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碧涛
文/庐山烟雨
一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游轮在江上缓缓行驶,两侧险峻的奇峰直矗云霄,耳畔呼呼的风声嘶吼咆哮。倚靠船舷,一名老妇人在逆风流泪,颤抖的手擦拭着眼眶。
一旁的我给她递上纸巾:“奶奶,您曾经来过巫峡吗?您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老妇人抚摸着掌心的疤痕喃喃道:“人老了, 容易落泪。有个故事倒是可以讲给你听听。虞美人,又称巫山十二峰,许多姐妹向往之地,虽心向往之,却如叶公好龙——方一到这里,灵魂便飘去九霄游了一遭。多年以后,我终于回到巫山,可梨园已经停运很久了。”
二
1931年秋。北方的生离死别与南方的夜夜笙歌,每天都在上演。
我那时总角之年,尚不知战火已经蔓延至中国大地,只需一股强风就要燎原。我只知租界里生活安定,别无他求。
更何况,我是这梨园中的第一弟子——直到那一日。
“为何要让我们唱这一出?您不是说,戏由心生吗?五娘不是虞姬,自然不知道她在汉军略地时的想法。”我倔强地违抗指令,毕竟我在梨园中无人能及,沈姨也拿我没办法,便会多给我一些吃食当“出场费”。我一边笑靥如花回应着焦头烂额的沈姨,一边睨视身旁一声不吭的姐姐妹妹。
“我来吧。”开口的竟然是那“哑丫头”三娘。她平素沉默不言,自从进这戏班子,便一直在我练功时做着打杂的活计。三娘看着众人脸上的惊愕,不发一言地做了个正搭臂袖,后退了几步,抓起剑,舞起来,一派熟稔,剑锋寒芒,刺得我眼里的光都暗淡下去。“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好一个眼花缭乱。收手之后,她吻吻剑端,面色不改地把道具放回原地,又咿咿呀呀唱了起来“汉军已略地…”
沈姨瞠目,赞叹着:“老鱼跳波瘦蛟舞”。我也感到从未有过的感动和兴奋,三娘将我既往的骄傲与小聪明砸了个粉碎,换来这一曲悠扬。我迎着她的视线,为她加冕。
第二天的正式演出大获成功。一曲终了,还有看客围在戏台子边上嚷嚷着再来一曲。
她的一吻,无疑是成功的,且那骄傲的余波,数十载以来,从未消散。
1938年春,园外的人间炼狱与园内的一派祥和,形成鲜明对比。
我那时年方二八,虽然目不识丁,却多多少少听了一些故事,知道外面是怎样一个世界,此间是怎样一个温柔乡。
每日练功毕,三娘便会带着众姐妹读报识字。从最开始的麻木到后面的激愤,以至于需要轮番值守,盯防三娘闺房外把守的日本兵。
那日轮到我值守,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说到兴头上,三娘忽而疾呼:“捐躯赴国难,誓死忽如归。”
那日的讨论持续了很久,待到众人散去,我方才上前为三娘收拾东西。有风拂过,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
“三娘,‘捐躯’是什么意思?”
“五妹妹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吗?那便是捐躯。”
“三娘,‘捐躯’二字怎么写?”
三娘将一张纸递给我,“字不太好,五妹妹凑合看看,这张就送给你了。”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是台儿庄取得首捷的日子。
若干年后,我才知道,三娘给我的字不是什么“捐躯”——而是“平安”。
三
相安无事。
这些年来,风光都在了三娘头上。她长我一岁,容貌姣好,脸蛋红扑扑的,嘴角总挂着笑,平日里穿着价值不菲的旗袍,比起戏子更像是富家小姐。
相比而言,我就寒酸许多,毕竟这里的客人都是三娘技高一筹招揽来的,吃穿用度自然也高人一等。我们其他的姐姐妹妹就只能打打杂,当当替补。因此我一直暗暗与三娘较劲,偷学她练功吊嗓子,私下里进步不少。
只是缺少一个机会,我不想做恒星后暗淡的行星,我也要做一颗太阳。
“沈三姑娘,听说你曲唱得大大的好啊,山本太君设了宴,姑娘可否赏光?”汉奸夸张地手舞足蹈着,一旁的日军副官色眯眯的目光在众姐妹中逡巡,我一边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边赶紧招呼大家回屋。
三娘一下子敛去脸上的笑意,一时失语,眸光晦朔,半晌她才重新挤出一个笑容:“小女子不才,太君见笑了。若想听些好曲子,不妨另寻别处。”
日本副官收回目光,面露杀意地盯着三娘,我不由得攥紧了拳。汉奸见此,更加肆意妄为:“三小姐,太君铁了心的要你去啊。你知道山本太君是什么人吗?堂堂皇军大佐啊!可有的是手段呢。”
三娘不为所动:“小女子身体抱恙,怕太君失望。”
“可以等。”一旁的日本副官用蹩脚的中文开了口,“给你两周恢复身体。”
见三娘还在犹豫,我便上前道:“今日姐姐头晕,改日给各位太君答复。”便赶紧搀着三娘回屋。
“三姐姐,不必勉强自己的。”
“小五,你是不是想替我去?”三娘云淡风轻,“你那点小心思都写在脸上了还不让人懂吗?你也想做一颗星星,自己发光发热吧?你有这个能力,只是,时候未到呀。”
“时候?什么时候?是你第一次演出就抢走我梨园第一弟子名号的时候?是你吃香喝辣我们挨饿受冻的时候?还是外面水深火热的时候?你不是天天读报吗?你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生活吗?”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也去过外面了吗?”
未及深思这个“也”字,曾令我夺门而去。这才发现我手中的刀刃在我掌心划出了一条很深的伤口。
是的,我知道了外面的样子。
身为梨园第二弟子,我不需要做其他姐妹那么多的杂活,直到一次六妹病倒了,我才随沈姨第一次离开梨园。我们所处的地方,戏子,商人,赌徒,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纸醉金迷。这里的空气是污浊的,腐烂的,弥漫着尸体的腐臭味——这里是昔日的淞沪战场上用数以万计尸体修筑的空中楼阁。真实的生活只隔了一条河,疾病,死亡,杀戮,就像差了一条银河。
可是,当小十三攥着我的衣袖问姐姐我们多久能出去玩,小十四悄悄告诉我她又没吃饱饭,小十五哭诉着她已经大半年没见爹娘时,我只能回答姐姐会想办法的。
哪有什么办法?我们不过是戏子,不过是台上的牵丝偶,饰演着他人想看的生活,一生在空洞的掌声里落下帷幕。太美了,太虚幻了,美到茕茕孑立,虚幻到保护不了活生生的人。
我所不知道的是,三娘以前究竟过着怎样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小十五所不知道的是,她的父母葬身在了战火中,讽刺的,幸运的,她至少有这个家。
四
两周时间很快过去,见三娘迟迟没有反应,我便自己画起了妆。
三娘忽然冲了进来,她已披好戏袍,手上捧着如意冠,画好了半面妆。我看着她心头火起,却还是乖乖让位。
“五妹妹是怨我最后还是夺了你的机会吧。姐姐愿你平安,不愿你委曲求全。你明明是刚直的性子,为何今日如此磨折自己?”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我想让姐妹们过更好,所以拼命争取机会,换一两个小钱,吃一两顿饱饭。我很贪心,我还不想让她们离开这里,在战火里漂泊。而你呢,高高在上的小姐脾气,想唱就唱,不想唱便罢。姐姐不愧为真正的虞姬啊。要不是你这样的人,红颜祸水,西楚霸王也不会甘于失败,反而会卷土重来的。”
我从未在三娘脸上看见如此悲戚的神色:“我也想啊,我想离开这里。”
“离开?你疯了?为了所谓的自由投身到一个不知何时会饿死冻死被杀死,只能靠卖体力为生的日子?你这样的大小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这里你还能到哪里去?”
“那你愿意为了一口饱饭委身日本人,难道不是苟且偷生吗?”
“姐姐知道,我是北方人,十几年前北伐战争,我躲在阁楼里,亲眼看着父母被杀。我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孤苦无依地流浪,被沈姨捡到这里。姐姐教过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北洋政府,什么日本人,不过都是一样的喝血吃肉的怪兽。”
“我固然不配当虞姬,但你想说日语吗?更确切的是,你想你的孩子,你的孙子都说日语吗?你想改姓吗?比如改成那个什么山本?你想你以后念的不是唐诗宋词,而是日本的徘句吗?更可怕的是,要是唐诗宋词都被说成日本的创造了呢?若你现在唱的曲,会改成和风,你会穿着和服,带着面具,演一个战国的舞姬,恐怕连当虞姬的机会也没有了。”
我当时听不懂这一番话,只觉得三娘陌生得让人寒气通体。仿佛她是巫山上摇曳的虞美人,美丽而纯粹,脆弱而坚韧,带着死亡的气息。
待我回过神来,三娘早已离开。那日她始终没有回来,我坐立难安。到伙房数柴,翻来覆去都少了一捆。
第二天,沈姨哭红了眼,抽噎着递给我一个盒子。上面绣着一朵虞美人,里面装着两块打火石。
那两块石头普普通通,却仿佛点燃了我的心火,直教这一切烧得干干净净。
五
三娘失踪后不久,日本人又让我去唱戏。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唱戏。
“汉军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刺痛。酸痛。胀痛。呼吸中带着铁锈味。无比真实的痛感撕扯着三娘绵软无力的身子和她几近碎块的心。
然而,不受控制地,她踉跄着站起来,随后忽然疯了一般一瘸一拐地冲了出去。从今以后,这座未上锁的囚笼失去了它唯一的囚徒。
换来的是一个没有心的她,无所顾忌地冲上台去。
她看着刀尖,觉得今天的尖端格外闪亮,在阳光下刺目的骄傲,仿佛从未有过黯淡的那一刻,仿佛自己度过的黑暗都终将消散。她在晨光熹微里泅渡,脚下似有水草生长,却绊不倒她。耳边模模糊糊,分明夹杂着尖叫的风声。
她开始机械地旋转,转过舞台角落,转回时间长河。仿若无忧无虑的稚子,轻盈得如同彩蝶,水袖翩跹。步子前后移动,踏在地上,悬在空中,时快时慢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忽而置于头顶,忽而垂于体侧,骤升骤降,却从来只是虚晃,未曾伤到自己一丝一毫,观看的人好不激动。她的歌喉敞亮,没有丝毫娇媚,有的尽是女杰的明媚与果敢,像是落在这刀刃上的光芒。纵然她身上衣裳破烂,便即是天界神女,也比不过她万分之一的风华。
接下来,就是刎颈了。她跳得如痴如醉,仿佛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着的,是一触即见血的利刃,寒光往她脖子上一跳,白色的羽翼便被恶魔之齿啃噬,成了血红一片。
她倒下了,甚至还未及定格那经典的吻剑。
旁边的我愣在原地,手中的假刀落在血泊中,人也开始踉踉跄跄。
从此,梨园荒芜。
“生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
三娘的火没有如她所愿烧毁梨园,和那 几个日本人同归于尽,一点星火甚微,而千万点星火汇聚,终将让这华夏大地复仇之火烧个燎原。
六
1945年秋,抗战胜利。
满城烟火与纸鸢,像一个少女的梦。
“只是时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三娘’的身份。”
(作者简介):庐山烟雨,女,高中生,爱好文史哲,著有文集《有心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