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 马 潭
作者:百区山人
2019年3月
修改校对人:豫南杨
2024年1月6日
地处新县千斤河与陡山河交汇的地方,有自然的几十亩沙滩。洁净的白黄沙,在晴日下格外耀眼,特别是洪水过后,水沙相间的缕缕烁线,更是扣人心弦。
沙滩西面是陡峭的山峰,像只田螺坐在河边,人们叫它金螺下河。两河相汇处,有一个大水潭,相传有一匹马在这里溺水自尽,因此得地名——乌马谭。
乌马潭,河面开阔,水色清亮,深不见底。潭北小山东面的平地上,是门面对门面的廊房小街。小街的最北端建有一座三层的宗祠大庙,在本地算是大庙了。此庙是杨氏祠堂,供奉着杨氏始祖和十殿阎君,从门前的参天大白果树来看,该庙的历史恐怕超千年了。
解放前,孔杨二姓为争夺几百亩庙产水田,打了百年官司,从清朝到民国都无法结案。为了得到庙产,孔姓族人去山东请来孔子牌位,若官司不利,便把孔子牌位在大堂里亮出,县官见之叩拜,只好休庭。
新中国成立后,土地国有,共产党不信孔孟之道,孔杨庙产官司自然了结。昔日,能证明庙产的铭文钟鼓被当地恶霸埋藏,至今谁也不知在何处,似石沉大海,永无天日了。
清朝前期,每年的三月三日,乌马潭逢大会,时间是初二、三、四三天。大会的敬神活动叫庙会,是大会的主要项目。烧纸、烧香为敬神。民国时期的庙会成为赌会,几百张方桌放在沙滩上,干子宝冚得震天响,骨牌九更是哗哗响,象小河流水。数万人集会不乏沽浆卖饼人,布匹、衣物生活用品比比皆是,武汉、上海等外地客商也来赶会,山东孔氏马戏团年年光顾,还有河南北方县级豫剧团、本地皮影戏,会场叫人眼花了乱。
新社会,敬神、赌钱不准做了,这里就成了春季物资交流市场。大会前的十几天,卖货人就到沙滩上让工商部门划定摊位。
我家在千斤俞冲,离乌马潭五六华里,人们老早准备点山货,准时到会场去卖。
山货,是农村手工艺匠做的犁、耙、操子、扬叉、木铣、锄耙、葱担、扁担、箱子、木盆、摇窝子、洗脸架子等成品或半成品,也有北方农村需要的鱼罩、箩筐、花篮、篓子等。
在我们五十年代人的记忆里,三月三是豫南最大的集会,平时买不到的东西,在这个会场上都能买到。
1967年以后的几年里,乌马潭的盛会走向萧条,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此会被称为“四旧”产物,砸烂旧世界是当时政治中心任务,造反派也到乌马潭会上造反。
乌马潭会场,是千斤、陡山河、吴陈河三个公社交界共管或“三不管”的区域,三个公社的工商管理所都在这个地盘上抢收会场管理费。
收管理费的实施人,是造反派的红卫兵。
当时的红卫兵,左臂戴着“红卫兵”字样的红袖章,右手举扬红皮《毛主席语录》本,齐声唱念“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不明真相的人,会认为在没有共产党领导管理的“三不管”地方集会贸易是非法的,红卫兵没收贸易货物是天经地义的,那“都不许动”“没收开始”的强制声,随时随地可见可闻。卖山货的农民,一旦听到红卫兵用大广播发出没收货物的勒令时,就扛起货物从沙滩跑到水中,或一阵猛跑跑进东面山上小树林里。造反派的红卫兵人数少,拉住这个跑了那个,这就是人们传说的“炸会”。炸会,出现人流涌动,往往有人被踩死。
只有卖熟食的不能跑,他们带来的是锅、碗、瓢、盆……抓住他们当投机倒把分子罚款。
我上小学时的一年“三月三”,学校放了三天假,语文老师叫我们注意观察,回校后写一篇作文,题目是《乌马潭赶会记》。当时,我是怎么写的,今天无从说起,只记得考了五分。扶书明校长对我语文老师说:“再好的作文也不能派五分,哪怕是四分九九也行。”当时,我不懂。
这年的三月三之前,我去杉树洼砍了四棵小杉树,回家制成半成品锄把,心想卖掉中午做伙食费。
这天,我早起,扛着锄把到乌马潭会场,把锄把象四角架一样竖在沙地上待卖。整个上午无人来问,都是顾客看后走开。
今天的线粉汤怕是吃不成了。
那时的我赶会,衣兜里没有一分钱。三个红卫兵来到我的面前,一人手端着算盘,一人手拿纸条和笔,一人在前面看货,看货人说:“快交三角钱。”我说:“四根锄把,一根也没卖掉,确实没钱,等天黑前你们再来吧。”他们鼓起眼晴,看看我的锄把,又看看我,有一个人说:“别为了一个小孩子的三角钱误了时间,反正他也跑不了,咱们到别处去吧。”
三个公社的红卫兵,都抢着收会场管理税费,谁跑得快谁就收得多。每个摊主一天只交一次管理费,只要拿出三个公社任何一个公社的收费条据,后来收费的人就收不成了。
那天的时间真短,太阳不知不觉的就落山了,我的山货锄把还是一个也没卖掉,心想:可能是制得太粗糙了吧,连树皮都没刮干净,北方侉子,他们那里没有山,也没有树,只捡光留的买,实在是外行,论说剝皮光的锄把才是结实耐用的呀;我今天懂得了外观美的东西最容易过买人眼缘第一关,怎管以后实用还是无用,人是一样的,狗也是一样的……
想到这里,想不下去了,回到现实,还饿着肚子哩。
天快黑了,气的想哭,因人多,便忍住了。
有几个被撦子扒了钱的中年妇女坐在河边哭着,他们都是乡村来赶会的,家中今年可能有待嫁的女儿,妈妈来买枕头门帘等物品,或是家中有儿媳要生孩子,做奶奶的来买痰挆子、抹肚子等用品,三五元钱被偷光了,回家丈夫会责骂哭的。
我的山货锄把没有卖掉不应哭呀,待三月十五赶檀树岗会时还可以再去卖的,一毛钱一分钱我也卖。
想到这里,我扛起锄把跟着回家的人群回家了。
三月初四是乌马潭大会最后的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空着手又去赶会。在会场挤了几个来回,就围在文具摊前,只看不买,如真要买也是大人们的事,因为我们五几年上小学的人,做算术作业也用毛笔,没有墨块,没有砚池。没有砚台,就在村边捡个破碗蔸磨墨。只见摊主案板上的毛笔和“金不换牌”墨块堆得像小山,板边的砚池码的像长城,人群中有个穿着旧长袍的五十多岁的男子挤在前面十分显眼,他问摊主:“你的毛笔中有没有湖笔?”摊主说:“没有,只有先进牌鸡狼毫的。”穿长袍的又说:“你的砚台看上去很多,有没有一方端砚?”摊主说:“这个也没有,只有下江石的,你问的这种少有人识得,也没人买,如果你要,明年我给你带来。”长袍人急得连连搖手说:“不要,不要,我只说说而已。”
“而已”,怎讲?它又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一群孩子中也有六年级的,他们也不知“而已”为何物。
回校问老师,老师说,“而已”是助词,用在句末没有什么意义。后来才知道,这人长袍人出身地主家庭,上过潢师,教过私塾,如今种田,我们这块村子过年的春联都是他写的。
逛了文具摊,我们来到北面竹林里。这里是说书人的场地。十几个说书匠,周围都围满了听书人。我们挤到一个说书人的前面,那个说书的人道:“你看我打动牛皮战鼓,摇动了抗美援朝的两块钢盔,我就颂将起来了。”
“咚咚咚,钉铃铃,众民工,你是爱听文来爱听武?爱听忠臣爱听奸臣?听前朝,我说王莽拖枪赶刘秀;听后汉刘备招亲过江东,杀杀砍砍张四姐,九破天门穆桂英;听奸臣,我说台湾蒋介匪,听忠臣大军南下刘伯承……光说闲言总不算,书归正传往前跟……”
很有一会,一揆书说到节骨眼上,就停了下来,说书人手端纸盆开始收钱,有的大人把三分,有的给五分,我们小孩子没钱,说书人叫靠后。
说书人数了数纸盆里的钱,总共两角伍分,便说道:“你们把我当傻耍,二百五,这揆书收三角钱不多吧,哪个发财的大哥再给伍分,我就开讲了。”
听到竹林外热闹,我们又跑去看。原来是震会的民兵捉了一个撦子,五花大绑地送到大会指挥部。会场管理处有一间房子是专门关押小偷扒手的,现在关了几十人。透个窗棂子,我们又瞧了个顶台。房子里关的人,都是扒偷人家口袋时被捉住了手颈子的,跑不掉了,民兵就将他们身上的线全部没收。民兵没收的这钱,也不还给失主,留着自已夜晚在会场吃狗肉锅子、线粉汤。
太阳当顶了,吃饭的时间到了,屋里有几个扒手肚子饿了,叫看守的民兵给点吃的。民兵把枪托一拍,吼道:“你们这些“三支手”,老实点,哪里有饭你吃,下午散会再放你们滾蛋。”
看完了,我们又转回会场,只见露天餐馆热气腾腾的汤锅,香味四溢,大方桌围满了“打尖”的人,他们在桌边端着大鲜花碗,呼呼的喝着线粉汤。餐馆老板还大声吆喝:“线粉汤啊……三角钱一碗……眼睛看的过,肚子不受饿……”
谁不想吃呀!
没钱,谁又给你吃呢!
吐了几口口水。
有个大孩子说:“我们跑回家去吃中饭,下午再来玩。”
六华里,小菜一碟,我们一阵小跑就到家了。
又是一个三月三,公社干部把会场移到千斤河棚来了。
河棚东面街口的河边有一片柳林,河水也很清洁,便于卖熟食的吸水食用。柳阴下做买卖也不晒人,干部群众都很高兴。
文革时期,皮影戏是四旧不能唱了,为了吸引群众,公社出面到县城请来了豫剧团,演唱三天大戏。剧团的拿手好戏《回龙传》《狸猫换太子》和《秦英钓鱼》《三岔口”等都》是四旧戏剧,样板戏也没有推广,只好演唱红色戏剧。文革时讲究一个红字,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第一天演《江姐》,是小说《红岩》故事改编的,公社出钱。第二天演《山乡风云》,也是《红岩》改编的,“五中”学校出钱包场。第三天是杂曲《打铜锣》《补锅》《姑嫂练武》,由大会指挥部出钱,虽然曲子小,但内容健康,是革命故事。
这三天,我们几个初中生,饱了眼福,天天瞧顶台。赶会的中老年人很少看戏,他们说没老戏好看,瞎去了功夫,尽演我们知道还做过的事,不稀罕。
三天大会很快赶完了,剧团人也收起家什准备回县城了。我们一群学生还有点余兴未尽,只见剧团演员把衣服、气灯、木枪等道具装进箱子,上了铜锁,抬上六轮卡汽车,人员站在箱子空边。汽车很破旧,轰呜了半天才开上土公路,扬起一阵灰土走远了。
三月三的大会,在千斤河棚逄了几年,后来越来越无人赶这会了。七十年代,又回到了乌马潭。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才获得了新生,有诗为证:
八七年的三月三,
真是雪花飞满天。
下的快来化的快,
浓浓春意降人间。
农民手中钱很少,
难得肚子吃得圆。
东风化雨如油贵,
改革开放近十年。
刚开放的时候,家中的大男孩也象我当年一样,备点山货赶会换钱花。那时的山上砍得像扫帚扫的一样,老家对面山上若有兔子跑也能看得清楚,狐狸野猫子只能在矿洞中藏身。锄把是无法在本村砍到的,只有去几里外的胡冲深山中砍了柴,挖些树蔸子到会场去卖。
如今乌马潭的三月三,迎来了改革开放的好年代,听老年人讲,比解放前和五几年还热闹。
三月三这天,站在螺山顶上,腑看四周路上,人群像蚂蚁搬家似的,来来往往,近在脚下沙滩上,黑压压一片,都是人。济满买卖货物和闲玩的沙滩人海,人声鼎沸,十里外都能听到隆隆的声音。
日常耀眼的白沙,此时是看不见的,只有布围子里的人头攒动;马戏团骑白马穿鲜红衣服的女演员表演常人无法做到的动作,马儿绕圈子飞驰,看不清的人影,快得象一道彩虹,这是山东孔氏大杂戏的拿手功夫。这个功夫,怕有百年历史了。
零零后的乌马潭三月三,因不通公路,再次走向萧条。至一零后,乌马潭的三月三再也不逢会了。而今的集市上,什么货物都能买到。当年肩挑背扛的人们,现在慢慢的老了,年轻人谁还愿去扛货物到集市去卖呀。真的是时代瞬迁哟。
现在,每年的三月三这天,我眼前总是浮现往日赶会的情景来。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百区山人,五一年生,新县人氏,老三届初一学生,好舞文墨,对文学爱好而不倦。
【校对审稿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