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杨枝头上,玉练鲜明在远方yh。两岸褐紫烟青,对岸望此岸,寂寥发指。谁在你眼前奔过土坝,踩着开荒的土垅,看河的瞳孔一直放大。谁披着对岸传来的一束阳光,迎着南山一无所求的风,拎着默契的错觉,自豪而颤抖。洛河水泡子是从未照完的镜子,有人叫它海子。
洛河趁着月亮,屋檐响着沙漏。
草甸,茫茫一片虚幻的兹育。蟹甲巨螯横与滩凃,残肢入沙,泡沫浮在涨潮的慌张。漫溢的河水浸染草甸四处伸展,四处下渗,拉拢着、粘连着、清澈着,醉在盛水期。水线淹没斑斓,灰云叠鳞,复复重重。水草饮绿,草蛇伏线,河腥弥漫原野,一切不像话一切不说话。“突”的一声,绿皮青蛙精致地砸进河水,好像所有太阳也试着跳进洛河。
洛河凊又浊,浊又清,新鲜河水洗涮揉搓,振奋而野蛮,坦荡而无诗意。河水忽近忽远地拍打岸滩,流沙去来之间,碧玉转瞬褐黄,平常的絮套,似乎不在眼前。洛河漫溪,渚烟空翠,拨开莎草,小鲫鱼晾在飘渺的菖蒲上……
晨蔼清寒,透入深沉的墨绿——凝视——丢落青纱的影子。
埂路平实,田渠拘谨,曾暴涨的洛河水冲击人们希望的田野,惊人的回复。人们淘着钼铁,像转瞬即逝的金色时光,群涌灿烂,热切、困顿。水泡子在香肠草与莎草的环抱,一汪清透孕育热闹。水草亲吻水线,薄荷凉散出清香,溪畔摊晒细软河沙,金光闪耀出顿然庄严。
水汽升腾,走在云里雾里,土腥散着虫鸣,闯入一次次陌生,那忘却时光的,熟稔的寂寥与陌生,苦涩而悠扬的空灵。我不知何时客入洛河,青涩是去洛河的距离。距离白夜的石桥和戏院,一抹阿娇的脸,一艘无愁河的大船。原乡的戴胜捅碎夕阳,青杨沙沙地画进恬淡,而四野灰霾深沉,所有布谷鸟都没叫。整理荒地的土掺进粗沙,包含卵石亮出河贝,匀称地收下霜露,清晰而彻骨。坝上护林的大爷点着脚丫练习飞翔,一次次在河杨枝头上,那轻飘的洛河愈发宽广,他行将落地,我也来几回。柴火噼里啪啦响,蒸锅里煮着看不清的故乡。河水曾冲断的土坝,豁口拐出土坡,像伸入大豆、花生、高粱地的舌头,辙印落入洗衣服的小溪,溪藻无迹,如沧海最后的一丝清奇。我挽起裤管跟随一群鲦鱼,弯过沙坑,趟过蛙声,路过翠鸟和蜻蜓,小心涉入荇藻绿潭中。潭水黝清明净,沉没所有的说三道四和公与不公。绿潭水下泉眼汩汩无声,只有黄鳝左摆右晃宛如游龙,指认从洛河上传来的风。

坝外空地埋着开荒的种子,我尝试扒开它的样子,裂芽的花生让我迟钝而惊,继而涨脸通红,莫名的苦冽,听见久远开荒的手锄。刺槐孤岛,高榆丛峙,树林淡墨,行将晕染到夜鹭远去的微光里。坑洼又满,蛤蟆仔儿从一个水洼弹入另一个水洼,一波圈圈接收雨后的天光,那并非天籁之光。玉盘落兆沙,旷野怅寥廓。鹅黄色蝴蝶清点着高高低低的绿色,飞舞青灰色树林,转眼找不见了。野草斑驳,水柳满簇,水杨密密麻麻的分枝潦草毫无抱歉。那末,我为我的打扰道歉。一处树桩断面黄瓤渐至熟褐,蚂蚁上下左右,年轮已不重要了。忽而念起我要找弹弓树枝的事,弹弓已不重要了。树皮疤眼流下泪痕凝固至脚下,粘粘的琥珀色耀眼而安祥,来去于大地就像从未受过伤害。树桩脚下顶出几根筷子粗的幼枝,绒毛嫩叶探出无畏的可爱,即使孽生也要刹那永生。毒蘑菇伞盖内壁发黑,避开。“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林木、草甸伸向洼坎、沙滩,海阔天空的沙鸥扬在风中,河水吞吐沙洲,卵石滞满滩,七月河水叱咤万千,停不住迎合的水草。船过洛河对岸仍是卵石滩,对岸的对岸仍是对岸。烟青河南,咫尺少年,从鼎沸到另一个鼎沸。洛河汤汤如缦,无休无止,秋鸣后的第一天示意我别追斜阳,连对岸也未有牧笛。
桑田本就不是一个样子。泥沙,洛河的过客与积淀。田野,浓浓饱满的飞舞与抓不住。野草与水柳陪着毛溪去照顾种子,画着河网灌溉的足迹。青青三月麦,陌陌四野墒,我放飞了亲手做的蝴蝶风筝,抹抹眼睛却找不见了。在播种与收获的空档,客人陆续使用工具索取、离开,也为腿上抽不出的蚂蟥而唏嘘。洛河之殇曾侵高淹低,跨过荒滩和荒诞,洗濯唐突与漠然。而屋檐高高凌于台地之上,挂上高高的月亮,映照回回生机。

六月,一粒庄稼的滋味使我们貌似熟悉起来,我们也包含他们。榆树疙瘩之于棋田纵横,萌动气息散发田野,一直串通菜地与陋巷,满怀天街小雨润如酥。我依在麦垛上数着星星,在轰鸣和困意中听见渠水叮咚,上弦月在迷人的树影后筛出水线和耀光,麦粒个个,萤火点点,我画着另一种葡萄美酒夜光杯,痴痴于打谷场想睡觉而不得。雨后原野,墨润,清亮,玉带覆水逝者如斯,量周沙界十步百年。
洛河东去,沙洲,野滩,唯有此时新鲜。在河之湄,群涌复响,卵石集入退滩,时有夺目的温润与冷冽。旅行的悸动,如阡陌葳蕤,无有姿态。青草,孤柳,呼应在无数个柳叶湖的深绿里,看不见的他们,亦是我们。屋檐滴瓦垂下最明亮的冰棱,映照雾光的洛河,久久萋清,无需安放。
田畦躁动,缀满花朵的落花生曾指认西瓜的孤独,田间蜥蜴亦穿梭无歇。坝上树絮翻飞,坝下蒲公英是携带种子的烟火。摸螃蟹的少年说:水瞟能打过对岸吗?一个少年说:不要那样做,若打到什么,趟河过来找,你逃不掉的!你逃不掉的。
晚雨闪电在洛河上,一条条鱼向东游去。
(完)
赵站国于北京海淀
2023年12月2日

关于散文《洛河汤汤》
只身洛河,不为醉而酒或者不为酒而醉,大概是乡愁。
无用是生动的自私,却摩擦着集体一瞬,触接疗愈。这些洛河经验记录,形之于象,延之于魂。
言语让我时常尴尬,迟钝而无对,无用之用。
个体之于存在,隐隐相对,刻骨如斯。(正文2077字)
正如:
“洛河水泡子是从未照完的镜子,有人叫它海子。”
“洛河漫溪,渚烟空翠,拨开莎草,小鲫鱼晾在飘渺的菖蒲上……”
“屋檐滴瓦垂下最明亮的冰棱,映照雾光的洛河,久久萋清,无需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