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余心祥/重庆丰都
母亲生于一九三八年,今年八十有六了。母亲姓罗,罗骡同音,生产队里不少人因母亲力气好,喊母亲“骡子”。
我不想刻意地拔高母亲形象,只想把母亲言行、心地客观真实地呈现出来。母亲一生,其言其行,难以言说,难以诉诸笔端,更难以忘怀。
母亲没进过学堂,连自己名字一笔一划都要写半天,写得很吃力很费劲,且歪歪斜斜的。母亲虽然不知书,但做起事来却是通情达理。
小时候,我们那个生产队一两百号人,母亲劳力数第一,不少男的就不及母亲。大集体那阵,母亲挣的公分最多,不仅养活了我们大大小小六个孩子,还去帮队里劳力弱的额外做农活。当年有个赤脚医生,家里条件相对好点儿,他婆娘就不习惯下苦力,一家人的口粮公分就挣不起。母亲当年去帮他家做农活,从而换取了更多的公分。母亲挣的多余公分,当时折算成人民币约80元,白纸黑字欠条写着,某某时候归还。大集体下放后,还钱一事就搁浅了。母亲说,要啥没啥唯一就只有力气了,有力气多出点儿有什么了,能挺过难关就好。
接触过母亲手掌的人,都说母亲的手很有力。如今八十有六的母亲脑梗后,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几乎是用尽全部力气,全靠有力的双手抓握、攀附来完成。
一次大集体出坡劳动,有一块地慌了多年,土块多年未锄过,泥土板结且杂草丛生,且是一块陡坡地,男男女女看后认为难度太大,即使费九牛二虎之力也没什么效果,没人愿去这块地下锄,都去挑轻松的地挖。土往下挖易,往上挖就特别费力。母亲看后,二话不说,抡起锄头,从上往下挖,泥土一锄一锄往上翻、掀。很快,一大块荒地被母亲一人锄好了。大冷天,母亲也汗湿了衣裳。突然,一阵敲锣打鼓声传来,母亲不知何事。正在诧异的时候,在队长的带领下,一朵大红花戴在了母亲的身上。当年,戴大红花就是对劳动好把式最高的荣誉赞赏。
母亲劳动好把式也许遗传了外公的基因。母亲讲外公干活更利索,跟着外公干活,就是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也依然落在外公后面好长好长一截。
上大山弄柴火,如今的年轻人都陌生了。小时候,上大山弄柴火是坝脚人的常事。那些年代什么都缺,烧火煮饭的柴火也特别的缺。坝脚人常常要到二三十里外的大山里去弄柴火,清早出,傍晚归,去来一般要花一整天时间。父亲和母亲一起去大山弄柴,母亲力气好,动作麻利,母亲把柴砍好、捆好,挑柴回家饭煮好了,又去接还在路上挑着柴的父亲。
后来,母亲老了,七八十岁的时候,扯草、挖地、栽秧、割谷、掰包谷、麻包谷等农活,我都不及母亲做得快做得好。母亲说我跟父亲一样,不是干农活的好把式,啰里啰嗦的,三天做个牛打脚。我没有继承到母亲动作麻利的基因,却很好地传承了父亲的慢。
母亲做的饭菜,火候恰到好处,绝不是那种不温不火,而是一种鲜嫩、香脆,巴适,劲道。我现在能下厨房煮饭炒菜,基本都是在母亲那里耳濡目染的。母亲做的渣海椒,特别好吃,有点点儿酸,味儿却正气。渣海椒放至陶瓷坛子里腌制,一年四季就有渣海椒吃。我是吃着母亲做的那一手味正地道的渣海椒长大的。工作后每逢回家去,走的时候总要带上母亲腌制的渣海椒。
公社干部下乡蹲点指导的那些年,公社干部带着二两粮票,最喜欢到我家吃母亲做的渣海椒,一到饭点儿的时候,公社干部就说,走,到罗友珍家吃渣海椒去。公社干部说,辣椒辣屁眼,吃的时候嘴却舒畅、痛快。
母亲现在年事已高,有好几年就没有做过渣海椒了。可母亲腌制的渣海椒味儿,时刻却萦绕心间从不曾忘却。我现在对渣海椒特别有感觉,一看一闻就能判出渣海椒味儿气正不正、好吃不好吃。
胆巴点豆腐也是母亲的拿手活。而今十里八乡的场镇、超市的豆腐,我买过、吃过无数,都不及母亲做的豆腐细、嫩、韧。
家里来人了,母亲是把最好的煮出来给人吃,尽管自己一家人吃不像吃穿不像穿。连素昧平生走乡串户做称杆的、卖棉花的、耍猴的,母亲也要蒸白花花的干饭来给他们吃。母亲深知他们在外的不易,一口热乎乎的饭菜,对他们是多么的重要。在母亲眼里,只有热忱与实诚,没有心计与势利,这在现在看来,三观绝对是杠杠滴正。我很多时候就做不到母亲的慷慨无私啦,自愧不如母亲。
母亲不懂大道理,却很贤淑,不数落、不唠叨。母亲并没有因为自己很多方面超过父亲,就抱怨、责骂父亲,让父亲时时生居下、卑微之感。相反,母亲再忙,煮饭、洗衣之类的家务事,都是母亲去做,父亲很少很少操持。我一生中没有看到父亲洗过一次衣服,倒是我成家后,煮饭、洗衣家务活都做。现在回想起来,是不是父亲有些大男子主义了?
母亲也曾有过一官半职,只不过最大的官就是生产队里妇女队长一职。大集体下放了,大家都忙于自己家里田地活路。母亲也一样,忙于田地活路,支撑一家大小吃饭穿衣问题。队里觉得母亲能干,几次三番到家里,劝母亲再当妇女队长。母亲难于推却,勉为其难又做了好几年的妇女队长,一边做队上工作,一边艰辛劳作养育一大群孩子,维持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开支。母亲一生艰辛,时时捉衿见肘,却很豁达。面对困窘的日子,我却很少看到母亲悲观情绪低落的时候。
母亲前后生育了九个孩子,惋惜的是,老二老三老四,现在早已都不在人世了。小的三四个月,大的三岁多,仅仅是因为小小伤风感冒就没能活下来。那个年代,成天早晚忙于肚子温饱而疏于照看孩子,再加上当时的医疗条件极端有限。母亲说,白天还挺着大肚子在地里挖红薯,晚上11点后我就呱呱坠地了。
母亲贫穷,但在金钱方面是大方的,不会斤斤计较。母亲习惯背一个背篓赶场,每次赶场购买的东西,都是有多无少,从不会抠兮兮的。母亲重人不重钱的思想,这跟当下那些物欲横流一切皆势利蝇营狗苟之辈相比,更是显得难能可贵。母亲常念叨,钱有什么好?能填饱肚子就行,有人才是最好。现在一家人坐到一起可以坐好几桌了,这是母亲一生最值得骄傲、感觉荣光的事情,也是母亲觉得最幸福的时刻,乐滋滋地看着一家子几桌人吃饭、说话。
转眼母亲就老了,我们几姊妹就总想让母亲离开她劳作大半辈子的田地,到场上去住,少劳作些。只要我们一提离开梨家沟老家,母亲顿时就很不高兴了,甚而是生气,说我们一天到晚就知道到场上去住,场上去做什么呢?在梨家沟出点力,包谷、谷子多的是,喂点儿鸡鸭下蛋,鸡鸭肉和蛋卖的吃的都有,过年腊肉香肠吃年到头,到场上去吃水喝风啦?两兄弟念书那些年,吃饭就是大问题,有上顿没下顿的,再怎么打紧开销,也供不出来了,不是靠写了那几亩田种谷子吗?不写那几亩田来做,靠什么给两弟兄念书一直念到出来上班?......母亲一番连珠炮似的反驳,常常让我们几姊妹不敢再言语了。
我们作为子女,都不想上了岁数的母亲,再那么劳累了。我们几姊妹曾多次,一起劝说过,单独劝说过,轮番劝说过,可每次最终都是弄得母亲心情很不高兴很不愉快。叫母亲其他什么都可以,唯独叫母亲离开她生活过几十年的故土,离开她一生劳作的田土,那是难上加难,比登天还难。
人有人名,地有地名。母亲对梨家沟的每一块田地,情感极深极深。每一块田地,母亲都能叫出它的名字,很熟悉,犹如自己的子女一样,都有自己的小名。梨家沟那么小一个地方,可每个边边角角,坡坡坎坎,几乎都有名字,小田、方田、长田、团田、长耳田、筲箕田、簸箕田、箢篼田、四角丘大田、崖丘、烂湾、梭边湾、张马寨、对门、沟里、拐里、坟达门等等。还有很多名,我现在已经叫不出了,忘了。
母亲的土地情结很深很深,伴随了母亲一生。撼山易,撼母亲的土地情结难,难于上青天。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有毛病到地里一劳动,什么病都没有了,一停下劳动,就感觉浑身不是,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对劲,毛病专找懒惰人。”母亲脑梗后,行动异常艰难,可一旦精神状态稍稍好点儿后,立马就念念叨叨叫拉她回梨家沟老家去看看。
而今母亲脑梗至今快两年了,行动诸多不便。三个姐姐,我和弟弟,各有各的生计忙碌,只是偶尔回家看看母亲。大哥至今孤身一人,全赖大哥一人在家服侍,照顾母亲的日常饮食起居。母亲常常叹息,活造孽了,死又不死,活又好不起来。母亲没病前,对钱是大方的。自从脑梗后,母亲似乎有些在意钱了。我们去看母亲,顺便买点儿包子馒头、牛奶之类的,母亲就说,哪有这么多钱买这些哟?很心疼钱的感觉。其实,那点东西能要多少钱呢?看着母亲一寸一寸气喘吁吁极度艰难地挪动,听着母亲悲观低落叹息不止的话语,鼻子酸酸的,心如针扎。
母亲晚年,依然没能逃出凄苦的命运,我愧疚深深。

作者简介:
余心祥, 重庆丰都人,生于70年代初。懵懂读书,无甚天资,浪得汉语言文学毕业虚名。年届五十尝试写文,方恨读书甚少。五十最想做两样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偶尔写写发圈记录,仅自娱自乐而已。本凡夫俗子食人间烟火尘世客,却向往诗意地栖居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