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后子美文精选028 我们还能一起散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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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后子美文精选028

我们还能一起散步吗

他是从外地回来后的第四天被叫走的。叫走了，就再没有回来。据他家嫂子说，出事的第二天，纪委的人就来搜了家，家里的东西扒了个遍，角角落落都看了，最后，把书橱下面的一个U盘拿走了。一听这口气，我心里咯噔一下。干了一辈子纪检的我，知道这是办案人员掌握证据而为之，否则是不会轻易搜家的。

这次从外地照看孙女回来，感觉他跟以前有些异样，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人瘦了一圈，脸色发暗发锈。回来先是防疫隔离，隔离结束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一起散步，他步伐有些沉重，没了往昔的说笑，只是一味地说累，说除了身累还有心累。我跟他说，六十多的人了，改变了环境，跟儿子儿媳交扯在一起，白天还要带孩子，吃不好睡不好的，肯定不会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舒坦，肯定会累的。当年他儿子考上上海银行的同时也考上了省直部门，为了挣钱多，就去了上海，可等孩子有了孩子，才知道一家人在两地生活的无奈。去年冬天为了赶去看孙女，冒雪开车，原本六个多小时的车程，硬生生地走了十六个小时。个中滋味，冷暖自知。说到这些，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在浓浓的夜色里，显得尤为沉重。抬头望天，月色朦胧，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继续走着，不一会，突然起风了，冷嗖嗖的北风，越刮越大，只吹得周边的残枝败叶刷刷直响，我们只好停下脚步，各自回家。

第二天做完核酸，想再约他走走，可抬头一看他家里黑着灯，一想肯定是出门了。刚从外地回来，需要与生活对接，各种各样的事情需要处理，就把已经拿到耳边的手机装回兜里，自己走圈。整个院落阒无人声，静得让人感到孤独，有点忐忑。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就接到他同事也是很熟的朋友打来的电话，急火火地说：“你知道吗？某某某出事了。”“什么事？我还真不知道，前天还见面来着。”“什么事，被你纪委带走了。”“这么突然。”通话者所带的“你”字是复杂的，在这份复杂的口气里，使我陷入沉思：违法违纪的事怎么能跟他扯到一起？

与他相识多年，先是在一起共事，后又住在一起，再后是相继退休，又都是从土垃窝里爬出来的，很容易沟通。每天晚饭后，看过中央台《新闻联播》内容摘要，我们会准时相聚在楼前的小广场，开启一天来最惬意的时光——散步。散步的当儿，谈天说地、谈书论道、童年趣事、家长里短、食疗养生，无话不拉，有时还碰撞出几句诗文，哈哈的笑声总是伴随着脚步留下长长的一串。有一次他讲：“人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不到八十不能说成败。”他说这些，我并没在意，现在想想，或多或少地品出其中况味。散步时，我发现他腹部宽大，小腿又特别干细，从一本书上看到，这样的人是典型的糖尿病体型，一问果然如此，他血糖高了多年。散步结束，他多半会说：“我去拿快递了。”说起来，从网上购物就是跟他学会的。后来，他知道我放风筝，还让我帮他从网上选一套，我答应来年春天办。现在看，估计人一时半会是见不着了，买风筝不知要等到何时？

从散步闲聊中知道，他在姊妹七人中排行老六，老家在临沂偏远山区，顶替接班来到济南，从街道企业干起，住几平米的房子，后来考上夜大有了学历，后来到了主管局干财务，从科长、处长，到副局长，一步步走向领导岗位。可以说是，一路挣扎，一路奋斗，一步一个血印，才过上今天衣食无忧的日子。他经常跟我说：“人这一辈子不容易，得意的时候做儒家，失意的时候做道家，绝望的时候做佛家。”此话不知他是从哪里看到的，面对命运180度的拐点，但愿他能用得上。

春夏秋冬，如风般地刮过。在一个个平淡的日子里，每次见面，我发现他的穿戴是很不讲究的，如果说我是九分不讲究，他就是十分不讲究了。春秋天，他多半穿工作服模样的蓝衣服，且几年一贯制，冬天外面加件外套，也是灰不拉叽，说新不新说旧不旧的样子。到了夏天，他就更不讲究了，又大又长的汗衫几乎能触及膝盖，凉鞋是塑胶的尼龙扣沾的，一撕一裂哧啦啦地响。据他说都是儿子淘汰下来扔在家里的。有时我想，穿儿子的旧衣服，除了舒适外，是不是里面还有份浓浓的父子情结？有时，他还骑着自行车外出，自行车也是儿子到外地工作前留下的。

与穿戴不讲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说话的讲究，他低调，亲和，说话、办事从来不显山露水。别人开怀大笑时，他总淡淡地一笑，脸上波澜不惊的样子，儒雅之气扑面而来。

出事的第三天，他家嫂子找到我，眼里含着泪说，不担心别的，主要是担心他的血糖高。说，他爹就是61岁那年走的，也是糖尿病。儿子打来电话说，别的不管，只要能保住俺爸的命就行。嫂子还说，被叫走的那天早晨还跟他打了一仗，原因是他花80元买了个塑料浴缸，味大，逼着他拿到楼顶上去了，现在还在楼顶上趴着呢。

我从手机里找出办案同事的电话，硬着头皮打了过去：“老弟你好，打这电话不是打听案情，而是某某某的身体不好，血糖高，我们是邻居，好朋友，多关照关照吧。”“大哥，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的，”对方答。我跟嫂子都倍感欣慰，她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离去了。看着嫂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上什么滋味。

又过了几天，一个灰蒙蒙的下午。散步到了他的楼下，那部注满他体温的车还在门口停着，是一辆浅棕色的大众车，车身上的雨滴不停地从上面滚落下来。下雨了，是初冬那种凄凉的雨，看到这雨，我顿生悲情，心生念念：天空中依然飘着雨，何时才是你的归期？

这时，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某某某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委监委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我的心又紧了一下，已然实锤。望一望远处的山，云雾缭绕，无语矗立。我仰面生怕泪水滚落下来，然后冲着大山问道：“某某某，以后我们还能在一起散步吗？”

李炳锋照片

李炳锋先生简介

李炳锋，笔名：金后子， 1962年3月生。国家二级巡视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东诗人书画院副院长，济南周三读书会创始人兼会长。

著有《日月清音》《一年的光景》《大地的苍茫》《回望天涯》《一眼望不到边》等九部散文集和《在天地间奔跑》《挤掉生活的水分》诗集。2014年，散文《红旗渠畔的沉思》获首届齐鲁散文奖；2018年，散文集《大地的苍茫》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2023年，散文《龙鼎滨水公园侧记》被镌刻于龙鼎滨水公园景区。散文诗歌散见各类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