找上了新建。贼没脏,硬似钢。新建自以为没人发现,死不认账。队长要找新建妈妈,新建才慌了,答应放暑假后到山里挖药卖钱,给队里买新瓮。这事最后还是被母亲知道了,批评新建做错事了还不承认错误。新史给妈妈道了歉,答应不再干坏事。最后新建母亲用自己家里的水瓮赔给生产队里,方才了事。
新建上小学时,副校长名叫王振洋,平时话不多,也没有给常新带课。每次放学回家时,王振洋都要经过新建家门口。新建认为他好欺负,就产生了逗弄这位老师的想法。一天,新建和弟弟建生正在家门口玩耍,看见王老师过来,两个就大声喊道:“王振洋,孽孽鸟!”“王振洋,孽孽鸟!”王老师说:“谁让你们在这乱喊,看我明天到学校收拾你们!”新建认为校长拿他们没办法,还是一路跑着,喊个不听。第二天到校,校长没有任何反应。新建以为没事了。谁知到了学期末,考试成绩通知书被校长扣下了,新建一下子就被吓哭了,最终和弟弟不得不给校长上门认错,写下检讨书,还当面念了一遍,保证不再犯类似错误。校长挥手让走,弟兄俩才一溜烟跑回了家!
那个年代,农村普遍贫穷。每到秋季,偷地里的萝卜、红苕、苞谷、柿子、梨瓜、葡萄,是小新建最爱干的事情。每当黄瓜、西红柿成熟时,新建就藏在苞谷地里,等菜园里的人回家吃饭去了,就爬进菜园子里去偷,然后钻进包谷地,美美吃上几个后,剩下藏到草笼里,上边盖上青草,再提回家。有一次,新建在村北庄坡上给猪割草时,偷摘一队树上的火晶柿子,被看护人发现后,不光没收了镰刀,还把草笼直接提到了大队部。新建母亲知道后,赶紧赶到大队赔情道歉,交了罚款,才算了事。
在村里惹祸,新建在城里也不消停。有一年暑假,父亲带新建进了省城西安,一天早上九点钟,单位职工食堂开饭,职工们打好饭后,就蹲在楼下院子的走道吃着。新建的父亲当时上的是早班,新建一个人趴在三楼父亲宿舍前走道的护栏杆上玩耍,见不少职工蹲在楼下吃饭,不知怎么的,就起了个坏心思:“我趴在栏杆上,能不能把痰像钉子一样吐在下边吃饭人的碗里?”于是壮着胆子连吐了两口,不中。新建便提了一口气,“啪”的一声,一口痰非常准确地落在了魏从善的大老碗里。魏从善大怒,上楼来找新建算账。新建知道闯了祸,赶快跑进父亲宿舍,吓得在床上缩成一团,全身发抖。魏从善使劲打门,叫骂了半天,见新建不开门,气呼呼地端着碗,找到了正在上班的新建父亲。陈作忠赶快道歉,并把魏从善的碗洗了三遍。要替他重新打饭。魏从善气呼呼走了。
送走了魏从善,父亲回到宿舍,重重地看了萎缩在床角瑟瑟发抖的新建,一声没吭,从食堂打回了饭菜。“新建,咱先吃饭。”父亲沉着脸说。新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这样,两个人一声不吭,吃着饭。吃完饭,父亲看新建情绪好了些,于是问道:“娃啊,今天你做错了啥事,快给爸说说!”新建胆怯怯地说:“爸,我错了。我不该从楼上向魏叔的碗里吐痰,今后再也不敢这样了。”父亲说:“我娃知道错了就对,等爸今天下班后,爸领着你一起给魏叔道个歉行不行?”看见新建犹豫,父亲又说:“新建,咱们是男子汉,应该敢作敢当,做错了不要紧,改了就好!你回答爸爸,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爸,我是男子汉!”“是男子汉就跟爸爸一块去!”新建答应了。
于是下午三点下班后,父亲带着常新去给魏从善认错道歉。一进门父亲便说:“他魏叔,今天早上的事情确实对不住了,娃小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要生娃的气了,农村娃缺乏教养,才会这样。娃现在知道错了,你就原谅娃吧?”听到这里,新建以为要挨打了,便哭出了声,父亲拍着新建肩膀说:“我娃不哭,你魏叔是个明白人,他不会打你的!”听父亲这么说,新建立马停住了哭声,父亲又说:“娃啊,你给爸说实话,今天早上的事咱是不是做错了,该不该给你魏叔的碗里吐痰?”“爸,我真的错了!”“既然知道错了,你就赶紧给魏叔叔道个歉吧!”“他叔,你看娃真的知道错了,就让娃给你认个错吧?”新建“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叔,我错了!我对不起你,请你原谅,我今后再也不敢了!”看到新建真心认错,魏从善才彻底消了气。
虽然淘气调皮,新建却是个知道劳动,为父母分劳的孩子。每天放学回家后,新建就从家里拿着镰刀,提着笼,去瓦窑上、河道旁等离村最近的地方去割草。到了星期天或者暑期放假,新建就用担子担着草笼到库峪河塄、南大山、北大山、四沟、北庄坡、南庄坡、陡沟、黄窑等比较远的地方去割草,甚至推着小推车到秦岭山里的三里庙、五里庙去。凡是杂草长得美的地方,都留下过新建他们的足迹。
新建去远处割草,一般是在早上或者午饭后。他和发小担着空笼一起出去,到了早饭或天快黑的时候,每人担着满满一担草回家。一路上扁担咯吱咯吱直响,肩膀都被压红了,只好脱下衣服衬在肩膀。新建一路上来回不断地倒着肩膀,实在担不动了,就在路上歇一会,吃上几口母亲塞进口袋里的锅盔馍,然后再咬着牙继续往回担。割的草要么晒在自家院子,晒干后打成糠,或者直接撂到猪圈里,喂给自家的猪吃,养大了可以卖钱,改善家计;要么交给生产队的饲养室,称斤量后记帐,年终交给小队会计,换成工分,可以多分些口粮。
拔草之外,新建还做其他体力劳动活。或者拿䦆头和锨到土场坡去挖土,推回来后,用担挑着给家里的旱厕垫土,或者在礼拜天,给家里起旱厕,用担子把粪担出来,堆在自家门前大路上,过几天粪干后,再用䦆头敲碎,然后用架子车拉到地里上庄稼。在孙家坡村,大人都说新建是个勤娃。新建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为了让母亲和姐姐去生产队上工无后顾之忧,新建还学会了做饭。每到礼拜天早上,母亲上工前,先从瓮里勾好玉米糁子,把水给锅里舀好,便嘱咐新建哥俩睡到点后做饭。快八点的时候,新建就赶紧起床。洗脸后,坐在锅头前的木头墩子上,手抓一把软柴,塞进灶火洞里,用火柴点着,拉着风箱烧旺,再在火上搭一点硬柴和庄稼杆之类的柴火。烧上约20多分钟,水开了,揭开锅盖,用搪瓷缸子或者马瓢,给每个热水瓶里灌满,再盖上瓶塞,用毛巾擦干上面的水珠,放到案板上。然后再返回灶洞前,一手抓着苞谷糁子撒到锅里,一手拿着筷子搅动,以免糁子起疙瘩。糁子搅匀后,撒点碱面,再次搅动,直到碱面全部化开。再赶紧盖上锅盖,拉着风箱继续烧锅。
锅再次开后,新建用大勺在锅里再搅动几下,盖上锅盖,在灶火坑里再搭上硬柴,捂上十几分钟。利用这段时间,新建便端盆热水,开始用抹布擦洗锅头、锅盖、锅头和炕之间的隔栏,再擦洗案板、案板上的瓦瓮,最后站在板凳上爬上柜盖,把三个柜盖齐齐擦洗一遍。等从柜盖上爬下来的时候,锅里的玉米糁子已经捂的差不多了,新建又坐在灶前烧锅,烧过两滚后,玉米粥已经做熟。再给灶火洞搭一把硬柴,小火慢慢熬着,慢慢的,锅里就飘出一阵阵粥的香气。
熬饭的同时,新建从瓷瓮里捞出足量的浆水菜,放到案板上,嚓嚓地切着。切完后剁碎,再从盐罐中捏点食盐放在上面,用筷子来回搅动,直到食盐全部融入其中。玉米粥熬好了,浆水菜也调好了。不久,母亲和姐姐也回来了。于是,新建一家人和大院里的其他大人兄弟姐妹,一起坐在太阳坡底下,沐浴着暖暖的阳光,端着包谷粥,就着浆水菜,手里再拿着一块锅盔馍,吃得有滋有味……
新建身上似乎蕴含着无穷的生命活力。他在村里帮助家里劳动,进城也闲不住。渐渐长大的他,对看火车、看钟楼、看大雁塔,都已经慢慢地失去了兴趣,总想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欣赏城市的风景。一天下午,雨过天晴,天高云淡。父子两个站在单位五楼的平台上,饱览古城美景。父亲用手指着:这是火车站、这是东门、这是鼓楼,那是解放路、那是北大街、那是护城河、那是中山大楼、那是人民剧院、那是人民大厦……这时新建想起了在西安市硅酸盐制品厂上班的表兄育娃,便问育娃厂子在哪个方位。父亲指着东北方向说:“看见远处的几个大烟筒了吗?那就是市灞桥发电厂,你哥单位就在灞桥电厂的东隔壁!”“爸,到表哥的厂里去坐几路车?”父亲便说起了到市硅酸盐制品厂的行车路线。新建一边听着,一边却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第二天下午两点半,父亲上班前脚刚走,新建一溜烟地跑出单位大门,一个人向钟楼方向走去。他找到11路公共车终点站后,上车买了票,一路行去。第一次坐车出门到远处去,看见车窗外的一切景象,新建都觉得新鲜、好奇,这景色可比农村好看多了。到堡子村下了车,新建走走问问,一路来到了市硅酸盐制品厂,给看门的老头说明了来意,便进车间去找表哥。表哥见新建一个人前来,大吃一惊,问明来由,赶快给新建父亲打电话。父亲也是震惊异常,同时也为自己儿子的逐渐长大,感到由衷的高兴。
新建虽小,还知道调解父母的关系,保持家庭的和睦。有一年春节,父亲回家过年,因琐事和新建母亲产生了争执。父亲一气之下,还没休完假,就要回到西安上班,母亲赌气地说,“你有志气就不要回家!”父亲气呼呼的,一声不吭地走了,整个春天都没有回家。既没给家里捎一句话,也没给家里来一封信。
新建他们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父母吵架一事感到很不安。新建心想,眼看着夏天将至。每年夏收的时候,父亲总是休假回家,帮家里收割自留地里的麦子,再种上玉米。如今父母吵架,父亲生气,三夏大忙肯定就不回家了。家里妈妈和姐姐都是女的,每天要到生产队出工,怎顾得上在自留地收种庄稼?而自己和弟弟建生还小,干不了农活。怎么办呢?新建思之再三,壮着胆子,决定背着母亲给父亲写了平生的第一封信。“爸爸:你好!你最近身体健康吗、生活愉快吗,工作顺利吗?八百秦川一片金黄,家乡八里塬上麦浪翻滚。皇甫川道麦香芬芳,农村马上就要进入三夏大忙。爸您已经一、二、三月没回家了,现在马上就要到三夏大忙了,您赶紧回来帮助我们割麦子吧。再见,向爸爸敬礼!您的儿子新建。”
送走信后,小新建心中还忐忑不安,“爸能收到信吗?收到信能回来吗?爸回来后会和妈说话吗……”这一连串的问题,就像在锅里烙饼似的,翻来覆去,萦绕在新建的心头。
没想到两天后,父亲真地回来了,新建母亲看见了,气消了一点,嘴里却说:“你回来干啥,我又没叫你回来!”“新建写信让回来的,说家里麦子熟了,要我回来帮家里收麦子。”父母说话的时节,新建放学了。刚进家门,看到了父亲,高兴地说:“爸,你回来了!”父亲因为丢了面子,于是没啥好声色地说:“麦还没黄,你叫我回来干啥?”“对不起爸,我是个小娃,也不知道咱家麦子到底黄了没黄,看着满地的金黄色,人家已经开始割麦子,我以为咱家的麦子也黄了,所以就偷偷地给你写了一封信!再说你一个春天都没回家了,我们姐弟三个都想你了。爸!”听到这里,父亲缓了颜色,说:“人家的麦黄了,咱家的没黄,你看耽误了我两天假期。我要回去上班,等麦子真正熟了再回来,以后少给我乱写信!”
父亲走了,虽没有和新建母亲完全讲和,但事情究竟缓和了一步,为完全和好铺平了道路。几天后,麦子真正黄了,父亲又回来了,收割了自留地的小麦,种上了玉米,碾了场,和新建母亲的关系又和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