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亮爬上来
李 犁
半山腰上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房子显然是刚建起来了,屋顶的红瓦和粉刷的白墙依然十分新鲜亮眼。
他支起自行车,决定上去看看。通向半山腰上的那栋孤零零的房子的路是一条仅能走一辆板车的土路,路已经被雨水冲刷得沟壑纵横,坎坷不平。
陪同的村文书拦住他,说,还是不去了吧。他皱起了眉头,说,为什么不去?文书显出迟疑和为难的神色,说,这个,你才下村来,有些情况你还不清楚。不好意思,村里还有点事,我不陪你了。文书打了一个拱手,就自顾自走了。
下村这多天,他对文书的印象比较好,人年轻,肯干,待人热情,为人忠诚,今天这突然是怎的了?
他独自一人走了上去。房子果然是新建的,从门口的水泥地坪和全新的防盗门上可以看出来。
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他喊了声“家里有人吗”,还是一片沉寂。文书带他下村的时候,没有向他介绍这一户。是文书疏忽了还是有意隐瞒什么?不得而知。他决定晚上再来看看。
下班后,他早早地吃了晚饭,就从村委会的停车棚里推了自行车,准备上山去。忽然看见一个黑瘦的男孩,趿拉着一双破烂的运动鞋,两只骨瘦如柴的小手各拎了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低着头一步一晃地从村委会门前走过。
他向男孩打了声招呼,男孩不应,头埋得更低了,脚步迈得快了些,但仍是一步一晃的。他推了自行车跟上去,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轻了许多。男孩依然不应,乱蓬蓬的头几乎要埋到胸前,脚步有些踉跄,仿佛随时要跌倒的样子。
坐我的自行车吧,我送你。他说。他伸手去接男孩手里的塑料袋。男孩忸怩了一下,就让他把塑料袋接过去了。塑料袋有些沉,他把它挂到自行车的手把上。挂上了塑料袋,骑车就不方便了,于是只好推着走。
走出不多远,手机就响了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他刚说了声“你好,请问你是”,电话里就传来低沉而严肃的声音:我们是县纪委暗访组的。你现在在村里吗?他愣了一下。他向来见到上面来的领导就胆怯。他嗫嚅地说,我在、在村里。对方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我们现在就在九岭村村委会门口,门上一把锁,你说你在村里?你这不是在欺骗上级组织吗?你明天早上八点到县纪委第二巡察组来说明情况!不等他回答,对方就把电话挂了。
他呆住了,握手机的手久久没有放下。向县纪委说明情况?说明什么情况呢?是要通报和处分他吗?他明明在村里,他们为什么不相信呢?
他赶忙把塑料袋还给男孩,骑了车就往村委会赶。但赶到村委会门口,却没有见到人,也没有见到车。他们已经走了。他把电话回拨过去,占线。再拨,还是占线。
他不想再去追赶男孩,也不想上山去看那栋孤独的平屋了。他想到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独自坐坐。
他把自行车扔在路边,一个人往山上走。太阳快下山了,暮气升了上来,淡淡的雾霭氤氲在周围的山林和村庄。
他登上了山顶。从山顶上可以俯瞰环绕白云山四散分布着的九岭村。下村快一个月了,他把九岭村的二十多个屋场都跑了一遍,今天跑的是最后一个屋场。要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就把半山腰上的那栋孤零零的平屋遗漏了。
可是此刻,他站在山顶上,往山下看来看去,却总也看不到那栋孤零零的平屋,它被山上密札札的树木给遮掩住了。
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夜色悄无声息地向他围拢过来。他听到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厉的哭声和叫喊声,从半山腰传来。那声音仿佛要把夜色捅开一个窟窿。
他打了一个寒噤。那声音又接二连三地刺进他的耳膜。他不辩方向地朝山下奔去。
第二天,他发起了高烧,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文书急急地来房间找他,边敲门边喊,李书记,你怎么不接电话?县纪委把电话打到村里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像要胀裂了一样。他摇摇晃晃地去开了门。文书说,你快给县纪委回个电话吧,这是号码。文书报了一串数字。
他说,我知道,他们要约谈我。我去不了,我的头痛得厉害......文书着急地说,他们为什么要约谈你,你犯错误了吗?他摇了摇头,说,不说了。你帮我打个电话,向他们说明一下情况吧。文书应了诺,说,你病了吗?我扶你上村卫生室吧。
到了村卫生室,医生检查后说,高烧,心律过速,低血糖。先给你退烧,再卧床静养几天吧。他说没事,躺一会就好了。但他心里知道,他的家族有心脏病史,受不得惊吓和剧烈运动。
文书说,你是不是后来又上山了?他点了点头。文书叹了口气,说,怪我没有告诉你,那户人家挨不得,挨了会惹晦气的。等你养好了身体,我再告诉你。
县纪委的通报很快就下来了,他以“不遵守驻村纪律、工作作风散漫、对抗组织调查”等问题被处党内警告处分。处分通报发到了县各部办委局、乡镇办场和村三级。
村每周一的工作例会上,文书宣读了处分通报。宣读完通报,大家都沉默了。文书唠叨了一句:这纪委处分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草率呢?我不是打电话去说明情况了吗?支书说,是我的工作没有做到位。走,文书,还有两名支委,我们一起到县纪委去反映情况。我们的党组织决不能冤屈一个好人!
他摆了摆手,说,还是不去了吧。现在是秋冬种的大忙时节,不能耽误了农时。我的问题上面会调查清楚的。
他刚下村的时候,就为村里制定了一千亩优质高产油菜示范片的生产计划,现在是落实的阶段了。他亲自草拟了一份报告,向县农业农村局申请扶持解决示范片内的油菜种子、复合肥等。
报告在村里盖了章,他又亲自去农业农村局,找局长签字,走有关程序。那些天,他几乎天天都在各个环节奔走。
走最后一个程序的时候,他碰上了以前的同事、现在是他的领导的王副局长。王副局长分管农业种植工作。王副局长说,老李呀,你是怎么搞的,怎么下村没多久就被警告处分了?我们共事这多年了,我对你是了解的。你呀,就是太固执,太认真,只知道埋头做事,你这样在现在的这个社会是行不通的呀!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此刻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油菜种下去了,很快就进入了冬管。王副局长下村来了。王副局长找他单独谈话。王副局长说,老李呀,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老婆没有工作,身体也不好;你儿子在外地打工,三十多了还没有结婚;你也快退休了,当初是主动要求下来住村的。如今像你这样年纪的干部,在单位上班就点个卯,有的连个卯都不点了,工资照拿。我在局党组会上反映了你的情况,要求组织上对你给与照顾,你今年干到年底,就回到机关来,做一些清闲点的工作,你看怎么样?
他摇了摇头,说,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想继续住村,我还有很多工作没有做完,有的工作还只刚刚开了个头。受了处分没有什么,我是问心无愧的。
送走王副局长,他准备骑了自行车到各个垅畈走走,看一看油菜的长势和田间管理情况。
他又看见了那个男孩。男孩更加黑瘦了,身体单薄得像一片树叶,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男孩两手空空,趿拉着破烂的旅游鞋,在村委会门前的路上急急地走。
他停了车,问迎面而来的男孩:你这是去哪?
男孩站住了,看了他一眼,埋下头去,又急急地走了。他看见了男孩眼里的悲寂以及破烂的旅游鞋里伸出的脚指头。
男孩要到哪里去呢?为什么总是这样瘦弱,总是一个人孤独地行走?
又一轮大数据摸排开始了。上面文件强调,这次大数据摸排,必须做到细致准确,不能遗漏一户一人。他和文书分到了一个工作小组。
他们再次来到了半山腰上的那栋孤零零的平屋。黄铜色的防盗门紧闭着。他敲了敲门,喊道:屋里有人吗?无人应答。他看文书,文书摇头。这家人去了哪里呢?
他们一同往回走。文书欲言又止的样子。他说,我来村里快三个月了,对这户人家还是一无所知,这是我的严重失职啊!文书说,这个,我也有责任,本来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的……这户人家住着祖孙俩,老人是精神病,孙子是自闭症。老人有个儿子,不成器,长年不归家,从人贩手里买了个媳妇,没有领证,媳妇生了个伢后就跑了。那平屋是村委会利用危房改造资金帮他们建起来的。我们村干部都不敢进那屋。刚建起的新屋,就臭气熏天,屎尿满地,我和一位乡干部去走访的时候还被老人泼过粪。老人年轻的时候没疯,还当过生产队的保管,做事忒认真,就是脑子不灵光。还接了个老婆,是聋哑人,生了个伢子,伢子倒是很健康。日子还过得去。后来分田到户,老人不会划算,虽然做得苦,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儿子买来媳妇生了伢子后,日子更艰难了,老伴累死在地头。不久儿媳妇就跑了。就是那一年,上面下来收提留税费,老人没有钱交,上面就要撮他家的谷。那是他们家最后的一点粮食,都被撮走了。他和上面的人打了起来,后来被反绑着送到了派出所,再后来就疯了。孙子今年应该十三岁了,又黑又瘦,看上去只有八九岁。我从没见他说过话。村里给他们家申请了低保。
文书说的老人的孙子是不是他两次看见的从村委会门前走过的黑瘦的男孩呢?
近一个月的大数据摸排接近尾声了,遗留下来的只有半山腰上的那栋平屋一户。他与文书一起跑了多次,都是大门紧闭。他决定先独自一人上去看看,如果有人在,再通知文书上来。
依然是大门紧闭。他在门前的石墩上坐下来。从上午坐到了暮色四合,坐得饥肠辘辘。几次犹豫着是否离开,但还是坚持了下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山下一点一点地摇摇晃晃地升上来。接近百来米的时候,他认出来了,是那个又黑又瘦的男孩。暮霭包裹着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使那个身影看上去模糊不清。
男孩看到他,愣了一下,低下头,取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去开门。
一股恶臭扑鼻而来。他的胃里一阵翻涌,好久才压抑下去。难怪第一次和文书一起来的时候文书不肯进去了。
男孩开了灯。屋里垃圾成堆,屎尿遍地,几乎没有踏足的地方。
你家有自来水吗?男孩摇了摇头,用手一指。他往男孩手指的方向找,在大门边找到了一个水龙头,却拧不出水来。
他找了好一阵,才找到一个豁了口的塑料桶。他对男孩说,我们去提水来,一起把屋里的地冲洗一下。男孩又摇头。他把手机上是手电筒点开。他上山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一个冒着山泉水的水凼,那应该是男孩家的饮用水源了。
半个月亮从山背后爬了上来,在云层间行走。风吹在身上有一股透彻的寒意。
他们把地冲洗干净了,但屋里依然有一股驱之不去的恶臭。他问,你爷爷呢?怎么没有看见他?男孩的眼眶倏忽红了,转过身,往偏房走。
他跟在男孩身后。偏房的门打开,是一股更浓的腐朽的臭味——男孩的爷爷已经死在床上多日了!
他跪了下去,泪眼蒙眬。他想到了那个痛爱他的被癫痫病折磨了大半生的外公。外公也是一个农民。
他给文书打电话,他的喉头像堵住了似的。他说,老人家,死了……
由于联系不到男孩的父亲,村委会为男孩的爷爷主持安葬了。
出殡那天,他坚持要为老人披上孝布。文书拉住他,低声说,你是第一书记,怎么能为一个疯老头披麻戴孝呢?会坏了规矩的。他狠狠地瞪了文书一眼。
那天天色阴沉,风刮得呜呜地响。他牵着黑瘦男孩的手——他至今还不知道男孩的名字——轻声对男孩说:
以后,我就做你的亲人。
【作者简介】李犁,本名李卫国,湖北咸宁人。16岁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全国100余家报刊,入选20余种选本,著有长篇小说《暗尘》《沉年》《经年》《浮年》《天下苍生》,中篇小说《白晃晃的阳光》《满院槐花》《特殊任务》,小说集《创痛》《月色清凉》《风吹过那道梁》,散文集《在时光里静静打坐》《这方水土》,诗集《花信子》《怀念》,创作和改编电影剧本《大地作证》《不动声色》《河背之上》等10部,出版《李犁自选集》4卷,迄今发表作品累计300余万字。系中国小说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咸宁市小说学会会长,《小说视界》杂志主编,《星星文学》杂志执行主编,《九头鸟》杂志小说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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