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去一趟北川
作者:刘林海

十几年来,一直想去趟北川。
二〇二四年元月,与友人结伴,终于闯入了这方令世人心碎的土地。
对于地震的敏感与恐惧,始于年少时。一九七六年夏天,河北唐山和四川松潘先后发生了罕见的大地震,处于两地中间的陕西关中一时间也草木皆兵。老家村子里,户户搭起了防震棚,苞谷秆蓬起的马鞍形草舍把狭窄的街道塞得严严实实。村民们初时响应上头号召,规矩地蜷缩在棚子里过夜。但扛不住潮霉湿冷,加之有几户使用油灯导致火灾,就有人把那防震的警告当成了耳旁风,夜里常偷偷潜回家中歇息。村上便组织民兵小分队逐户检查,猫鼠游戏中,打打闹闹的冲突时有耳闻。为了教育村民,村上还专门派了几个代表到县城的医院去“看望”被政府从灾区疏散过来的伤员。代表回村后,转述那些脱险者的描绘,说地震如何把活活的人像在案板上拍饼子一样夺了性命。于是,我就在恐惧中生出了无限的想象,以至于常常做些古怪的噩梦。

二〇〇八年五月十二日下午,我正在西安市南二环一栋高楼的十七层做事。突觉一阵眩晕,瞬间,伴随着窗户发出怪异的声响,地板无规则地晃动起来。“地震了”!我本能地惊喊了一声,站了起来,谁知却如同置身于碰碰车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扶着沙发再站起来时,遥见窗外一幢更高的大楼,犹如狂风中的小树猛烈地摇摆。那一刻,屋子里乱作一团,有人挤进了卫生间,有人缩在桌子底下,恐惧弥漫了整个房间。我的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生命的尽头到了。所幸,大地的任性也就持续了短短的一分钟左右。但于我的感觉,却觉得漫长得难以计量。
那场以四川汶川为震中的大地震成了共和国建国以来烈度最强的地震。当我在震后回到位于二十五层高楼的住宅时,屋子己是满目狼藉。书架倒了,穿衣镜碎了,一地散落的书籍与破碎的玻璃看得人发瘆。屋子一角的麻将桌因为安着轱辘,竟然平移了数米。打扫房间时,思忖着一千多里外的震区核心,会是何等恐惧的模样。

好在那个时候媒体不太缺位。当日起,电视台取消了色彩缤纷的娱乐节目,黑白色的屏幕将人们的情绪带入了悲哀与惨烈中,一幕幕不忍直视的灾难与惊心动魄的抢险画面持续展示,灾情牵动着亿万人的心。
我打听了报名去灾区参与救援志愿工作的程序,却奈何自己没有合适的身份和条件。灾后第三个月,找机会自驾去了陕西受灾最严重的县份宁强,又进入四川的青川。一路西行中,愈来愈烈的灾象让人瞠目。随处可见的滑坡泥石流,让青山失却了翠绿。比比皆是的倒塌房屋,让村庄没有了活力。星星点点的天蓝色救灾帐篷,像是汪洋中无助的孤岛。一个劫后的村口,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坐在石墩上,脸上写满悲戚,不解地望着天空,身旁一只断腿处还结着痂的狗子,眼睛亦被泪水浸泡得只剩下绝望。那一次,我本想前往据说受灾最严重的北川,遗憾因交通管制而未能成行。

如今,十五个年头过去了,我终于来到了这一处被称为世界最大规模的地震遗址前。虽然早已有思想准备,但真正面对这一片人间炼狱的灾难遗迹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北川老县城在一处地势低凹的沟道里,当汽车下行到沟口时,与国道并排毗邻的一截废弃公路的路面上,横七竖八卧着奇形怪状的巨石,无疑这是当初山崖上崩塌下来的东西。此情此景,目光不由得移向路旁那高高的山体,实在难以理解,这本应护佑众生、被人敬仰的巍巍脊梁,何以在瞬间卑鄙地断裂开来。
目测老县城的占地面积,横竖不过几平方公里。虽说仍有城市的轮廓,但已然只能用废墟来形容。残垣断壁与瓦砾堆成了地面上的主要基调,为数不多未垮塌的建筑框架,像是被杀戮后依然倔犟不倒的躯体枯骨,无声地控诉着那场没有元凶的罪恶。
坐上景区的导览车,面对着满目疮痍,倾听着历经那场浩劫的工作人员不时哽咽地回顾,眼前就浮现出十五年前那个毫无征兆的中午时分的场景。突然间,天崩地裂,倾刻间房倒屋塌,世界露出了末日般的狰狞。习惯了岁月静好的人们,瞬间被死神齐齐裹挟,阴阳两界在撕扯中难分伯仲,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戛然而止。

有些建筑被夷为土堆,有些建筑被大地生生吞噬得只剩下三层以上,有些建筑被一劈两半。一处相邻的两栋建筑,一栋完全塌陷,一栋却仍留框架屹立不倒。听工作人员介绍,这情形并非因建筑质量差异,而是因了地震波的峰谷效应,虽是紧挨着,波峰与波谷受力差异却极大,遇波峰处破坏强度最烈。原来在那一波震荡中,坚硬的土地,突然化作海水般形成一波波巨形激浪,巨浪肆虐中,人类打造的家园,渺小与脆弱得微不足道。
在已分不出特征的残柱破砖前,只能靠着路边树立的小牌子,想象昔日的景象。门禁森严的县政府、人流如织的百货商场、秩序井然的住宅区,而今都成了苔藓和青藤肆意扩张的天地。而最让人动容的,是那方只能看见一片乱石的北川中学遗址:一座颇具规模的校园,竟然在一刹那间,被滚滚而下的流石整体掩埋,八百多条稚嫩的生命齐齐画上了休止符。
人类的肉身是脆弱的,但意志却不失坚强。抢险中,那些曾经感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也被记录下来。一处完全塌陷的楼层顶部赫然显现一孔仅容一人进出的小洞,那是为了救出深埋在废墟中且有生命迹象的生灵而掘开的通道出口,后来这个洞就被冠名为“生命之洞”,不朽地存在下来。在一处犬牙交错的残破水泥梁柱中,曾经有一个银行女职工,在陷入绝境后,用石头砸断被压死的右腿,喝下自己的鲜血,操锯子锯断腿筋,等来了救援。一出出与死神抗争的壮歌,令人泪目。
遗址的中心建有一座缅怀广场,其下葬埋着多达万人的遗骨。硕大的纪念墙已是锈迹斑斑,既似记录着逝去的沧桑,又显示着未亡人对故人长眠之处的敬而却步。伫立沉思,与其说这里是一处巨大的坟场,毋宁说是阴阳两界一次罕见的博弈场。人类在这场生死角逐中,个体的命运竟是那样的被动与随机。广场上,数不清的黄白菊花未见有凋零者,彰显着哀思的绵绵不绝。隐约中,几面镶着镜框的全家福摆放在角落,相隔于两个世界的思念,就在这种特殊的团圆中,无声地互诉衷肠。据说有一位北川中学遇难学子的母亲,每年在孩子生日之际,都会从此处发出一封永远不可能得到回音的问候信,忍叫肝肠撕扯。
一趟北川之行,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人们常称地球为母亲,但母亲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只不过这种脾气对腆颜自称孩子的人类而言,往往是难以承受的毁灭。有人说,极端的灾害是人类对地球挑衅引发的报应,不管这说法是否正确,在日月星辰面前,人类的狂妄自大实在是该收敛了。
当我们还可以尽情享受阳光与空气时,想想那些在不知不觉中被剥夺了生存权利的同胞,忽然就觉得上苍给了偏爱与恩赐。一切烦恼与忧闷都显得矫情,一切功名利禄的执念都变得可笑。
原来,活着是一种奢侈!
刘林海
二0二四年元月二十二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