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 话
麻 雀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愿回到那个大杂院年代,桃姐那朴实活泼的形象曾让我痴迷羡慕不已。
桃姐同我在一个杂院里长大,我们这些小伙伴们都叫她桃姐。桃姐歌声嘹亮,会跳舞,篮球也打得好。杂院里有一些树木和草坪,草坪上还有个简陋的篮球场。篮球场是桃姐展示才艺的好地方。桃姐长我几岁,平日里玩不到一块,除非是周末打篮球。大院里有两个篮球,一个是工会的,另一个是桃姐的。每当大人撤场,就是桃姐带着我们玩球的时侯。桃姐既当裁判又当队长,自由的空气中总是笑声不断。小伙伴们享受着这种热闹的氛围,多晚了都不想回家。

桃姐父亲80年代就做起了小买卖,是先富起来的人。桃姐的母亲,相夫教子,与人友善,是个十分精致的女人。在这样的家庭里,桃姐自然是一个阳光女孩。桃姐性格开朗,跟小伙伴玩,总是不吝分享,小伙伴总是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桃姐在的地方总是人气爆满。桃姐面对的,都是鲜花和掌声。
桃姐初中毕业后,招工进了技工学校。她毕业分配了工作,我也就上高中了。以后的岁月中,我们都离开了大杂院。后来听人谈到她:桃姐结婚了,婚礼办得热热闹闹,老公是银行的职员,郎才女貌,生活得好幸福。事情总是难料。十年后的一天,有传言,桃姐老公因车祸走了,桃姐一人带着儿子过日子……这之后,桃姐仍在老家县城单位上班,我在不同的城市辗转谋生。我极少回县城,纵使回去,几乎没碰到过她。
大约是口罩前一年,我回县城参加一次宴会,偶然遇到了桃姐。我听到熟悉清爽的说话声,不由地寻声看去,见一个穿着还算讲究的女人,毫无疑问,那是桃姐。桃姐此时已是徐娘半老,略施粉黛掩藏不住脸上的皱纹,但那股子干练劲没变,身材没走样,依然风韵犹存。面对我们几个儿时的小伙伴,桃姐兴奋不已。回忆起往日大杂院的生活趣事,桃姐眉飞色舞,还是那么亲切。
聊到近况,桃姐平静地说,老公离世不久,父亲也走了。日子在老母亲和兄弟的帮扶下也还凑合。桃姐的眼里泛着泪花,多少苦楚强压在心底。我们这些做小弟的,零星地说着一些安慰和祝愿的话。聊到了桃姐的儿子,桃姐似乎有些回避。这次简单的相遇,我们若无其事地加了微信,留下了电话。分开后,时不时在对方朋友圈无关痛痒地点过几次赞。
没想到半年后桃姐打电话向我借钱。按常理,桃姐不至于向我借钱。她一人工资一人开销,足够了。都快退休的人了,还借钱干什么呢?况且儿子也成人了,日子应该越来越好才对。“我其实是为儿子在还贷。儿子大学毕业后,先后开了几家店,生意都亏了。我以前积累的那些老本,几乎全部贴进去了。”电话那边,桃姐毫不遮拦地说出,儿子天天跟她闹,她不得不给儿子按揭买了车又买房。她每月有6000块收入,还贷却要8000块。
"你孩子做哪一行呢?”我有意无意地问。
“哎,儿子运气不好,也不争气。眼下,他没事可做,也不想打工。在家闲着,没有收入。我就是这样被他拖着……”桃姐叹着气,声音变得低沉了。“这些年我已经还了一半了,银行还欠 60万”。“我一定会还清!” 桃姐那边坚定说道。都说房贷会掏空家庭六个钱包,桃姐的房贷却只能掏空她自己。
“但是,你退休后,收入就更少了,只怕更加艰难。”我还是要挑战一下桃姐的想法。
“无论是否退休,我每年都会还贷10万。六年内我一定全部还清!”桃姐那边似乎向我保证着什么,“我不还有一双手吗?只要去做事,还是可以挣钱的。”桃姐似乎计划好了退休后的生活。
借与不借,我有点犹豫。桃姐独自培养孩子,能够洁身自好地活着,说明她人品没问题。现在找上门来,夹带着大杂院的情义,不借似乎过意不去。我轻轻地叹了口气,把一万元钱打给了她。一年后的年底,桃姐准时还给了我。我客气了一番,说不用急着还。桃姐那边感恩戴德地表示感谢。

又过了一年,桃姐的事我差不多忘记了。桃姐的电话再次响起,那头着急地再向我借钱周转,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和无奈。我知道她用在正事上,加上她借钱能及时归还,所以没有疑问就转帐给她。
一年后,差不多是2022年年底了,口罩似乎快结束了,桃姐没有还钱。一天,电话那头,桃姐急躁地再要借钱。声音嘶哑,几乎在央求。桃姐说,儿媳肚子有了,婚期快到了,新房也要装修了。再借一些钱,缓缓。一定会还!俗话说,送佛送到西,毕竟我也是心软的人。看到微信那边桃姐默默地收了钱,淡淡地回了句谢谢,我长舒了一口气。
后来,桃姐再也没联系我,微信也不再更新,朋友圈也没见。我隐约觉得桃姐状态不佳,桃姐波澜不惊地过着日子,不会也有什么意外吧?我不想去试探桃姐,大杂院的情义也不容许我去瞎猜,只是心里默默祝愿桃姐能顺利还清她的债务。
后来,口罩完全解禁的时候,听说桃姐儿子结婚了。婚礼现场也是仪式感满满,喜气扬扬。桃姐似乎特别开心,喝多了醉了,醉中带着笑,笑中带着泪。一对新人及儿媳的父母住进了新房,新房一切都是新的。桃姐仍旧住在她那套三十多年的老式筒子楼里,儿子搬出后,除了儿子的那张床空了外,家里什么都没变。桃姐深居简出,旁人很少看到她在户外逗留了。
五个月后,桃姐如期退休了。退休的第二天,令所有人深感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桃姐从自己的老房子消失了,似人间蒸发了一样。
一群支持她的亲友如梦初醒,慌得一比。看样子,桃姐向不少人借了钱。有人叹息借出的钱能否收回;有人琢磨着桃姐消失前后的举止;有人猜测桃姐的去向;有人反复地念叨,还等着桃姐还钱办事哩!也有人顺便喊出“桃跑跑”。毫无章法的七嘴八舌之后,大家互相怂恿着走向桃姐儿子的新房。桃姐儿子明显摆烂:房子车子都是银行的,还欠着40多万贷款;媳妇即将生产,岳父岳母在埋怨。一阵憋屈的牢骚后,大伙心有不甘地散开了。
在一个寒气逼人的冬天,我经过县城,莫名其妙地来到曾经热闹的大杂院,现在里面房屋破败不堪少有人住。当年的几颗树木,叶子落光了,高高的权丫上有几个鸟窝,不时有乌鸦叫喊着飞进飞出。篮球场的架子不见踪影,场地里杂草丛生。我幻想晒到当年温暖的阳光,呼吸到当年泥土的气息,听到过去时光里的嘈杂声。但是,除了呼出一团团白气瞬间消失外,心中感到莫名的荒凉。依稀想起当年桃姐带领我们打篮球,桃姐嘹亮的歌声回响在耳旁……走到桃姐破败的家,见到了独自一人生活的桃姐的母亲,她佝偻着身体,风烛残年老态龙钟的形态,就像将要干枯的叶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桃姐失踪后,老人家经常以泪洗面,眼睛都快瞎了。
曾经的大杂院已然沉寂。天地之大,人生如戏。桃姐大姐大,你的剧本为什么要这样执拗地安排?你的悄然离席,就像马航370,不可预见,不忍听闻。
时值隆冬,北风冷冽,百草凋零。大地一场雪,笼罩着一切。只有河流,在静静地流淌。桃姐消失了,大杂院,她还会回去吗?
冬雪融化是天晴,我仍然等着一个桃姐报平安的电话。
2024年1月于长沙岳麓山下
作者简介:

杨适,笔名麻雀。70后。湖南洞口人。年少自诩雪峰山下一雄鹰,而今岳麓山下一麻雀。爱好广泛无一精,自嘲万金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