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与抵达
——序何志清散文集《故城坐标》
龚文瑞

我与志清,相识久矣。先是在报社彼此共事,后是在文学中彼此同流,屈指算来,这种交往大概有近二十年了。眼看着他从一个年轻的报人成长为赣州一邑群众文化的领军人物,成长为赣州当下文学的中坚力量,令我不由得感奋赣州这块文学与文化的沃土,它贲张着强大的生命力,孕育出一代代文学与文化精英,活泼泼地拔节而生,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地域文化是需要世代传承、后继有人的。记得十多年前的一天,刚刚调离报社的志清曾专门请我个人吃了一次饭。期间,我俩聊得最多的是赣州地方文化。我鼓励他多研读地方史志,史志里丰饶的历史知识可以使我们的文学作品更为厚重。记得那天我还聊起一个闲话,我说,当下我认识的年轻一代人中,有三个人对赣州地方文化表现出很强大的潜质,一个是志清,一个是朱强,一个是常鑫,我还戏称他们是“虔城三少”。志清年岁最长,自然是虔城大少了。岁月如流,一晃我花甲已过,成了退休老人,他们三人则各有成就,除了工作上出众,文史研究与散文创作更是突颖而出,比如志清的《江南风韵》《故城坐标》、朱强的《墟土》、常鑫的《遥想东坡》,文史并茂,力透纸背,皆显功力。
此刻,我正坐在从赣州回上海的高铁上。赣州境内尽是绵延的山峦,复兴号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我知道,隧道有多长,山便有多高,隧道有几多,大山便有几多。山是大地隆起的肌肉,无边的绿色是这块土地最突出的色调。赣南是一块丰饶如斯的锦绣大地。这里是江南之南,江南的最后一寸疆土延伸到庾岭,江南的最后一抹风流在梅关敛步而止。假如用坐标的概念来表述这块土地,南岭山脉是它的横坐标,武夷山脉、罗霄山脉则大约是它的纵坐标。坐标的西北角伫立着一座千年古城和围绕它而渐次铺开来的一个个城镇与村落,以及沉睡在其中的一个个人物与故事。
2023年10月的最后一天,志清从赣州寄来的书稿《故城坐标》抵达我的手中。我首先读了书名与目录。书名取自志清写赣州城但在上海获奖的一个关于城市的散文征文作品。赣州城有2200多年的历史,无疑是一座老城、故城。但何以为“坐标”呢?阅后才知,作者是从城市的东南西北几个方位来逐一扫描、解读这座古城的。“坐标”一词用的可谓别致,地理意味的同时,空间感陡然而生。目录的编排更是精心,“山语”“水境”“城事”“人迹”“步履”五个篇章,人文景致与城市境像交相辉映,历史地理与人文典故完美契合,集中将山、水、城、人事、行走有关的文章各自一辑,可谓花田开花、瓜地结瓜,花团锦簇,诗意盎然,予人以惊鸿一瞥之美感。
是呵,俯瞰大地,每一个地邑及其典故都生长在一个个经度与纬度构就的坐标点上。显然,这些坐标并不生冷,因为它们是一个个文明的高地,散逸着岁月的风韵;抑或是一处处历史的深矿,深藏着厚重的物事。它们衍化为一种文化的力量,召唤着钟爱他的人孜孜不倦地去走近它、研究它、讴歌它。于志清来说,他选择的坐标是以故城为核心的赣州城及其周边的一个个文化点,比如,城东边的新安书院、灶儿巷及城外的万松山、清溪书院、狮子岩、燕子岩、马祖岩、汶潭;比如,城南边的天竺山、夜光山、东胜山及城外的笔峰山、白云山、沙石、崆峒山及更南边的大余南安、梅岭或龙南燕翼围;比如,城西边的天一阁、清水塘、滩儿上、贺兰山、郁孤台、阳明书院及城外的清江寺、梨园、通天岩、永安、蛤湖、欧潭;比如,城北边的中山路、濂溪路、景凤山、凤凰台、八境台及城外的龟角尾、赣江、玉虹塔、储潭、夏府、十八滩……但凡他目光所至,行走的脚步与书写的文字便同步抵达了这样一个个文化坐标点。这些或空山静语或清波水境或城池往事或先贤行迹或步履亲往的诸多文化点,其中内容尽管大多已经被前行者挖掘了出来,但仍有不少故事被岁月的尘埃深埋着,或因时光的老去而有些错乱,值得以更高远的视野、更细致的搜索、更深刻的思考去沉醉其中。如同一座富矿,表层的矿床祼露无遗,但深处、再深处,或远处、再远处的矿藏呢?感谢志清,不遗余力地从历史深处打捞出岁月遗落的一块块文化瑰宝,然后一一擦试干净,并以水一样柔美的文字逐一滋润之,尔后以一篇篇文采与史识并重的文史散文面目呈现在读者面前。
有一个成语:青眼有加。我以为志清正是用青眼有加的目光在阅读这座城市,可谓青眼看吾邦读故城也。如同王阳明所说,花在心中,花的颜色便明白、鲜艳。用爱的眼光去探寻这座城市这块土地,赣州何处不美?!这也是王阳明的境界“但得此身闲,尘寰亦蓬莱。”历史的尘埃一旦抹净,呈现出的无不是动人的亮丽。我想,这是志清在《故城坐标》书写中给我的另一个感受,也是一名文史作家最为可贵的所在。我以为,优秀的文史作家,一定是将地域最美最有价值最值得百姓知晓最值得传承后世的文史内容呈现于世。这种美,包含文字的优美,史料的精准,故事的厚重,意境的深远。
诚然,志清在城建部门工作过,后来又在文化馆工作,便利的环境与职能使然,加之他天生所具备的踏实、好学、勤奋的秉赋,以及对脚下这片土地深沉的大爱,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驱动着他在赣州文史研究的路上砥砺前行,一路奔跑。他阅读、消化、吸引了前人大量的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拾遗补缺,添砖加瓦,大胆创新,十年不到的时间就对赣州地方历史文化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甚至是接近完美的了解与掌握,宛然成为继李海根之后赣州文史的第三代历史文化传人。
通读完志清的新书,我对《故城坐标》有了一个相对完整的理解。我以为,这部文集有着行云流水的文字书写,激情澎湃的思想铺陈,纵横捭阖的文化叙事,自由出入的历史勾沉,以赣州故园一个个文化点为坐标,或纵观全局,或横切入里,或回瞻历史深处,或远眺时代未来,或匍匐大地听人间细语,或仰望高天看岁月剪影,是一部于时间中采撷光阴的片断,于书写中阐释人生的思考,于行走中抵达理想的彼岸的史学与文学交相辉映的煌煌大著。文学的样式下,闪烁着文化的光芒,呈现着史学的厚重。可以说,这既是一部优美流畅的精品散文集,又是一部可圈可点优秀文史资料。
我理解,一个优秀的文史作家,必须同时具备作家的写作天赋和史学的研究能力。从这个角度理解,志清是作家中的优秀史学研究者,是史学研究者中的优秀作家。如果,把王阳明比喻成文人中的将军、将军中的文人,是一个一手执笔、一手仗剑之人。那么,志清则是一个既在茫茫史海中畅游不止又在散文视界里牛行虎步之人。
仍说王阳明,他是一个哲学家,创立了著名的心学,他晚年曾用三个字总结他的心学核心思想——致良知。何谓致良知?通俗地说,就是有良知、敢担当。用这个标准来衡量当下,我觉得志清,当然还有奉献于赣州文史传承的相当一批人,就属于有良知敢担当的一帮人,至少是向这个方向靠拢的一帮人。记得韩振飞先生是山东人,我是南昌人,志清则是上饶人,我们无不以一个外乡人的身份,溶入脚下这片生养了我们的土地,并与之同呼吸共命运,倾尽全身心的力量去关切之研究之。这就是一种对土地的热爱对家园的热爱,对历史的敬重对文化的敬重。当然,假如说热爱或敬重仅仅只是良知的唤起,那么当这种热爱与敬重转化成了用生命激情谱写而成的一部部著述或转化成了一项项现实成果时,便是一种有担当的表现,其时便是致良知了。
理会到这一点,我对年纪正值壮年的志清有了些敬重。当下,心学盛行,但真正能体悟与践行者少之又少。所以,我为志清这部新书文字的诗意、隽永而喝彩,更为他对赣州一个个坐标点上文化气象的描述所呈现的雄阔与意韵、情怀与气度,以及与他在现实工作与文史研究中所呈现的脚踏实地之行状而深为赞赏。
此刻,火车早已离开江西境地,上海渐近。我为之写的序文初稿也近尾声。这回回赣州,主持一个罹患癌症十余年的75岁老人新书首发式暨读书分享会,场地就在志清工作的市文化馆。前一天看场地布置情况时,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几乎隔不了几分钟就有人或电话找来,看着忙忙碌碌的志清,我蓦然理解到他为什么能在文史研究与群众文化推广方面有如此成就。我以为,一个不断行走着人,一定是能够抵达理想彼岸的。
是以为序。
2023年11月5日于G998高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