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年关即至,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那可爱可敬又可怜的父母,于是转发这篇29年前发表在《南方农村报》上的文章,以表敬意与怀念。

老家门口的水井和鱼塘,我小时候挑水、喝水的地方,现成了这模样。
年近花甲的父亲,去年冬天不远千里从老家过来看望儿媳和从未见过面的一岁的小孙儿。来时已是年底,离过年不到一个月了。可就在过年前几天,他又毅然决然地返回了老家,令我至今于心不安。他能平平安安到家么?他春节过得愉快么?我的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老父亲,为什么总不肯留在儿子的身边?
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庄稼汉,勤勤恳恳在田地里摸爬了数十年。父亲读过不少书,听过很多戏,满脑子装着三国水浒和民间故事。他惊人的记忆力令我十分奇怪。他讲起三国、水浒来,描绘得活灵活现纲目清晰丝毫不乱。在原来少电影无电视的乡村,他是非常受欢迎的“故事大王”。记得我幼小时,每到晚上,我们家就聚集了一帮人,围在火炉旁听我父亲津津有味地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他绘声绘色地讲,热热闹闹地辩,每晚结束时总是留个下回分解的尾巴,让我们毛头小子急得心痒痒。多少年过去了,那些神奇故事,那围炉听讲的情景,仍然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海中。
然而,父亲并不总是那样无忧无虑地讲着故事过着快活的日子。作为一个农民,他也熬过了一年又一年艰辛的岁月。年过半百,可怜的母亲突然离他而去。中年丧妻给父亲的沉重打击,也许是我们做儿子的难以真切理解的。那一年,在外地工作的小弟把父亲接了去,可父亲闲不住住不惯,闹着回了老家。第二年,三弟请父亲去照看小孩,父亲在他家住了一年,又回老家了。他一个人在家下田种地,也许还讲那些神奇故事。他来信让我们勿挂念他,他一切都好,吃得做得。其实, 他嗜烟好酒,老咳嗽,我们兄弟哪个不知?如何能无牵无挂?
这次看到父亲,我很吃惊,他明显地衰老了,精神、行动都不如往年。我内心甚是歉疚,很想趁这次机会好好孝敬孝敬他,留他一起过个热热闹闹的春节。而我,竟然留不住他。
父亲执意要走,我不知如何是好。人老了,脾气犟得很,要走的原因都不肯讲。也许又是因为住不惯?住了一个月了,厌极了,非走不可?
在这个问题上,父亲不肯和我沟通,我也无计可施。北上拥挤的列车载走了父亲,却载不走我的忐忑和不安。像我这样从农村出来的后天新生的居民,是不是都会有类似的困惑?
父辈给了我们虽然贫穷却绝对欢乐的童年,而我们,却无法回报他们同样快乐的晚年。我们拥有了过去所没有的现代家庭设备,而我们,却无法跟我们的父亲相融相吸了。
父亲走了,我很不安,很歉疚,然而我一直无计可施。
(本文发表于1995年3月8日广东《南方农村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