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过家乡的灯火了。
灯是元宵节的灯,火是乡村的社火。
每当花灯挂上树梢、焰火照亮夜空的时候,这热腾腾、亮闪闪的期盼就像灯火,点亮了每个人的双眼。

皖北庄子蒙城的正月,还是冻手冻脚、泼水成冰的冷,却挡不住爱热闹的孩子们。儿时,有一年农历正月初六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了一阵阵锣鼓喧闹声。出得门来,街上挂满花红,人人新衣新帽。许多人早早占了高处翘首以盼,台阶上、柴垛上都挤满了人。但听动静,背棍队还没出发呢。
小孩们都跑去大队院子看热闹。要上棍的小孩还在屋里装扮,只看到涂红了腮、半披着大氅的一排汉子倚着院墙休息,肩膀上露出黝黑的背棍架子。据说那架子是用铁管焊的,用白布牢牢缠在腰背上。

随着一阵喧闹,身上扮好造型的小孩们出来了。都是村里七八岁大的孩童,红红绿绿的戏服映着红扑扑的分不清是涂了胭脂还是冻红了的小脸。这些孩子的戏服里也裹着架子,通过脚下隐藏的机关和大汉背着的架子固定在一起。随着一声锣响,汉子们“嗨”地一声站起身,就把孩子高高扛过了头顶。
在一路的敲锣打鼓声中,背棍队开始走街串巷,给村里的人家去拜年。通常是踩高跷的人和大头娃娃打头,汉子们随着锣鼓声有节奏地晃动肩膀,棍上的孩童随之挥舞长袖扭动起来。
孩子们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仰望头顶飞舞的人儿,一边走一边猜扮的是什么人物。脚下踩着一柄花锄的是林黛玉,踩花篮的是何仙姑,骑着葫芦的是铁拐李,脚踩宝剑、头顶两根雉鸡尾的是穆桂英,两人一组的有吕布貂蝉、牛郎织女,后来还有什么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等新造型,从背棍、抬棍再到撬棍,花样百出,让人目不暇接。
听老人们说“南庄的火、太谷的灯,徐沟的背棍爱煞人”。在老家皖北庄子蒙城县,每年新花样层出不穷,比的就是谁家的装扮好看,谁家的样式新颖。这和庙会请戏班子唱戏一样,比的是一个乡的脸面。有一年我们跟着队伍转遍了四乡八镇,顾不得蹭破了新衣踩脏了新鞋,只为了看一眼传说中新出的撬棍。我们村虽然也有孙悟空,但他只有一个手举金箍棒、脚踩祥云的固定姿势,是不会动的。而邻近镇上新出了“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据说那孙大圣站在一朵“云彩”之上,“云彩”下是白骨精。只要有人在幕后撬动一根长长的粗木机关,孙悟空就会高举金箍棒从天而降,将那白骨精一棒打翻在地。
在村里拜完年,各村的背棍队就要上县城去闹元宵了,听说还有灯会和焰火,是多年难得一见的热闹。我多年前就和邻村同学约好一起去看闹元宵的。可到了那天,母亲又是怕天气冷又是怕人多,总之到最后一刻也没同意我去。父亲只好安慰我说,县城离我们村只有二十六七里路,晚上站在高处也可以看到放烟花的。
许多年前的那个元宵夜,空气冷得像一块透明的冰块,冻僵了瑟瑟发抖的小孩。裹着厚棉衣的我,天刚刚擦黑就爬上了屋顶,踮着脚尖遥望西边。可是夜幕下一片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有些许亮光划过夜空。大概是县城开始放烟花了吧!我们都极力睁大了眼睛,试图从那闪烁的微光中分辨出一些细节来。
后来我安慰自己,没看到也没关系,烟花不过是大一点的架火罢了。而架火我是看过的,缥缈的想象因此有了寄托,不至于太过失望。
所谓架火,就是把巨量的烟花集中在一个大木头架子上一起燃放。背棍年年有,架火却不是每年都能看到的。按照民间习俗,放架火和赶会唱大戏一样,寓意国泰民安、红红火火。
我至今记得村里的那场架火。那个元宵节的夜晚,邻近十里八乡的村民打着手电筒赶来看架火。放架火的地方在村东头一片庄稼地里,我们去的时候,木头架子早已搭好了,有三四层楼那么高,上面插满了各式烟花炮仗,以引线相连。
黑压压的人群聚拢在木头架子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驱散了冬夜的寒冷。火是从架子最下面燃起来的。烟花最璀璨的时候,耳边的呼啸声、炸裂声、惊叹声连成一片;天空中布满了五颜六色的火球和流光,恰似一块五光十色的巨大画板。周围建筑、树木的影子随着光芒升起又落下,仿佛一朵黑白相间的莲花不停地合拢又绽放。当我把目光从绚烂夜空收回,身边的景物已经几经变幻。
皖北庄子蒙城广场灯会,人更多,楼更高,灯火更美,而我却觉得再也没有比那一夜更好看的焰火了。
看背棍、放架火,串起了我小时候对过年的所有记忆,连成了一幕幕绚丽多彩、富有乡村烟火气息的布景。一朵朵儿时的记忆在这布景之上迤逦绽放,热热闹闹地贯穿了整个童年。责任编辑/王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