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 市 街
屈化民

秦岭深处,商州北部,有腰市川。川为南北走向,坡立泉河两旁,形似织布梭样。北部高南部低,中间宽两头窄。
明洪武、永乐年间,朝廷为均衡发展,令民大规模移迁。黄河西边,三晋大地,人口稠密。依照迁徙方案,民聚洪洞小县,签领迁遣文件,遂到大槐树下,分路携亲靠别。一队百姓,渡河南行,步入大秦岭,居商洛山中。
其中一行,携幼扶老,肩背担挑,过关中东部,从华阴罗敷进山走峪,穿洛南境下葡萄岭,进一小河川,观望不再前,由北往南落脚,在河两岸结舍,依照姓氏聚居。从此产生郭、张、屈、程、武、薛、李、闵、高、寇、谷、王、田姓诸村。
有民有村,就要设集。集市设在川北大村,村在二门山与黄龙架之间,村人是唐将郭子仪的后裔。这个村按街规划建制,建成北街、南街、东街、西街。四街交汇点,名为十字口。街道有规模,集市也红火。因而村名,叫作上集。
村集虽大,位置偏远,地不宽展。川南民众,来往较远。老婆老汉,更是不便。于是在闵村,诞生露水集。它是上集的副集,是必要的补充,有存在的合理性。
斗转星移,朝代更替。大清乾隆年间,知州罗文思来北乡察看,听取乡民意见,认真调研一番,令把集市南迁,移到川之中部,集址定在腰寺(兴教寺)。这个决定一出布告,下片民众高兴坏了,一些家庙响起鞭炮,耍起社火一阵热闹。
腰寺立市集,慧眼识宝地。从川道整体上看,在肚脐眼上,居梭子中部,是白菜心心。川在这里最阔,河在这里最宽,离东坡不远不近,距西坡不近不远,东西两坪有大空间。往西翻岭是张涧,北离各村都不远,南七八里到庙前。地理位置好,风水地气好。从南堡子吹来的南风,从北马角刮来的北风,在这里相遇相拥,风抚河潭的水,把水汽带到寺里,给神送去润气,神赐人们喜气。寺边设大集,寺与集相逢,人与神共鸣。
从此商州北乡里,众看历头赶大集:“一四七,腰寺里;二五八,代冀(大荆)呀;三六九,板桥走。”相比之下,腰寺大集,“贸易日盛,商贾(gu)云集,成为北区诸镇之冠。”这样一来,南北旧集,逐渐冷清。上集成了“废都”,街道渐成村巷。汾阳王的后代,只能把粮食蔬菜,拿到腰寺街粜(tiao)卖,脑后辫子一摆一摆,心不情愿脚步却快,心有不甘却很无奈。闵村的露水集,再无必要设立,消失在历史长河里,成了后辈不知的老话题。
日月变迁,河变桑田。时入乾隆12年,公元1748年,屈村能人智昌,带着五个儿郎,来到兴教寺旁,置地建院盖房,历经几辈多年,由北向南拓展,建成半条街面。从此集市配置硬件,宽街两边设铺开店,有了银号、药堂、粮栈、饭馆、旅店……“新兴和”金字牌匾,在大杨树前格外耀眼。店铺门口,植杨栽柳,鹊唱枝头。双渠水流,潺潺悠悠,蛙唱鱼游。
那个时候,乡党都知街北头,屈呀大户高门楼,前店后院一溜溜。晴天赶集结伴走,站在四垭岭上瞅,立在张涧岭上瞅,可见街房和戏楼,能见街北过街楼。
智昌公建街到现在,他的身后繁衍八代。子孙约千人,聚成腰市街村,形成街之血脉,融成精气神。这位开先河的街祖,安卧街北头老院子后,笑阅改朝换代岁月悠悠。今人多不知他的坟丘,任凭雨打功名风吹坪土,给其史迹封盖厚厚黄土。
腰寺建街,近三百载。从清代到现代,东西三川世世代代,男女老幼向往集街。远近的小脚老太太,拄着拐拐咯哩咯拐,跌脚爬步赶集买卖。她们上集逛街的感觉,与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
解放后1951年,新政权改天换地。商县人民政府,改腰寺镇为区。工作人员手写区公所牌子,误将“寺”写成“市”,隆重挂牌立新代旧。那时很少有人识字,加之街镇本有集市,人们也就将错就错,名为“市民”倒也不错。于是腰寺街,变成腰市街,地名沿下来,成为一大怪。难免外地人瞎猜,说是市一级的名牌。
1965年冬,腰市桥建成。大桥跨河道,桥头通街道。从此无论冬天夏天涝天洪天,紫峪川黄川李庙川,进街上集无水阻拦,车拉肩挑过河方便。这相当于街市拓展,集市贸易辐射伸延。

新社会的腰市街镇,是方圆几十里的中心。先后设立政府、邮电和医院,供销社和粮站,市管、电站和公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有尽有功能齐全。虽然不是西安商县,街宽路平办事方便。
最近几年,有人闲谝。说随着旅游业发展,镇政府会西迁江山。我说这是山里娃,睡在树下说梦话,说柿树要结核桃啦。区域中心,一方街镇,怎么可能,随景移动。广州很牛很行,总不能代替北京。颐和园是大美景,咋能取代紫禁城?
新时代形势喜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大手笔改造小城镇,建成移民新村,街道扩容北伸,市容市貌更美。街北不远处,水库大溪谷。西过四座桥,是洛洪省道,此路对接沪陕高速,连通江山景区。左脚一长到大荆,右腿一伸是永丰。下城去县到省里,开车半天打来回。早上吃城里水煎包子,晌午咥县里砂锅豆腐。这在商洛山区,颇具综合优势。

街里人的房门,是众人瞩目的门。上村下院的乡民,若在街上有亲戚,进街方便沾光不尽。无论是遇集还是笨集,可到街门里喝口煎水,在街房里寄放东西,在街门口摆卖商品。这对于远地方人,如马角庙湾人,中乡圪崂人,东沟西涧人,是感受最深的门。
我家是街道原住民,药铺对面是申呀门。申家是华县迁来的人,旧社会是庭院深深的豪门。乡下亲友到街里,常来攀亲到此门。“进了申呀门,没有闲的人。门背后立个鬼,快去担两回水”。虽说把人用的扎,出出进进人多啦,客为靠树沾光呀,各有所图没办法。
我小时候,文革后期,七天一集。星期天遇集日子,常见那个“二女子”,坐我家门槛歇脚谝梆子。他(她)是板桥人,离我妈的舅家近,有沾光的因因。这人对我印象深,留着两条长辫子,穿着粗布花衫子,打扮成女人样子,却是男人脸粗嗓子,比起由男变女的金星,这个人雄性激素更重。如今若现身影,就是大街一景,可能成为网红。
乡下人上集呀,给街里亲戚带个大北瓜。街里人把瓜接住放下,只说谢谢啦哈哈哈,回赠一把包谷花。进街门的亲朋多,显得街里人皮薄,只拉凳子请客坐,让客吃喝只是说。会想的人说,这里客多人又杂,招呼不到没有啥。不会想的人埋怨:街皮都是薄板板,立在门口端着碗,叫人吃饭光空喊。家家啬(sei)皮缺筷碗,灶台太高蹭饭难。
凡事应该两面看,街皮虽“薄”却能干。计划经济那些年,上集卖货怕“市管”。若被收去货和秤杆,乡下人只能干瞪眼,街里人就能出面,找关系运作一番,把事摆平办圆满。
以前和现代,有个观念沿续不改:腰市街,是宝地,女子一心嫁这里。街市人的亲戚,那怕是曲里拐弯的远亲,都会攀亲铺路拉关系,不要彩礼倒贴本,把宝贝女儿说给街里。
街边的程村、西坡,近水楼台先得月,定要嫁女到福窝。只要盯上男方门,不怕伤脸跑断腿,不顾辈份和身份,激烈竞争达目的。
生长在街里的女子,当然是高贵的公主,都不想离街远嫁别处。家人帮她穷追硬缠,追到手的理想郎官,是从小耍大的伙伴,双方多是亲套亲地连畔。所以常有婚事连连,出现这样的景观:街坊们吃捞饭,今天在街南头吃出阁宴,高桌子低案板摆在街边。明天到街北头吃结婚宴,再搭份子二坐席面。四垭的黑脸上湾的良田,跟着嫁娶蹭吃两遍,把娘家婆家的光都沾遍。

这篇散文,可作礼品。甲辰年春节发表,算给街坊们拜年了,也是向众乡亲致意问好。
(摄影人:腰市街纸艺师王鹏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