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诗人的氧气

沉浸于人生的细节
如果一个人不能沉浸于人生的细节,缺乏这种能力,则一定没有出色的创造力,也难以抵御人生的艰辛和危难。我们观察苏东坡,发现他的忘我和乐天只是局部,是一个正在进行中的自足世界。他总是极认真地面对眼前物事,不但解决了一些棘手问题,而且可以由此进入无忧之境。他在拆解这些细节的时候产生了兴味,达到了物我统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实际生活中,生命细节无所不在,并由此而形成其纹理和质地。人文山水,更有友人和同僚之间、异性之间、常与玄之间,佛理与道理、美食与素淡、大腻与清苦等等,无不透露出生命内部的深层消息。
所有的奥妙都在细部,须得耐心才好。这作为一个道理,一般人往往易于理解,但进入实践时却不尽如此。人们更容易得过且过,失于小聪明,失于粗疏。在苏东坡这里一切恰好相反,他总是缘细部做起。由于他文字中记下的细节太多,这和我们所熟知的大多数人,也包括心思工细的某些文人,是有所不同的。我们可以看到,如果编出一部苏东坡形状图,会由诸多细节镶嵌起来,也正因如此,才显出了人生的别样丰实和可信。用它们来充实和衬托苏东坡的大事年表,可以成为最有趣的部分。

“床头枕驰道,双阙夜未央。车毂鸣枕中,客梦安得长。”这是苏东坡五十六岁时写给弟弟子由的《感旧诗》。一个人像他一样匆促转换人生的风景,一辈子搏于激流,还能留下那么多精细的记录,真是一个奇迹,也真是难得。他是一个善记善描、勤于动笔的人,所以才再现了那么多丰茂的日子。正像托尔斯泰所言,墨写的文字,斧头都砍不去。这些生命与岁月的图像永远不再消失。
我们常常感叹于时间之快、日月穿梭,不知不觉十年二十年即过,仿佛岁月了无痕迹。在苏东坡这里,化匆促为绵长,叠叠相加,细细记录。他一生所度过的生活,不再消散的日子,多于我们常人的十倍百倍,将区区六十余年的生命,用生动精确的再现,一次又一次地扩大和繁衍。他展现的是一个大生命、一条大河流。

诗人的氧气
作为一个常居庙堂之上的人物,日常接触的几乎全是仕人和文人,同一种色调相互感染,毕竟有些贫乏单调。久而久之,就好比生命缺乏诸多微量元素一样,会影响精神的健康。人长期生活在宫廷中,就像植物被滤掉了光合作用的能量,强旺的生长难以发生。在这种状态下,最需要的当然是阳光和风。
这样的情形让我们想起奥地利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曾劝告自己的弟子说:“不要到大城市里来,这里缺乏氧气。”这固然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呼吸问题,而是指心灵。它关乎创造力,关乎省悟,关乎对于生存极为重要的心的吸纳。苏东坡以其敏感和强大的知性,最终领悟了这一点,知道宫闱深处并非久留之地。一些繁琐的无时不在的机心较量,所谓的“政争”,让他感到此地光阴不仅廉价,而且因为污染而变得空气龌龊。

当年由眉山北上,苏东坡一路上看到了那么多活泼的风景,民间和田野是那样具体,与那么多人有过密切的交流,心灵的袒露令人无比愉快。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在这些地方,他可以享受生命自诞生以来接受的各种滋养,它们来自山水,来自自然万物。绿色的慰藉不可取代,民间的呼唤无比诱人。朝廷上没有小鸟的欢唱,只有笼子里痛苦机械的鸣叫。万物生长与交流的基本条件就是氧气,没有它就没有畅快的呼吸,没有生长和创造。投身于封建专制的尴尬与痛楚,在于从一个斗室移入另一个斗室,由一团浊气换成另一团浊气,场所改变了,气流却并无交换。人真的需要星空和大地,需要拥有迎向阳光的机会。那些仕人汲汲于仕阶,“成功”后得以踞守一座狭小建筑物的顶端,从此也将远离泥土,缺少钙质和铁质,变得面色苍白。
我们可以看到,苏东坡所有诗文中最优质的部分,就是敞向大野的那些篇章,它们全是瞩目苍茫的吟唱。每当他置身于氧气充沛的地方,就会焕发激情,心潮澎湃。这时候的诗人呼吸的是饱含负离子的空气,周身披挂着灿烂阳光。他的心灵得以离开朝廷,暂时从庞大的虚拟中抽身而去。

如果说文字书写是一场虚拟,那么宫闱内的文字就变成了虚拟中的虚拟。这样的人生差不多是一场类似于科举考试那样的进阶竞赛:封闭的考棚前有士兵把守,不得随便出入。为仕的一生其实就是这样一幅场景的缩影。从科举的第一步到仕途的最后一步,大致是一场长长的皇家应试,在一个主题的规定之下努力完成一些标准答案,然后得到赞许和赏赐。一生的虚构开始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在这间或简陋或华丽的应试考棚里,每个人都必须交出答卷,绞尽脑汁写出生命之章。奇怪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下无论怎样尴尬和难以为继,却没有多少人掷笔而去。他们不愿放弃这些,不愿回到野外,白天享受阳光,入夜后坐在故乡的小河边,迎来满天星辰。
宫廷如同一间大考棚,在这里作不出人生的大文章。
踏上贬谪之路,看起来好像离开了庙堂,实际上仍旧是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移动。这是一条专设的皇家管道,连接了不同的堡垒,与外界隔绝,仍然没有新鲜空气的流通。诗人在这些纵横交织的管道中挪动,心身俱疲,无比焦灼,只要稍有可能就想凿出一道缝隙,远远地望一眼、深深地吸一口。如果把严密而晦暗的专制体制比喻成精神的囚禁地,那么诗人总是珍惜各种各样的放风时间,在局促而宝贵的间隙里稍稍舒缓一下,发出忘情的自语。这由他留下的一些文字为证。他只在这个时刻才敢于抱怨、诅咒、沉吟、倾诉,是特殊空间里的心灵产物。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 张炜《苏东坡七讲》)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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