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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新社2月16日报道，俄罗斯反对派领导人纳瓦利内在狱中死亡。
纳瓦利内是俄罗斯律师、政治人物。自2009年以来，他成为俄罗斯总统普京的反对者之一，并不断批评其领导的俄罗斯联邦政府腐败，2010年代初曾经常使用博客组织大规模游行。2020年在西伯利亚疑似遭人下毒，转送德国治疗，于2021年2月返俄后被捕入狱。2021年10月他在狱中获得欧洲议会颁发的欧盟最高人权奖——萨哈罗夫奖。
2023年8月4日，俄罗斯法庭以极端主义罪再次判处正在监狱中服刑的纳瓦利内19年监禁。此前，纳瓦利内因为欺诈罪和藐视法庭罪被判处11年半监禁。
本辑收集整理了王家新、宋琳、廖伟棠、龚盖雄、程宝林、指纹、车前子、桑克、箭陵霄、翟明磊、谷禾、梅朵、蒋浩等诗人写给纳瓦尔尼（也译作纳瓦利内）的作品，以志纪念。
“俄国的一盘桃子”
王家新
“俄国的一盘桃子”，这是我早年读到的
史蒂文斯的一首诗，在这位美国诗人眼中
它们又圆又大，带着桃红色茸毛
鲜美多汁，薄皮柔软
它们充盈着村庄的色彩
和晴朗的天气，夏天，露水，和平
多美的一幅静物画!还伴随着教堂钟声
和房间内飘拂的窗帘
但是，自从纳瓦尔尼中毒以来
你还敢碰这一盘俄国桃子吗
据说，抹上一点点名为“诺维乔克”的东西
桃子就会显得更为红艳，诱人
啊，这样一盘桃子，端上来
又端上来了!
啊，俄罗斯，从此我只愿去踏你的冰雪
我只愿去读你的诗人们的诗--
读茨维塔耶娃，听她为什么说:
不，不，我不是俄国诗人
读曼德尔施塔姆，看他如何能挡住
那一道从海军部尖顶投射来的
锥形体的光束
读阿赫玛托娃:“我们闻一次也就永远知道了
血，闻起来只能像血腥味……”
是，这一切闻起来只能是血腥味！
2024，2，16
来自极地的消息
宋琳
你知道北极圈的暴风雪
隔着几千公里，几万公里；
你知道夏天，那里短暂的绿光
美丽如抵抗者的梦；
你知道世界尽头的一座监牢
是为下地狱之人准备的入口；
你知道日子近了，近了；
你知道那被施过毒的人回来了；
钚与血混合，变成了
令某人畏惧的雷鸣的“不！”
你知道他为什么回来；
你知道他为什么死；
你知道他情人节那天的告白
与玻璃罩里的心形手势一样
是与你和此生的诀别；
你知道靠在某个教堂椅背上
被害者的照片将多出一张，
你拍摄的一张；
他微笑着穿过暴风雪，
将一朵哈气的花送到你枕边，
Юлия， Юля，
你知道你的昵称是一座
醒来的休眠火山。
2024/2/17
变成了北极光的男人
廖伟棠
被死因不明之后
有人要我删去他的遗容
这比要在海森崴
删去曼德尔斯塔姆还要困难
他们都死于47岁的严寒
凶手是同一只
饥渴的手套
但这个死混杂在奥斯威辛
与奥斯卡的桃色新闻之间
像一把呕尽了胆汁的电吉他
以短路的电切割着时间
——逆时间
切割灰国王们
——猬集的癌
我是否可以删去苏联的遗容？
如果我死在北极
请让我变成北极光
照见你们并没有放弃——
他并没有留下遗言而直接
为我们照相
因为申办炼狱护照
我们没一张清晰的照片可用
还不如删去聋子的耳朵
删去敦伦中的猪
这些捏爆了的睾丸
删去俄文与汉字
这些堵塞的乳腺不必存在
因为在北极圈外
苟活的话
最好两手空空，挹满死鲸的油
才能备好末日的灯
2024.2.17.献给俄罗斯反对派领袖阿列克谢·纳瓦尔尼，他在邻近北极的监狱中去世，终年47岁。
她的声音就是正义的宣判（外一首）
太史龚盖雄
我们用手捂着胸膛。
胸膛里的心在猛烈跳荡，雷击着身体与灵魂的故乡。
沉睡的人类越来越稀缺的清醒
与勇敢
道义
与分明
她的声音
就是宣判
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邪恶必败！
正义良知是杀不死的！
2024.2.17.
一个俄罗斯反对派领袖纳瓦尔尼的一生
二月。俄罗斯在流血。
二月。俄罗斯在流泪。
二月呀。俄罗斯暴风雪突然找不到北。二月的墨水凝固。冰雪凝固——俄罗斯看着他走向天国的脚步踏碎了坚冰——
一生
他思想
他反对
他担当
他不畏惧
他不怕高压打击
他一个人面对整个俄罗斯垄断权力集团的黑洞，虎口与枪口
他一生
最后坐监狱
被毒杀
他留下更加强大的光辉
俄罗斯因为有他而有了真正个性精神的英雄
义薄云天万古传
在所有奴性跪下去的那儿
他率先轰隆隆惊天动地
站起来了——
2024.2.17.
口占： 瘐死之士
程宝林
在流放过十二月党人的荒寒之地
一个囚徒猝死
一个对暴政与暴虐
高声说“不”的男儿
俄罗斯媒体竟然报道他的死讯
俄罗斯民众竟然还可以哀悼他
这两件事情都匪夷所思
细思极恐—想起那些猝死的人…..
2024年2月17日凌晨4时
不要放弃
指纹
海滨那只爬向松树之巅的蜗牛，不要放弃
不停地推动巨石的西西弗斯，不要放弃
向大洋彼岸飘去的那朵蒲公英，不要放弃
挪动矮凳爬向山顶的无腿男人，不要放弃
但你也应放弃，“戒掉香烟，这样你才能看到
独裁者是如何死的”——乌克兰烟盒上的广告。
“不要放弃!”——俄罗斯英雄纳瓦尔尼
在狱中留下的话。他对妻子说:
“我们之间有城市、机场的起飞灯、蓝色的
暴风雪和数千公里。”他多么眷恋，但他死了。
他没有放弃。没有放弃。
2024.2.17
十二月党人
车前子
轻佻了。要去桥上
跳下
总有一条河(巧合
如果黑海
海岸：浪头的发际线
自由精神关进监狱
并被判处死刑，
她的丈夫是位军官。
利玛窦远在天边，而眼前
树木摇晃，地面湿润
爱不是文明晚上下了小雪
能做的就是:开始行动!
一场流血冲突在所难免：
我问她养兔子干嘛，
她说太可爱了，不过最终我们会吃了它们。
湖畔，伽利略低头--认罪于
“如果有人打扰这位法老的安宁，
死亡之翼将会降临到他头上。”
在船头，耶稣爱你哟苏打饼
干什么呢现在星辰演义消逝
世界性价比不高(掼蛋器官
“我感到非常难过，非常内疚。”
可以看到灰瓦覆盖的屋顶
层层叠看，仿佛鱼鳞:世界性价比不高，
十二月党人会有一月。一月
押走粉色蛋糕(它有七层
像架红衣主教书房里的梯。
呵，所有的仪表都同意。
好!说不清楚的好真好。
既下降又上升的.....嗯，
我想想。疾行夫人，你，
假期这里将成栖息之地：
她说太可爱了，“俄国的一盘桃子。”
2024.2.17
这个世界不会只有……
桑克
这个世界不会只有一个声音，
不管是坏声音，还是自称好声音的声音，
都不会只有一个。这个世界
此外还有两个声音，你的声音和
我的声音。你声大如雷，我声小如蚊，
但是它们都是不加掩饰不加修饰
不想躲藏不想逃窜的声音。
此刻又响起一个声音：还有我的声音呢……
一个声音又一个声音…… 数一数吧，
四个，五个，六个，七个……
十四个，十五个，十六个，十七个……
一个声音又一个声音……
你干掉一个就会出现一千个，
干掉四个就会出现五亿六千七百八十九个，
干掉十四个就会出现……
就会出现愤怒的海潮……
小心你们的心肝脾肺肾吧，
小心你们的门禁吧，
小心你们的码头
和马。
2024.2.18.1:35:28
全世界成为了一个猪圈
箭陵霄
诗歌总是落后邪恶半步
离黑暗咫尺之遥
而新闻与坏消息形影不离
心头蒙着一层黑幕是因为
所有的声音里缺失自由的光芒
肉体消失——
最可怕的不是为了石油不是为了土地
只是一个独夫变成屠夫的自我崇拜幻觉
屠宰场的血腥味令全世界成为一个猪圈：
居然
有人对勇敢者的遗孀品头论足
独裁者的把戏已经得逞
全世界成为了一个猪圈
蓝色的暴风雪必将降临俄罗斯
优雅高贵自由的人们将驱赶
恶臭，残酷，亵渎，败坏了
人类精神的独裁者
爬进他必然的猪圈
致普金
———纪念纳瓦利内
翟明磊
乌克兰第四十五首
战士已站起，即使用他的灵魂。
你看到了俄罗斯的甘地，曼德拉
所以要把他掐死在监狱
你要人们恐惧得甚至无法叫喊
但战士已站起，即使用他的灵魂
这是对全世界人们的污辱
已经有十九万阵亡的生命
又何必在乎多一条亡灵
你们会把他遗忘
而我的宝座长存
普金
记住！
这也是对你自己的污辱
从此世界将记住
你是一个在监狱中杀害自己政治反对派的懦夫
你甚至不敢读出他的名字：
纳瓦利内
只敢说
“那个人”
而那个人已站起，即使用他的灵魂
从今天开始，我想着你各种死法
躲猫猫死，做梦死，魂斗罗死
和狗熊搏斗死
在世界各国人民的脑中你死法翻腾
已成节日
愿数十万冤魂缠绕着你
愿俄罗斯的历代圣贤诅咒你
愿妈妈们向你吐唾沫
愿娃娃们听到你的名字尖叫
你是否看到战士已站起，用他的灵魂
他的微笑围绕着你，日夜闪烁
你的宝座已化为流星雨
你的未来指日可期
而你甚至没有坟墓
如果你有坟墓
将挂满内裤
上面用各国的语言
写着
“有毒”
2024年2月22日
纳瓦尔尼
谷禾
大雪，从隆冬落向初春
作为单数的人，像一片雪
落入更大的雪，成为
轰响的泥泞，泼溅向瓦蓝天空
而雪的飘落，并非
只带来寂静，它更大的轰响
遮闭了你倾听的左耳——
一个放风者，猝然倒在雪中
你把最后一眼，看向了高处的极光
——那被讴歌的，死亡的蓝脸
带给过你多少启示
像神祇，你从狱室望向它
从唯一冰冷的窗口
隔着飘落的雪，望向遥远的
莫斯科街头，更多沉默着消失的人们
“如果他们决定杀了我，那说明
我们非常强大……”而雪仍在
落下——无止尽地，落向你
坍塌的肉体。你曾藉此
向世界发出声音，快乐地
唱歌，热爱你美丽的妻子和孩子们
哦，人可以被死亡消灭吗？
当你主动走进牢笼，如飞蛾扑火，
在极光下，写长长的信，度过亮如白昼的长夜
你生于绝望，却拒绝绝望,
你从肮脏的雪和上升的极光中
汲取了勇气和力量。“从不丧失希望，
因为希望总是新鲜，如呼吸……”
“不要放弃——”这是你
留下的，最后的话。
世界在你眼中充满了善吗？
那么平静地，我们竖起拇指，
再一次看见了，光和天使——
2024.02
声音（外一首）
梅朵
春天送来久违的声音：
踏春的脚步声，
单车轮子的滚动，
河流汩汩流淌，
植物在水里变长，
黄昏的灯光期待一个默默的朗读，
一个身体投入另一个身体时几乎无声的碰撞，
星星像扑通跳跃的青蛙，沉入深蓝的天空，
月亮从细芽长成一块明镜。
你一定知道，
有人要剥夺这些声音——
用大炮，坦克和子弹，
更用冷酷的心，一张假脸
和它冷酷的命令。
可是，他不知道，
一颗被剥夺了跳动的勇敢的心，
会在亿万颗心脏里更猛烈地复活！
2024，02，22
阿列克谢的散步
阿列克谢，
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如此熟悉，令人锥心——
英俊的脸庞，洁白的牙齿，
露出坦荡热烈的微笑，
眼睛闪着大海的波光。
风雪中，北极上方，
延续了近一百年的囚室——这里，
阿列克谢把它看成自己的新起点。
他说：我有一件毛茸茸的外套和帽子，很快就会有一双靴子。从高耸的栅栏只能看到缺乏阳光的苍茫大地，只能从夜晚到黄昏，从黄昏到夜晚的循环中感受时间变化。但是，无论天气如何，我都要出去走走。
风雪中，冻得麻木的脸
会让阿列克谢担心是否会重新长出鼻子、耳朵和手指。
一排排裹着白雪盛装的白桦树像卫兵，为他整齐地排着队形。
太阳沉睡了，而风
为他呼啸，致敬！
不用想起，尤莉娅一直在心里。想起三年前他决定回国的那一刹那，她眼里闪过火一般的光芒，身体微微发抖，那是绝望，恐惧，也是一生的光明和希冀。是的，一生，她都跟随着他，爱恋着他。失去彼此，多么不可想象！尤莉娅，我的爱！请不要担心，我会活下来，我们要一起看见获得新生的国家，我俩将成为一对幸福的老人。
他想起母亲，想起小时候妈妈常说“希腊什么都有”，想起希腊的阳光悄悄地徘徊在她的脸上。我多想那阳光照耀我们每一个人。妈妈，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穿过遥远的路来帮我收尸，真对不起啊，母亲，我是那样伤了你的心！
他想起两个孩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如果有人说我自私，我并不反对。守住纯真，孩子们，尽管恶不会停止播撒它的种子。而未来的所有时光，我向你们保证，你们会在一本书，一朵花和一首爱的歌里看见我，我会以任何一种美好的样子和你们在一起。你们相信吗？”
阿列克谢的脚插在雪中吱吱作响，远处是被茫茫大雪掩盖的暗淡的微光。他在回味刚在囚室里重读的契诃夫，他是一位多么忧郁的作家！他熟悉俄罗斯的灵魂，怀着深厚的悲伤和怜悯描写峡谷里的生活。虔诚的人，不信的人，残酷的人，和柔软的人，彼此纠缠，从生到死。我们会被峡谷埋葬吗？ 我们将最终走出峡谷救赎自己吗？
在契诃夫的笔下，生命是如此忧伤，而善良的人却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总能怀着这样的心灵力量：“不管罪恶有多么强大，可是夜晚仍旧安静、美好，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里现在有，将来也会有，同样恬静美好的真理。” （注1）
阿列克谢走着走着，就到了黄昏，而黄昏和黑夜之间只有一条线。
“我是一艘正在下沉的船吗？
为什么冰冷和火焰同时燃烧着我？
为什么孤独并不让我痛苦，而是亲人的思念和爱咬噬着我，让我无法忍受？
雪花多大啊，童年的梦似乎就在眼前——
我变成一粒雪米融入无垠的北方
我有巨大的翅膀跨越整个地球
漫漫长夜啊领我飞吧
把我撒在了无人踪的旷野群山
有些时刻，我是如此渴望
世界和我彼此忘却 ”
铁窗外，偶尔会出现深蓝的天空
缀满晶莹钻石——
“黑色的天鹅绒般的苏维埃的夜晚”。
被灼伤的幻想，被毒害的身体，
今天只剩下爱和温柔，
像战场上将军的临终：
恶是人类深处的一部分，
它是如此真实，以至于让我没有了恨，
只有无穷无尽的羞愧，
为人的凶残而羞愧啊，大地母亲！
雪下得更大了，
阿列克谢回头了一下，
他的脚步在一瞬间便没有了足印。
风暴狂舞，让他产生了幻觉：
普罗米修斯在发怒，在颤抖，在撒下愤怒的鹅毛大雪。
来吧，帝国的鹰！
来啄这绑缚的身体，敞开的伤口，
红色的肝血将流进白色的土地，
骨头将如麦秆被风吹散。
而我，不能停步。
“我冻得直哆嗦——
我想缄口无言！
而黄金在天空舞蹈，
命令我歌唱。 ” （注2）
——
不要放弃。
不要放弃。
注1：摘自契诃夫小说《在峡谷里》，汝龙译
注2：摘自曼德尔施塔姆诗歌《我冻得直哆嗦》，荀红军译
2023，02，22-25
在东方洋路茶别老孙后想起刚刚死于狱中的阿列克谢·纳瓦尔尼（1976-2024）
蒋浩
你走后，我又踅回茶店，
要了新茶，在刚才的座位上，
面对余温未尽的空椅子，
又坐了好久。远远地，
我听着从浪头里吹出来的海风，
拧下一个又一个狞狰的浪头，
填充着崖堤之间的裂隙。
海岛像一座缓缓拉起的吊桥，
暮色四合，杯子里泡开的茶叶，
像一把新月的钥匙，
浮上水面后，
海的颜色因油腻而更加深邃。
秀英港潮湿的汽笛，
像捏着鼻子在呼喊，蓊郁
又略微嘶哑的声音，
在空中挖出一条漫长的隧道。
它尽头突然出现的光亮，
是游过窄门的鲸鲨脱落的鳞片？
还是夹在你指间烟头上
燃起的一团白雾？
但它弯曲着通向了海底的沉船。
在那里，黑沙与暗流的冲击，
螺贝与虾蟹的侵争，
在水手们摔坏的杯盏表面
筑构的蜂巢里，
贮满了新鲜的胆汁和墨水。
而断裂的龙骨穿过船长独裁的胸膛，
和他的椅子一起在腐烂。
而我在一瞥波浪的尾迹中，
曾经辨认出
浸透在那些杯盏泛白的青釉里的盐之光。
2024年2月23日，海口湾
《南方诗歌》2024年二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