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风云》连载第21章
黄汪调查手遮天 六八得志更猖狂
作者 缪荣株
就在这时,蒯海山拿着朋友写的那封信,带着几分酒气,绾着袖口,红着双眼,铁青着脸,气呼呼、急匆匆地来找傅六八拼命了。
蒯海山原来也是个有志气的好青年,只因生理上的问题,婚后那傢伙不争气,对老婆偷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以前只是做“暗龟”,对外头的风声装聋作哑,倒也混得过去。如今,拿着朋友写的人民来信,字字确凿,这“明龟”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蒯海山越想越气,一下子抽掉了两包烟,还不能平息心中的愤怒。他一改平时的斯文相,脸胀得像血泼般气呼呼喘着粗气,急急地跑到傅六八的家,不由分说,东北毛皮鞋一脚踹开玻璃钢门,一把攥住躺在沙发上抽烟的傅六八的领带,二话没说就将他的小脑袋,往自己裤裆下使劲地捺,倒骑着他两腿紧夹。傅六八像一条软乎乎的毛毛虫,听凭摆布。蒯海山毫不费力地脱下傅六八的裤子,抽出皮带正要向傅六八的瘦屁股打去,“哐当”一声金属的响声,傅六八送给蒯海山九钱五的金戒指,掉在将军红花岗岩地上。这声音触动了蒯海山。如今的人头脑灵活,价值观念特强,这一打不就打掉了财神爷么?钱是真的,其他都是假的,老婆跟傅六八困觉,我有钱就能跟人家老婆,跟人家姑娘困觉,得到补偿,划得来。
蒯海山头脑里价值观念这么一调整,突然一转念,夹傅六八脑袋的劲头渐渐地小了下来。接着他反而改变了方向,撕着傅六八的耳朵让他从自己裤裆下钻了出来。傅六八的脑袋在蒯海山的裤裆下夹得眼睛都蒙了,他嫖了人家的老婆,正准备死猪不怕开水烫,谁知蒯海山又把他从裤裆里“解放”出来,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温柔多了。傅六八一头雾水。蒯海山把那封信往桌上一放:“你看看!你看看!”傅六八一望信,浑身直筛糠,脸吓得像变了色的猪肝,慌忙解释说:“这是造谣!这是造谣!”蒯海山忘记了来时的初衷,又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竟说出这样让人惊异的话:“别人信不过我老婆,我还信不过我老婆!我结婚的那天晚上,我老婆裤头儿上红了一大片,真真的是个大处女。结婚这么多年来,虽没为我生个一儿半女,我们夫妻恩爱得很呢。这是有人挑拨我们夫妻的关系,挑拨我和行长的朋友关系!”傅六八先是吓着,接着愣着,跟着笑着。他也弄不清蒯海山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窗户纸没有捅破,老傅没有再被打,这是事实。
现在科学技术发达了,没有了处女膜可进行修补,贾妃妃结婚时还没有这一套新技术。那么,蒯海山结婚,贾妃妃的裤头上何以红了一大片呢?原来,贾妃妃新婚之夜备了点红墨水,两腿夹紧,不像个处理品,稍稍变了点魔术,第二天清晨赶着洗了,竟蒙过了“二百五”蒯海山。后来,贾妃妃的生活作风他偶有所闻,无奈,他有他的难言之隐。就在准备结婚时,他因阴茎包皮过长施行切割术。谁知,动手术的医生和小护士只顾调情,正准备往包皮上打麻醉药时,踩了小护士一脚,小护士红着脸心不在焉地将酒精当成麻醉药,可怜蒯海山的阴茎竟烧去了一半,从此过起夫妻生活来,也就半残废了。好在这对男女,各有隐私,两人苟合,大哥不说二哥。贾妃妃勾上傅六八后,蒯海山一只眼睁,一只眼闭,反正能搞到钱。再说,自己计较那些事,也是关公卖豆腐,人硬货不硬。今天,他把这封信拿出来给傅六八看,实际上是捏着傅六八的软柿子,只不过多诈些傅六八的钱罢了。
这银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逢年末的一天,晚上关账,职工们因工作需要不回去吃饭,在银行便饭。这几年傅六八执政了,为了以示关心职工,便饭改成五百元左右一桌的宴席了。
年末的这天晚上,郑刚在江南春酒楼也参加了聚餐。菜上过一半以后,古训上来敬郑刚的酒了。他抓住郑刚的手,率先垂范,“咕嘟嘟”,一杯酒下肚了。郑刚再三打招呼,为了保护眼睛,不能喝酒。怎奈老股长盛情难却,三劝两劝,也端起酒喝下去。古训三杯酒下肚,话多了。他当着众人的面提了郑刚一条意见:“郑行长,你写人民来信是对的,但牵涉到职工利益的你不能写。”郑刚对着大家说:“凡是符合政策规定发给职工的福利,我从未写过,如果有人认为我写了这方面的内容,可能是误会了,也可能是别有用心。”古训表示赞同,他端起酒瓶,又给自己和郑刚倒了两杯酒,劝着拉着非要郑刚喝不可。郑刚真是个爽气人,看到退二线的老股长劝酒,又是元旦前夕,不由分说站起来一口饮下。
酒这玩意儿有时是坏事,有时是好事。几杯酒下肚,古训精神来了,热情也来了。他拖着郑刚离开酒桌,站在江南春酒楼天井的风地里,和郑刚主动开展起毛泽东时代的谈心活动来:“郑行长,不,我叫你老郑。”郑刚说:“叫老郑好,叫的时间最长。”古训走过来搭着郑刚的肩说:“不是听说你要复职,我才跟你谈,你对我有误会。”郑刚说:“你老股长工作认真,坚持原则,工作了一辈子干干净净,但脾气有点固执。”古训说:“你以为我是傅六八的人,其实我做事把心摆在中间,傅六八玩点子揪人,耍小聪明,现在银行搞成什么样子,一团糟!一团糟!王古泽对他看法也不好!”“他揪了你,也揪了我,人工分设前,我的信贷股长也是被他玩掉的。”“他的经济上有没有问题?有大问题!但你抓不住他!我早就说过仪表公司是个干部改造所,是个大染缸,县里许多干部都被公司塞饱了,塞肥了,塞坏了,但要查账,难!”“我两为工作上的事闹了点小矛盾,我告诉傅六八,傅六八不但不化解矛盾,息事宁人,反而挑拨说:‘你是副行级,我是副行长’,他手一挥:‘上市行!上市行!’后来我冷静没有听他的话,我们两个人谈心解决了。”
职工们吃过晚饭,三三两两地从古训和郑刚的身边走过,古训还在天井风地里往外掏心里话。郑刚感到冷,说,我们回行吧。古训谈兴正浓,完全没有走的意思。郑刚拖着他又回到餐厅,古训很少给人敬烟,这次掏出来一支又一支劝郑刚吸着,那只拿烟的右手搭在郑刚的左肩上,郑刚不时地躲让,生怕烟头烫坏了他的羊皮夹克。古训没有意识到郑刚避让,拿烟的手还是铁钳一般地抓住郑刚的肩。郑刚搬了张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直等到11点多钟,酒家的客人渐渐地走散了,服务员来打扫卫生关门了,两人才离开。郑刚怕古训一人骑车回去有危险,主动替古训推着车,两人漫步向人行走去。到了人行,古训还要显出彻底和傅六八决裂的样子,搀着郑刚的手要到各股去看望大家。
“傅六八的二号人物跑到郑行长一边去了”,这消息立即在人行,在金融系统传扬开来。
就在这时候,郑刚的母亲病逝了。从郑刚“哇哇”落地至今,跟着母亲生活了五十载。母亲一旦撒手离去,心中的凄楚怎能用言语表达!更何况母亲生病到去世时间仅一年,跟郑刚所遭受的厄运无一不牵连着。郑刚失去了右眼,这对年迈的母亲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啊!然而,儿子出院不久,又遭到邱木中的打击报复。俗话说,儿是娘的心头肉,儿子遭打击,十指连心啊!那一段时间,母亲眩晕病经常发作,坐着吃饭好好儿的人,突然两眼发直,手一松,碗筷掉在地上。难怪,一个没文化的善良的老人怎么能理解他儿子所受到的厄运呢。“自古忠良遭磨难”,母亲用这句话化解。然而化解也只是化解,长此以往,母亲终于得了绝症——食道癌。郑刚翻开了在大江市医院买的一本《养生大全》提供的资料证明:“食道癌病人有62.8%由于精神因素所致。”母亲得这样的病,郑刚的痛苦可想而知。
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郑刚决定不管花多少钱,也要医治。母亲不愿烦儿子,也怕儿子花钱,不愿开刀。郑刚做了许多工作,才把母亲送上手术台。然而母亲体质差,高龄,开刀手术也是很危险的。在开刀前,母亲抖抖索索地解开了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了她积攒了多年的二千元钱。她关照:将来给孙媳妇买只戒指,剩下的留着办后事。
在郑刚的动员下,母亲终于进医院手术室开刀了。郑刚在手术室外徘徊了两个多小时,那颗孝子之心一直悬着。他平时不抽烟,可是那难熬的两个多小时,他竟然一支接着一支,抽光了一包烟。终于,他等到了主刀医生从手术室里出来,手上托着一个白色的磁盘,里面放着从母亲食道里取出的小白果大的肿块。医生说,还好,癌细胞还没有扩散。郑刚那颗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下来。然而不到一年,死神还是夺去了母亲的生命。母亲临终前一天,老是喊叫着说有刀子向她身上砍,母亲喊叫一声,郑刚的心揪一下。看到母亲无望,那种难受的样子,恨不能代替母亲的痛苦。他噙着泪说出不想说,又不得不说的话:“母亲,你80岁之后,我把你送回老家,在你的坟前栽上几棵松树,叫孙子买一块石碑敬立,用水泥浇铸你的墓,百年之后爸爸也去,百年之后我也去,母亲你说可好?”母亲闭着眼睛说:“好!”儿子在旁边听着郑刚的话,推开他,对奶奶说:“爸爸瞎说的,奶奶不会死!”母亲说:“他是我养的,我不会计较他。”说着说着,三人眼眶里都噙满了泪。
这天早晨,母亲再三地要出去晒晒太阳。看着她几天不进饭食,营养液也输不进去,大便呈黑色,腿和脚都肿了,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家人怕搬来搬去一折腾就断了气,因此都不想动弹。一天天过去了,母亲多少天滴水未进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忽然想吃她平时喜欢吃的菜包儿。郑刚精神为之一振,立即高兴地跑到绿扬居包子店买了半斤来。母亲生病以来的胃口从来没有这么好,躺在病床上不用坐起来,不用人喂,不用开水,自己拿着一个包子一口接着一口咬,不一会儿就香香甜甜吃完了。食道里好像什么堵塞也没有。兄弟们欢喜,难道出现了奇迹?父亲却皱着眉头:那是她吃的上路的粮。
母亲去世前,要晒太阳的愿望愈加强烈。老人们说,那是她离开人间前要望路。为了满足她最后的愿望,大家还是七手八脚地把她搀了出来。母亲晒着太阳,安详地躺着。这天上半夜里,母亲疼痛反复发作,她在铺上叫,被子里好像有刀在朝她砍。她要大家把她搀放在地上,她要伏在地上,可以想象母亲那个疼痛。母亲拼着性命拉住郑刚的手叫道:“乖乖肉啊,要不是你,我坟上的草早就割掉几回了。其他都是假的,你把这只眼睛保护好了,我就放心了。”下半夜,母亲的下巴腭歪了,咕咕哝哝的大声说着话,家里人一句也听不懂。说完,她便撒手离去。
那是个阴霾和寒冷的清晨,那是个入冬以来第一次下着雨夹雪的清晨,那是个充满悲哀的清晨。人死之后果真有灵魂么?要是没有灵魂,母亲在临死前上一天为什么要坚持出来晒太阳才死去,连着几个月久旱不雨,母亲去世的那天清晨怎么突然下着雨夹雪,第三天送往火葬场依然下着雨夹雪,她死后“六七”又下起了雨夹雪?郑刚不相信有灵魂,但是现在他倒很希望有灵魂。母亲相信灵魂。母亲,你的灵魂能再现么?
送葬的场面是悲壮的。郑刚和兄弟们坐在灵车上一人送母亲一程。兄弟们工作的单位都集中在公路边上,平时母亲常到这些单位来。以后,母亲再也不会来了。今天,母亲的灵车从谁的单位大门前经过,谁就说上一句:“母亲,再到儿子单位坐一坐”招呼的话,谁就抛撒这一路的纸钱。快到火葬场时,邻居老大娘关照,儿孙们要提醒母亲,叫她赶紧离开,否则火要烫着母亲的。兄弟们齐声说:“母亲啊,快到火葬场了,你快逃吧!”
母亲去世时,行里只有四个人来吊唁,有的实在是却不住过去的感情。来参加吊唁的人有的害怕傅六八报复,像参加一次地下活动。那些权势者父母去世动辄五、六十桌人,郑刚在自己家里摆了五桌招待亲友。也有真朋友自始至终帮助郑刚料理后事。在母亲遗体火化的那揪心的时刻,朋友陪着郑刚在休息室聊着,让那做儿子最痛苦的时刻悄然离去。
每年清明节前后,春暖花开的时候,江边县水乡有个会船节,几百条贡船、花船、篙子船、划子船在宽阔的湖面上进行会船比赛,热闹非凡,江边县80多个科局更是各显神通,这是对外交往联络感情的好机会,因此趁着会船节邀请八方宾朋和相关的上级领导到水乡来踏青欢会。傅六八对这种事当然绝不会落后,一个月前就早早地张罗了这件事。那天晚宴时不多不少整整二十桌。要说这次晚宴在江边县还留下了一段故事。
当100斤野生溱湖簖蟹为县改市宴请送到行里时,办公室主任洪精生汇报傅六八说:母蟹、个大、鲜活。傅六八乐了。
洪精生在送蟹人面前嘀咕:“行长家里也送点尝尝!”送蟹人微笑。送蟹人想,行长家里送,主任也不能怠慢,价钱出在他嘴上,要向他拿老人头呢。主任说完,关照办事员将蟹送到宾馆餐厅。
县改市宴请的二十桌上,傅六八满面春风地向客人招呼:“慢吃,慢喝,还组织到一批溱湖簖蟹,母蟹、个大、鲜活。”大家乐了。接着傅六八不厌其烦地介绍起溱湖簖蟹的来历:每年二、三月份春暖花开,蟹苗从长江入海口溯流而上,寻找栖息之所。溱湖水流平缓,沿岸泥滩之处尤其适合它们穴居生长。加之这里水质清纯,气候温和,草食丰茂,所以溱湖的螃蟹生长迅速,肉质腴嫩,膏体丰厚,滋味也就特别鲜美。一到八、九月份,成熟的螃蟹又纷纷离开第二故乡,沿着当初的路线回游,返回“娘家”交配产卵。游回的壮蟹,一碰上直立地插在水中的一排排竹箱,便纷纷改道向两边爬去,结果一只只翻落渔人预设的篾篓之中。如果不是体肥肉壮的大蟹,便无力回游,所以簖蟹不像网捕蟹那样,不管小蟹、瘦蟹、病蟹统统网罗进去,而是只只个个肥体大。买蟹的顾客一般都喜欢挑选团脐的雌蟹,因为在雌蟹的腹甲下除了被称为“海和尚”的一个小小胃囊外,几乎全被橙色的蟹黄填满。秋风响,蟹脚痒。这时候螃蟹的性腺完全成熟,蟹黄的体积更加膨大,滋味也愈加鲜美。
参加县改市宴请的二十桌客人们听了傅六八热情生动的介绍后,宴会的气氛立即活跃起来,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不少人都流下了口水,有人大声称赞傅六八是溱湖簖蟹的美食家。这批客人吃蟹是家常便饭,只是吃到溱湖簖蟹实属不易,二百多元一斤呢。摇摇曳曳亭亭玉立的小姐端着大红镀金的盘子装着橘黄色的蟹送上来了。大家一看傻了眼:“母蟹全变成公蟹,大蟹变成了小蟹,鲜蟹变成了死蟹。许多蟹脚已掉,软乎乎的。一只只蟹活像一只只癞蛤蟆。客人们一只也没有动。傅六八的脸变成了冰凌问洪精生:“蟹怎么变了?”洪精生把冷峻的目光投向办事员。办事员胸有成竹,似乎掌握了什么,嘴也来得快:“经手不穷,接蟹的有饭店经理、炊事员、后面还有端蟹的小姐,你们问我,我问谁?”
傅六八和洪精生的脸变得温和起来,到现在也没追查蟹变之谜。
也许是出于郑刚和王古泽的关系,熟悉郑刚的,关系还不错的人行系统八方宾朋和相关的上级领导到江边县参加县改市的人,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郑刚。郑刚的心好孤寂好凄凉啊!
在大海医院住院时,郑刚的仕途未卜,就连个别对郑刚有意见的小青年也赶到大海医院送礼探望。可是,当郑刚从行长岗位上退下来后,那个去送礼探望的小青年居然碰了郑刚的面,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人,怎么会是这样?
就在那年春节,同在人行的邻居请客,十几个人经过郑刚的门口,有说有笑的,当然也有压低声音说话的,谁也没有来探望一下老行长。郑刚在家里心头那个滋味啊,犹如打翻了醋瓶。邻居的请客一直闹腾到了12点。当行里的人离开邻居家时,一个个扶得醉人归。傅六八喝得太多,竟然“哇”在郑刚家大门口,那些人用水冲,用拖把拖,折腾了半夜。郑刚在铺上眨巴着眼睛睡不着觉。第二天早晨,他打开门时,一股强烈的酒气夹杂着酸臭味儿仍然直冲鼻子,门外还汪了一滩水。
郑刚新丧母,人行和社会上那么些人势利,也就在这时,那讨厌的甲亢病又致使左眼球也向外突出了6厘米,闭也闭不拢,左眼也有可能和右眼一样的命运。
大海医院内分泌科的医生给郑刚吃“强的松”药,药物的副作用使郑刚的左眼眼压升高到25厘米,视力只有0.1。郑刚在大海眼科医院检查视力时,医生拿着指示棒指着视力表上第一个脆饼大的E字都看不见。医生问郑刚,看不看见指示棒?郑刚说指示棒在哪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时郑刚到大海医院内分泌科找那个给郑刚开“强的松”的医生看病时,差点儿绊倒了医生对面的椅子,跌倒在医生身上。郑刚再三说,“强的松”可能有副作用,但那个医生仍然坚持要郑刚吃“强的松”。那时,大江外滩广场上那么高大的陈毅塑像郑刚也看不清楚。季莉攥住郑刚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问郑刚:“看得见看不见?”郑刚望着几个月来渐渐憔悴下去的妻子,安慰她说:“看得见!看得见!”那时,郑刚不敢迈出门口一步,因为撞了熟人的面也看不清楚,只能凭声音判断。郑刚喂小孙子找不准嘴。
当时,许多医生为郑刚可惜。北京同仁医院有个一级教授当着郑刚的面分析他左眼前途时说:“慢慢地,慢慢地就会……”以下用了省略号。郑刚并不呆,他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农村常有的由儿女用竹子搀着,边走边敲着“叮当”的算命先生;出现了大街上过马路时用竹子在前面试探着,像扫地雷一样的盲人;出现了流浪在街头拉着“凄凄惨惨戚戚”音调的拉二胡的老人。郑刚想,难道说他们就是自己的未来?
为了避免这样的命运,郑刚四处求医。当时,京沪津的眼科医生们提出了四个医治方案:一是将左眼上眼皮通过开刀向下拉长,像放下窗帘一样遮盖眼睛保护突出的眼球;二是在眼睛上打一种进口针,每针一千多元,还是一种试验性质;三是照光,但要杀伤大量的视神经细胞;四是凿去部分眼底骨腾出位置将突出的眼球放进去。这四个办法是全国最具权威的眼科医院,最权威的眼科专家提出来的。在北京协和医院,医生给郑刚量眼压时,用一种不接触角膜的仪器测量,结果眼压35毫米,医生说需立即凿去部分眼骨,将突出的眼球放进去,以减少眼压,否则左眼随时都有瞎掉的危险。协和医院这种权威医院的话怎能不听?季莉很快地为郑刚办理入院手续,只待有床位就住进去开刀。
郑刚的右眼在治疗的过程中经过缝合、摘除,一说到在眼睛上开刀,几乎心惊肉跳,何况这次是凿眼骨呢?痛苦事小,万一手术不成功怎么办呢?他想避过这一刀。在等待入院的日子里,夫妻两又来到了同仁医院。他们想请同仁医院的医生再检查一下,如果证实眼压仍然很高的话,那就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吃一刀。当郑刚躺在床上,护士量过眼压后,说郑刚眼压是14,属于正常范围时,郑刚快乐得几乎从床上跳下来,连声问医生是多少?医生感到很奇怪。郑刚谢天谢地说,医生,你量的这个数目免去了我眼睛上的一刀。后来,郑刚又到同仁量过几次,眼压均属正常。原来,协和医院量眼压的那种仪器是推进式的,不接触角膜,而同仁医院的那种仪器直接接触角膜。对于正常眼睛的人来说,那种推进式的仪器是准确的,对于这种突眼的人,非正常眼睛,就不标准了。
当时,没有一个医生能鼓励郑刚,说他的左眼是有恢复正常视力的可能的。郑刚没有能力请专家会诊,他和季莉多跑了几家医院,根据大多数医生的意见,不要再折腾剩下的这只病眼,采取保守治疗法,好好保护它。那时候,郑刚每天躺在床上十几个小时,躺得头疼腰疼,听收音机,听电视听得头昏脑胀。那时候,郑刚不看新电视剧,而是专听过去眼睛好的时候看过的电视剧,这样听得懂。郑刚没有事时,哪怕坐着也将左眼闭上让它休息。晚上睡觉时,将左眼涂满大量药膏,用一块纱布遮在上面。
种种的打击和压力向郑刚铺天盖地的压来,好心的人担心郑刚心理上能不能承受这样巨大的压力?有人劝郑刚信奉基督教,到教堂里去参加礼拜;有人劝郑刚信奉佛教;有人劝郑刚信奉耶稣教……郑刚摇摇头,这辈子只信奉唯物主义,只信奉共产党。
正在郑刚寂寞、痛苦、无奈之时,一个医治心灵创伤的人间天使降临了。
生命只有一次。人来到人世间走一趟真不容易。王古泽和邱木中这样对待郑刚,郑刚虽是个豁达开朗的人,但也活得很累。如果是在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发生这种事情倒也不足为奇,偏偏是在朗朗乾坤下的社会主义国家,看得出是非分明的郑刚,在他身上是非却被搞得颠颠倒倒,他怎能想得通?
按照族谱,郑刚是郑板桥的后代,偏偏郑刚学不上“难得糊涂”。他在日记上写道:“五年来,县人行班子如果有矛盾的话,市行一次也没有帮助解决过。我生病后,作为党组织应该关心同志把病养好,市行却安排了一步逼我走的棋,你生病住院,借清理整顿来整你;你身体尚未恢复健康,调你;调出去理由不足,就免去你的职务;你要上班,就说你不团结,不能在一起工作;你要在人行二线也不行,人家要扫地出门。”郑刚调到财贸办公室,带着一顶不团结的帽子,那财贸口的十几个单位好领导么?真是走投无路。人都是爹娘生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前后都是要上铁板,上高烟囱的,都要化为一股白烟的,何必逼人太甚!于心何安!何忍!
也难怪郑刚这样激动。他在人行的遭遇太惨,他的心被伤害:右眼球丧失,好眼球受刺激突出,无端被调出,受到打击报复被免职,母亲因自己的事忧郁患食道癌而死,世人的冷漠……应来的打击都来了,想不到的打击也接踵而来。他理解了,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人自杀?为什么会有人被杀?他没有自杀,因为他是党培养出来的坚强战士。他不仅仅为自己活着,如果这样,他活得够累的了;他为老百姓,为自己追求的事业,为着被他斗争的那一类还平安地神气活现地活着。他不能死。他相信党组织终究要惩恶扬善,分清是非,他坚信阳光终究要照遍每个阴暗的角落。
经过这场痛苦的经历,郑刚才真正领悟到:人世间不都是遍地鲜花盛开,也布满了荆棘;不都是醉人的美酒,也充满了苦涩;不都是同志、朋友、亲人,也不乏磨牙的豺狼和咬人的疯狗……
他的心情是多么不平静啊!他的思想是多么困惑啊!他的精神生活是多么需要强有力的支柱啊!原来关系不怎样的人自不必说,就连支持郑刚的人,由于郑刚是和市行顶头上司的矛盾,谁不怕打击报复?谁不怕穿小鞋?这些人有的为了自己的利益也和郑刚同走了一段路后又渐渐地疏远起来。原来一些对郑刚有所求,鞍前马后行长长,行长短的人因为郑刚眼病,觉得今后郑刚不会再掌权,对自己或企业无甚帮助,温度骤降,也不来探望,更不用说免去行长后安慰什么了。人啊,人,怎么会是这样?郑刚每次去上班,走进办公室,连翔宇看到他也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噤若寒蝉,或者借故而走。郑刚长期生病在家,人问翔宇:“现在跟郑刚可有联系,怎么不去看看他?”翔宇摇头。“郑刚复出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到什么山唱什么歌。”问者长叹了声,发现翔宇也苍老了许多,头发更秃,脸儿更细,表情淡薄而呆板。据说,他已经将名字改为“祥雨”,暗地里忙着跳槽。但愿好人一生平安。
郑刚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得到郑刚帮助很大。郑刚在家休息一年多,他每月必来,有时还来几次,亲人一般,来则倾心长谈。有一次闲谈中,他从郑刚嘴里了解到郑刚被免去行长职务后竟脱口而出:“我还以为你还是行长呢!”从此,此人便突然失去了踪影。
权势啊,一把无形的杀人刀,好厉害啊!郑刚理解了!当戊戌变法失败后,囚车上的六君子押到菜市口将要倒在血泊中时,那饱受洋鬼子之苦的中国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争相看热闹,甚至向他们的囚车扔鸡蛋?当鲁迅写的《药》中刽子手康大叔砍夏瑜头颅时,为什么有那么多麻木的中国人个个都伸长脖子看?有的还要沾人血馒头治痨病!说实在话,郑刚当行长时没有得罪过一个人,人缘好,有威信,如今人际关系怎么会变得这样呢?一位朋友说:“市行能把你行长搞得这样,对其他人还不是捏小鸡儿?谁敢再跟你接触?再说世态炎凉,十年朋友抵不上一个新上任的有权的官儿。”一个有钱的村办厂厂长因腿上生了小脓肿住院,洪峰、姬媛媛不离床头,前往看望的人,局长都排不上。而那个厂长所在的乡党委书记诊断为肝癌住在同一座楼,去探望厂长的官儿们却视而不见,从他的门口经过也不进去。郑刚悟出了,官场上编织了许多无形的关系网,为各种利益所牵连。一切唯我是图。有没有出于公心,正直无私的人?有,少极了!郑刚在安慰自己了,他买了一张孙中山先生的像。那像下面一段话对他很有启示:“危难非所顾,威力非所畏。”这位革命家遭受了多少艰难,自己的这点屈辱又算得了什么?
反右斗争搞下去几十万知识分子,政治上、经济上、身体上,不但个人包括整个家庭亲友都受到打击,甚至株连,人家不也活下来吗?
他更相信县委、上级、组织上终究会解决问题的。
在翘首以待正义之神,仗着倚天长剑到来的日子里,郑刚在徘徊,彷徨中度日如年。对郑刚的这种心态,县委常委们是理解的。开县委全委会的时候,大家都安慰参会的郑刚。
常委们说:“上面不来调查,你在家里休息两年。”
“你要想开些,名利如过眼烟云。”
“市行党组既然这样对待一个同志,你听县委的,县委怎样安排就怎样安排。”
“你把眼睛治好,其他县委都好弥补,眼睛出了问题谁也没法弥补。”
“你受委屈了。”
县委领导群体的关心,家人和亲友的体贴,使郑刚精神上得到宽慰,心中倍感温暖。《内经》云:有病生于气。季莉找来了清朝人阎敬铭写的《不气歌》:
他人气我我不气,我本无心他来气。
倘若生气中他计,气下病来无人替。
请来大夫将病医,他说气病治非易。
气之为害大可惧,唯恐因气将部废。
我今品尝个中味,不气不气真不气。
兄弟们送来了钓鱼竿、盆花、磁带、金鱼。母亲在世时从来反对儿女们打麻将,染上赌博恶习,可是为了郑刚,父亲却买来了麻将。兄弟姐妹们增加了一起玩乐的机会。从来不会打老K,麻将的郑刚,老是不得入门。
岁月悠悠使人老,也使友情得到筛选,经过筛选的友情更令人珍惜。就在春节过后,郑刚盼望上级调查,心情十分郁闷时,一位治心病的天使降至郑刚面前。他叫倪忠寿,70多岁的年纪,郑刚工作过的巷水镇的养鱼专业户。就是这位老人,郑刚当了5年行长从未开口借过一分钱,从未要郑刚帮助办一件事。在镇上当书记期间,他也没要过一粒饲料、一块砖、一分钱贷款。1984年春,倪忠寿听了郑刚“利用本地资源,发展水产事业”的讲话后,就在虾儿湾的荒湖滩上,凭着对党的政策的信赖,不找一个劳力帮忙,硬是用粪桶粪勺舀水。除了大年30夜,正月初一,大雨大雪、割麦栽秧停几天外,常年劳作在荒滩上,扁担挑断了五根,畚箕挑坏了十几副,肩头磨出了两个馒头似的硬疙瘩。由于成年累月的辛劳,特别是冬天顶风冒雨,脚后跟冻裂的口子像伢儿嘴,常常渗出血来。他就用麻线一针一针地缝合起来。
那时候,巷水镇一万多亩水面荒着,群众养鱼一怕偷,二怕溜。倪忠寿在全镇第一个挑鱼塘,引来舆论大哗。有人嘲笑他:“这老头犯神经病啦,挑这么多鱼塘能归自己吗?不要把米粮吃得贵起来!”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怕别人打击嘲笑,在塘坝旁放上收音机,收听中共中央的声音,边听边挑鱼塘,终于挑成了全镇私人最大,养得最好的20亩鱼塘。党委在一千多人的冬训班上,让倪忠寿大会介绍现身说法,并组织村党支部书记,企业厂长、共青团干部多次在老人的鱼塘边上开现场会“学倪忠寿愚公移山的精神、走艰苦创业之路。”在他的精神推动下,全镇以养鱼为带头的多种经营大发展,推动了工业上的大干快上,成了全镇经济腾飞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如今到巷水镇,人说到了鱼窝。养鱼有了可观的经济效益后,原来群众说:“挑剩下裤头儿,吃不到鲢头儿”;现在说:“白皮规划黑皮挑,算算收入还是黑皮高。”
郑刚在从政的道路上,老人坚毅、不屈不挠的高贵品质感染着他。现在郑刚在官场上遇到了新的挫折,特别是精神上需要支持时,老人又天使般地出现在郑刚面前。
那年倪忠寿79岁,从百里外顶着朔风骑车到郑刚家,穿一件旧的卡上衣,双肩磨破,身上沾了几块干了的泥巴,长裤的膝盖上补了又补,一双几乎看不出颜色的黄球鞋里露出了脚拇指。头发像钢针一样,根根立着,嘴里掉了几颗牙,岁月和劳累留下的皱纹,像打磨人用刀子刻在他脸上一样。他的那双手像蒲扇,手指节特别长、特别粗,由于满是老茧,已经看不出掌上的纹印。
倪忠寿走到郑刚家门口,季莉看到他从车上把装着鱼的鼓鼓的塑料袋放下来,就沉着脸。
倪忠寿在门外问:“郑书记在家吗?”
“不在家。”季莉在门里望到有人送礼冰冷地回答,也没有让老人进屋。
“郑书记什么时候回来?”
“他出去了。”
“唉,没局气。”
老人拎着鱼袋要往门里进,季莉堵在门口:“对不起,我们家不收人的礼物。”
“这是我的!”老人执拗地要往里拎。
“不管是谁的也不能收!”季莉将老人推向门外。
“我叫倪忠寿!”老人在门外几乎在叫喊。
“倪忠寿!”季莉一听这名字,白净的脸上瞬即由阴转晴,酒窝里溢出微笑,眼睛也亮起来,连连说:“啊,你叫倪忠寿?认得!认得!我家里还有老郑和你在鱼塘上合拍的照片,省报上也见过你的名字。老郑马上回来。”
郑刚回家,老人见到他,双手竟像铁钳子卡住他的手,连声说:“郑书记,我好想你啊!”吃饭的时候,郑刚陪他喝酒。老人喝了一口,立即离开桌子,走到自行车旁边,拿起袋里的鱼到季莉面前,“啪啦啦”直往下倒,边倒边说:“我就要倒下来!我就要倒下来!”还拿眼睛挑衅地看着季莉。季莉抿着嘴笑着表示歉意。
老人不仅给郑刚以精神的鼓舞和支撑,而且救过郑刚一命。那是郑刚在巷水镇任党委书记时,为了把全镇的养鱼事业搞上去,全镇规划在汪洋一片的龙汊湖上围湖造鱼池三千亩。这龙汊湖方圆十几里地,水天茫茫一片,湖边的龙汊庄是一个上万人的庄子。平时,老百姓下田劳作要撑船过湖,遇到风高浪急,常有葬身鱼腹的危险。老人们说有条孽龙作怪。这龙汊湖流进龙汊庄处有一条河,河上唐朝开元年间,有一座用白矾石砌成的满月形的石拱桥。桥上建有龙汊庙,庙上造有一楼阁。阁顶嵌有三尺余高铜铸葫芦,耸入云天,四边檐牙高琢,四方八角飞翘,每角挂一铜铃,三里外都能听得见。阁南檐额立一匾“龙汊阁”三个正楷粉金大字,清秀有力、耀眼夺目。楼阁四壁塑有许多尊神像,仁慈、善良的南海观音菩萨居中朝南座落在莲台之上。一条张着血盆大口的孽龙蜷缩在座盘之上。顶棚上泥塑着色的天穹祥云缭绕,金、木、水、火、土、日、月、星、辰分外分明,香炉中烟雾腾腾芬芳四溢。
镇党委规划在龙汊湖上一方面造鱼池,一方面改变生产条件,在湖上架桥,便利村民下田劳动。工程在龙汊庙前最为艰险。这一段塘底的淤土有几尺深,基础不实,挑到堤坝上面时,淤土不断地向两边塌陷。为了解决这个难题,龙汊村党支部书记陈大山一方面组织群众用船运田里的干土覆盖,一边在大坝的两边打了几百根碗口粗的木桩。每对木桩又用三号铁丝牢牢地拴紧,紧紧钳住大坝。由于大坝的重负加上塌陷的淤土,给两边的木桩以巨大的压力,一根根绷紧的铁丝刀切一般断裂了。于是,更粗的木桩和铁丝重新出现在大坝两侧。经过反复的战斗,这一段险情也暂时消除了隐患。这一阵子,蹲点在龙汊村的郑刚明显地瘦了,人也黑了,眼里常常布满血丝。镇上四个书记由于受足了风寒,每人嘴唇上多了个红点。
这天夜里,感冒了的郑刚在工棚里刚闭上眼,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龙汊庙门口的大坝由于新土不实,坝内外水位落差大,外湖水渐渐渗入大圩,下面突然出现了木桶粗的缺口。龙汊湖的水位高出塘底二米多高,巨大的压力使汹涌的外河水涌进缺口,缺口像几十条巨龙吸水一样,发出巨大的轰鸣,四周的泥土不断塌陷,缺口越来越大。很快,靠近大坝的鱼池淹没了,龙沟里水满了,大片大片的鱼池进水了。眼看十天来快要挑成的三千亩鱼池圩堤、隔堤倒塌,变成汪洋一片。干部急得跺脚,群众急得直哭。有个小青年拍着手说:“这下子好了,老龙作怪,不让我们挑鱼池了。”郑刚抓住这个小青年的两只,死劲摇晃,两眼冒火,恨不得一口了他!
见此情景,郑刚紧张地组织群众用各家的畚箕装上土去填洞,由于内外河的水位差形成强烈的吸劲,几百筐土犹如扔进老虎嘴里的肉包子,一眨眼就没有了。从粮管所调来的几百条麻袋装土填上去,很快被水冲得无影无踪。群众扛来成捆的芦苇、麦秸、高粱秸也只打了个漂就被吸进黑洞,飘得满鱼池都是。难道真有孽龙在作怪?这时候,一个年近70的老人大喊一声:“用水泥船塞!”一句话提醒了郑刚。说时迟,那时快,老人把自家的一条五吨的水泥船撑到洞口前。为了使水泥船能够塞进洞,老人又跳上船去指挥众人将前仓填满土,使船负载后一头下沉一头上翘。郑刚在船上舞着篙子把水泥船负重的那一头,垂直插进洞口,想用水泥船体塞住洞口。当水泥船船头一进洞口时,巨大的水流飞快地把整个船体吞进一大半,眼看整个船体连同郑刚快要吸进洞时,一个响雷般的声音喊出:“郑书记,快快下船"!
郑刚连人带船快要吸进黑洞时,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刚落,他就被人一把推倒在外湖的浅滩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大坝塌了,水泥船被深埋在坝底,老人也被埋在坝下露出半个脑袋。人们一声惊呼:“快救人!快救人!”跟着,大家七手八脚救人的救人,填土的填土,洞口塞住了,大坝保住了。这个推开郑刚,不顾自己危险的老人就是倪忠寿。
郑刚自从在人民银行摘除右眼球退二线后,倪忠寿每年都有三、四次,骑将近一百里的自行车来看望郑刚,十来年了,年年都是这样。倪忠寿对郑刚说:“郑书记,巷水镇老百姓说,你的红光大,龙汊庙的菩萨只冲了你一只眼睛,龙汊村党支部书记陈大山就冲了两只眼睛,全瞎了!”
倪忠寿是个性格内向木讷少言的人,他把党的富民政策看成对郑刚对他的恩惠,实际上郑刚应当感谢倪忠寿,对推动巷水镇农民奔小康起了很大的作用。倪忠寿十分动情地对郑刚说:“郑书记,几个月看不见你就想你。”倪忠寿到郑刚家来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郑刚就问他养鱼有什么困难?个人可以在资金上支持他。倪忠寿摇摇头说:“郑书记,我只有一个希望,将来我去世的时候,你去看看我!”郑刚觉得,自己和倪忠寿之间的感情已经超越了金钱和物质,超越了寻常人之间的感情。郑刚听了这句话,眼睛里满含着泪水。郑刚说,改革开放后中国农民变了许多,不变的是中华民族农民忠厚、善良和正直。他们的这些高贵品质就是中华民族的民魂、就是国魂的集中体现。
物换星移,梅花吐蕊,瑞雪翻飞,转眼又是一年。是由于江淮行没有执行省行党组的指示,惹怒了省行?是欧阳文想到自己说过邱木中打击报复的事理应由省行调查处理?是《新观察》丁传一转给省委负责同志的信有了效果了?是北京的朋友们到总行去反映受到了重视?是郑刚三番两次的催办起了作用?盼望了一年,终于盼来了省行调查组。
当郑刚得知省行派调查组来的时候,当省行纪检处计香正处长打电话通知郑刚去招待所谈话时,郑刚两手抓住电话,一颗心快要蹦出来。这是组织在跟自己讲话,这是组织在关心,重视反映的问题。电话线是怎样的一根连心线、知心线、关心线啊!
郑刚一放下电话,立即到计香正住的地方去了。
计香正一行人先到江淮行调查了三天,黄端老行长等几个党组成员把邱木中的问题全摊开谈。
“他为什么私自安排女儿到江边行去?”
“郑刚顶了他安排女儿的事,他为什么不经党组同意,多次私自到江边县组织部去谈调动郑刚的工作,想等生米煮成熟饭,逼市行党组就范?”
“他为什么三番两次祈请市行党组要研究调动郑刚?”
“他为什么把市行党组商量调动郑刚和县委通气时说成县委已经研究同意?”
“他这人心胸狭窄,小驾驶员违了他的拗,他都耿耿于怀给小鞋穿,看来打击报复郑刚的事跑不了。”
计香正边听边皱着眉头:“这个邱木中啊!”
王古泽在计香正面前诉苦:“郑刚反映邱木中打击报复的材料,市委市政府的主要负责人,市行的几个老科长都发了,到处搞得沸沸扬扬,弄得我很被动,没法开展工作。哪怕邱木中99%的错误,郑刚1%的错误,那也是错误。如果他家属不揪邱木中,郑刚调动不调动也无所谓,他还做他的行长。可是现在有我在台上一天,他不能在人民银行工作了,在人民银行退二线也不行,他把自己在人民银行的路堵塞了。邱木中的事党组内部已经批评教育,你们处理不能不给党组面子。我也59岁了,我退休之前,请求组织上再最后一次支持我的工作。”王古泽倒也动了真感情,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几乎变了调儿,微微地晃了晃空袖筒。他想到当初在省行任技改处长时是何等的威风,如今调到人行没有贷款权了,拿一个县行行长都没办法。他见计香正一声不吭就豁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郑重其事地晃了晃空袖筒,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我革命这么多年,我这膀子不是被狗咬掉的?!”计香正严肃地说:“同志,凡事要讲个原则,不能感情用事,郑刚在材料上不是说得很清楚嘛!‘我已经47岁了,在人行退居二线也行,还计较什么职务?调到哪个单位工作?那乃是身外之物。我只要求经过调查搞清是非,干什么到哪儿都可以。千万别误会了我是要当行长而不走。’我觉得这是说的心里话。解决问题的关键要从分清是非入手。季莉拖邱木中到县委论理,方法固然不妥。但设身处置想想,邱木中那种打击报复等不及的做法,人家那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说他家属凭感情用事,我们作为一级组织,水平应当比她高,处理问题不能认为邱木中是二把手,党组已经研究决定。调郑刚出去,必须征得县委研究同意。凭感情用事要坏事的,不仅要损害你的威信,党组的威信,人民银行的威信,连共产党的威信都要丢了。所以一定要跳出个人感情和党组面子的小圈子。”王古泽不点头,不摇头,不开口,胀红脸,一堆肉山埋进了沙发。
计香正等人在市行调查后,乘公共汽车到江边县调查,王古泽又安排黄汪随行,计香正摇了摇头说不需要,王古泽又安排了一个副科长说是带路,计香正勉强地答应了。
计香正在江边县的出现舆论哗然。人们说:“共产党还有步走走!”“共产党没有打瞌睡!”“这才像共产党!”也有的说:“别慌,等等看看再说!”江边县人民银行热闹了,同志们纷纷到计香正住的招待所反映情况。郑刚说:“省行这次来是专门调查处理邱木中问题的,傅六八的问题由市纪委调查处理。大家要听从组织的安排,喊到你,你就去,相信省行最终会把行里的问题搞清楚。”
这计香正人称“计刚正”,山东梁山县人,沂蒙山南下的老干部。计香正着手调查起来,方法跟黄汪判若两人,给人一种感觉,他在延安蹲过,他是党派来的。计香正不采取开调查会的方法,而是一个股长,一个股长的谈,让大家打消顾虑,消除害怕心理,无拘无束的谈。你一进了他们的房间就像进了家。江淮行党组派的那位科长跟在后面,调查组没有让他参加,一个人呆在房间,一呆就是一个星期。他们买饭票到食堂就餐,临走时买票搭车。
郑刚向省行调查组倾吐了十个小时。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汇报过程中,郑刚的眼泪几次在眼眶里打转转。计香正也感叹唏嘘,他说:“我代表省行党组向你问好!省行党组织最关切的是你剩下的一只眼睛。这只眼睛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有了这只眼睛,这是你工作的本钱,不能把本钱玩丢了。你生病,他们调动你,你不愿意出去,市行党组不好强制执行。过去革命战争年代,有不少同志损失了一只眼睛照样打仗。你眼睛好了,组织上要分配你的工作。保护这只眼睛太重要了。将来你退休后,个人生活也不能离开它。你的眼睛出了问题,共产党养你一辈子。”计香正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护眼睛,其他的同志也劝郑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风物长宜放眼量”。停了一会儿,计香正抑制了一下感情又说:“邱木中怎样打击报复你的以及如何处理,我们回去向省行党组汇报。你是个大知识分子。出的书发表的文章原来我就读过了,而且省行推荐过。你要相信省行党组一定会严肃处理这件事的。不过家属拖邱木中上县委去说理这个动作不妥,你不能到广播电视台去说清楚,家属为什么拖他,人们会有误会的。”郑刚点点头:“方法是不妥的,不过邱木中打击报复,对打击报复也温文尔雅不起来,什么钥匙开什么锁,当时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总之,郑刚对省行调查组无论是时间、方法、内容、态度、效果都是满意的。
郑刚主编的一本由大江出版社出版的《县级人民银行工作初探》一书有八千元稿费。傅六八说是工作时间写的,要将稿费交公,也趁机从中作梗。计香正当即表态现在就可以分掉。那天计香正回省行时,郑刚像送亲人一样送他。郑刚紧紧握住计香正的手说:“相信组织上会认真调查,也会认真处理。”
不久,计香正从省城打电话到郑刚家里,说稿费现在可以分,但从郑刚考虑,待省行党组对邱木中的处理作出结论后再分,那样环境更加有利于郑刚。计香正怎么知道郑刚家里电话的?这是省行党组直接打来得电话,而且是直接处理郑刚事情的领导打来的,又是打到家里,郑刚受到多大的鼓舞啊。近一年来,除县委外,市行一直逼着调郑刚,县行又是傅六八在掌权,银行又是垂直领导的,郑刚像一叶孤舟。如今,组织上的电话一直打到家里,郑刚怎能不高兴,不满怀喜悦呢?当时,正是寒冬腊月,冰天雪地,但郑刚心里那个暖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省行来调查时,郑刚去调查组汇报的路上来去都碰到了洪峰书记,也不知他是否由于了解了情况,还是知道了省行来调查,郑刚反映的情况是实事求是的;也不知他想到原来答应王古泽免去郑刚职务的决定嫌匆忙些,接待郑刚嫌粗了些,总之,洪峰见到郑刚态度十分温和,笑容可掬地对郑刚说:“实事求是嘛,实事求是嘛。”
郑刚把省行调查组的情况向金长山副书记汇报后,金长山告诉郑刚:“省行调查组把调查的情况和我们作了交换,我们向省行反映了三个小时,他们都认真地作了记录。看来省行派来的调查组调查是认真的,不是糊你的,但省行党组如何研究处理,还要看一看。我们向省行反映了三个问题:一是在调动问题上,市行开始是来通气的,县委要市行征求郑刚的意见做好思想工作,但市行没有这样做;二是谈调动后,郑刚提出的两个问题,市行没有调查,也没有结论。而搞好调查作出结论这是解决问题的前提;三是郑刚调进人行时右眼虽然有问题,但这只眼球毕竟是在人行损失的。因此,这时候调出是不适宜的。”
金长山告诉郑刚,就在最近常委会结束时,洪峰书记也问起了省行调查的情况,在听了汇报后,洪峰也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我也认为要这样处理。”
就在这时候,忽然从上面传来了消息,傅六八送礼送到上面某首长,且这时的傅六八却突然检查出患了严重的脑萎缩,又有老年痴呆的症状,住进了省医院。
省行调查组回去后,怎样汇报的?省行党组又是怎样研究处理的?邱木中、傅六八、郑刚的命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