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川李不川 画
木匠父亲
与其他木匠不同，他是木匠父亲
与其他木匠父亲不同
他是一个一辈子只做木匠的父亲
每个木匠都有一把趁手的锯
他也有一把 那是一把
倔强的锯
在每一个黄昏的工地，一下下锯断
他所剩无几的 做父亲的日子
和做农民的时光
一个黄昏，他锯断我刚满一周岁的啼哭
母亲跪下借钱的背影，和一只被齿轮吞噬的右手
另一个黄昏，他锯断104国道南侧麦田里裸漏出的盐碱地
冶炼厂的浓烟，和一塘被洒了农药而翻起白肚皮的鱼苗
最后一个黄昏，他锯断邻居间争夺田埂边界而扔出的砖头
深夜妇女沿街尖酸的谩骂，和一垛被仇人点燃的过冬柴火
木匠父亲累了，松开锯的紧绳器
就像松开了自己的一生
扬起的木屑 落满他的头发
他满脸平静，一语不发，抬起头
义无反顾地走向工地外漆黑的夜
农民父亲
鲁西南的土地上不缺少
父亲这样的农民
土地看不上他，他也看不上土地
但是 命运却看上了他俩
他能用毛笔在春联纸上写出颜体味的楷书
也能用麦苗在方块规整的田地里写出行书和楷书的传奇
写毛笔字的父亲 看不上田地里弯腰的父亲
但他无法阻止 我都叫他们父亲
在田埂边 喊一声父亲
几十、几百个弯腰的父亲 都抬起了头
我知道，那个漆黑的晚上
他在浇灌田地的小河里
清洗自己的骨头，然后
抱起自己 转身走向麦田深处
我想他是爱着农民这个身份的
不然，不会当初恨着的那个麦田里的坟头
而今，自己却躺了进去
死去的父亲
父亲在近六十年的时间里
为我蹚路 一路碰到
电锯、脚手架、混凝土
直到蹚到那根钢筋
蹚不动的路 就用
北方男人沉重的肉身
铺路
我继续活着、变老着
多年后，我活到你死去的年龄
五十八岁
我努力活过那一年 哪怕多一天
我就比你老了
我会活得更老
老到 我坐在家里的庭院里
想着年纪很轻就死去的你
就像怀念一个早早夭亡的儿子
我在父亲坟前生下自己
父亲被埋在邻居家的田地里
像我离开故乡
把他寄放在邻居家看管一样
就像小时候的我
被他出门干活放在邻居家玩耍一样
坟包周围的小麦
一次次拔节、抽穗、落种
把自己从黄土地里一次次
生出来
在三十三岁的这年
伴着嚎啕的哭声 我站在父亲的坟前
将自己重新生出
生出一个可被别人 叫为父亲的我
但我不知道 我五十八岁之后的
下一年
我究竟是多大
毕竟 父亲你没有把后续的人生
活给我看
跨省的电话
父亲在山东老家
我和母亲在苏州
今晚 我仍旧习惯性给你打电话
电话铃声在母亲卧室响起
顿时泪下
母亲把父亲的手机
从山东带到苏州
铃声很近 距离却很远
这是父亲去世的第十天
后记：父亲于2023年10月28日在施工现场意外死亡，持续痛苦多日，脑子肿胀，心中坑洼不平，打开电脑，码出一个个写给父亲的汉字，让他一并带走。
张尧，原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硕士研究生，现北京市惠诚（苏州）律师事务所律师，高级合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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