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乡戏开始了。本栏也上大戏了。
周元镐,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写剧本,写电影,更多的是写小说,路路通,方方面面有硕果。
著名作家,也是我多年的朋友,本月小说在《长江丛刋》发表后,我催他要一篇写作谈。年前,很忙,可他依然应允,寄来这篇戏说。他把戏揉进小说,一个短篇里,竟然容下了几代人几十年的人生故事。不愧是写故事的高手,他的布局谋篇,巧妙编排,达到炉火纯青,值得赏析。本栏将他的创作谈和小说一并推出
戏”说
◎周元镐
小时候乡下没什么娱乐活动,就盼戏班子来。当时的戏班子绝对是草台班子,连扮小姐丫环的都是男性。但只要涂脂抹粉、乔装打扮一番,上了戏台照样婀娜多姿,袅袅婷婷。在我的记忆里,有几出花鼓小戏“王瞎子闹店”、“何业宝写状”,还有轻佻调情的“掐菜苔”、“撇竹笋”最令人难忘。有的逗人捧腹大笑,有的让人悲愤填膺,有的撩人情怀,启蒙少年的我常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燥热冲动……
后来当了县文化局的创作干部,主要业务要求写戏,于是我打起背包长年累月跟随剧团到处跑,耳濡目染,与戏曲又贴近了不少。
再后来,恩师刘道玉校长率先在武汉大学实行高校招生改革,我有幸考上了武大中文系首届插班生。毕业后分配到省文化厅,关键时候听了沈虹光一句话,主动下了剧团,决定了我与戏曲的终生难解之缘。
无奈不久剧团陷入窘境,舞台演出受到影视乃至后来网络的猛烈冲击,观众日渐稀少,剧团造血功能丧失。戏曲艺术每况愈下,成为“夕阳艺术”。
造成戏曲艺术日渐衰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我不想去作过多的分析。但我对戏曲艺术传统的自然生态和现在越来越力不从心的财政供养生态做了比较,两种生态的优劣让我忧心。我应该写出来,引起人们的警醒。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使命。
由于生活中的素材过于庞杂,一个短篇不可能容纳整个戏曲艺术的兴衰,我只能对大量的素材作了忍痛割爱的取舍。我尽了心,但未尽责。文章的发表我没有絲毫的喜悦,只有隐隐的哀戚。我不求读者诸公谅恕,但求百姓的呐喊能够驱逐“食日的天狗”,让我们头顶的太阳永远光芒万丈!
农历癸卯年腊月二十七月草于咸宁
白云天狗(短篇小说)
◎ 周元镐 一级作家 中国作协会员
眼前总有黑色闪电掠过,带了嗤嗤的蓝色的火花。那黑色的精灵呲了白生生的牙,来去迅猛疾快,呼啸生风,嗖嗖扑向天空,扑向湛湛的无穷蔚蓝和轻盈的白云,扑向艳艳的太阳……
于是外婆出现了,外婆颤颤巍巍,外婆白发飘拂,外婆张了没有牙齿的嘴巴笑颜微微,慈祥地抱了我坐在她的膝上,给我讲“天狗食日”的故事。外婆虽然年事已高,可声音小溪流水叮叮咚咚般动听。外婆估计连《女儿经》也没读过,可她极有天赋,语言表达能力极强。外婆的故事有声有色,外婆的眉眼悲悯。外婆的眉眼开始是喷笑的,声音是慈祥的,讲着讲着,外婆就失去了笑容,眼里昏浊的泪花闪闪。外婆她气喘吁吁,浑身颤抖。外婆的眼泪滴打在我的脸上,把我抱得铁箍一样紧,外婆害怕失去我。我也紧紧地抱住外婆,脑袋躲在她的怀里,闭了眼睛大气也不敢出。我的心跳得厉害,我的手脚冰凉……
原来那时,庄稼地极绿的,一片片的绿叶上有阳光在跳跃。各种野花也开得热烈,色彩在太阳下奇异变幻。风轻轻微微走来,又有躲藏在花蕊花瓣的不曾晒去的露珠晶莹激动。那头顶的一片天,也高朗得极辽阔博大,凭了鸟儿喳喳地欢快钻来窜去,凭了云朵盈盈团团的飘忽缠绵。倏忽一道黑色的内电掠过,似乎极轻疾的一道鞭影,可蓝的天绿的地都痛苦得躬曲了身子。这凄厉的一鞭来得突兀,以至于它们来不及张嘴喊叫。极遥远的天腹和地腹的深外隐约又有隆隆声同时响起,太阳霎时被吞噬了,世界呼呼地被扔进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井盖也咣当一声关闭,仅有低沉的闷响远去……
在一片惊恐绝望的哭喊声中,最先做出反应的是我外公的铜锣。我外公是方圆数十里一带有名的戏班子班主,从小在戏台上爬滚,文唱武打均小有名气,一副喉咙尤其“吊”得响亮。层层重重的恐怖的无边黑暗之中,铜锣的声音在颤栗,我外公的喉咙也在颤栗:“天狗食日啰!天狗食日啰!”外公疯狂了,巨大的死神的翅膀在他头顶扇动反倒使他以一死相拼,他在茫茫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奔跑悲呼,跌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又摔倒。他一次次地撞在树上、墙壁上、石磙上,摔得鼻青脸肿,碰得头皮血流,可铜锣的响亮不曾停止,血染的铜锣声更加惊心动魄。黑暗中于是有了一支看不见的火炬,一面看不见的旗帜。于是有男女老少在黑暗中汇合,铜锣声里掺进了锅声、盆声、碗盏声。自然也有惊嚎和哀鸣声,但那仅仅是呼呼一片抗议和呼救声中的杂质。于是有千万条喉咙一起向黑暗宣战,有千万件器皿暴风般地猛烈敲击。我还听见了鸡鸣、狗吠以及我嫩弱的童声,黑暗中于是留下了惊天动地的悲壮的轰鸣:“天狗食日啰!天狗食日啰!”
人类在黑暗和死亡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这种行为和精神绝对是悲惨的,一种巨大的惊恐至今留在我的外婆的眼睛里,我的梦中也永远有这样一幅用忧伤和恐惧泼墨而作的图画:一道阴影抹去了太阳,天地黑暗无边,阴阴森森的冥茫世界里,隐约呼拉拉一片黑影如同僵死似的匍伏跪拜一片,阴风从头顶凄厉掠过,浊沌的尘埃打着漩涡劈头盖脸播扬。逝去了青的山,绿的水,艳的花,逝去了温柔的炊烟,亲切的鸡鸣狗吠及使人落泪的乡音。世界静极了,世界没有了,只有意识中的一丝丝裂缝里仿佛绽出了血淋淋的狞笑……
有一段时间,我的情绪非常低沉,心情十分沮丧。我们的花鼓戏剧团不景气,事业没希望,单位上上下下都惶惶不可终日,恐惧不知何日说塌就塌下来了……不怪当初改革战鼓擂得震天响,是我们开始就心猿意马走上了生邪财发歪财的邪门歪道。那些天剧团大院凌空扯起了塑料棚,绑缚塑料布的绳索在院子对楼走廊的护栏上打了死结。塑料棚下面摆满了台球桌,日日球来球往,球飞球落,乒乒乓乓炮火激烈。剧场也改成了舞厅,灯火明灭,莺歌燕舞。可怜舞厅经常为了争风吃醋打架斗殴,搞得四邻不安,鸡犬不宁。那夜又有一阵怪风袭来,掀翻了露天台球塑料棚,轰隆隆拉垮了借以固定生根的护栏杆。地动山摇,砸得满院狼藉。发财梦是彻底粉碎了,没出人命已属万幸!剧团迅速整改,动员男男女女倾巢出动,满世界去找关系拉赞助,又联系企业,电视台组织各种演出活动,可恨收效甚微!最后上级主管部门也着起急来,间或出面这方面搞点补贴,那方面来点照顾。但剧团造血功能紊乱失效了,仅靠输血显然无力回天,难挡夕阳西沉,气息奄奄。花鼓艺术无限好,可怜已经近黄昏!
我从小就爱听外公戏班子的故事,当年我外公的戏班子只要进了某一村湾,不要半个时辰,村民们就能吼吼地挑筑起一座耸入云际的大土台,或用数十张八仙方桌迭搭起文唱武打皆不妨碍的戏台子。土筑的或桌迭的戏台左右及后台皆用竹列子围成不可逾越的屏障,台前则用冲天挺拔的上好杉木栽绑成台柱台面,左右杉木梢头绑缚了成捆的苍翠竹枝,片片深情的竹叶轻吻过往飘浮的白云。凌空横缚的杉木则满插苍松翠柏枝叶,形成一座原始的乡情难却的彩门,彩门下,悬挂了倾斜的夜壶灯无数,夜壶灯里灌满了煤油(那时叫洋油),夜壶嘴里恰到好处地塞紧了棉絮,只等入夜点火,夜壶灯将喷吐出浓黑的油烟及炽艳的亮光。
不等月上树梢,锣鼓就风风火火惊天动地敲打起来,这种演出前的紧白锣密鼓叫“打闹台”,为的是闹动四乡八湾男女们的春心,好让他们极早地丢了手里正在涮洗的锅碗,锁了大门关了鸡笼赶去看戏。
“闹台”过后,夜壶灯的炽艳红光照出了一块天地。戏台上或许正在敷演一对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锣鼓悄无声息了,胡琴在颤栗,在呜咽。台上的男女主角正在进行大段的撕心裂肺的悲唱,或者做尽千般万种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状。台下隐约可见黑压压一片人头,一片唏嘘饮泣之声,一片闪闪泪光……
我外公长于打锣,那面锃亮的大铜锣在他手里仿佛有生命似的,承受着外公激情的传染时而浅吟,时而欢叫。外公打锣的姿势极为壮美,他一脚落地,一脚极有气势地稳稳踏在一条板凳上,身子略为前倾,仿佛一匹引颈嘶鸣欲奋蹄疾驰的骏马。那面大铜锣被他的左手大拇指轻轻挑起,锣锤在他的右手里极有节奏和力度地起落挥舞,锣锤的红绸于是呼啸生风,舒缓时如一片冉冉的红云流过,急促时似一团燃烧的火苗跳跃……
在遇到我外公之前,外婆几乎没有尝到人间的温暖。外婆的小姐姐小妹妹多,蚂蚁上树似的,一个接了一个,甚至连娘的奶,外婆也似乎没有吃过,是米汤和青菜糊糊喂我外婆长大的……
等到长大,我外婆依然命苦,外婆整天提了竹篮在地里挖野菜。外婆却迷戏,一副细细的嫩喉咙唱不尽的花鼓小调,《看郎》呀,《叹五更》呀,《打猪草》呀……也有戏文里小姐们大段的悲腔,外婆记不了许多,含了泪水在野地里唱得断断续续……外婆应该庆幸,生养她的那块土地是戏窝子,男女老少都迷花鼓戏迷得伤心,迷得死去活来!
不知从哪辈子,这个戏窝子就立下了规矩,只要戏班子进湾,都由合村供奉,东家几个钱,西家几碗米。乡亲们哪怕揭不开锅,卖了裤子也要去孝敬戏班子,然后是家家关门闭户,扶老携幼,早早地赶到戏场占个好位置,傻傻地张大了嘴巴看戏看到“挖台脚”。
外婆曾告诉我,我外公带领戏班子进湾子是秋分那一天。白天,湾子经历了一场虚惊。
早起,太阳红艳艳的,是个绝好的晴天,外婆亭亭玉立在星星点点的野花地里,傻楞楞眼睁睁地看着一队男女戏子进了湾子。戏班子没了影,外婆才懒懒地弯了腰挖野菜,眼睛花花地却挖了些土块。那个早晨外婆还让小铲子割破了手指,流了几点艳血滴在藏在土块缝的野花上。外婆的耳畔总响着锣鼓丝竹。
约摸快到吃中饭工夫,无风无浪,天猛可阴沉下来,外婆疑惑地抬起头,头晕目眩地险些跌倒。太阳何时被咬缺了一块,像片飞金的残月亮挂悬天上流血。
湾子里起了骚乱,鸡飞狗吠。外婆的心快跳不动了,外婆感到冷风在脚下呼啸,死的阴影在头顶扇动翅膀,外婆倒不惧死,悲伤的是恐怕误了夜里久盼而来的一台好戏。外婆跪在野地里哭了。
外婆说,等她哀哀切切地哭了一个够,一阵惊天动地的铜锣声传了来。其实天地更暗,外婆呼地爬起,跌跌撞撞就朝锣声传来的方向跑。外婆追到湾西,锣声却到了湾东,外婆追到湾东,锣声又去了湾西。满湾锣声响亮,人影飘忽一片,外婆如同一点鬼魂,轻飏地在湾子里随了锣声飘忽,满耳灌了“天狗食日啰!天狗食日啰!”的嘈杂。外婆骄傲地说,她是一句也没惊叫的,在世界末日面前,她没有什么可怕。她的嘴巴那天坚强得如同被铅浇灌了,心和耳却是分外明亮,耳朵放得极尖,心让锣声牵得极紧,直到最后一次撞在那面大铜锣上昏死过去。其实太阳也挣扎着露出了苍白的脸。
戏班子离开湾子那天,我外公打开戏箱子,傻了眼,一个俊俏的小姑娘蜷藏在里面!外公又盯着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大大的黑白分明,且含了盈盈的泪水。外公做贼心虚,匆匆盖上了戏箱,吆喝伙计们上路火速遁逃。
花鼓戏院子里有一座小红楼,红砖红瓦,红得伤心,艳得流泪。小红楼前有棵万年青,万年青又名冬青,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女贞子。女贞子为我外公外婆亲手栽种,初衷是保护小红楼女孩子们的贞洁。每年仲夏,女贞子枝头开满了一团团一嘟嘟的小白花,弥漫如雪,扑朔耀眼。坊间传说,小红楼藏有佳丽无数,娇艳无比,尤以“五朵金花”惹人垂涎!
说来已经遥远,在某个春天,“五朵金花”中有三两朵已经先后“孔雀东南飞”下海去了,许久杳无音讯。
在剧团,我那位要说当属花魁榜首,可因为我的缘故,她在很长时间居然不悔苦涩清贫,对花鼓戏艺术矢志不渝,一片丹心坚如磐石地坚持下来。我那位平常有点小脾气,但让我欣赏,也让我敬重。一日,我的昔日校友和一位陌生客商来访,我却不知道校友竟怀了鬼胎,带了一个渔贩子前来是为了猎艳。稍作寒暄,已是饭点,校友提议觅一小馆子小酌,我那位看我薄面,也一同去了。席间,渔贩子不知好歹,嘴里突兀冒出一句“戏子”来,我那位脸色大变,傲然起身掷下一句“我是演员,不是戏子”,一声冷笑凛然离席而去,丢下我校友和鱼贩子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搞得我也十分尴尬。
我那位唱青衣,扮相秀丽妩媚,嗓音甜美圆润,表演炉火纯青。台上光彩照人,台下摄人魂魄,人称“花鼓仙子”!某美术出版社眼毒,某年的挂历用了她的十二幅玉照,结果倾倒了那个春节!
自从上了我的贼船后,我那位从此对我死心塌地,对我一直温柔有加,相敬如宾龙凤配。但不想贫贱夫妻百事哀,后来该来的终于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
那天我那位低了眉眼哀求我,请我写个剧本,为她,也为剧团。对剧本她只有一个要求,正能量,唱赞歌,因为她听说这样一个剧本可以救活一个剧种。我始终沉默,因为我无话可说。并非江郎才尽,我曾尽心竭力呕心沥血写过好几个剧本,一个因为写了人性,被判黄色,一个都要上排了,因为一场风波的突兀冲击从此搁浅……我自认为的得意之作夭折了,我的心也死了……
许多时日,我不止一次想起了外公的戏班子,外公作为班主,也写剧本。戏班子到了某一村湾,偷或窃来的几出戏文卖光了,外公于是邀来戏班子的几位老师傅,更多的时候拉来走村串户的瞎子算命先生,就在湾头杨柳树下的石碾旁,或湾背后清风徐来萧萧飒飒枝影婆娑的竹园里,一壶浊酒,几碟小菜,边饮边聊边凑,半个时辰,竟有错字连篇,粗俗不堪的剧本问世,后人称此集体创作法为“打水本子”。对于外公和他戏班子的这种剧本创作,我当了编剧后,除了欣赏和向往,还有艳羡嫉妒,但并不恨。
那天面对我心不在焉要死不活的冷漠,我那位流泪了。她含泪看了我一眼,默默再不言语。当夜,小红楼有幽怨的琵琶声溢出,如泣如诉……我那位多才多艺,除了唱戏,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我知道,她心里难过……
后来我还知道,那天她去找了胡子部长。当着胡子部长的面,她大哭了一场,还告了我一状……
胡子部长是从部队下来的,平日里和我外公外婆过从甚密。在花鼓戏剧团,我外公外婆是元老。外公外婆先后离世后,一脸络腮胡子、威风凛凛的胡子部长又把他那份对我外公外婆的感情转移到我的身上。我那位房间挂了一幅白居易的《琵琶行》,乃胡子部长手书。胡子部长的一手瘦金体十分漂亮,功力非凡。胡子部长在部队一直当政委,脱下军装回地方后还是搞老本行,当宣传部长管剧团。
我那位那天的眼泪白流了,状也白告了,胡子部长没有批评我。胡子部长在部队带了多年的文工团,他是内行,懂艺术创作。胡子部长这样理解,艺术作品可以有宣传的成分,但不能等同于宣传,因为艺术和宣传的属性不一样。艺术有它自己的形态、个性和特色,这个个性和特色应该得到尊重!
胡子部长还和我推心置腹,人生一世,生前事,死后名,看你怎么选择。若选择生前扬名,追逐鲜花美酒,那就适应潮流,与时俱进;若选择身后留名,万古流芳,那就饮尽人生的孤独和寂寞,“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天,戏班子一口气逃了百来里路,马不停蹄直到日落西山,外公才招呼伙计们进座破庙歇下,埋锅烧饭。戏箱子打开,我外婆只剩一口气了,外公捶了自己一拳,连叫糊涂,怎么不曾想到开了戏箱让我外婆自个走路呢?山风灌来,我外婆嗖嗖地打几个冷颤,外公又生无限怜悯,急忙拉了件戏袍将我外婆紧紧裹上,我外婆顿时变得花团锦簇一般。
不等饭熟,呼啦啦湾民们却涌了来,人丛中走出三两位有头脸的人物,要找班主说话。我外公答言,却是喜事,原来此处许久不闻锣鼓琴弦,窥得戏班子路过,抢火一般就赶了来迎接。我外公面有难色,来不及搭戏台哩!湾民们七嘴八舌嚷嚷一片说不碍事,掀了锅灶,抢了戏箱行李就跑。外公欲扶我外婆相随,湾民们急忙止住,飞一般搬了张竹床来,抬了我外婆就走,还说了些来不及备轿,委屈了女师傅,穷乡僻壤,多请包涵之类的套话。
我外婆从来都不会忘记她的初次登台。那晚其实没戏台,湾民们在湾中大禾场划圈为场。湾中多有巧手村妇忙忙碌碌一阵锅碗瓢盆响亮,随即整出了满桌鱼肉鸡鸭的丰盛酒席。戏子师傅们也不谦让,风卷残云扫荡完毕,然后匆匆忙忙捡起锣鼓,动地惊天地麻利敲闹起来。
那晚只能唱地花鼓,外公给我外婆接了条假辫子,又往脸上胡乱抹了点胭脂之类。我外婆模样蓦然大变,袅袅婷婷,千娇百媚,如同月里嫦娥般一个妙人儿。
据说我外婆前世就是教坊名优,梨园女魁,也有不怀好意诋毁我外婆的,说我外婆世代准操卖笑生涯,娘胎里就是烟花女子。对这一切,我外婆均淡淡付之一笑。反正我外婆那晚出口不凡,出手不凡,星月为之聆耳,游云为之驻足。我外婆先来几段小曲清唱,缠绵处让人如醉如痴,哀婉处让人心酸落泪。火把的红光一片艳照,压台戏我外婆和外公演了一出《掐菜薹》,那是一出轻佻、多情、掀开人生另一个世界的传统折子,那晚不知挑逗了多少汉子婆娘的春情,满场喝彩声不绝,暗地阴影里一片蠢蠢骚动。
这夜戏班子仍回破庙歇息,湾民们又送了稻草被褥前来。新打下的晒干的稻草散发淡淡的清香,农家印花土布被褥缝得扎实,洗得洁静,透出暖暖的春意。我外婆路上累得半死,夜里却出尽了风头,喜滋滋竟睡不安稳,悄悄爬起来朝油彩斑驳的泥菩萨叩了几个头,钻进被窝又祷告了半天,直到迷迷糊糊被睡神摄去……
第二天,戏班子竟无法脱身了,湾中凌空搭起了丈余高大戏台,戏班子在此湾中一住就是月余,白天黑夜锣鼓声不绝,远远近近的乡亲们闻声汹涌而来。戏子师傅们吃饭来不及卸妆,往往扒几口饭了丢下碗就往台上跑,下一个角色等着他出场哩!盛情的湾民们又买来鞭炮无数,凡唱到精彩处,或武功耍到神妙处,总有鞭炮震耳欲聋炸响。更有疯狂了一般的戏迷们,将那钱票、喜饼、整条的香烟和红包可劲往台上抛打。一日三场戏,昼二夜一,连我外公那虎狼一般的强壮身子也累垮了,喉咙唱破了咽饭丝丝地疼痛。可一看台下黑压压的观众,外公又拼了命,上得台去占尽风流。
月余时间,湾中耗消了钱粮无数,四乡八湾的蹄子涌来踩坏了青苗无数,湾中如同遭了洗劫一般。可湾民们眉飞眼笑,待戏班子离别时又合资买了盔头数箱相赠,一路鞭炮送出五里之遥。就在五里亭处,我外公跪下结拜了几个结义兄弟。在我外公流浪的一生中,他结拜的类似兄弟粗略统计有数千之众,以至他仙逝之后,走错了路都可见着他的灵位。
我那位的心情越来越恶劣,面容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娇羞。眼看她日渐憔悴,心神不宁,我束手无策。我不能给她半点安慰,只能在心里叹气。
这些年,花鼓大院的确也朽败和堕落得让人羞愧难当乃至无语了!由于承受不了岁月的侵蚀,花鼓大院年久失修,房顶漏雨,墙面渗水,墙体剥落,野草暗生,不知不觉已成了一座危楼。稍微有点本事的都走了,只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苟延残喘。
花鼓大院地处闹市之中,因长年累月遭肆意弥漫的市井之声市侩之气的浸淫,小商小贩此时趁虚以租房或借住的名义涌了进来,大院一时人声鼎沸,畸形繁荣。鱼龙混杂,人满为患。过道走廊,乱搭乱盖。炒菜做饭,烟熏火燎。垃圾杂物,乱塞乱堆。老鼠横行,蟑螂成灾。院内绕墙的排水沟里,漂浮着人与猫狗的排泄物和其他污物,只要堵塞,污水四溢,行人进出,掩鼻而过……当年,流光溢彩的花鼓大院,如今成了一座又脏又破的乞丐窝!
胡子部长痛心疾首,实在不忍顾视,拱破脑壳为花鼓大院搞来了一笔维修经费。这本来是个天大的好事,我那位喜极而泣望天作揖,可我一个惊骇的举动把她打回了十八层地狱!
我也没想到一个朽破的院子竟藏有如此多的破烂,施工方进来,第一步是清查施工现场,院子里清理出来的垃圾居然堆积如山!当环卫的几台垃圾清运车隆隆开来时,我闻讯赶到,一声泣呼,不顾死活地扑到了垃圾堆上……
接下来的时日里,我怀了悲哀苦涩,把那些抢救回来的伙房的蒸笼,铁锅灶具,舞台上道具的残骸,边幕底幕的残片以及古代现代的戏服,盔帽等等做了垃圾分类,然后整理归档,居然鼓捣折腾,在楼顶平台上搞成了一座小型花鼓戏博物馆,门前还插了一面唱戏的瑟瑟的龙旗!我就这样如同梦游一般,给我视为生命和太阳的花鼓艺术献上了一曲沉重的挽歌!
等做完这一切,我才想起我那位来。我已经不知多久没见到她了,直到收到她发来的短信,我这才惊慌起来。
我那位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她骂我疯子,神经病,病得不轻,无药可救!她还骂我叫化子,破烂王,撞了鬼,中了邪……如果花鼓戏院是座垃圾院子,我就是这座院子的一个人渣,一堆垃圾……
我十分恼怒,除了几声干涩的苦笑,还有难言的委屈。难道我自觉维护“戏大于天”的原则有错?难道我挺身而出保护一切与花鼓戏相关的历史渊源包括瓜葛有错?为什么只骂我的冲动和疯狂,却看不到我的忠诚和执着!不过我冷静下来,退了一步,现在不是争论谁是谁非的时候,我那位眼下在哪?她的安全和下落才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我心慌意乱地去找了胡子部长。
胡子部长似乎对这一切都已十分了解,包括我那位的去向和安危。胡子部长有高超的化解矛盾的领导艺术,他对我抢救处理垃圾的行为不做任何评价,却又给我讲起了我的外公外婆和他们当年的那个花鼓戏草台班子……
戏班子的生活是浪漫的,也是苦涩的,浪漫的苦涩,苦涩的浪漫。每当热情的观众散尽,一弯月牙早已西移,树枝摇曳,树叶低语,师傅徒弟们往往胡乱弄个地铺,将就歇去。几十人的戏班子,宿营地多为庙殿或祠堂。往往一道布幔扯起,宣告划分了男女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的结合部,绝对属于老者的神圣领地,以捍卫道德的严肃与神圣不被亵渎,不至于闹出风流韵事。老者事多,夜里常爬起来无数次,月黑风高,夜鸟怪啼,纵令凛凛英雄也心虚胆寒,他们不敢跑远,就在门口咳嗽着哗哗地弄出很大的响声。如果在此处时间住长,每逢太阳蹿上树梢,晴天里就有一股浓烈的骚味飘溢。
虽苦心用老者做墙防贼,但日长月久,百密也难免一疏,在漆漆夜幕下,破庙祠堂里那道薄薄的布幔也就难免如同虚设。某日凌晨,戏子师傅们还在呼呼大睡,村湾里早起挑水帮忙的伙计挑担水颤颤悠悠迈上庙台,用扁担挤开庙门,伙计的眼睛呼地直了,继而炯炯发亮。伙计一担水不卸肩,愣愣地呆在那儿乍惊乍喜,大饱了一阵眼福。我外公第一个做出了反应,夜里的戏虽然唱到鸡子叫才收锣,铁打的汉子也会昏睡百年不醒,可我外公机警过人,模糊感到庙里有诈,翻身跃起,倒吓了那伙计一跳。伙计心虚腿软,一担水哗地泼了,转身撒蹄子逃走。我外公大吼一声,庙炸了。
布幔自然好好地垂挂正中,将一个世界隔成两半,可神鬼不知,凤凰窝里爬过去了一只半大公鸡,我外婆的被子里,添了一张黑胖小子的嫩脸……
庙门重新关了,用粗大的抵门杠牢牢顶上,我外公手执皮鞭,凶神恶煞地将一个戏班子尽数撵起,一顿皮鞭抽得那黑胖小子在地上打滚,只听得杀猪般一阵嚎叫:“师傅,师傅,你听我说……”
“说!”我外公牙咬得如同钢锉相磨,喉咙里迸出虎的怒啸。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睡着了……真的,师傅,我睡着了,像在做梦,我什么也没做……”黑胖小子十五六岁,毛都尚未长齐全,哪来包天色胆?泪人儿一般跪在那里,磕磕抖抖的已惊吓得瘫了。
“放屁!”我外公飞起一脚,暴怒地将他踢翻,抡了皮鞭朝我外婆走去。
我外婆还来不及醒瞌睡,只模模糊糊觉得事情与自己有关。我外婆当时表现还算镇静,又羞又气地屈膝跪下,凄凄楚楚叫了外公一声:“大哥……”
外公不为所动,一把揪了我外婆的头发。我外婆闭了眼睛泪如泉涌:“大哥,你,你打吧,打死我,我……我不晓得犯了什么罪……”我外公抡起磨盘大的拳头,照定我外婆的脸,恨恨地就要下手,拳在半空却收住了。我外公一跺脚:“滚,你们给老子滚!”我外公突然转身,高大的身躯面朝泥塑金身山样地轰然跪下,嘴里发出受伤猛兽一般的悲惨嗥叫:“菩萨呀!”
后来我外公娶了我外婆。我外公的年纪大我外婆近二十岁,我外公一直不敢动此念头,一直把我外婆当小妹妹保护。我外公总觉得自己年纪太大,怕委屈了我外婆,倒是我外婆的心里一直藏着我外公的影子,从天狗食日的那天一头撞进我外公的怀里就把我外公当成她的男人了。
洞房里,我外婆曾经低声羞涩地问我外公:“那次庙里,我给你打,你为什么不打呢?”我外公居然也忸怩,但话说得实在:“我一看见你那张脸,心就软了,夜里乡亲们还等着看你的戏哩!我把你的脸打坏了你不好化妆,那样做我对不起乡亲们,乡亲们也饶不了我!话说回来,不管你有没有那件事,我办个戏班子难,你唱出来也不容易,为你为我为乡亲们想,我只有喊菩萨了。”
胡子部长还对发生在戏班子的另一件事念念不忘,每言及此,胡子部长的眼里总依稀泛起泪光。在当年抗战的艰苦岁月里,我们那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有支抗日队伍128师,128师所属官兵杀敌英勇,战功赫赫,同时也爱鸦片,爱女人。
一日,我外公的戏班子唱到了某小城,小城驻了128师一个团,日本兵不敢轻易来犯,乡亲们把戏台高高搭在城门边,鞭炮声撼天摇地。大戏一唱三天三夜,我外婆在台上大放悲声,悲腔情切凄婉动人。我外婆在台上哭得昏天黑地,观众在台下黑压压一片呜咽哽泣,又抹鼻子又抹泪,泪水打湿了偌大一片戏场,如同下了一场春雨。小城驻军的团长被哭声惊动,带了马弁溜出城来,端把太师椅台前坐了,看戏不到一个时辰,连叫了数声好。团长行伍出身,秉性直率粗鲁得可爱,言行也如同冲锋陷阵打仗一样火速勇敢,不等戏唱完就去找我外公,满脸横肉堆笑,亲亲热热拍打我外公的肩臂:“有种,戏不赖,那小妞也不赖,晚上送小妞到团部去慰劳慰劳!”
128师杀日本兵如同砍菜切瓜,杀百姓也如同切瓜砍菜,我外公满脸顿时渗出豆大的汗珠,傻了。
团长的话是当众讲的,阳谋,掷地有声。戏班子都听见了,我外婆听见了,扒在戏台边的观众也听见了。
戏只唱一半就停了,戏没法再唱下去。团长丢下话轻轻松松走了,军务在身。我外公却扑通倒地,如同死了一般。我外婆来不及卸妆,分开众人扑上来抱住了我外公,泪如泉涌,连声哭叫:“大哥……大哥……”
我外公悠悠睁开眼睛,泪水横流。我外婆泣不成声:“大哥……你就……让我去。”我外公又闭上了眼睛,无力地摇头。
我外婆巾帼英雄一个,爱国热肠一副,双膝跪下来哽哽咽咽劝我外公:“自古女戏子都是一样的命,大哥,在劫难逃,有么法呢?大哥,可要当兵的多杀鬼子,我,我就……”
我外公不是一条软汉子,堪称有勇有谋,可大难临头也无计可施。逃路没有,128师的地盘天下,你能逃到哪里去?以死相拼只能祸及更多无辜。我外公连声叹气,如同困兽绝望地咆哮。
一人传十,十人传百,满戏场窃窃私语,满戏场人声鼎沸。最后,戏场炸了,人声一片涌到后台,人声一片围住了我外公和外婆怒吼:“不去,不能去!”
“和狗日的拼了,把狗日的猪肠子割了喂狗!”
……
我外公见不是势头,挣扎着爬起来抄起铜锣,含一泡眼泪拱手抱拳作揖:“乡亲们息怒,息怒,请先……看戏!”
我外公的行为哀兵动人,无疑火上加油,有热血者仗义者振臂高呼:“走啊!和狗日的去讲理啊!”一股怒潮扑打着呼呼涌向城门。
我外婆急了,连跑带爬赶到头里拦住了好心的愤怒的潮头,扑地跪下连磕三个响头:“大叔大伯大哥们,去不得,去不得!我一个女流横竖一条贱命,乡亲们都有家有口,去了受害的不止一个,就是把我剁成八块也不能让你们去!”
一时很静。我外婆一席话,惊天地泣鬼神,乡亲们收住了脚步,可又不忍离去,空含两眼无可奈何悲愤泪。也是我外婆命中有福星高照,但见人丛中挤出一条魁梧汉子,双手扶起我外婆,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姑娘,起来吧,好生去为乡亲们唱戏!”北方汉子扶起了我外婆,他却面朝人群跪下了,声音铜锣一般洪亮:“乡亲们,是我治军不严,连累乡亲们受惊,我代那狗崽子给乡亲们赔罪!”北方汉子随即掀起衣服,露出铜铸一般的赤背,命令上前的两个马弁:“抽我三鞭,惩我治军不严之罪!”
人群中一片惊愕,跌跌撞撞冲出几位老者,慌忙夺了挥在空中的皮鞭,急忙扶起北方汉子:“师长,这事怪你不得!”
此人原来就是威名赫赫,被日本人描绘成死神的128师师长。他救我外婆免于一劫,回城却又赏了那个混蛋团长另一个女人……
花鼓大院历经多日的维修,粉墙面,刷油漆,下水道也疏通了,大院焕然一新,好歹看起来舒服了许多。胡子部长谦虚自嘲说,只是做了个表面文章,不过就是洗了把脸揩了个屁股,但心里还是高兴的。只是演出仍不景气,试演了几场,稀稀落落没几个人,大多白发皓首,难免凄凉!在这个问题上,胡子部长却是坚定的异见者。他坚信,越是民族的越有市场。他相信,困难局面是暂时的,一定会得到扭转,花鼓戏的春天一定会回来!
花鼓戏的春天和我那位还没回来,胡子部长却退休了。在任上劳累了那么多年,说退就退下来了,胡子部长浑身轻松,吩咐夫人搞了几个菜,让我过去陪他喝酒。不知为什么,这天胡子部长的话题始终离不开“天狗食日”。后来,我听明白了,胡子部长是在教育我,也是开导我。胡子部长把花鼓戏艺术比做太阳,把我们这些庸俗之辈的“心魔”比作天狗。胡子部长说,哪来二郎神的“吠天犬”?哪来的天狗?你家那位的逃避,你的走火入魔的痴情才是吞噬太阳的“天狗”!艺术是不朽的,灿烂绚丽的,如果被你们的因心病产生的“心魔”遮掩住了,光芒万丈的太阳也就暗淡了……
那天,胡子部长兴致极高,妙语连珠,时而春雨润物,时而夏雷阵阵,让我震撼,令我如醉如痴,肃然起敬。我那位若此刻也在,该有多好!那天,我还从部长夫人那里得了个意外的惊喜和收获,胡子部长少年时曾在我外公的戏班子学过戏,难怪胡子部长和戏如此有缘哩!

周元镐,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红肚兜》《天下》,长篇纪实文学《我们为刘晓庆辩护》《长空军书》《法海无边》,中、短篇小说集《无字的花圈》,剧本集《周元镐剧作选》,电影《红野菊》以及儿童文学《风筝飘飘》等。
本文原载《长江丛刊》2024年2月/上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