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进腊月,又到了以往陕南农村杀年猪,吃"刨堂"的日子。
关于"刨堂"这个话题,近几年听得较多。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说"刨堂"的,有说"刨汤"的,还有说"泡堂"或"泡汤"的……
在无以考证的情况下,且让我以一段亲历亲闻为证,谈点一已之见。
我自幼生长在宁强县城。20岁以前,从没听说过吃"刨堂"这个话。
1968年冬,我们笫一批老三届知青下乡插队。我们知青小组六个人被分配在黄坝驿公社西沟大队笫一生产队落户。
不久,春节临近。上边传来指示,下乡知青不返城、不回家,和农村群众一起"过革命化的春节"。
那时候,我们都是刚出校门的学生。来自城里不同的家庭。初入农村,背井离乡,人生地疏。生活用品、过年食品都无从准备。许多人连饭都不会做。
在这种情况下,过年不能和家人团圆,难免有些心境凄凉。每个人都准备无奈地"熬"年。
沮丧中,一天早上,有位社员突然来说,他家今天杀猪,请我们晌午去吃"刨堂"。
这是我们笫一次听到的新鲜词,也是笫一次遇到天上掉馅饼的事,自然惊喜之至,欣然前往。
随后多天,社员家陸续杀猪,都请我们吃"刨堂"。腊月没及轮上的,春节专㇏请。当然,这时不能再叫吃刨堂。
就这样,我们两个肩膀抬一张嘴,一路吃下来,肚子里装满了油水。
在那物质紧缺,城里人买粮、买肉都凭票的年代,我们这个"革命化"的春节,反而过得很是奢侈。
就是那年,我知道了农村"吃刨堂"的习俗。大概弄清了"吃刨堂"的含义。
所谓"吃刨堂",准确地说,应该是"吃刨膛"。
陕南农村和关中不一样。养猪基本上自食。因此,腊月杀了猪,怎样处理保存猪肉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应该是祖辈传下的经验。杀猪后,将猪肉分类处理。猪胸、背、腰、臀部的正经好肉切成较大的条或块。用盐、花椒面等调料搅拌均匀。压在大缸里待其腌制入味后捞出。在松拍树枝煨出的烟火上烤干表面水气,然后掛在灶房的火焰头上慢慢熏烤。
那时农家灶火都是树枝、桔杆之类柴草,没有煤和其他杂物。灶头上慢慢熏出的腊肉,外黑里红,肉质紧实,不溲不坏,味道鲜香,可供一年甚至多年食用。
处理了好肉,其余猪身上的零件,头、尾、蹄、骨和肚膛里统称"下水"的心、肝、肺、胃(肚子)、肾(腰子)、肠子等,不便保存,必须尽快处理。只能烹饪食用。可自家吃不完,那就请人来分享吧。这就是"吃刨堂"的来历。
过去和现在不一样。猪的五脏六腑属于不上档次的下脚料,因而称为"下水"。既是为了处理"下水",刨堂席上就多是炒腰花、炒猪肝、烧腊肠子、血豆腐、凉拌猪头肉、猪肺汤炖萝卜等等杂菜。正经的猪肉很少上桌。做刨堂菜也不请厨师,都是各家自已操持。水平差次不齐。因此,吃"刨堂",实则是一种低档次的互助式聚歺。和其他红白喜事不一样。一般不请远客。只就近请街坊邻里。今天你家,明天他家,礼尚往来。互不欠人情。
"刨"字的正宗解释有"挖掘、清除"之意。我老家方言中还有"拨动、收刮、清理,捡拾"等相近意思。比如大人让小孩"把碗刨干净",即"把碗里的饭刮干净"。"把洋芋刨出来",即"把土里的洋芋捡拾出来",刷手机叫"刨手机"等等。因此,以我之见,"刨堂宴"的文义,应该是"杀猪清膛,请客吃饭"。
当然,随时代变迁,文字也可演变。因"膛"字略显粗俗,而"膛"与"堂"同音。"堂"又有欢聚一堂、堂而皇之等美意。故以"堂"字取代"膛"字,将"刨膛"演义为"刨堂",倒也说得过去。但若将″刨膛",说成"刨汤"、"泡汤",那就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了。
"吃刨堂",虽然是一种低层次的聚歺活动,但在生产方式落后,人们生活不富裕的年代,有此习俗,亦然是农村一大美事。
辛劳一年的街坊邻居坐在一起。就着美味新鲜、丰富多彩的菜肴,喝几杯热辣辣的包谷酒,咥一碗白花花的大米饭。一边吃喝,一边谈天说地。回味一年的收成。幢景来年的美好。既拉近了邻里关系,又处理了不上档次的猪下水。"化腐朽为神奇",体现了农民群众互帮互助的协作精神,彰显着勤劳节俭的农家生活智慧,不失为一种值得开发、继承、推广的好乡俗。
拿我们那次吃刨堂来说,意义更为深远。农民群众请我们这些不沾亲带故的学生娃吃刨堂,不仅是对我们当时处境的同情和关心。更是对我们的鼓励和带动。通过吃刨堂,我们懂得了,只要"苦干",就能"苦吃"。只要苦干,农民也能过上好日子。
据我所知, 吃刨堂的习俗并非普遍。大多数人口多的农村都没有这个讲究。只有年景好,人口少,家家户户养得起猪,贫富差距不大的农村,才有条件摆刨堂宴。
我们知青小组六八年能吃到农家的刨堂宴,实属特例。那是我们运气不错。分配到了一个较为偏僻,人口不多、又有烧木炭、种木耳等副业的、较为富裕的生产队。遇到了勤劳、善良、厚道的社员乡亲。我们才有了非同一般的待遇。
那一段刨堂宴吃下来,我们很为感激,也深为感动。决心安下心、好好劳动。和社员们融入一起,向他们一样,下力气把我们"知青家庭"的日子过好。到时也摆刨堂宴,答谢社员们的关怀和教诲。
我们这样想了,也这样做了。于是,仅仅经过一年的奋斗,笫二年腊月,我们就实现了愿望。杀了一头肥猪,摆了酒席,热热闹闹地请乡亲们来吃了一顿"知青家"的"刨堂宴"。只不过,人家请我们是一家六口,而我们请他们,只能一家来一人。
如今,虽然农村形势大好,但国家规定不允许农民自养、私宰生猪,因此,农村"吃刨堂"的习俗很难普遍恢复。只有青木川古镇等在文旅活动中重启了"刨堂宴"。虽然其形式与内容都与过去的"吃刨堂"大相径庭,但能把这个老祖宗传下来的乡俗挖掘出来,继承下来,并随时代的变化,改良演变,让这种富有农村生活质感的活动重新火起来,丰富文旅活动,助力农民致富,推动经济发展,亦算一件美事、一大功劳。
总之,杀猪摆宴吃刨堂,是陕南农村特有的乡俗。是人老数辈畄下来的原生态的烟火风景。它像一幕大剧的开台锣鼓,为春节来临热身造势。它又像一首动感热烈的迎春曲,鼓动人们再接再励,砥励前行,用勤劳和智慧去描绘新一年的美丽风景。
作为老家宁强的儿女,我衷心希望这道美丽的烟火风景永不消失,与日俱进!
2024年1月25日
平台编辑:刘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