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官上任(短篇小说)
谷景峰
大学毕业后,我报考了县里招聘的村官副主任,当地人习惯叫副村长。几道关口过后,县里叫回家耐心的等待。说是耐心,其实我是心急如焚,恨不得马上赴任,一急患了眼病。白天看东西好人一样,太阳一落山,看啥啥模糊,夜里,在强烈的灯光下看东西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纱。医生说是一股急火所致,叫夜盲症,农村叫雀盲眼,开了些药,说注意休息,保证睡眠,过些天就会好的。
这天上午,我接到县里的电话通知,说我被录取了,要我先到县政府报个到,然后去侯家镇的王庄村上班。
我在学校是团支部委员,什么工作都抢在前头,要强心充实了我的灵魂。这次走马上任,为了表现一下自己与众不同,我没坐车,而是学习老八路,发扬艰苦朴素的优良作风,打上行李卷,骑上电动车,自县政府报了个到,揣上介绍信,径直够奔王庄而去。
王庄村离县城不过四十华里路,沿一条蜿蜒小河,光溜溜的油漆马路,路两侧绿树成荫。秋末的艳阳温和,微风习习,大雁鸣叫着恋恋不舍地南归。大路两旁,收拾残秋的农民唱着欢快的小曲儿,一幅美丽的乡间风景画。我置身在画中游,感觉十分惬意,心旷神怡。一心想着到了农村,一定大显身手,干出点名堂来。
车轮滚滚,擦得路面沙沙山响,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王庄村委会。不料这个村委静悄悄,锁头看家,于是我便径直来到村东奶牛场。
听县政府办公室主任介绍,说这个村的奶牛场在县里是出了名的。村子不大,每年光挤奶的纯收入就有50多万。这奶牛场不但牛种优良,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场长。场长姓牛,叫牛得发,70多岁,是个老共产党员,也是村支书的父亲。他思想进步,爱牛如子,有丰富的饲养经验。“大锅饭”时就当饲养员,连年被评为饲养模范,五好社员,出席过县里学习毛泽东著作积极分子。如今,在他带头精心饲养下,奶牛个个体壮膘肥,无疾病,产奶多,奶质好,平均牛奶单产全县养殖户第一。他的事迹还上过市里的报纸和电视节目呢。办公室主任要我向这个老党员学习,一定会干出辉煌的成绩。
奶牛场在村东一里远的地方,被葱茏的树木环绕,外围是一人多高的砖磊花墙,大栅栏门是用竹板条儿钉的。那竹板条编排有序,斜纹鱼鳞,一轮红日喷薄欲出,图案清晰,像是一片精致的手工艺品。大门上悬空五个宋体大字:王庄奶牛场。院内牛棚一排排高大整齐敞亮,我刚一进大门,就被一个老头儿双手一摊给挡住了,想必这就是场长牛得发老大爷了。
“哎哎,姑娘干嘛的你?”
“我,看看。”说着我把车梯架好。
“哦,参观的。从哪儿来?”
“县政府。”
“没接到通知呀,就你一个人?等一会儿。”
说着,老头儿自门卫室里拿出一个小型喷雾器,不容分说,“吱吱吱”把我从头到脚喷了个遍。说是先消消毒。
我告诉他,我叫谷小翠,不是来参观的,是来上班的,于是我就把来当副村长之事告诉了他,还给他看了一下介绍信。
“哈哈,知道了,知道了,早听我儿子说要来个副村长,没成想是个姑娘!”
他就是牛得发大爷。他大高个儿,国字形紫铜色的脸,满脸皱纹,刀刻的一般清晰;他说话像洪钟,走路“咚咚咚”震得大地直晃悠。我说大爷您的身板挺好呀!他无不幽默地呵呵笑着说:“革命人永远是年轻嘛,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机,身板不好对不起好社会。”
他热情地把我让进警卫室,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递给我。
警卫室分里外间。我用眼瞟了一下,里间有一张床铺,外间陈设简单而整洁。墙上挂着有关奶牛养殖的宣传图。一张长条椅子,椅子上铺着一条蒲垫;一台饮水机,一张桌子,桌子上一部电话机,一些报纸、书籍整整齐齐地摞在桌子上。
我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端详墙上的画图,一边和牛大爷攀谈起来。牛大爷70多岁了,家中儿女双全 ,四世同堂,儿子是村支书兼村长。他说王庄过去是有名的穷庄、破庙、干巴井,吃粮靠返销,花钱靠贷款。有个民谣:“王庄村,真正好,地里三宗宝,大眼沙,茅子草,蒺藜狗子偏扎脚;白薯干,是细粮,鸡屁眼,是银行。”这民谣是王庄当年生活的真实写照。改革开放之后,王庄人解放思想,分田到户,挖渠引水,改造土壤,粮食年年五谷丰登。
如今,王庄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尤其是建了奶牛场后,村民的收入蹭蹭地往上涨。好多人家买了小轿车,家家告别了炊烟,用上了天然气,街上安了路灯,街头有了公园,公园里安了健身器,夜晚和白天一样亮堂,健身的,跳街舞的,演节目的,热闹砸锅。他告诉我,昨天儿子(支书)带着那几个姑娘,到外地参观奶牛场去了,说今天下午就回来。
于是牛大爷介绍养牛场的规模,现状及奶牛的生长产奶情况。奶牛场一共有六个人。他是奶牛场场长兼饲养员又兼门卫。另有五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是饲养员,兼挤奶员。他们去外县一家奶牛场参观学习,说参观的回来还要扩建养牛场,争取年存栏奶牛100头。
牛大爷还鼓励我说:“我喜欢你们年轻人,有文化,有知识,懂技术,好好领着大伙儿干,早日实现小康社会。”我说大爷,您的事迹我早知道了,我要向您学习呢。他呵呵一笑说:“不,咱都得向白求恩、张思德、雷锋学习,这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给咱树的榜样啊。”……老人几句话,叫我刮目相看,他可不是一般的老人,我情不自禁地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
突然,牛大爷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喂……什么?……今天回不来了?…..明天下午?咋回事?……啊……哦……可饲草不够了呀……什么?用整个的玉米秸凑合一天?哎呀,那哪行啊!”牛大爷挂了手机,有些愁眉不展。怎么回事儿?
原来参观奶牛场的原计划今天下午回来,可车出了毛病,正在修车,估计明天傍晚能够到家。牛大爷看样子有些着急,像是对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他们今天回不来,这草谁铡?那牛们不就断顿儿啦?喂整个玉米秸凑合一天,那牛能爱吃?能吃得好?说得轻巧,你咋不吃带壳的粮食凑合一天?唉,新买的智能铡草机,就三丫儿会操纵,可她也去参观了……
“大爷,您是发愁没人会使智能铡草机铡草?”
“可不咋呢。”
“大爷,我懂,我会。”
“你会?”他上下打量着我,好像有些怀疑。
“走,草场在哪儿?”
我告诉他,我是学机械专业的,对智能铡草机的性能和使用了如指掌。
牛大爷的脸由阴转晴,露出了笑容。他带我走出小屋,绕过几株高大的速生杨,往东走了大约30米,就见一垛小山似的玉米秸垛,垛旁一间石棉瓦棚,棚内卧着一台新式智能铡草机。我和牛大爷自玉米秸垛上往下一捆捆地拽玉米秸,再把玉米秸捣腾到铡草机旁,合上电闸,约准需要草节的长度、时速,然后按下启动键,把整个玉米秸塞进输送口,“呜呜呜”机器飞快地运转着,我和牛大爷往输入口里入草,铡草机欢快地叫着,那草屑“唰唰唰”像雪花一样成弧形落在地上,不一会儿就铡了一大堆。
我不时调剂着机器的快慢,使草节轧得又细又匀。牛大爷边干活儿,边用惊奇的眼睛看着我,那眼神里充满着欣喜与赞赏。
太阳西沉了,牛大爷一声“中咧,不少咧。”我按钮停机,拉闸断电。牛大爷像变戏法似地,不知从那儿拿来一大包蛇皮袋子和一个簸箕,还有一大把塑料口绳儿。
牛大爷把蛇皮袋往地上一扔,瞅了瞅西沉的太阳说:“天快黑了,走,忙了半天,怪累的,先到我家吃饭,回来咱爷俩把草袋子装上,运到储藏室去。”我说大爷我不饿,你吃饭去吧,我替你值班。牛大爷拗不过我,说了声“这丫头还挺宁”“咚咚咚”地走了。
我回到警卫室,无意地翻弄着桌上的报纸杂志,忽然发现一本装在塑料袋里的旧书,拿出来一看,是一本《怎样养奶牛》和一本发黄的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我无意地翻弄着,一抬头,看见从大门口闯进来两只大公鸡,它俩一边走,一边掐架,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我天生好奇,走出屋子,尾随着它们,看它们的战斗花样儿,决斗的雄姿,到底谁胜谁负。
这两只公鸡好像都学过武功,它们俩掐掐停停,停停掐掐,蹦蹦跳跳,闪展腾挪,上下翻飞,惊心动魄。它们一路斗到了草棚里,飞到了铡好草堆上,扑楞楞搅得草屑飞扬。我急忙捡起一根树条,朝两只公鸡抽去。“嘎嘎嘎”两只公鸡不情愿地结束了战斗,耷拉着膀子张嘴喘气,然后在我的斥责下灰溜溜地逃出奶牛场大门。
牛大爷说吃完饭要装草袋,我何不趁天还没黑,眼睛还能看见东西把草袋装上?对,就这么办。上任第一天,表现一下叫牛大爷看看,我小姑娘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大学期间,每每放假回家,我帮妈妈什么活儿都干,下地拔草、扬场簸簸箕,装这些草袋不在话下。可装草袋不是一个人的活计,我想出了个办法:先把簸箕铲满草节,用嘴咬住袋子的一角,再用两只手抓住袋子两边,把簸箕舌头擩进袋子里,然后捧起簸箕一直腰,那草节就出溜到袋子里了。虽然费点力气,可我心中却很高兴,年轻人嘛,这就是锻炼。大学里老师讲过,年轻人吃苦就是给好钢淬火。一猛气儿,二十几个草袋装完了,用塑料口绳把口扎紧,挨个儿戳好,我端详着端详着,笑了,这些鼓囊囊的草袋排成一行,仿佛是秦始皇墓中的兵马俑,这是我的作品呀!看着一排“兵马俑”内心中生起一丝骄傲自豪感。
这时,我已是汗流浃背,浑身就像蒸笼一样。太阳已经滚下山去了,我的眼看东西开始模糊起来。无论看什么,好像有一层蛛网相隔。我回到警卫室里间,拉开电灯,把行李打开,心想今天就住这里了。我躺在床上眯着眼,忘记劳累,想着我的使命,不忘初心,美好的农村憧憬,放飞我的梦想,我好高兴。
忽听得外面“咚咚咚”脚步响。“姑娘,吃饭!”牛大爷进来了。他拎来个塑料袋,里边两个花卷儿,两块白薯,还有黄瓜西红柿。我要不吃,牛大爷会高兴么?何况我也真的饿了。我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嚼起来。好香啊!我一边吃一边告诉大爷,草袋我装好了,还绘声绘色地讲了两只大公鸡大战在草堆的情形。“没掉下鸡毛呀?”牛大爷语气有点着急,“你可知道奶牛最怕吃鸡毛呀,它吃了鸡毛就咳嗽,生病,就不产奶了。”
“啊!我,我不知道呀,我没注意。”我有点张皇失措。
“我得检查检查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牛大爷说着就往外走。
“大爷,这么晚了,况且还不一定有呢。”我说。
牛大爷扭过头来对我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在争分夺秒地建设小康社会,奶牛场是王庄全村人的财产,我的工作是喂奶牛,这也是为人民服务呀!为人民服务就得‘完全、彻底’,如果草里真的裹上鸡毛,牛吃了出了毛病,损失可就大了!我的责任是向全村负责呀。可不能有一点马虎大意。”
“大爷,我,我正犯夜盲症,眼睛……”
“不用你。”说着,牛大爷快步向草棚走去。
牛大爷走了。我好后悔,好懊丧,我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地上打转转,不知不觉转到到了草棚前。我朦朦胧胧地看见,牛大爷戴着副老花镜,在电灯下一袋袋的把草倒出来,一点点地拨拉、寻找,几乎把草节都数过来了。他已经拨拉了好几袋了,看样子也没发现一根鸡毛。我只是瞅着,不能下手,我好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在大人的面前,抬不起头来,默默地忏悔。
牛大爷抬头见我站在一旁,直起身来说:“快休息去,你眼不好,快去快去,今天你住床铺,我在外面条椅上。”没等我说话,耿大爷把我推出老远。我只好回来,躺在了床铺上,不知是委屈还是悔恨,还是被牛大爷所感动,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想哭。
夜深了,窗外的秋虫“嘟嘟儿”叫个不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唉,就怪我,叫大爷辛苦了。我脸上火辣辣地,本想露露脸,显示显示,不料却事与愿反,办好事未遂,弄巧成拙。我的脑袋里如翻江倒海……
想着想着,我好像睡着了。突然,“咚咚咚”牛大爷进来了。我一激灵坐起来,打开手机一看,已是夜半子时。牛大爷见我没睡,便呵呵呵地笑着说:“找到了找到了,五根鸡毛,你看,这回我放心了。”牛大爷举着五根纤细的鸡毛说。“公鸡掐架没有不掉毛的。”
“牛大爷”,我擦了擦模糊的双眼,低声说,“都怪我……”
“不,不怪你,你不知道牲口最忌鸡毛,才发生了这事。睡吧,睡吧,支书他们明下午就会回来的。”
我躺下,合上眼睛暗暗地想:多好的老人呀!为了集体的事业,他忠心耿耿,听毛主席的话,是毛泽东给了他先进的思想,高尚的品德……想着想着,我朦胧欲睡。突然,我听见读书的声音,睁开双眼,啊!牛大爷正在桌旁台灯下,戴着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毛主席的《为人民服务》......
谷景峰:男,二级文学创作(副高),退休的县文联常务副主席,发表了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小剧本自选集、大剧本自选集(上下集)、《小品集》其中七场大戏《曹妃甸传奇》被译成法文。有七部大戏参加了中国评剧艺术节,均获大奖。有两部大戏中央电视台11频道播出,另有广播剧、微电影与观众见面。一些短篇作品散发在《人民日报》《河北日报》《唐山劳动日报》《中老年时报》《绿洲》《佛山文艺》《民间文学》《新三峡》《河北文学》等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