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母亲从窗外拉开帘子，喊我起床
墙上照着又亮又暖的晨光
这时候，公猪母猪都喂饱了
鸡鸭还在小院里啄食，拍翅，鸣叫
母亲转身进厨房洗刷大铁锅，准备烧水煮肥鸡
父亲已经从小镇上回来——
大袋小袋里装着青菜、排骨、鱿鱼和大虾
两年没回家，我想早起
为双亲忙活些什么
怎么就这么晚了？晨光照在白墙上
我还没醒来，还是一个小男孩
枕头下压着旧报纸包衬封面的语文课本
咿呀声还没开启沉重的大门
2022.12.24
踢落叶
层层叠叠的落叶：干枯，卷曲，满身皱褶
仍带着浅浅的绿色
寒风一遍遍地吹着它们
它们一遍遍地动着身子：几片翻了身
几片起飞又很快坠落
这是农展馆南路的白杨树下
这是早班必经的路上
眼前出现唐纳德·霍尔“踢树叶”的画面
风中响起一个声音——
别踢它们，它们已是落叶：
被死亡之爪牢牢攫住，即将腐烂
在大雪掩埋的黑暗中
2021.11.30
在岸边
冰消雪融。清溪重获天才演奏家的灵感
旧时琴声回到小小的山村
花枝插遍原野。孩子们的纸鸢
慢慢飞升，越飞天越蓝
雨燕归来，穿柳丝，越湖面
过水田。命运为轻盈之人敞开千万条去路
我没有追问，我在岸边寻思：
大地到底做了些什么，才获得如此浩荡的赏赐
2020.02.24
前世
街灯中的风衣飘动是你给的
寒夜里的漫步是你给的
册页间逸出的木浆气息是你给的
水珠在果实表面反射的洁净之光是你给的
茶杯里飘出的青烟是你给的
深夜酒杯与酒杯碰出的叮当声是你给的
梦里花落满衣裳，也是
你给的
2023.03.05
完美时刻
侍者轻声提醒酒馆打烊的时间
我们撑伞出去，绕过积水
走向岸边的木栈道
细雨彻底为我们清了场：跑步的人
遛狗的人、独自静坐的人、无事闲逛的人
全都散去了。如此完美的时刻
好像先定的时刻
草木交出薄雾疏影里的气息
雨点洒向水洼里的灯光，洒向灯光里的江流
你的左手碰到我的右手
我接住了雨花，也接住雨花之上的
光芒
2019.08.08
松果
作为贮存阳光、雨水和鸟鸣的
一个小小的仓库，作为
一朵花的回忆，我生活在风雨枝头：
烈日暴晒，黑暗侵蚀
没有谁的温暖和甜意让我皮肤湿润、面容慈祥
没有谁的思想和拥抱，让我
惊涛拍岸、星光璀璨
沙子那么小的幸福也是我认领的幸福
星球那么大的痛苦侵占不了
我生命的全部
是下雪的时候了，是上帝忽然明白
该放弃些什么的时候了
我打开所有的箱包和抽屉
当私藏的一切，捧起来就会令双手颤抖的一切
归还大地。当我真正成为一个空壳之人
轻松找到我，带我朝外部的世界
跳伞
2019.01.22
平原上的黄昏
突然，雁群呼啦啦地拍打翅膀
直趋南方。流水的记忆里
浮现去国者的身影
——在河畔，在离去之前
他们绕了大半圈
斜阳中的园子：空了
静得令人发慌
喜鹊、乌鸦，难觅踪迹
是不是，不知所起的风暴
即将来临
园子之外，柳树、栎树、桦树、杨树
如此贫穷：叶子掉光
上无片瓦，哪里都去不了
榉树、朴树、椴树、栾树、槐树、枫树
如此无助：人人自危，不可自拔
哪里都去不了
七叶树、白果树、合欢树、悬铃木
勉强度日，都在那里
等着
暮色四起
寒风一遍又一遍地搜刮
麻雀饿死。落日砸向平原尽头的
群山，溅起满天星斗
那星斗，那河汉，那遥远的光明和温暖
属于过去和未来的人们
这你知道，我知道
2019.01.10-01.15
这样走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条路？要去的
远处，又是怎样的远处
我乍到此地，回答不了自己
不能坐在树墩上发呆
还要赶很长的路才能歇下来
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走下去，我将走进另一片枫树林
蝴蝶将看见我：雾气湿透裤管和衣袖
更多的草叶与泥土
沾在鞋子上
在那里，我将想起
一条分岔的路、一丛凋谢的路边花
看不见那块炸裂的巨石
听不清一颗破碎心灵的凄惨叫喊
和悲声哭泣
我会发现：风吹归风吹，鸟鸣是鸟鸣
树阴遮蔽的涧水阴暗一片
半截身子陷在水中的枯树，仍将
深陷其中。过早零落的叶子：漂浮，下沉
烂在深涧的最底层
2016.01.11
我也不要你了啊家乡
当天气转暖，鸟群就不要你了
家乡。他们拍拍翅膀
就去了远方
留下稻田悄然长草，留下野花暗自熄灭
留下南风，吹响
满架的苦瓜叶
当列车驰来，我也不要你了啊
家乡。我一次次地回来
一次次地离开
如今，我已到了发丝灰白的时候
却仍然飘飘荡荡
没有蒲公英那么好的命
没有谁敞开草丛，没有谁伸出树枝
把我收留。我只好飘飘荡荡
眼里含着巨浪翻滚的海洋
在外省的夜里淋着雨，慢慢回想
回想当初如何转身离去
留下狗儿低声呻吟
拖着被石块砸伤的左脚
回到父亲身边。留下庭院空空
留下满架苦瓜叶
吹着南风
2015.04.11
坎布拉
山路转弯又爬行，爬行又转弯
正午随车子抵达丹霞山间的第一座观景台
群山威严。湖水沉静
我在那里眺望，在那里回想——
阳光从青稞地里认出一派浅褐的坎布拉
村民正在收割的坎布拉
旅行车、农用车同行的坎布拉
新种和原生的树木都在轻声诵经的坎布拉
经幡飞翔五彩的坎布拉
车子继续前行，行至群山之巅
我在那里遇见：孤鹰独啸、浮云无边
神灵照管碧水丹山的坎布拉
已经好久了，我仍梦见自己——
在青海，小镇夜宿
花儿响起又戛然而止。星月之下
彻夜醒着坎布拉
2022.08.20
诗人简介
符力，海南万宁人。《诗刊》社中国诗歌网编辑。著有诗集《奔跑的青草》。合作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2011）、《新时代诗歌百人读本》（2019）、《新诗（2000-2018）新中国诗歌史料整理与研究·作品卷》（2019）、《明月沧海的高蹈脚步——在1980年代写诗》（2023）等。曾获2012-2013年度“海南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现居北京。
（注：配图来源于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