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泉/文
2023-2024岁末年初,《繁花》火了!说《繁花》看《繁花》,从电视剧到小说原著,从王家卫到金宇澄,视觉聚焦明确,视点切换迅速,话题靶向带黏性,都关乎上海、上海人,调出对上海的观察和认知,带出故事和传奇,有记忆也有印象和想象的加工……
12月27日夜间,央视八套开播电视剧《繁花》,我开始看一二集。此后就每天到时候着看,包括次日下午仍在央视8收看沪语版(没去腾讯视频看)。看了电视剧,觉得与小说不能有大段落的比照关系,再去翻看金宇澄的签名本《繁花》,前前后后地找相关内容,很难有剧本据以改编的完整文段。有朋友问我感觉怎样,是否不搭界?我答:是不太搭。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王家卫为什么会倾注近十年光阴,来留下这独特的屏幕光影。固然,金宇澄是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得主,他的长篇小说是写上海的,有跟张爱玲王安忆写上海不一样的“文学造像”。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王家卫跟上海有“故乡情缘”,他出生在上海,1963年(距今60年)跟父母去了香港,这几十年不断地来来去去。他哥哥姐姐一直在上海,还有二十多个表兄表姐。人数这样多、时间这么长的亲属关系,已经是王家卫的生活和经验资源。重要的是,看到《繁花》后,王导很清楚,“他们跟《繁花》里的人物基本上是同一代人。”这就接通了他的创作灵感和叙事创世(创造一个人物世界)冲动。他的另一句话,已经转化为行动了,就是“我很想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所以我决定改编这部小说。”如是,把那个特殊年代的上海写出来,也可以给他们看了(基本语意和心愿就是如此)。
2014年,王家卫果断买下《繁花》的改编版权时,这部小说已经获了几个奖,但还没被“茅盾文学奖”的璀璨高光打亮呐(要到2015年才获茅奖殊荣),这足可见王家卫有早早买入“绩优股”似的眼光和魄力。金宇澄对王家卫是完全信赖的,他说:交给导演去创作,那是另一个生命。对小说是不可能完全复制的。由此看,他们俩是属于“双向奔赴”型的契合了。所以,我们也就不必指望两件作品完全一致,即便是采用原著之命名,只采撷里面的一小部分,片段的,只言片语的,都可以,无须毕肖无差异。在人物取像方面,把小毛、沪生、阿宝三个合成一个,也是完全允许的;小说里确实找不到阿宝因炒股发迹而变成“宝总”的文学描写,那也不必指摘。与阿宝关系亲近的蓓蒂、雪芝,都无需按小说的原有叙次给予完整的屏幕再现;把笔墨集中在玲子、汪小姐、李李也尽可任意为之了!至于从何处开始掀开大幕一角,何处“闪回”补叙细节,何处从小说里面摘一两句原话提示一下,何处繁笔何处简笔,都任凭王导自由处理!
金宇澄的小说里,篇首有写到《阿飞正传》的确凿文字(这不啻是他认同王家卫的一条线索)。剧集里有阿宝(胡歌)跟金宇澄的一段对话,也是合乎其创作逻辑的剪辑艺术了。
阿宝是全剧的核心人物,电视屏幕上的主角,小说里的主角之一。上海籍演员胡歌,较好地表现了这个上海大男孩的“时代造像”。是的,阿宝是那个年代造就的,尤其是,电视剧截取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上海(注意两个关键词“年代”和“上海”)阿宝在彼时此地被塑造出来——电视剧开始,上海爷叔调教他,指点他,“难为”他,引领他成长为在金融股票市场胜出的大亨,“宝总”!(电视和小说对着看,夹叙夹议地评述,我是据实发论的习惯使然——小说里最早出现“宝总”称谓,是在第四章的苏州之行。陶陶说:“苏州老朋友好客,想结交几位上海老总。”俞小姐就是看宝总的面子来苏州的。到十四章,林太先说到“上海的宝总”,汪小姐接口说“宝总,不会是阿宝吧,我朋友呀。”林太确认,汪小姐便“后悔”讲他的故事了。尤其是林太给宝总打电话,说上海话“宝总呀,猜猜我啥人啦”,边上的古太调侃她“一跟老情人讲话,怎么就风骚万种了”。汪小姐欲借故离开,被古太拖住走不脱:“别是宝总要来,感觉不爽了,俺们可什么都不知道,别介。”汪小姐立马申明:“我怕什么呀,阿宝以前,还是我客户呢,多年朋友了。”阿宝到“至真园”时,常熟徐总见了也称呼他为“宝总”。等林、汪等人都来到,“宝总”更是被众人口口声声地喊得顺。不惮词费地“录”这些并非一般性寒暄的对话,是觉得金宇澄的“话本小说”是很擅长这么写场面上各色人等的。作家如此渲染“宝总”与几位人物的关系,炫耀、躲闪和表白的心思端倪,王家卫不会没注意的,只是他没有或不愿在电视剧里演绎这些琐言碎语而已吧)
九十高龄“老戏骨”游本昌饰演的爷叔,一登场就吸引眼球,他金句般的教导,不仅在阿宝身上立竿见影,而且被观众牢记和传诵。他的上海话语音,绝大多数是标准的,但也有“时间”一词没能念成“辰光”之微瑕。虽然在小说里没有看到此类描写,也不必“顶真”和“计较”了。倒是电视剧里力求丰富之努力——后来通过市外贸局金花科长跟小汪的对话,我们知道他过去在外贸科工作期间因行贿行为被金花告发而坐过板房的。这与他跟阿宝略略提及“老早坐过板房”(“老早”应该念成“老底子”或“老早底”)能衔接上的。电视连续剧演绎到第十二集,汪小姐因梅萍告发受贿问题而落难。不知老爷子这次会怎么处理(据说他教汪写检查)。这个老法师,真是法力无边,能耐无限!前面第十集,宝总帮李李渡难关,是爷叔动用关系,从老朋友那里找到救兵——香港大厨团队犹如“雄师空降”,关键时刻伸出援手,能烹调“火焰大王蛇”等港式佳肴,还让李李有底气击中杜红根软肋,着实让我们领教了宝总借爷叔强势发力的智勇优势所在!由此也明白,王家卫能在《繁花》上施展最强最炫本事,也是因为他有足够多的香港故事可以拿出来公开展示全景“秀”——借“黄河路保卫战”的最佳机会,就把港式美食在屏幕上“炫“了出来!“繁花”里没有的,他可以有!只要他想有,就可以编进去,演出来,拍出来!让千千万万观众眼见为实!包括能请到温兆伦、钟镇涛、孔祥东、史依弘、范志毅等各路明星,让他们都先后露了面,其调动人脉可谓应付裕如!
好多好多年了,现如今是影视剧多如牛毛,影视剧本难得见到!这回,想看秦雯改编《繁花》的剧本,是没影的事。日前收看“上图讲座”,就听到场的上海演员们说“没看到全部剧本”。主持人毛尖问胡歌后面会不会有宝总同昔日女友雪芝的戏,胡歌说导演不让“剧透”——我相信这是非虚构的实情坦示。主持人再问胡歌:在玲子、汪小姐和李李这三个女士之间,你究竟靠向哪一个?胡歌实话实说“不知道”。胡歌也曾问王家卫导演让自己靠近哪位?但导演不说——他“不响”!这个“不响”是语出有“典”的!金宇澄在小说里有一千多处用了“不响”。北方人用“不吭声”或“不吱声”来表达,“上海宁”是用“不响”来表明和分析态度的。胡歌聊到这儿,用一个手势动作,说了句标准的坊间用语“关te”就全表达了!
胡歌戏说,他和汪小姐(唐嫣饰演)的剧中关系,是分针和秒针的关系。我们领会其意,即两根针不是完全重叠,也要一同进步。举个例子看:宝总力挺小汪当科长,汪也处处为宝总的每一单生意着想,甚至驱车急赴诸暨救宝总!汪被诬告罚出局,到外贸车间干苦力,宝总焦思苦虑要帮她脱离苦海。
胡歌还戏说他和玲子(马伊琍饰演)的剧中关系,是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关系,比喻前者打头阵,后者享其成。但从王导的剧情设计看,胡歌的这个比喻并不贴切,尤其是因玲子贪财引发了后来的“耳环”事件,完全把汪小姐和宝总的处境都糟践了,还导致“夜东京”的饭圈朋友吵崩了,玲子也出走了。第十四集,王家卫“安排”阿宝去找玲子却无踪影,借此机会插入一大段“闪回”的“蒙太奇”:阿宝为玲子屋顶补漏时,想起了蓓蒂;再剪接十年前阿宝雪芝的结识与交往,始于“爱”(love),最后以分手告终。
至于同李李(辛芷蕾饰演)的剧中关系,胡歌说是天空和大海的关系,都是蓝色,互相照应,等等。对此解释各有不同,但基本意思不差,如:李李先前透露给了宝总“高仿”的信息,他后来便借爷叔之力来救李李脱险,投桃报李,互相之间都“照应”到了。不管怎么说,宝总陷于三个女人的错综关系中,纠结得并不快乐,颇不如意。爷叔多次告诫他要清醒点,“不要被人情套牢了”;“多跑南京路,少去黄河路”,才是正途!
书就在手边,随时可翻阅。电视剧一天两集,沪语版可同普通话版交替着看。2023年末看到第十集,元旦开始,往后还有二十集。慢慢看,在最切实的观看过程中,去感受,去领略,去比较,去归纳和总结。满意和不满意、理解和不理解的,兴许都会有。不带固定思维,看,就是了。
再说说“不响”。金宇澄小说里用了一千多个“不响”,也成为传播沪语书面表达的标配。它是上海人日常交际时的语态和心态表现,是可以感受和分析的信息(“有意无语”,自行揣摩)。落实到百姓常用的口头禅,表层反应是“不说话”,北方人的感觉是“不吭声”。我到“文心一言”问得人工智能的回答:如果要将“不响”翻译成英语,可用一些表达“沉默或不说话”的词汇,例如“not speak”;“not say anything”;“not make a sound”等。看王家卫导演的电视剧《繁花》里面的“人设”(我还想杜撰个“语设”一词),能达到高阶“不响”的,还真没有。相对而言,爷叔是懂经、威严、有镇势的老法师,唯一见其有内敛“不响”之态,凡金口一开,必“响”出几句金玉良言,耐人寻味。至于进贤路的玲子,外滩27号的汪小姐,直至黄河路的几个老板娘,叽叽喳喳,喧响闹腾,吵起来嘴巴很凶,与“不响”差太远!倒是来自黑龙江的李李,闯荡上海的“至真园”女老板,圆眼盯视,心里有数,言语有节制。当然,也不能以“不响”为衡量上海人的唯一尺度。如若全都是“不响”的人,上海也不能“海纳百川”,成为大气、睿智的上海了!据演员们说,拍摄时是说上海话,之后再“翻”成普通话的。两个版本,适应不同地区的受众观看,自然会有两种味道。再想到一个“语言问题”——“电影语言”和“电视语言”的问题。业内人士说王家卫导演是用单机位拍摄的电影方式来拍这部电视剧的。那么,这样的大银幕电影语言,同小屏幕的电视剧语言,会全吻合无差异吗?从摄制到接受,怎么把控呢?昨天看第十四集,阿宝当初去找玲子,好不容易才踅摸到七十二家房客一样的晒台顶楼陋室。玲子要他给漏雨的屋顶补一补。我们看到了她的邻居有画家和钢琴家在教小学员,戏曲家在练发声——有必要这样显示导演人脉广,请得到他们来参演吗?阿宝坐在屋顶上,看不远处的东正教教堂,与王安忆《长恨歌》开篇写上海弄堂鳞次栉比的屋顶“海洋”不可同日而语。见玲子踏到屋顶上来,我觉得摄影师几乎不敢实拍她脚下是否踩在屋顶瓦片上(画面取景框是有意截去下端的),还让她拎了个小坤包走来,失真了。
第十五集结束时,“深圳邦”A先生来寻阿宝报复未得见,让人关切会如何较量。今天两集(十五、十六)对此按下不表,写玲子出走后“夜东京”诸友的牵记。由此引出大段回忆:宝总到日本银座“惠理”找山本帮忙,遇到在那儿做服务员的玲子。她陪阿宝等山本来,还转赠给他自己在神社抽到的“好运签”,使阿宝在山本那儿谈成了生意。阿宝回国后没忘玲子相助之恩,托山本带机票和“夜东京”的名片给玲子,遂其心愿。这段互相报恩的暖心故事演绎得很细腻很感人。宝总后来再到香港外贸业务,巧遇雪芝(蓓蒂),得知她经商失败且已婚,与阿宝不可能再续前缘。两人相约四年后(1997)再见。这两集戏文做得很足,表达了人际关系的聚散亲疏,善心良缘带给人生命运的神奇作用。
回想第十五、十六两集戏,觉得还可议一议。譬如,从言语、话语角度看:金宇澄在小说扉页里写道:“上帝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口气大极了!我想起了《圣经》里上帝处罚人类的“巴别塔”事件。上帝造人时,对语言没有规划。等到发现人造巴别塔时说着同一种语言,往后雄心大了,与天齐平,会不可控制,就果断变乱了人的语言,使他们各说各话,“分散到全地上去了”。我借用这创世神话里的“语言故事”作为以下生发议论的“引子”,是想换个角度看阿宝与山本与玲子的缘分:不会日语的上海阿宝,飞到东京,到了银座也问不到“理惠”找不到山本先生。语言不通,“言语路断”,怎生是好啊?!恰好听到说上海话的玲子,玲子也从阿宝乡音感觉他乡遇故知,热心相助,并转赠神社抽得的“好运签”,使上海阿宝见到了日本山本,促成了一笔生意,职业和人生命运逆袭,峰回路转地成了上海“宝总”。玲子也因阿宝报恩而回到上海,圆了当“夜东京”店老板的梦。想当年,雪芝跟阿宝坐在一起吃火锅,在阿宝掌心写了四个英文字母L-o-v-e,作为爱意流露和爱的梦境。算是你浓我浓地唱了同一首歌。但好景不长,雪芝嫁给港人,阿宝的“爱之梦”暗淡,直到六年后在香港谈生意时,意外见到做酒店服务员的雪芝(王家卫导演和秦雯编剧让她改名为“蓓蒂”),即便是都说汉语,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只是相约四年(一九九七)后再见,爱情神话早已破灭,心更是远隔万重山了,只是彼此较量,要看谁混出人样来。人类的语言,实际上是统一不了、同一不成的,因为人的心思、人性难整一。即便是表面同一,也会因人心人性复杂而歧异。求同存异,也是一条漫长的路。体察黄河路、进贤路上搅和着烟火气的商场博弈,观听人际纷扰、利益纷争的响与“不响”,就能略知一二、明白三四了。
第十七、十八集,气氛变得压抑,甚至觉得剧中人尤其是宝总和玲子的关系紧张对峙,玲子不仅要重新装修“夜东京”,创新日本料理式的本帮菜,还冷冷地对宝总说“把运道还给我!”显然是要与过去切割,与宝总分道扬镳了!
是的,分道扬镳!宝总已经重新布局,联络了蔡司令,要再度进军证券市场了!汪小姐那边,甩开了27号外贸局,也要招商引资搞单干!卢美玲扇宝总的一巴掌,让汪明珠看到了商界人情菲薄、利益壁垒深不可测!
作者简介:
谢海泉,复旦大学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文化创意产业管理学院副院长,教授,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
( 来源:观海听泉 创意读写 公众号 gh_541f080ecc0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