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万里/白求恩和凯瑟琳:重逢在蓝天下
文/李彦(加拿大)
2015年9月,我带领着加拿大老人比尔·塞西尔-史密斯来京,把他和母亲两代人珍藏了76年的毛泽东与白求恩唯一的合影照片,捐赠给了中国。接着,我们便前往太行山,参观白求恩战斗过的地方。
途中路过一座色泽奇特的白色山峰,状似盛开的莲花。“抗日烈士陵园”,就坐落在不远处。
面前猛然闪出白求恩高大的汉白玉雕像时,所有人都浑身一颤,谈笑戛然而止,鸦雀无声。
陵园正对面的山峦,被当地百姓命名为“白公山”,衬着湛蓝的天空,呈现出白求恩溘然长逝的剪影。
在陵园的浓荫下,我得知了何明清的临终遗嘱,是把她的骨灰撒在白求恩墓旁。
来自新西兰的凯瑟琳·霍尔,有个文雅大方的中文名字——何明清。20世纪20年代,她远涉重洋,从家乡来到北京,先在协和医学院接受培训,获得了助产士资格,然后被派往大同、保定等地服务。看到山区缺医少药的悲惨状况后,年轻的姑娘请缨前往太行山腹地,扎根崇山峻岭,建起了一个又一个巡回医疗点。她的大本营,便坐落在洁白无瑕的莲花峰下。
就像多年后兴起的“赤脚医生”那样,凯瑟琳为周边数千村民提供力所能及的简单医疗。她还开办了识字班,教乡村女孩读书识字。几年下来,凯瑟琳就能操一口流利的当地方言与村民交谈了。
村民们回忆,她常穿一袭棕色长裙,身轻如燕、健步如飞,往来于狭窄的山道上。伴随着她跑前跑后的,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黄狗。那是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司令员聂荣臻送给她的,以防星夜出诊,路遇不测。
1938年秋,八路军战略转移,迁到太行山东麓。八路军医院,距凯瑟琳的诊所仅数里之遥。白求恩与凯瑟琳这两个西方人,也因此邂逅。
八路军面临着缺医少药的困境。白求恩听战友们说,莲花峰下的诊所里,住着一位新西兰女护士,她可自由出入日本人占领的北平城,购买医药用品,可惜她受英国教会的约束,不愿卷入中日战争,因此很难动员她帮助八路军。白求恩听完,胸有成竹地说:“瞧我的吧,保证把她拿下!”
冬夜里,白求恩来到凯瑟琳的诊所,在油灯下与之侃侃而谈:“你想拯救人们的灵魂,以便他们将来能在天堂里幸福地生活。而我想拯救的,却是他们眼下在人间的悲惨命运。我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可以说是殊途同归!我并非要求你参加战争。我仅仅是请求你,为拯救人类的生命,尽一份应尽的力量!”
经过一夜思想斗争,第二日清晨,凯瑟琳的身影出现在八路军医院里。“我决定了,亲自去一趟北平。”
凯瑟琳走后,白求恩在日记里留下了他的感慨。“我遇到了一个天使:凯瑟琳。假如她不是天使,这个词汇又意味着什么呢?”
春风悄悄潜入太行山村的某个夜晚,院子里忽然传来同伴们的欢呼声。大家争相转告,凯瑟琳小姐回来啦!白求恩匆匆冲到门外,四下里张望。星光下,找不到凯瑟琳的身影,只看见两匹骡子,驮着医疗设备和药品,还有一封长信。
亲爱的白求恩医生:
和你会面的第二天,我就动身去北平了。经数天跋涉,我终于抵达了这座美丽的东方古城。多么遗憾,你没能和我一起旅行啊,否则我可以做你的向导,陪伴你观赏所有的古迹名胜。我敢保证,你对见到的一切,都会由衷地喜欢。
抵达北平次日,我便带着你交给我的那张清单,去了莫里森大街(注:王府井大街)那家大药房。因为我所需要的数量过于庞大,所以店家拒绝出售给我任何药品。显而易见,日本人花费了巨大的精力,严防任何医疗物资包括药品流出日本占领区,用于军事目的。
我了解到,医疗物资必须有敌人官方的正式批准文件,才允许出售。在零售店里,可以不用批准就买到少量药品。但我发现,如果完全依赖零售店这条渠道的话,我恐怕要耗费至少半年的时间,才能买齐你所需要的全部东西。
幸运的是,我有个朋友,他在北平管理着协和医院。他与我们一样,拥有同样的信念。因此,他以这家医院的名义,帮助我获取了官方的批准文件。拿着这份文件,我回到莫里森大街那家药房,买到了所需的大部分药品。至于少部分缺货的,我第二天跑到哈德门(注:崇文门),也在那里搞到了......
可以想象得出,当你得知我终于弄到了你所需要的全部物资时,心里该是多么快乐啊!虽然整个过程搞得人精疲力竭,我却非常高兴,能够为你去做这一切。我知道,读到此,你又该笑了。我仿佛能听到你爽朗的声音......
按照你所要求的,我一一拜访了你在北平城里所有的朋友。当他们听我叙述了你在这个国家某个地区所从事的工作之后,大家先是惊讶,继而十分兴奋,接着,每个人都表示,盼望能够与你会面、好好聊聊。某某甚至询问,他是否能随我一起回来,加入到你那高尚的事业中去。我不知你会怎样考虑,但我仅仅能向他允诺,下次我再来北平,可以带着他同返太行山。
尽管我十分渴望,能够把这些物资亲自递交到你的手中。然而,想到你戎马倥偬,行踪不定,我只能遵命照办,转手他人吧......
我感到,我已经逐渐能够理解你的工作意义何在了。明白之后,我极为迫切地盼望着,能够与你分担这一切。这是无比崇高的事业。若是我能略尽绵薄之力,我将会欣喜万分。
......
今晚,我将在上帝面前为你祈祷。
你真诚的,凯瑟琳
没有一个“爱”字,不见一丝晦涩。我却从字里行间,清晰地捕捉到矜持含蓄、竭力掩饰的深情。毫无疑问,新西兰女郎被彻底征服了,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中国人民的正义战斗之中。
读罢信,白求恩踱到门外,仰望着天幕上北斗的清辉,陷入了沉思。
“基督徒们相信,每当你拯救了一个灵魂,你死后到了天堂里,就会享受快乐。今天晚上,我却要在人间享受这种快乐了,因为我们的军队赢得了一名出色的新兵——凯瑟琳。”回到室内后,他对身旁的中国同伴们说,“她来到中国,本是为了扭转别人,去信奉她的基督教的。然而,她却被拉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把天堂和人间的距离拉近了,这难道不是很有趣吗?”
此后,白求恩会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抽空来找凯瑟琳聊天,享受一杯热腾腾的加上了羊奶的咖啡,品尝她亲手制作的饼干、土豆泥。
凯瑟琳去北平办事,总能顺便带回来一些英文报刊,这对白求恩来说,诱惑力极大。晋察冀边区遭日寇封锁,常常接连数月与世隔绝。白求恩不懂中文,又得不到任何英文消息,内心倍感孤独。此外,凯瑟琳也会购买一条香烟,藏在袜筒里,带给白求恩“解馋”。
老乡们谈到凯瑟琳时说,她和白求恩的风格如出一辙,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同样敏捷矫健、迅疾如风。两人也都是急性子,干起活儿来一丝不苟,眼中揉不下沙子。对那些不负责任、消极怠惰者,他们皆会拉下脸来严厉斥责。
白求恩曾把炊事员专门为他熬的一锅鸡汤,端到病房里,一勺一勺喂到伤员口中。凯瑟琳则节省下来她微薄的薪水,买来毛巾鞋袜,赠予贫苦的村民。
在凯瑟琳这种洁身自好的女性面前,白求恩那种发乎情止于礼、热情奔放却又若即若离的矜持,无疑增添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分量。
在白求恩的人格魅力感召下,凯瑟琳曾多次驾着骡车,冒险往返于北平城与太行山的500里山路之间,秘密为八路军采购运输医疗物资,甚至包括无线电设备零件。在她写给新西兰家乡的一封长信中,描述了一次途经保定城被守城日军拦截搜查的经历,千钧一发,几乎丧生。
1939年夏天,日本人得到汉奸提供的情报,出兵焚毁了凯瑟琳的诊所,逮捕了凯瑟琳,将她强行押送出境。
轮船抵达香港后,凯瑟琳悄悄蛰伏下来,焦急地寻找着一切可能的机会,重返太行山。
在工合主席何明华主教的带领下,凯瑟琳找到宋庆龄,讲述了太行山上缺医少药的困境。宋庆龄听后极为震惊,这才意识到,工合送往八路军的物资,几乎均遭到了国民党的拦截。
凯瑟琳拒绝了宋庆龄的劝告,不肯返回新西兰休息。“不,我不能走。白求恩大夫还在太行山上等着我带药回去呢!”她泣不成声。
几个月后,机会终于来了。在大家的帮助下,她搞到了几箱药品,搭上了一辆开往西部的外国援华卡车。为躲避轰炸,卡车绕道越南森林、云贵高原,夜行昼伏,辗转数千里。然而,当卡车好不容易抵达山城贵阳时,却传来了噩耗。
在太行山摩天岭与日军长达半个多月的激烈交锋中,八路军伤员接连不断地被抬入山上的小庙,在临时搭起的手术台前排队等候。凯瑟琳历尽艰辛从北平一次次运回来的药品,早已消耗殆尽。在疲惫不堪的马拉松式手术中,白求恩不慎割伤手指,感染了败血症,却没有任何药品救治,只有面对死亡。
白求恩拒绝了八路军战友为他截肢、挽救生命的建议。“我是个外科医生。假如没有了手指,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凯瑟琳悲恸万分,倒在病榻上,起不来了。
人们已开始悄悄商量,为她准备后事了。然而,一个月后的清晨,凯瑟琳却出人意料地爬起身来,咬紧牙关,独自携带着那几箱药品,辗转北上。
翻山越水,跋涉数千里,回到魂牵梦系的太行后,八路军战友们告诉她,在等待死神降临的最后时刻,白求恩趁着意识清醒,断断续续地留下了遗嘱,把自己的所有物品,一一分赠给了身边的中国伙伴。
遗嘱中的最后一句,是请聂荣臻司令员转达给凯瑟琳的:“请您向霍尔小姐转达我最炽热的感谢,为了她所提供给我们的巨大帮助。”
凯瑟琳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在白求恩望穿秋水般期盼着她驾驶骡车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的那些个夜晚,他还无法预见到几个月后悲剧的降临,因而踌躇满志地策划了八路军医院未来的蓝图——包含着她在内的、无比乐观的未来。
凯瑟琳茫然打量着白求恩身后的这所山村小医院。那没有了他的山,还是山吗?那没有了他的水,还能否叫水?
悲伤彻底淹没了凯瑟琳孱弱的心房。她终于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
日军马上要开始新一轮大“扫荡”了。聂荣臻司令员当机立断,派遣几位八路军战士,用担架抬着骨瘦如柴的凯瑟琳,渡过了涛涛黄河。
接下来的岁月里,整整十年,凯瑟琳孤独一人,住在家乡海岸旁的小屋里,默默地关注着远方。当收音机里终于传来新中国成立的喜讯后,凯瑟琳立刻收拾行装,离开家乡,抵达香港,一面做义工,一面焦急地期盼着重新踏入太行山的那一天。
可惜,由于百废待兴的复杂局面,凯瑟琳整整等待了一年之久,也无法获得入境签证。她失望地返回了新西兰,孤独一人,终身未婚。
光阴荏苒,又过了十年,凯瑟琳突然收到了中国政府发出的邀请函。此时,她已步入人生暮年,银发苍苍。她不但登上了天安门观礼台,见到了当年的八路军老战友,也在短短的几日行程中,踏入太行山麓,来到了白求恩陵园。
乡亲们看到,凯瑟琳眼含热泪,凝视着远方的白公山,久久地发呆。临走时,她捧起白求恩坟前的一把黄土,拥入怀中,喃喃自语道:“白大夫,对不起,我已经老了,今后恐怕无法再回来看你了。”
1970年,凯瑟琳在家乡去世,临终留下遗言,把她的骨灰送往太行山,撒在洁白的莲花峰上,与白求恩遥遥相望。
几十年前,那个身穿灰军装、骑一匹枣红骏马的身影,曾多次出现在莲花峰的小道上。从开启的窗扉处,眺望那个潇洒的身影,聆听那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恐怕是这个女人曾经拥有的最幸福甜美、回味无穷的人生时刻了吧?
如今烟消云散,尘埃落定,你们终于能在莲花峰湛蓝的天空下重聚,不用再担忧隆隆的炮火,悠然相视,谈笑风生了。
2023年,金秋十月,我有幸来到神交多年的古城保定,踏入历史悠久的方志馆,瞻仰了建立不久的“何明清纪念室”。
十分欣慰,国际友人们身后留下的火炬并未熄灭,依旧在燃烧。
白求恩大夫初葬地
(本文转载于《国际人才交流杂志》2024. 02.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