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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崴（台北） 画
姚辉诗选
暮雨
山的交谈声若隐若现
沉默多年的山
总算找回了那个让
暮色延展的话题
可能也有被雨忘记的山
它们藏在自己的
身影中 仿佛几粒用
暮色拼接的字
交谈的山
让雾回到某块碑石
底部 你记得山颤动的
那些时辰么？雾
再次变蓝 山脊上的歌者
突然捂紧了神的痛处
雨仍将遇到
那个把山的誓言刻进
腊月的人
冬日之鸟
冬日 鸟将雷霆
磨砺的毛羽插在旭日
旋转的芒上
雪粒中的野果说出
零星祈望 鸟
又带领大片鸟影
归来 雪预留的鲜红野果
乐意忍受烈风
缠裹的寒意
鸟从黄历翻查出
一己夙愿 鸟赠予
你的天穹可能
仍属于野果以及
凛凛之雪
我想替鸟测定
正午与河的界限
河收藏了玄铁一般
凝重的鸟影
河必须如期交出
鸟驳杂的往昔
之所以说到雷霆
的确是因为数日前
雷声曾包含
你试图坚持的痛
群鸟映雪——
鸟 是这浩阔之痛
必须舍命固守的
警觉与预言
晨
三个人站在
不同的路口等太阳
他们向何处去？梦境中
滑落的露水反对过
半页苍穹托举
太阳的努力
第一个路口依旧
泥泞 为何所有泥泞
都是古老的？那将
各种泥泞整理成
历史的人能否真正
等来太阳？
尖刀剔下牛骨上的肉色
市街还很昏暗 多种
人影被大风驱逐
但仍有一个人站在尖刀
破碎的回声里
守候太阳
他曾醉心于怎样的
失败？如果太阳改变
方向 他的失败将会保持
一以贯之的光焰
第三个等太阳的人
已经多次和神交换位置
“只有换位思考的神
能躲过雪亘古不变的震惊！”
他 还想加重这种
震惊的严肃性
太阳正挤开神的宫殿。
冬雾
雾隐群山。但你
不能说这群山被那些
念头冻住了
没有什么念头——
冬天啊固然是该冷的
连纸花也忙着改弃
虚拟的芬芳 它们的放弃
类似于构建另一种雾
你可以再说说
雾的要义 你的雾
与群山认定的雾差别
不大 群山在为你积累
一些与雾有关的骨头
也可能真出现过
某种念头 去年的雪
又将自己铺在经卷之上
不再呐喊的山
一座比一座更矮
它们 已不愿
再挺身站起
所以雾代替启示的渴望
越发强烈 雾就是
一种启示 一座
委屈过十二月的山
说它有可能会再委屈
下一个年份
雾隐群山。那条
奔涌的河早把整束
结茧的雾封入大块跌跌
撞撞的浮冰里
鸟鸣
这怪异的声音透过
暗夜传来 像前一天的雪
还哽在那狭窄的喉咙里
我不知道是哪一种鸟
在叫 父亲不知道
母亲也不知道
整个冬夜就由一串
鸟声构成 这是比火炉
略微倾斜的夜
一只犬 竖起耳朵
鸟大概忘了振翅
这啼叫 有燃烧的
多种可能
——无边的黑
被灯盏 拉到近处
鸟属于怀念
还是群山警惕过
多年的遗忘？
掘金者说
那座灰黑的山里埋着
成吨欲望
而欲望是属于神的
石头垒就的神
高举六边形火焰
你可能赶得上火焰
留下的灰烬
“我只向石头讨要一种
金色安慰 那些
住在石头里的神曾经
玷污过这类安慰。”
掘金者 晃晃杯子
似乎正在调整
山与烈风早期的旨意
石头与季候间的确存在
某道裂缝 在许多种
述说里 金块似乎
比命运更为轻率
掘金者敲敲手上的伤痕
将半盅酒浇向大地
“我认识许多为石头
拼命的人 但我是怯懦的
我不敢为一块石头
舍弃多余的血……”
我不知道哪种血
是多余的 如何让
石头的欲望真正成为
神的欲望？这不取决于
石头 而取决于
神的偶然性
请在比较庄严的石头里
塞进汗与饥渴
还有人会说到火焰
“神无法算出我们剖开
一块石头所需要的
疼痛 神是一个失败者
神不需要火焰。”
在雾中
雾与高原具备另一种关系
——批判型关系 被雾
指责的高原又新添了
空前的巍峨
谁想漠视这种巍峨？
泛化的雾 成为值得激荡的
远 而你的言说牵涉到
比雾迷离的巍峨
路让雾学会了告别
此刻的雾与彼岸的曲折
有关 路正在代替
岸的回望 大片的雾
已经适应了你所
需要的告别
我曾受教于雾的第一种
遗忘 让山河承续
雾的甘苦 让雾
避开山河最新的痛处
一座山想从雾的左下角
退开 直接退到
风与格言的夹缝中
一座被雾铭记的山在找
重塑自我的
可能性
雾终于将高原还给了
这异议之山
雪与星辰
雪隐藏了大部分
高原 我摇下车窗
试试风的烈度
却将一束星光推到了
大雪后侧
星辰的回声呈
沙粒状 时断时续的雪
近似于星辰的哪些
想法？那座被雪
追逐的山猛然跃入
星空 我只能
成为山与雪
交汇的某种回望
一些阻止梦境取代
星空的雪还在
下着——
星光泛红 雪
将鸦的背影翻修成
火的圣殿 群山
翔舞 没有谁能在
雪与鸦声共同锻造的
锋刃上 镌刻
梦的誓词
而雪将赐予
我们另外的天穹
那些返程的人
终于懂得了所有
略早于星辰的沉默
雨
在山峦的阴影里
雨找到了
自己的踪迹
那是三百年前的雨还是
上个时辰的雨？雨
有较高的质疑性
雨 了解各种山峦
锯齿状的隐痛
他们说三日后将
出现玄铁之雨
玻璃的山峦叮当腾跃
三日后 雨可以
直接进入你祖父即将
订正的诗句
鹰的雨与旌幡之雨有
怎样的相似性？
雨拍打自己的筋骨
像一群懵懂的孩子拍打
疼痛的黄昏
而未来仍需要张挂
雨的旌幡 鹰
回到天穹之北
它想从星斗的缝隙中
找回那滴
带着预言光芒的雨
遇陶潜
不可能只凭一束野菊
遇到陶潜
可有可无的菊位于
大风后侧 那
斜拎半盏醉意的人
不一定就是陶潜
但他的醉是古老的
酒来自邻舍 来自一只
灰色的瓮 酒意
咣当 他又看到了
那束寄望之菊
或许总有一只鸟会
认出陶潜 衔杯的鸟
将三万重烟云
搁在南山的脊背上
那鸟 倚风而立
然后静静睥睨被风
击碎的杯子
菊与杯子
始终保持着
三种昼夜的距离
杯子将重新把自己
聚合成一团焰火
它 如何在
干涸的菊香中再次
遇到陶潜？
蜡烛
孩子递过来的蜡烛
是一把丈量时间的尺子
它藏着那么多
蓝色火焰
我找得到衰老的理由么？
或许 我就是
衰老的理由
整个冬天都在等这支
预言之烛
你绕开风声
将某种意愿郑重
交付给烛光
你 如何坚持延展
岁月的璀璨？
而我把自己并入
你的灵肉中
我让你拥有复数的爱憎
以及呓语之远
烛焰正成为另外的
呓语——
在自己的足迹上
你辨认出岁月
最新的感激
沉默
风止步于青铜
锈蚀的铭文在设计
下一种时代能够容忍的
躯壳 这些铭文是否
可以还原青铜成形
之前的沉默？
这是战胜过烈风的沉默
但风再次出现
风向谁租借的铠甲
依旧坚固 风也试图
守住自己最为
锐利的沉默
那挥汗冶炼沉默的人
像青铜唯一的儿子
他身后 站着一长串
鲜红的影子 他
希望这些影子是喧嚷的
起伏不定的 并能
保持适当的痛感
终于有人把沉默刻制成了
焰火 他忽视过
沉默潮湿的种种灰烬
他向风索要的信念
变得异常繁复
他将通过沉默获取
青铜的赞许
姚辉，贵州省仁怀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收集风声的人》《致敬李白》、散文诗集《在高原上》、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10余种。获第五届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第九届中国•散文诗大奖、山花文学双年奖、十月诗歌奖、星星散文诗年度奖、刘章诗歌奖、《文学港》优秀作品奖、《作家》诗歌奖、扬子江诗学奖等。
梁崴（台北） 画
收藏天气的人
——读姚辉的诗
张媛媛
天气是时间的刻度。气温的起伏，晴雨的交替，直观地呈现着时间的流速。那些“凛凛之雪”、“玄铁之雨”、“结茧的雾”抑或“烈风的沉默”，从记忆析出清晰的画片。一切关于天气的描述都在唤醒感官。雾的颜色、雪的形状、风的气息、雷的声音、雨的味道乃至阳光打在肌肤的触感，都能复活过去时空中，一句福至心灵的妙语或者一个微不可察的念头。不过，正如《追忆似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所说，我们是靠文学转译，即精神转译才使人们对我们的生活感受产生意识进而分析阐释的——“同一个太阳，同一种天气，在人们的心里激起的震颤是完全不同的。” 在文学表达中，天气常常被用来传达一种普遍的情感共鸣。然而，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天气书写实际承载的是最私密的个人感受。
诗人姚辉无疑是天气的收藏家。在他的诗歌中，天气不仅是写作的背景、情绪的铺垫，更是一种语言、一种启示或哲思的来源。天气的意象首先为诗歌语言赋予了不同的温度与湿度。比如，《暮雨》一诗中，诗人鲜明地写出时间、空间与天气——腊月山间，暮雨携雾——湿冷的气息穿透诗行。在暮色苍茫、雨雾朦胧的光景中，洁净而湿润的语词清洗着杂念，冷意则让诗意清醒，由含混转向明朗，由涩滞转向开阔。现身于诗行间的意象凝练纯粹：山、雨、雾、人，共同构成一幅颇具古意的山水画，点到即止，全无赘笔而余韵悠长。但诗人并没有沉浸于古典的陈旧的情绪之中，古典诗意交付于“暮雨”的愁绪在新诗的秩序中消解。暮雨空濛淋湿处，不再是孤峰寂寥，而是交谈的山。后者呈现的是语言之于万物的连结作用。山的交谈，也是歌者与神的对话，雾与碑石或者雨与人的重逢。“山脊上的歌者”犹如智慧而神秘的灵媒，以歌声传递信息与情感，与神明产生共同的震颤。“突然捂紧了神的痛处”则增添了紧张的戏剧性的效果，这个“痛处”折射出人与自然的微妙关系，亦透露出全诗的核心：诗人姚辉意欲捕捉的正是历经长久的沉默、空白、混沌以及等待之后，骤然现身的那个精准的痛点。
诗人敏感于昼夜更迭的瞬间。方才提及的《暮雨》聚焦于被雨水延长的暮色，描绘着白昼向夜晚过渡的画面；与之相映成趣，另一首题为《晨》的小诗，所书写的则是太阳初升、白昼将至的情形。比起《暮雨》，这首诗的戏剧性色彩更为浓烈。诗人在诗中塑造了三个等太阳者的形象，他们立于不同路口，面对不同的风景与危机。第一个人将各种泥泞整理成历史，并在古老的泥泞中等待；第二个人不惧大风驱逐，选择在尖刀的回声里守候；第三个人“已经多次和神交换位置”，他或许已经从神的视角获得超越人类理解的智慧和真理，却依然对太阳保持敬畏。等太阳是这首诗的核心动力，三个不同处境的人等待同一个太阳，他们身处的泥泞、昏暗与寒冷的黎明前夜，期盼清晨的第一缕光线。而“太阳正挤开神的宫殿”，奔赴等待它的人们。人们的“等”与太阳的“挤开”之间构成了巨大张力。“太阳”意象是现代诗歌中最惯常出现的意象之一，它曾指向至高无上的权威、不可动摇的真理，也代表着亘古不变的永恒与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它炽烈耀眼，天然具有暴力的美学，它亦温暖明亮，成为希望与梦想的象征。等太阳的人，真正等来的其实是太阳这一符号对于他们的不同意义。诗人姚辉是诗中隐藏着的第四个等太阳的人——他等待的是挤出神殿，剥落一切意义阐释的太阳。而这个原原本本的太阳将带来一个确切的天气、一个真实的时间刻度。
天气作为启示，不断启发着姚辉的诗思。雾隐群山，他便构建雾，反复叙说雾的要义。在他笔下，雾与高原构成“批判型关系”，（同时映射着诗与语言或者诗人与语言的关系），雾的遮蔽与隐藏，让高原显出“空前的巍峨”；雾的铭记与遗忘，“让山河承续雾的甘苦”；雾的犹豫与晦涩，让山在歧义与批判中，找到“重塑自我的可能性”。群鸟映雪，他便固守雪，从雪中望见“亘古不变的震惊”。在他诗中，雪与星辰相互映衬。星光映照雪野，飞雪跃入星空，雪与星辰共同交织成一幅浪漫的的画面。诗人没有停留于对自然之美的沉浸，而是继续追问“时断时续的雪/近似于星辰的哪些/想法”。雪与星辰都被诗人赋予了思想的能力，在二者的互补与对话中，诗人获得了生命与存在的启示或预言。作为收藏天气的人，姚辉的自然书写严肃而透彻，精准而神秘，浸润着玄奥的哲思，充盈着对万物的洞见。他的诗歌恰如一只迅猛的鹰，穿越雨雪风雷，飞云掣电、直抵苍穹——“它想从星斗的缝隙中/找回那滴/带着预言光芒的雨”。
2024.1.12
张媛媛，蒙古族，1995年生于内蒙古通辽市。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写诗兼事批评，诗歌与批评见于《诗刊》《星星》《民族文学》《作品》《当代作家评论》《上海文化》等刊。曾获第二届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大赛二等奖；第十届首都高校原创诗歌大赛一等奖；第六届“抒雁杯”全国大学生诗歌大赛二等奖等，入选第十二届《星星》大学生诗歌夏令营。著有《耳语与旁观：钟鸣的诗歌伦理》（台北秀威，2021年）。
《南方诗歌》2024年一月目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