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导读 /
在安武林心中,故乡是一本很大很大也很厚很厚的书,须用一生来读。
安武林,1966年生,山西夏县人,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儿童文学作家,诗人,评论家。出版过小说《泥巴男生》、散文集《黑豆里的母亲》、散文诗集《星星的秋千》、童话集《老蜘蛛的一百张床》、诗集《月光下的蝈蝈》等三百余部作品集。荣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张天翼童话金奖、陈伯吹儿童文学奖、文化部蒲公英儿童文学奖等。作品被翻译到美国、斯里兰卡、英国、摩洛哥等地。
安武林/文
夏县瑶台山
3月下旬,接到山西教育出版社和广西师大出版社邀请,回太原和阳泉作几日进校园讲座活动。刚收到这个邀请时我喜出望外。梦里不知道多少次回故乡了,醒来总有一丝怅然若失的感觉。人到中年,百事缠身,想回一次故乡都难上加难。听起来多多少少有点矫情的意味在里面,但漂泊在外的中年人一定能体会到,这并非矫情。这一次,终于成行了。
每次讲座时,我总告诉学生们,故乡是一个颇具伸缩性的概念。在外省的人,故乡是以省份来论的。在省内,故乡是以市县来论的。而在一个县里,差不多是以村镇而论。对于我这样已经客居北京的人来说,回到山西便是回到故乡了。我真正的故乡在哪里?我会循循诱导孩子们,有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什么人砸缸的来着?孩子们会异口同声回答:司马光!我说司马光是哪里人呢?可是无论在全国各地还是山西,孩子们几乎没有人能回答上来。我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司马光是夏县人。我希望孩子们能记住,我愿意让孩子们记住我的故乡。就像一个自豪感满满的人,喜欢炫耀自己的家乡一样。毕竟,那是我肉身的故乡,也是我灵魂的故乡。
2023年3月,安武林回到山西,向家乡的小读者推荐他的作品《故乡的消息》
安武林向小读者推荐他的作品《故乡有庭院》
我向孩子们推介的两本书,都是散文集。一本是《故乡的消息》,一本是《故乡有庭院》。两本书都与故乡有关,内容大部分是抒写故乡的。两本书内容虽有交叉,但还是有很大的不同。在阳泉的新华书店,尽管我向读者们介绍了两本书的内容,但家长和孩子们还是都要一起买。我很感动。在太原和阳泉,我作了差不多十场活动。没想到,《山西晚报》派出记者,对我进行了专访,并以《著名儿童文学作家安武林的故乡情》为题作了一整版的报道。我像听到了掌声,像获得一个大大的拥抱。这是故乡对我的一份深切的关爱之情。
安武林与喜欢他的小读者
安武林与山西的小学生
安武林讲座现场
很小的时候,我像一只小鸟一样,渴望飞翔到远方,就是想看看远处的山水,看看外面五彩缤纷的世界。一代一代的孩子从小都怀着这样的梦想。中年以后,才发现,故乡是最美的风景,是最温暖的港湾。人生突然发生了一个逆转,我开始向着家乡的方向飞翔了。
童年记忆中,故乡是朴素而又宁静的,换句话说,是简陋而又封闭的。就像手心和手背一样,白天和黑夜一样。有贫困的这一端,必然对应着富足的另一端。印象最深的,便是家乡街道两旁高大粗壮的白杨树,它们高耸入云,直插天空,像是茅盾笔下的白杨一样,甚至要更美,更雄壮,更威武。它们挺立在村庄的东西主干道上,然后像一个巨大的U形,一直通向几十里外的县城。它们真的像士兵一样,守卫着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每天上学放学,走过街道,便是在白杨树的呵护之下,守卫之下,尤其是季节的变换,通过对白杨树的观察便可了然于胸。
在以前,在很久很久以前,夏县引以为傲的,好像是全国有名的植树造林模范县之类。我们村坐落在县域最北部,与闻喜县毗邻,我不知道的是,我们村曾经被一分为二,一半归夏县,一半归闻喜。我们村是镇政府所在地,算是一个大村,很奇怪,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们习惯称呼的东头西头南头北头四个方位的人们,都隐隐有着地域性的亲切感和疏离感。这份天然的东西与生俱来,让我不得不怀疑它们是从历史的深处繁衍出来的。让我诧异的是,二里地以外的东窑村,属于闻喜县管辖,那口音就与我们有很大不同,方言也有所不同。山西方言的变化,恐怕在全国也是有名的。
我们村应当是一个古镇,许多未解之谜和疑问一直伴随着我成长。没有答案,也无从寻找。比如说,三六九的集日,是从古至今一直延续下来的。尤其是兽医站墙壁上赫然醒目、古色古香的两个大字“堰掌”,从我记事开始,就演变成了“埝掌”二字,读音不同,书写不同。而村东头的青龙河,便是我们与东下冯村的分界线。青龙河肯定有美丽的传说,估计是失传了,没有人知道。村小学高高的戏台,是我小学一年级到二年级的一个过渡教室。供销社旁边吴氏家族高高在上的房屋建筑,雄视着整个村庄。它们在街道旁边,但地基却要高出街道一米多。我小学同学中的一个,便是这个家族中的一员,我曾经随着他进去过。房屋套着房屋,墙上的砖像古代城墙上的砖一样厚实,我瞠目结舌。这个家族是一个大大的地主。虽然没落了,但只要一迈上台阶,便能感受到它昔日的辉煌和气派。据说,我们村有两大家族,一个有官府背景,后台硬,祖上当官的多;一个有钱,富得流油。种种迹象表明,我们村的确是一个古镇。在二里之外的东下冯村,有遗址,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水泥牌子,童年看到这些并不明白其中的意义。
童年时,我身体多病,弱不禁风,家境贫寒。奇怪的是我住的窑洞,是开在高大厚实的土墙之中。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它到底是日本鬼子建的,还是我的祖上建的。它很像少数民族的土围子一样。我住在埠上,村最东头。我觉得,许许多多的称呼,都大有来历。比如半巷、八亩园、拐沟、埠上、窑上、西巷、东头、西头、南头,这些称呼依然延续至今,我们依然在使用。镇政府的所有单位,都在街道两旁,兽医站、食品站、废品收购站、工商所、邮电所、中学、供销社、理发馆、生产资料门市部、食堂、税务所、医院、镇政府、信用社、小学……这些都是我童年、少年到青年时代的印象。
夏县白沙河生态公园
对于故乡的发现,是远离故乡之后开始的。
小时候,我并没有什么自豪感。司马光、卫夫人、夏朝、禹都等等,对于贫瘠的童年和贫困的乡民来说,它们只是一个存在过的符号。
远方的诱惑,是无法抵制的。辍学之后,我除了跟着父母在地里干活之外,基本上就跟着大伯在邻县和我们县饭店炸麻花。一离开家,才有了家的感觉,才有了故乡的感觉。我曾在村委会(大队)干过数年广播员和通讯员。就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喜欢报纸,尤其是有副刊的报纸。虽然离开学校,但我的作家梦并没有破灭。我常常投稿,去邮电所。可惜的是,基本上都是石沉大海,返回来的总是铅印退稿单。
童年时代,没有去过三十里以外县城,少年之时,才去了。是骑自行车去的。最令我震撼的是县城的百货大楼和新华书店,它们在县城最中心的位置,而且是最繁华的十字路口上。印象深的还有县文化馆和广播电视局。路遥的《人生》电影,曾经让我泪流满面,我觉得其中的主人公和我的命运很相似。只不过,我没他那么幸运。
我的第一篇作品,大约是诗歌吧。发表在报纸《禹都文化》上。这是夏县文化馆的一张小报。最初,我是用热情来写作的,但对文学的仰望和膜拜是虔诚的,至今都未曾改变过。我对作家梦,也怀着农民对待土地一样朴素的情感。骨子里的农民意识始终贯穿在我的文学生涯中。我感觉自己的创作就是在田野上耕耘播种。而我的成长过程中,无论是疾病的折磨,贫困的凌辱,被歧视的酸楚,还是人生一次次的挫折和失败,都未能将我击垮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我生长的环境。众多的子女,使父母无法精心呵护,我就像一只野兔,或者土拨鼠,是浩瀚的星空和无边无际的田野滋养了我。我像小兽一样,是散养长大的。我必须承认,阅读对我的文学之路乃至人生所产生的至关重要的影响。如同我津津乐道的一句话:阅读教育是一种终生的自我教育。它胜过所有的校园,胜过所有的学历所能赋予一个人的一切。
1984年,我在青海西宁孤身待了一个月,给别人炸麻花。那是一次被欺骗的人生经历。孤独,痛苦,忧伤,一无所获。第一次远离故乡,第一次体验远离故乡之后对故乡深切的怀念之情。远离故乡之后,才慢慢开始思考和认识故乡。如果说故乡是一枚硬币,在它身边生活看到的是不好的一面的话,那么,远离故乡之后,我翻开了另一面,想象能抵达它的地方,一切均是阳光灿烂、美不胜收的风景。
安武林当年被山东大学破格录取的报头及报道
1985~1988年,是我人生中一个分水岭。我在永济职业中学求学三年,发表了一些文学作品,被山东大学中文系免试破格录取。《山西日报》在头版的位置报道了关于我的新闻:《高考未开场 录取书已到 农民安武林被山东大学破格录取》。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山西几乎所有媒体都报道了我上学的新闻。从乡村到城市,从农民到作家,这一切的转变突如其来,当我反思和总结自己人生和命运的重大转机时,我只归结为一句话:不过是幸运而已。大学四年,家境贫寒,不能给我提供任何帮助,我是靠借钱和贷款读完四年大学的。印象最深的是,每年夏天的时候,我登上六楼的阳台,遥望故乡的方向,心里默默地询问:故乡的麦子熟了吧?
从山西到山东,从山东到陕西,从陕西到北京。人生迁移,均拜文学所赐。浩浩荡荡,一卡车的书,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京城,永久定居。我所有的收获,就是这一卡车书和家庭。我不能不感恩文学,我全部的收获都是她的恩赐。在文学浩瀚的海洋之中,我只选择了做一条小河。我选择了儿童文学创作。
安武林作品
毫不怀疑,我选择儿童文学,有一种深刻的补偿心理。也许,童年是太单调、太贫乏、太贫困了,而我的生长环境是如此封闭。除此之外,我觉得我适合搞儿童文学创作。尽管有人说儿童文学作家是天生的,我也不敢说自己天生就是搞这个的。正如有些孩子和家长、老师好奇地询问我几十年来是如何保持童心的一样,我的简单和乐观是天生的,不存在保持一说,没有人能保持,除非他本身就具有这方面的元素。我的写作,从婴儿到少年这个区域,属于无缝对接状态。我发现,儿童文学创作犹如滋补的营养品一样,它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快乐和净洁。
人到中年以后,更性情、更自然一些。但我发现,另一种情感愈来愈强烈,愈来愈炽热,那就是对故乡的眷恋之情。是故乡的那方热土养育了我,我的肉体和灵魂深深地打上了故乡的烙印。童年远离她,中年以后又迫不及待地奔向她。回归的意识格外浓烈。我是农民的儿子,这句话的核心意思就是,我是故乡的儿子。我关心着故乡的消息,甚至是天气预报。而故乡的变化,真的是翻天覆地,越来越城镇化。村庄里,我所熟悉的一切,正在慢慢消失。故乡的芦苇荡,故乡的白杨树,故乡的小河……一切都荡然无存。每次回故乡,我都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惶惑感,儿时的伙伴在哪里?我熟悉的小巷在哪里?
其实,它们都在我的文字里,在《故乡的消息》里,在《故乡有庭院》里。
我庆幸,选择了作家这个职业,让我能记录下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乡,记录下故乡的历史。每当我发表一篇与故乡有关的文章时,我总会情不自禁,眼眶湿润,因为,这是送给故乡的一声问候,是送给故乡的一句祝福。
而我,也以无限虔城和谦卑的姿态,向着故乡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