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也奇葩
周 翔
读书是心理需求,也是别样的乐趣。孔子曾劝勉弟子“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陶渊明也曾自言“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苏东坡一生坎坷,但“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竹杖芒鞋轻胜马”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淡定豪迈,来自人生与书卷的耳鬓厮磨。
我们这一辈,读书年代没有多少课外读物,倘若能得到一本心仪的书,就更加快乐。我上学的时候,爱看“小人书”,四五年级就看“大书”,上了中学“啃”大部头。还记得读《半夜鸡叫》《闪闪的红星》《新来的小石柱》《向阳院的故事》从从容容,正大光明,都是新近出版的书嘛,既不稀罕,也没人排队等着看。拿到《苦菜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新儿女英雄传》就不一样了,争分夺秒,一目十行,因为这些民间收藏属“封资修”,来之大为不易,往往一书在手,身后众人翘盼,等着一睹为快!要是弄到了线装的、泛黄的、缺页的、竖排版的旧书,如《说岳》《水浒》《隋唐演义》《三笑姻缘》《十把穿金扇》《绣像三国演义》,那就得神神秘秘、小心火烛、挑灯夜读了。因为在乡间,能保存“古董”的人家不说千里挑一,也是少之又少。偏偏年深日久的“古董”又娇贵,沾上水焉儿了,捻不开页码;折一下断了,一本书齐斩斩两截;揉一揉卷了,恁是展不平。而且传看“古董”宛如做地下党,看看没人,“上线”将一个纸包或者布包掏出,叮嘱一声“明早还!”“下线”点头,接过揣怀里。为了安好无损,阅读不能在教室。好在那时没有家庭作业,晚饭后朝床上一窝,一个不眠之夜。有时不到鸡叫头遍,一本书已读完。不久“四人帮”垮台,大地春回,文化繁荣起来。然而后生们似乎不像哥哥姐姐们,没有一书在手的新奇和兴奋。是处境变了,他们得“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无心流连课本之外;还是条件不同了,在“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时代,同学少年不可能珍爱每一本书?不得而知,也没必要深究。
只记得当年,读了几本“古董”,而懂点历史文化。耳熟能详的几大名著、励志典籍不说,就说《三笑姻缘》(又名《九美图》)吧,这部弹词讲明朝江南四大才子那档子事儿。因为它是说唱艺术,情节跌宕起伏,描述生动传神,嘘头诙谐幽默;唱词朗朗上口。其中唐伯虎点秋香、江南才子交游、王老虎抢亲等故事,后来一再被搬上银幕银屏,《三笑》《四大才子》《王老虎抢亲》喜乐了亿万观众。而我,每每看到家人和亲朋为这些轻喜剧捧腹,油然想起当年挑灯夜读的情景,就会在心底升起会心的喜悦。阅读带来的获得感,妙不可言!
除了读“封资修”和“古董”,看“手抄本”,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说不清那些“手抄本”从哪天起,由谁带来的,只记得一时暗流涌动,“手抄本”就在校园弥漫开来。我从1976年秋偷看《铜尺秘密》起步,中间经历了《一只绣花鞋》《梅花图》《三木武夫》《余飞三下南京》,到1978年高考前夕看完《归国》戛然而止,先后读了十余种“手抄本”。其中《三木武夫》还是我的同位、后官至某市教育督学的俞先生亲手抄的。“手抄本”的特质,一是篇幅不长,一般三万字左右。二是以谍战、悬念居多,环境可怖,险象环生。比如《铜尺秘密》,一开头,就是深秋寒夜,雾都山城,禹禹更夫,森森宅院,灯火明灭,鬼影曈曈……让人毛骨耸立,又欲罢不能。三是满满的正能量,总是经历一番曲折,案件告破、敌特就擒,或情报获取、英雄凯旋。当然也有例外的,譬如影响最大、传播最广的《归国》(又名《第二次握手》),写的是两位青年学者爱国家、爱科学,两情相悦、终成眷属故事,里面爱情描写的篇幅和尺度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阅读经验,更是让人脸红心跳,欲罢不能。可惜几年后正式出版时,大量增加篇幅,稀释了真纯自然,再读也找不到心动之感了。但那期间,或许是内容健康吧,我们战战兢兢地偷着看、偷着乐,却从未遇险,不像外地,有学生因看“手抄本”而被处罚甚至批判。又或许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的老师也偷着看吧,师父倘且如此,何苦为难弟子们呢!
有一件事情可以为证。那时我家住公社医院,隔壁是医院一把手——指导员何锦标,一位“三八式”干部,他文化不高,业务不管,小事不问,总是眯着笑眼,一团和气;但他又不糊涂,但凡是“抓革命、促生产”的,容不得干扰和杂音,故人称“何小痴”。当年医院设“指导员”一职,想是上级为他量身定制的。中学校长叫何家驹,战争年代毕业于新四军创办的华中公学,也是位老革命。此公身材高大,器宇轩昂,因嫉恶如仇,又胆大妄为,屡犯权威,人称“何大痴”。1976年1月周恩来总理辞世,草木为之含悲,大地为之素裹,“四人帮”一伙却百般阻挠民众悼念总理,最终引发了革命的“四五”天安门广场事件。期间一日中午,“大痴”飘忽至隔壁“小痴”斗室。约莫一盏茶功夫,斗室里杯盏交错,酒香飘溢……想是酒酣耳热了,“大痴”面如重枣,陡来诗兴,说“这几日外面传来几首小诗,老夫觉得很有意思,且读你听听。”主人止杯停箸,“大痴”掏出一叠信笺,朗声念道:
“欲悲听鬼叫,
我哭财狼笑。
撒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念毕,“大痴”说:“这首叫《扬眉剑出鞘》,矛头直指那几个跳梁小丑,你懂的哈!再听听这首《请示总理》:
黄浦江上有座桥,
江桥腐朽已动摇。
已动摇,
眼看要垮掉。
请示总理,
是拆还是烧?”
念完,大笑,复压低声音:“桥是张春桥,江指那个喜欢穿军装的女人。”
“小痴”会心,嘴里咕哝一句国骂。“大痴”越发来劲,提高嗓音——“再听听这首《无题》:王八走运坐上席,张牙舞爪谤忠烈。江水生瘟酿成灾,妖魔鬼怪把人迷。……”“这是藏头诗,开头几句把王张江姚(妖)四人帮数了个遍。”“大痴”向“小痴”科普,“二痴”面红耳赤,双目相视,开怀大笑!他们没有在意,门外立着一位好奇的后生。
几年过后,读到正版的《天安门诗抄》,方知经历战火熔炉淬炼、学识渊博的何校长,也是“手抄本”的忠实读者。只不过,学生读“手抄本”,追求故事情节,是个人体验;校长读“手抄本”,心系国家命运,是一片丹心。
由此读者不难明白,有这样的校长坐镇,校园有什么样的“手抄本”,涌动着怎样的暗流,他自不费周章,早已洞若火了。当然,他更不会为此小题大做,惊扰一池春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