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孙期末考试成绩不错。作为奖励,全家计划带他去新马泰一游,不读万卷书,就行万里路。咱也准备时尚一把。参了团,缴了钱,定好了行程,做足了功课,单等出发的那一天。行前分别和亲友们通个电话,拜个早年,顺势风淡云轻地显摆显摆:全家境外游,可不是谁家都能去的。
在与哥哥通话时,他欲言又止的语气,让我陡然有了莫名的担心。催问之下,哥才告诉我,九十八岁的老母亲,不知何故,近来身体大不如前,失眠少饭,天天叨念着在外边的几个孩子,有时还对着儿女的照片落泪……
哥哥的话让我的心猛地一紧。圣人云:父母在,不远游。我怎么脑子进水了?
耄耋老人犹如风中的霜叶,来日无多,谁也说不准哪一缕清风会让它飘坠在清晨、午后,或是黄昏。
作为远在千里之外的游子,本来就欠父母太多太多。如果在他们最后的日子里,不去陪伴却在异国他乡近山乐水,流连忘返,这岂不是大不孝么!
可这边的出行该咋办呢?人不去钱不退也就认了,可少了我这个领军人物,她们老的老,小的小,都没出过国门,怎让人放心。
“你放心地回去陪老娘吧, 这边有我呢!”面对二难选择,贤惠的妻子一言九鼎。送我踏上了返乡的路。
陪孩子的机会今后定然很多,但陪伴老娘的时间会越来越少。这道题我还理得清。
母亲的境况远比我想象的差,不仅不能下地活动,连翻身都很吃力,吃喝拉撒基本不能自理了。所幸的是老人家的神智依然那么清醒,记忆力也不减当年。因此当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浑浊的眼睛先是一亮,接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那瘦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生怕我再离开她半步。
可她说的第一句话就触动了我的泪点,“年前车上挤,这时回来多累呀,再说你来了,谁领他们出去啊?”我知道老人家想我盼我都快疯了,自己病成这样了,心里满满的还是儿子。
“世上爹妈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慈禧在母亲六十寿辰时写的这首《祝母寿诗》引起了后人多少共鸣。母爱如海,无边无涯。十月怀胎,吃尽苦楚。哺养成人,含辛茹苦。只要孩子幸福 ,无论什么困难艰辛,做娘的总是默默承受,无怨无悔。
握着娘的手,轻轻抚着那凸显的条条青筋,我心酸酸的。
就是这双手,在那么艰难的日子里,把我们姐弟六人,一个个捧大。闭着眼睛就可以想象出,这双手经受了多少辛酸与磨难……
就是这双手,粗粮细作,山芋干胡萝卜,南瓜秧地瓜藤,杨树叶榆树皮,都能做出可口芳香的美味佳肴,使我们安度了人祸天灾之年,没有逃荒要饭,饿毙街头。
就是这双手,缝缝补补,针头线尾寸布组成了我们身上的百纳衣,防晒御寒,温润了身心。至今我依然忘不了,读高中时姐姐送我的那条裤子上,一层又一层,千针万线缝缀了不同颜色的32个补丁。当年穿着好几年,我丝毫没觉得它丑陋,现在我仍然觉得那是世上最美最靓的华服。
如今这双手老了,昔日的丰润早被岁月带走,粗糙的纹络里写满了辛劳与沧桑。干瘪的血管交错在皮肤下,像一条条将要干涸的小河,连输入的药液都容不下了。
摸着娘的手,百感交集,泪洒心头。当年大手牵小手带我走,而今我拉着你的手,怎舍得让你走。
娘老了,曾经浓密秀美的黑发,如今变成了稀稀疏疏的银丝。
忘不了,小时候看您在镜前梳头,总是忍不住去抚摸那瀑布般的长发,总是好奇地看着您把梳落的头发小心的卷成一团,包在纸里说可以找货郎换针换线。
忘不了,娘下地干农活时,习惯把头发盘在脑后,显得格外清爽利落。
忘不了,我入伍后收到的第一封信中,娘那张一寸的黑白照片让我瞬间泪流满面。不仅是儿子对娘的思念,是您两鬓间生出的白发掘开了我的泪腺。
忘不了,第一次探亲时,村头上看到娘的第一眼,那寒风中飘动的白发,使我泪目,让我心颤。
我望着娘苍老的脸,虽然找不到记忆中的秀美,但每一条皱纹中依然写满了慈祥和关爱。儿时淘气的我们无论对错,在这里总能找到答案。
记得小时候耐不住诱惑,偷摘了人家的红枣,娘满脸怒气,顺手抄起一根高梁秸,边打边吼,“叫你这么没出息,叫你长点做人的记性……”当时挨打的滋味没记住,娘那张凶巴巴胀红的脸却成了我面对不义,不贪不占不伸手的防火墙。
我也忘不了,事后娘搂着我,轻轻抚着我腿上一条条紫红的伤痕,还是那张脸,此刻却泪流满面。那份心痛让我读懂了慈母的真爱。防微杜渐,清白做人是娘送我的无价之宝。
记得那年盛夏我回乡探亲,娘正住在十里外的二姐家。得知我回来的消息,七十九岁的老娘居然等不及别人送,顶着酷暑,过河越沟,一步一步的走了回来。见到我 ,娘把挎着的一个篮子送到我怀里,“这是我在路边桃园里买的你最爱吃的水蜜桃。”我捧着这重重的篮子,望着娘那张红红的脸上道道汗水,久久无语,泪水长流。
娘的脚有点浮肿了,对一个高龄老人来讲,这不是好兆头。
烧一盆热水给娘泡泡脚。望着娘肿得有点透明的双脚,心里隐隐作疼。
听娘说,小时候她也曾被裏过脚,也想拥有一双时髦的“三寸金莲”。但那锥心的疼楚让她把那长长的裏脚布扯下来扔得老远。因此她长就了一双常被人们嘲笑的大脚丫。但后来的日子证明,她当初的反叛是何等的正确。那站都站不稳的“小金莲”能和男人们粗活重活的比拼?那一双残疾的小脚能承得起六个孩子吃喝拉撒的重负?在现实生活面前,嘲笑变成了羡慕,因为操持好家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烟火。
然而,岁月无情。这双曾经爬山涉河,下田种地,一点也不输男人的脚,而今伴着娘一起老了。它们再也不能不知疲倦的负重前行,再也不能行如疾风,落地生根了。
娘躺在床上,像一艘远航归来疲惫的轮船,她太累了,近百年的雨雪冰霜几乎耗尽了所有的活力。她需要补给,需要休息,需要儿女们的悉心陪伴。
姐姐和妹妹也都来了,我们坐在床前为娘讲过去的往事,细数小时候谁因过失被娘骂了,谁挨娘打了,并扬言:报复的时候到了。而娘此时吃力地伸出手,作出要打人的架势,脸上却荡漾着甜甜的笑。她含莘茹苦把儿女们养大,像放飞的鸟一样,在四面八方成家立业,只有孤独陪着她,当远飞的小鸟飞回老巢,围着她叽叽喳喳叫的时候,能不开心吗?
我们做肉糜,蒸蛋羹,磨水果酱,熬青菜粥,像小时候娘喂我们那样,一勺一勺地喂着娘吃。调皮的妹妹含了一口饭,表示要嘴对嘴的给娘吃,娘却左挡右躲不接受,逗得大家开怀大笑。妹妹则故意生气的说:“我们小时候谁不是你这样喂大的呀?现在该我们喂你了”。
我们把软软的布片剪成一块块尿布,垫在娘的身下,为她处理大小便时,她脸上总带着些许的难为情,我们便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一巴掌,“谁叫你尿床啦?该打!”这些生活的换位与反转,或许正是儿女情长的真谛。
尽管农村的条件差一些,但我们姐弟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攥紧娘的手,让她走得更远更远。
大姐家在天津且年龄大身体差,但每天都来电向娘请安,还把自己微薄的养老金邮来给母亲加强营养。二姐匆匆从广东赶回来,围在娘身边悉心照料。大哥近七十的人了,为了讨娘开心,又歌又跳很像古二十四孝中老莱子娱亲。妹妹和弟弟依然和小时一样,时常在娘怀里撒娇逗乐。大家不言自明,娘的时间不多了,为了不留子欲养亲不待的遗憾 ,最佳的方法就是陪伴。
夜深人静,望着昏昏睡去的娘,我的心却没有消停,不自禁飘到了远在异国它乡的妻子女儿外孙那里,安全吗?适应吗?玩得快乐?身体可好?两边都是至亲至爱的人呐,这回老乡李清照“才下眉头,又上心头”的无奈,我参悟透了。果断地去消新马泰之行,白送了国旅近万元的费用,回来陪伴老娘,我很庆幸,没有半点懊悔,唯有放不下的就是对妻和孩子们的牵挂。
腊月十五,娘突然意识模糊,呼吸困难,目光空洞,我们顿时紧张起来,赶紧上了氧气,并做了一些必要的应急准备。我从手机中选出了一张几年前为娘拍的照片,让弟弟到附近的照相馆放大,这本来是我十分得意的作品,时常带在身边,娘慈眉善目,面带微笑,两眼定定地望着我,那和蔼亲切的目光总像在跟我说:“孩子,娘在这呢。”想不到这照片将是娘与我们道别的遗像。尽管有无数个不愿,但又不得已而为之。这或许是苍天给世间的又一道难题。
感情是我们姐弟的赤诚感动了上苍,傍晚时分,娘稳定如初,并吃了两只蒸蛋,半支香蕉。此时十五的月亮把天空照得通明,大地洒满了银辉,我们的心也透亮透亮的爽快。
腊月二十三,是农历小年。传说是灶王爷上天汇报工作的日子。普天百姓都希望老人家上天言好事,佑护万家平安,诸事遂顺。今天风轻日丽,一派祥和。大清早就有心急的人家开始放鞭炮送行了,娘的精神今天也特别好,早餐喝了半碗牛奶,吃了两个蒸蛋。我高兴地俯在她耳边,悄悄告诉她,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了,先祝她生儿快乐!她的眼睛一亮,微笑着重复着:生儿快乐,生儿快乐。守着我九十八岁的老娘过生日,我心里也是充满期待,满满的幸福。
晚上八点十分,我们兄弟姐妹围在娘身边陪她过小年。我们都在期盼,盼娘顺利度过年关,待春暖花开万物萌动时节,就可以下床走走,逐步康复了。更重要的是娘还有一个心愿,要跨过一百岁,争取把镇上奖励的大彩电抱回家。
村里送灶王上天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二踢脚在夜空中连连炸响,一朵朵美丽的焰火把大地照得五彩斑斓。
此时抚摸着娘枯瘦的手,望着她慈祥的脸,好想她像小时候那样,抓出一把花红柳绿的糖瓜,往我们每人嘴里塞一颗,说是要让糖瓜粘住我们乱说话的嘴。现在想起来,心里心外都是甜的。
八点二十分,娘突然呼吸急促,脸色苍白,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我们,嘴巴张了张却没说出什么话,目光就变得迷离起来。我恐惧地感到娘要离我们而去了。我紧紧抓着娘的手,俯身在娘的耳边大声地叫着,可此时老人家气如游丝,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娘走了,带着她九十八岁的人生。告别了这个冷暖炎凉的世界,结束了酸甜苦辣的生活,止于我六十四岁生日的前夜,留下了六个痛不欲生的孩子,她驾鹤西去,穿过繁星璀璨的长空,奔向那山清水明,花草芬芳的天堂。那里,先到的老父亲热切地期盼着她,外公外婆,舅父姨妈高兴的欢迎着她。她的亲朋好友都在开心的等待着她。那里,没有饥饿,没有困苦,没有病痛,没有忧愁。平安祥和,欢乐幸福会永远环绕在娘的身边。
娘走了,她留给了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贵财富。勤劳本分,诚实真挚,忠厚谦和,节俭律己,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福泽后世。
娘走了,她却永远活在我们心里。虽然有无尽的思念时时牵动着我们心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时时让我们愧悔。但我们更清楚,好好活着,幸福快乐地活着就是您留给我们最后的叮嘱。我们一定不忘您如海的深情,如山的重爱,让生命绽放光华,告慰您的在天之灵。

作者简介
刘振平,1954年2月出生,学生出身,大学文化。原南通市委常委,军分区司令员,大校军衔。1972年12月应征入伍。先后担任班长、排长、副连长、连长、营长、团参谋长、副团长、团长、军分区参谋长等职。
入伍后,他能正确对待苦与乐,在黄海深处、远离大陆、荒无人烟面积仅有0.056平方公里的小岛上,从士兵到营长整整驻守了15年。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他能够以苦为荣,以岛为家,无私奉献,尽心尽责。先后入南京高级步兵学校、石家庄高级陆军学校深造。他先后荣立三等功三次,受嘉奖二十余次,多次被省军区和师评为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干部标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