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茅盾文学奖得主刘玉民的中篇小说《海猎》初发于1991年《十月》杂志第4期,后被收入《济南文学大系·当代小说卷》,2023年又收入作家出版社精选集《海猎》一书,是刘玉民先生的代表作之一。现在开始头条连载以飨读者。
海猎(中篇小说)
刘玉民

1
港湾里第一声舵铃响过,第一只渔船点火起锚的时候,鲁渔3038的船员们,便无一遗漏地出现在船头船尾的舱板上。
那是海湾一年一度最为静谧神圣的时刻。当夜如同一名最劣等的油漆匠,莫名其妙地把天和地、天和海、海和地,涂抹成完全相同的一副面孔时,停泊在港湾里的数千条大小不一的渔船,便悄然地潜伏起来。刮了一天一夜的东南风才要刹住,北风又鼓噪着撕扯得渔旗猎猎作响,生怕目标不被海龙王发现似的。海的呼吸由此而愈发浑重急促,料峭的寒气和并不讨人欢心的亲吻,便轮番地袭向渔船。那些几天里刚刚从山东半岛各地,从辽宁、河北、天津和江苏北部沿海,风云聚会而来的渔船,却只撇下一盏昏昏黄黄、半忪半醒的锚灯,安然地枕着蓝色的原野,做起了九月金秋的梦。
九月金秋的渤海渔港之夜啊,你凝聚了多少渔家儿女的梦想和憧憬!
突然,港湾中不知哪个方位响起一串舵铃。舵铃很轻,也不急促,却十分脆响悠扬。望不见人影,听不见脚步声,柴油机和起锚机便轰然作响。港湾里出现了一组红白绿三色灯光。“左红、右绿、当头白”——正是一只 启航的渔船。渔船小心翼翼地在无数船的丛林中回旋,款款徐徐地朝向港湾外的渤海海面驶去。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鲁渔3038身高马阔的大副黑塔,没顾得瞅一眼腕上的“大罗马”,身子先从舵楼上滑落下来。与他同时,前舱后舱的门被甩得噼叭作响,包括大车二车在内的全体九名船员,鱼跃似地出现在舱面上。
港湾里的静谧和神圣被打破了。先是几条船上响起舵铃,亮起三色灯光。不过几分钟时间,舵铃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人声鼎沸,各种型号的柴油机竞相争鸣,遍布港湾中的疏落而惨淡的锚灯,倏忽间,化作了一片色彩斑斓的灯群。灯群中人影憧憧,船影憧憧,千百面火样的渔旗,千百只作为收网标记的五颜六色的虾芒,飘忽闪耀。黑夜浑如白昼,秋风荡逸的港湾,变成了一座繁华喧腾的闹市。
鲁渔3038仿佛一个弃儿,孤单单地偎依在港湾边角的码头旁。舱门关闭,舵楼上只有一盏锚灯。按照规定,此时进入渤海湾必须悬挂的“准流”渔旗,中桅杆顶也找不见影儿。黑塔和九名船员或坐在船头,或站在船尾,只把定定的、满是忧虑和焦躁的目光,贪婪地投向动荡着的港湾。
“妈拉个巴子!今年算是砸到底啦!”
终于忍不住,有人骂起来。是一个四十多岁,长着一圈络腮胡子的船员。
“不砸到底才算神仙!等着回去当裤子卖老婆吧!”
有人应着。应着的还有一片长吁短叹,几声踢在舱板和船帮上的凶狠。一个十七八岁、被唤作小布鸽的船员,好像是为了缓解和转移同伴们的情绪,用手指着港湾里正在争先向外运动的渔船,说:
“都是些要钱不要命的!报了北风五到六级,还这么往外抢!”
并没有达到目的。话题没有被转移,情绪越发旺起来。一个名叫大力的船员跳将起来,指着舵楼骂道:“咱们这伙人真是瞎了狗眼!摊上这么个熊船长,怎么也不早让海蜇漂子把那小子给吞啦!”
“嗤——”黑暗中有人笑了一声。笑声旋即被风熄灭了,接下的是一句轻声细语的调侃:
“没听说过,海蜇漂子吞得了海狮子的!”
海狮子,那是船员们私下里送给船长的雅号。这也许是一种嗜癖,一种从祖祖辈辈那里继承下来的遗产,船上的人无一例外都有一个雅号。那雅号,有的文雅,有的粗俗不堪;有的出处确凿、蕴意深长,有的则一呼而成让人莫名其妙。当然,这些雅号大多是当事人不在场的情况下才能叫的。
“海狮子个球!海屎一堆!海鸡巴一个……”
临近几条渔船启动的轰鸣淹没了诅咒。刺眼的灯光照射过来,一条转向的渔船几乎要撞到鲁渔3038身上,除了黑塔和小布鸽跳起来,竟然没有谁想到还应当挪挪屁股、抬抬脚跟。
“弟兄们!咱们先走一步啦!拜拜!”转过向去的渔船士,一名船员露出一口白得发亮的牙齿。
“什么狗东西!滚你的蛋吧!”有人回敬。
对方依然一口白牙闪着亮光:“别上火,弟兄们!你们叫唐僧肉撑着了,咱们弟兄还没尝鲜哪!”
白牙齿离去了,港湾中间,密密麻麻的渔船中间,已经趟出了一条通路。许许多多渔船正竟相驶出港湾,把星星点点的渔火,撒向目不可及的遥远的海天。
“海狮子那小子怎么还不回来?”
络腮胡子和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码头上那座醒目的二层小楼。他们的海狮子,鲁渔3038的船长,从一靠岸就被“请”进那座小楼,已经五六个小时没有露面了。
“不会是叫那帮小白脸炒了豆瓣酱了吧?”
小白脸,要算是一种极端蔑视的称号了,哪一个经过风浪的渔民不是黑面堂堂?小白脸儿,那算是什么鸟儿!
“那才便宜了他!只怕那帮小白脸没那个种!”
“黑塔,你装的什么哑巴!”对于不在眼前的海狮子的任何诅咒谩骂,都已经无法排遣船员们的怨怒,身为大副的黑塔便成了进攻的目标。
“跟你说!海狮子回不来你顶着!咱们有的是账算!”
黑塔黑沉的面孔上跳上一重紫红。凭着他一米八五的身膀和豪气,平素日船员们是轻易不敢把他作为进攻目标的;而他确也从不甘于忍受这种进攻。此时,他紧锁的眉尖跳了几跳,却忍下了。再过几个小时,就是那个等待已久的时刻了。那个时刻一到,北方四省一市风云聚会而来的上万条渔船,就要在浩瀚无际的渤海海面上,展开一场气势磅礴的秋汛捕虾战役。这场战役对于每一个北方渔民所具有的意义,黑塔是再清楚不过的。经过三个月的休渔期,渔船、渔具整修一新,渔民摩拳擦掌,等待的不就是那个开海的时刻吗?如今这个时刻摆到面前,眼看别的渔船浩浩荡荡奔赴而去,黑塔心里的焦躁和气恼,是决不亚于面前这些船员们的。
“放他老祖奶奶的花花屁!该杀该剐有脑瓜子顶着!没有这么糟踏蹋人的!”黑塔的怒气拐了弯儿,一只大手重重地落到船尾的水柜上。
“黑塔!你真是个有种的,就领咱们到小楼里去!”络腮胡子气冲冲地指着岸上座小楼。
“对!找那帮小白脸去!找那帮小白脸去!”大力几个威风凛凛地助着威。
黑塔被激得一个踉跄。在海上、船上,他是实实在在一座顶风镇浪的铁塔,然而到陆上,尤其进到那座象征海上秩序和权威的小楼中去,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你他妈熊包一个!”胆大的船员见他缩了脖子,骂着还要再激,背后猝然响过一声爆炸似的脆响。
——一把铁锨被横丢在众人身后的舱板上。舱板上挺挺地站着一个人:四十冒头年纪,中等偏高身材中略略带出几分福态,身着白色针织短衫,短衫上披着一件长袖中山装;一切都显得随意洒脱,随意洒脱中却又分明地透出一股骠悍强壮的气势。他看也不看黑塔和船员们,正把一支刚刚点着的香烟送到唇边。
“船长!”
“船长!”
满腹的怨愤、懊恼仿佛顷刻间冰消瓦解,黑塔和船员们的目光一齐拢来。
海狮子像是害怕烟火熄灭,只顾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头的红光一闪一闪,落在那个鹰隼似的鼻尖上。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
“谁再敢胡说八道一句,我就把他给开啦!”
他依然不看船员们,说完也全然不看船员们作何反响,噔噔噔走上舵楼,哗地拉开木板小门,随即又啪地关上了。
只呆愣了短短一瞬,船员们便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结果。失望!怨恨!与失望和怨恨俱来的对于公然威胁的抵触和愤怒,使船员们乱哄哄地跳将起来:
“什么玩艺儿!把船弄早了,倒冲咱们爷儿们抖起威风来啦!”
“王八羔子!海狮子!海狮子……”
“王八羔子!海狮子!海狮子……”
并没有等他们再多骂出一句,船上唯一亮着的那盏锚灯熄灭了。
锚灯是渔船夜间停泊时显示船位的信号。一只熄灭了锚灯的渔船,同一个卧轨自杀的人,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区别。
“这个不是人的海狮子!”船员们一齐惊住了。
“都回舱!都回舱!”黑塔生怕闹出更加难以收拾的事情来,连忙吆喝着,推推搡搡地,把怒气大张的船员们哄进到舱里。
船上出现了短暂的平静,黑塔爬上舵楼。
舵楼很小,除了仪表、舵轮和一个通向机舱的车铃,便是一个双层铺位。铺位成桶状,刚好容得下一个人休息;黑塔这样的身架,连头带脚留不出半公分空隙。两个铺位,照例分属船长和大副。上铺已经有了人,黑塔拉亮锚灯,随之钻进下铺;他并没有躺进去,只是倚坐在拉门旁。
“你少在船上胡说八道涣散军心!”上铺滚下声色俱厉的一吼。
“我什么时候胡说八道涣散军心啦?”下铺抗声说。如果不是担着大副的责任,如果不是为着稳住和胶合船员们的心,碰到这种情形,他这个黑塔是第一个把天也踢得下来的。 ’
“我是告诉你!”依然厉声锐语,却翻过一个身去不再言语了。
黑塔嗓眼里正烧着一团火。
“你吃饭啦?”
没有回答。
“今黑夜咱就这么旱着?”
“叫老鳖咬着了,有么法儿?”又翻过身,似是面朝舵楼上方了。
“该罚多少咱认了,不就得了?”
“你说得轻巧!”
“……得给那些小白脸点腥味吃!”
“把你聪明的!我倒比你笨?”
下铺噎住了,闷闷地几声叹息。
“唉!不提前进海就好啦!这会儿也该……”
“废话!你怎么不说,要是不叫那个小白脸咬住,这会儿万儿八千早就进到腰包里啦?”
下铺默然,无可奈何地躺进铺位。
上铺却忿忿忿然起来:
“这些小白脸,尤其领头的那个小子比老鳖还毒!雷打也不松口!早晚叫龙王爷碰上,叫他尝尝海水是咸是淡!”
骂过也噤声了。舵楼里只剩下两条汉子呼呼嗤嗤的鼻息声。
北风还在用力地晃着海水,海水还在用力地晃着渔船,渔船恍如一只悬在半空里的摇篮。
港湾里,渔船向外运动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机声汇成一片壮丽的合唱,彩灯映得海面一片辉煌,几只100——一百马力机帆船,悠然地拉起了笛号。
海狮子又翻腾起来。又不声不响了。终于,舱板上又出现了那个骠悍强壮的身影。海风挥舞着冷嗖嗖的利刃包抄上来,他丝毫感觉不出,只把目光投射到傍邻的另外一条同样型号的渔船上。
一只酒瓶子从那条船上飞出,在他面前的海水里溅起一串浪花。浪花溅湿了他的裤角衣襟,同时在他面颊上落下几滴腥冷。他嘟哝一声:“老福将!”点起一支烟。烟头的红光,又在那个鹰隼似的鼻尖上一闪一闪。(待续)


刘般伸,特型演员,著名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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