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季莉来大江医院探望时,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看似闲聊之中娓娓地讲述了许多人世间在危难中,有人落井下石的故事。
知夫莫如妻,知妻莫如夫。这天夜里,郑刚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妻叙述的故事话中有话,弦外有音,难道行里发生了什么意外的事吗?
第二天,季莉来病房时,忍不住说出了行里发生的事。她了解丈夫,知道他一身清白,怕说出来感情上对他刺激太大,而甲亢病人更怕精神受到刺激,不说出来又怕延误处理问题的最佳时机。
原来,江边行翔宇先打电话来说,傅六八趁着银行“教育、清理、整顿”活动在整人呢!矛头直对着郑刚。接着郑刚又收到了翔宇的来信。
郑行长:
好盼!好想念你!
现在人行一片白色恐怖,流言四起,人人自危,但最主要的是冲着你而来……你的名声、威严从县行到市行已经大打折扣,邪恶有时战胜真理……详情面叙。
我们盼你回来主政,上班后的主要任务,一是翻看各种会议记录,二是听取部分群众意见,三是听取傅六八汇报〈请行长注意顺序,一切勿颠倒〉有的人跟傅很紧,要留心!
你身体没有完全康复就匆忙回程,我于心不忍,但实在无可奈何,请行长务必谅解。
祝
一帆风顺
您的部下、学生、孩子 翔宇
匆于91.12.12上午7:45
郑刚一夜没有睡,傅六八想干什么?本来还要等半个月检查身体,没有问题才出院,现在决定提前出院。
郑刚回到家里连着两个晚上一直到大半夜,行里的人川流不息反映情况。由于没有睡好觉搞得血压都升高了。
第二天郑刚上班到银行一看,“风云突变”,离家才一个多月,自己的办公桌已经搬离,行长室完全变了样。原来,郑刚和傅六八合一个办公室,现在隔墙已经打通,行长室变成了两间。郑刚的办公桌已经搬离,偌大的行长室里就剩下傅六八一张豪华气派的老板桌,高出地面三尺多,面门而放。一张转式的总统椅旁放着两盆盛开的鲜花,墙角是一人多高的青松翠柏盆景。墙上装上了日式空调,地上铺着进口的红地毯。办公室对面的墙上是35寸的进口大彩电。整个行长室的布置焕然一新,像总统办公室的装饰,很带有点象征的意味。行长室隔壁是办公室和会客室,会客室里的茶几上摆着各种进口的时鲜水果和高级香烟。要进行长室,得先由办公室安排。办公室主任洪精生见郑刚上班,又急急忙忙地把郑刚的办公室搬回原处。傅六八做梦也没有想到,郑刚这么快就会出院,这就打乱了他原来的一切部署。就在这时,“叭叭叭”的皮鞋声骤然响起,傅六八从外面回来,对郑刚解释说:“我让洪精生先买一张老板桌试试,你喜欢再去买一张吧。”他又说:“到你家里去看你的,没有碰到。”郑刚“噢”了一声。傅六八知道瞒不住,便先下手为强,装着诚恳的样子,讨好地说:“市行要我查你的问题。我说,我不查,我已经50个周年了,不是20多岁的麻木绳。我儿子在大江开刀死了,人家郑行长在大江看病,我查他的问题传出去,趁人之危要被社会上的人骂呢。”回到家里,季莉告诉郑刚,傅六八来看你,问病情,问吃药,问食量,问情绪,问得好仔细,好仔细,并关照要多休息,到亲戚家走走,好好休息云云。
那时,行里逢周五组织学习,郑刚到意见最多的稽核股和金管股一起听取反映。郑刚前脚一进门,傅六八后脚就赶到稽核股想支开郑刚,要他到会计股听听。郑刚还是一声不吭,仍然坐在那儿听大家发言。为了把银行的工作搞好,郑刚是能够虚心接受不同意见的,可谁知,郑刚一参加,大家不讲话了。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金管股长赵飞憋不住了,他眨眨眼对主持会议的稽核股长古训说:“平时你的话最多,今天当着行长面你发言。”
古训朝郑刚笑笑说:“其实嘛,大家都是排的情况,有好多是捕风捉影的,只不过排个线索,行里要调查核实的。”
赵飞说:“我早就说过,清理教育活动要注意三条:第一是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第二是重证据、重调查研究,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的末尾;第三是要与人为善。我看,我们行里前期的活动是对着某人而来的。”
没几天,趁傅六八不在,古训跑到郑刚面前说:“我不查你的问题,傅六八硬是要我查,我搁了一个星期没有动。后来查下来又没有发现你有经济问题,至多外出借资金用了几条烟。”
就在这时,市行派来了以办公室主任黄汪带队的调查组来人行,了解教育清理整顿的情况,查一封反映傅六八经济问题的人民来信。江淮市人行派调查组来了,郑刚满心欢喜,自己心里有多少话儿要对组织说啊。可谁知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预谋,一场更大的风暴将会席卷郑刚。
原来,早在郑刚住院期间,市行就派黄汪来了解江边行教育、清理、整顿情况。有些群众对行里开研讨会经费使用有意见,黄汪听了以后要傅六八“了解一下情况”,傅六八眼睛一眨,结合从邱木中信息高速公路上得到的情况,借题发挥,立即拿着这尚方宝剑秘密地召集金管股长赵飞和稽核股长古训商谈,把“了解一下情况”竟说成是要“落实市行党组带下来的意见”。
赵飞觉得行长远在大江市住院,要调查他的情况不开股长会,不开支委会,名不正言不顺,于是他当着傅六八的面写了一张纸条:“组织手续”。写好后,他把纸条递给古训,古训看后偷偷地把纸条撕了。傅六八看到他们的举动,就拿大帽子吓人说:“调查郑刚的问题是市行党组研究决定的。”古训也是快60岁的人了,生活经验告诉他:傅六八这人惯会公报私仇趁人之危落井下石。他顶傅六八说“要查你查,我不查。”果然,古训这个检查组长拖了一个多星期才上马。赵飞当场问:“查下来收不了篙怎么办?”傅六八胸有成竹地晃晃脑袋说:“我自有办法。”
不少领导班子中的一些人搂鸡窝本事十足。在郑刚住院的那些日子里,傅六八可忙坏了。他召开党员、妇女、工会、共青团座谈会,个别谈心收集郑刚的材料,又在全行利用四十个半天时间集中排郑刚的问题。总之,一切能调查到郑刚材料的方法都用了。然后,他把一些群众谈的现象归纳成二十个方面的问题,未经核实就要向群众公布,希望以此点起“文 革之火”,理所当然地遭到了股长们的反对。
就在傅六八起劲地整郑刚材料的同时,一封人民来信寄到了省人行行长欧阳文手里,反映傅六八在为人行砌办公楼时,接受建筑单位贿赂三万元。郑刚听到这些事越想越气。过去工作上有些矛盾,自己用“大腹能容天下难容之事”来化解,揉揉肚子消消气,傅六八怎么利用自己生病住院,借教育清理整顿来整人呢。
傅六八为什么能这样胆大妄为?种种迹象表明是邱木中所为。还是郑刚在大江住院时,贾妃妃把傅六八带到邱木中家里告郑刚的状,邱木中瞌睡送来个枕头,立即掏出本子,一五一十的记下了,件件事都盘问得很详细。傅六八临走时邱木中拍拍他的肩:“伙傢,好好干,郑刚的问题,我来处理。”第二天,赵飞到市行开会,邱木中把他从会场上拉到宿舍神秘地关起门来,开门见山地说:“他姓郑,他不正。”接着围绕傅六八告的状逐条向赵飞调查,结果一无所获。郑刚从赵飞的笔记本上看到了“他姓郑,他不正”的纪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郑刚对邱木中有意见,完全把黄汪看成党组派来的人,就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向娘倾诉一样,把胸中的怨气一古脑儿吐出,并表示,如果对傅六八和隐在背后邱木中的所作所为,市行党组不能很好处理的话,他准备将家中储蓄的四千元拿出来上京告状。
春节将临,郑刚利用到江淮行开会的机会,要把行里的详情向王古泽汇报。郑刚有多少心里话要对领导说啊!郑刚眼睛开刀以后,将近半年第一次见到王古泽,王古泽不问郑刚的病情,看都不看他一眼,边走边冷冷的甩出一句话:“春节后到省行开会再说吧!”
这年春节,季莉特别注意把家里春节祥和气氛搞得浓浓的。她到新华书店买画时,看中了一幅慈祥可爱的《福寿康龄》的寿星画。老寿星一手执龙头拐杖,一手捧仙桃。围着老寿星的是一只可爱温顺的小鹿,身上驮着香炉,香炉里堆着黄金万两。一只仙鹤围着老寿星飞翔,两旁的对联是:
福来富至步步高
寿增喜长年年乐
再两旁是朱柏庐先生治家格言。
看了季莉买的这幅画,郑刚十分欢喜,画中所表达的意境,显示出来的文明、富裕、祥和气氛,不正是每个中国老百姓、每个家庭、每个单位、每个地方,乃至每个国家都要追求的么?经过一场身体劫难后,他多么渴望安定、祥和的气氛啊!朱柏庐先生的治家格言,又显示出中华民族志士仁人的可贵品质。
季莉还买回了过去在农村过春节贴的红喜旗。母亲送来了红烛、香炉、檀香、鞭炮,一家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一起。郑刚更是感到家庭的温暖。大年三十夜,看过中央电视台直播春节晚会节目后,新年的钟声刚刚响过,鞭炮齐鸣,焰火升腾。在这个神圣的时刻,母亲瞒着家人,偷偷地到附近的千年老银杏树下,三叩其首,替郑刚祷告,请银杏树上的观音老母保佑儿子的平安。据老人们说,这银杏树上有观音老母托身,平时看不太清楚,每逢阴历6月19日这天,银杏树浓荫蔽日,树冠如盖,四人合抱的树干上清晰地幻化出观音老母像,形象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慈眉善目,面部丰满圆润,两肩宽厚,身材高大挺拔,胸部隆起,双手合十,端坐莲台之上。它裙裾飘飘,欲升天庭,头顶祥云缭绕,脚下波涛澎湃。银杏树前香火旺盛,许愿极灵的。就连每年高考,考生的家长们像赶集一样在此烧香祷告。不知谁写了一副对联:视而不见叩则灵,听而不闻求则应。观音菩萨,您果真灵验么?
室内袅袅的香烟把郑刚带回了童年。小时候,过大年三十夜,供菩萨的桌上七支红烛高烧,摇曳的烛光映红了温馨的小屋。在红烛台中间,间隔地摆着五只飘溢着浓郁香气的香炉。桌的右角绿色瓷盆上盛着用雪白糯米煮的陈饭,高高的饭堆上镶着山东黑枣,黑枣上面一支青翠欲滴的柏树枝上用红纸条缠裹着,枝条上结满了花生、白果。菩萨桌上小山一样的白馒头、白糕的中央还点上一个红点。菩萨桌下的柜门儿“吱吜”一开,里面还有喷喷香的鱼和肉,两旁贴着“柜门一开来进宝,柜里鱼肉吃不了”。那房间里还挂着肉。屋檐口插着表示生活如芝麻开花节节高的芝麻杆。到处是流光溢彩的新画,拂动着的大小喜旗,美好祝愿的春联,喜气洋洋的红绿纸条。等到大年三十夜守岁后,全家人都穿着新鞋、新袜、新衣、戴着新帽,郑刚让小弟提着那点着红烛的灯笼,自己提着装满石灰的蒲包,在属于自家的路上碰磕着,不一会儿,屋的四周到处有规则地排列着元宝。郑刚小弟拍着手快乐地说:“过年好,又不打又不骂,蚕豆嚼到大半夜。”那是一个怎样让人舒心畅意的日子,怎样美好的世界啊!年幼的郑刚总是想:菩萨,您为什么把三十夜和正月初一的时间安排这样短!把过年的时间安排得这样短!
郑刚想把现在的春节过成童年的春节一样,可是童年的春节不再回来了!
春节后,郑刚在省城开会时,头脑里老是盘旋着要向王古泽汇报。省行的会议一共进行五天,已经是第三天了,郑刚看看王古泽不会主动找自己,就利用晚上自由活动时间找王古泽汇报行里的情况,王古泽说:“还有几天呢!”看来王古泽压根儿就不想听郑刚汇报。郑刚想,再不汇报就没有机会了,就十分认真地说:“王行长,这样吧,你安排时间,你有时间主动找我。”王古泽只好不情愿地说:“好吧!”
郑刚心想,自己要汇报情况,王古泽为什么三番两次推辞,难道到人民银行工作后,自己就没有干好事,一点人缘都没有了吗?他感到迷惘。
朋友说:“你往他家里跑得少,感情投资少,现在有些乡办企业厂长为什么那样神通广大?他们说:“‘要得富,要铺路’。只要世界上有的,地球上有的,我们都能搞到。”什么本事,什么感情,靠的就是送。看来做官的哪个猫儿不吃腥,只有心大心小。
朋友说:“你江边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送的礼品有什么特色?你不送礼,办事只是干擦,公对公,人家怎么会对你有感情?”
“现在掌权的人要变着法儿眼睛闭起来,在上级身上乱花乱送。你看现在有几个送礼受礼的受处分的?你不送,你吃亏。”
难怪后来那么多大官鎯铛入狱,人头落地,那时候,正是贪官们捞钱的风头上。
朋友们数说到的社会现象,使郑刚这个榆木脑袋似乎开了点窍了。
郑刚和一个乡办厂厂长的谈话更是受到了启发。
厂长说:“昨天,T省煤炭厅长回家时,还留住我喝了酒。他问我私人办不办加油站,如办加油站,他可以供应平价汽油。”
郑刚据此可分析三条:一是厂长和厅长平时联系紧密,不然怎么刚回家就知道了;二是厂长和厅长关系紧密,来即喝酒;三是友情甚密,私人办加油站可供平价油。郑刚,你能做到么?这是时下的一股风。这个普遍存在的不正之风你能顶得住么?你顶住了,你孤立。你不但没有看到自己问题的严重性,还把自己的正派作为一种端正党风的经验在县级机关党支部大会上介绍。你糊涂到什么程度了?你就是个不会当“官”,不会掌权,不会用权,没有人家乖巧的迂夫子!你看人家吃香的,喝辣的,走到哪儿人缘好,喷喷香,人家谁沾了你的光?那次,机关党委评选先进支部时,你说,这世界上也有正派人,自己不送礼也拆借了资金,建了办公楼,砌了宿舍大楼,批准建了外汇管理股……。要是让那些会办事的领导人来办,借助每一个场合请头头脑脑们吃上丰盛的一顿,送上丰厚的纪念品,把工作成绩介绍一番,又做了工作,又联络了感情,又风光,那该多美啊!
你看如今那些庆典会、奠基仪式等等五花八门的会,领导人去了一大堆,那些拿礼品的人还要为没有参加会议的人带几份,那些会议开过了几天还有人伸手要礼品呢。大家都在花共产党的钱培养私人感情。反正公家的钱不花白不花,不花才是呆子,又不让你带下棺材。靠你一个人国家就不穷,共产党就不垮么。你摇头,说现在大家还有共产党这个瘪奶子喝喝,垮了,喝什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不送礼,不请客就不能办事么?你办成的事,是凭你的面子,你的正气,你的正派,你的磨劲,你遇到好人办成的。不瞒你说,你办成的事也得罪了人,你死活缠人家,你跟人家讲政策,脸红脖子粗的掰道理,事情虽然办成了,人家能愉快么?你以为中央怎么说的,下面就应当怎么做,你把党员都当成了特殊材料的共产党人!你只会说,政治学,经济学,不如关系学,而不真正懂得,更不会妙用。你不用点润滑油,车子自然就会卡住,今天卡不住,明天卡住,明天卡不住,后天卡住。要卡住,用傅六八的话说:“命没得了!”信不信?你这毛病也不是到了人民银行才有的,你是老毛病了,在巷水镇就有了,也许在巷水镇以前就有了,你病得深沉了。人家当官都当得红光满面,肚子很快就发福了,你当官却当得衣带渐宽。
在巷水镇时,你镇里没有招待费,上面来个人你们几个书记陪,招待费几个人抬。人家就拿那几个工资,抬抬人家就抬不下去,每次都少不了你,就你抬得多。每个月会计送来的工资你只剩下一半。难怪,上面来了人你就避 ,等躲过了饭期才去接待人。风气在这儿,你有什么办法?难怪你也去向别的乡镇书记讨教怎样招待客人?人家笑笑,四菜一汤么。你怎么学来学去学不会?笨人一个。那次,公安局局长,郑刚的老朋友来了,派出所是个没有钱招待的单位,郑刚这一次避不了了。早晨,他到农贸市场看到一个农民手里拎着一条死甲鱼,只要卖20元,活甲鱼八十多元一斤呢。人说,死甲鱼有毒,郑刚上去看看,是刚死的,买回来厨师杀时,血还是新鲜的。那天中午,那只甲鱼使饭桌上的气氛活跃了许多。郑刚还是担心,生怕死甲鱼中毒。直到晚上局长走的时候,一切正常才算放了心。
这样掏腰包招待来往官员的情况大概进行了半年多,四个书记谁也没有说什么,但有一次回城的时候,跟郑刚同去巷水镇工作的一位副书记的家属找上门来了,人家要求调回城里来,在乡下经济开支吃不消。那家属说,她和两个孩子都是农村户口,每个月都要到农村拿粮食,拿回来的粮食不够吃,再这样下去,两个孩子要养得从门缝里钻,飞起来了。家属话中有话,丈夫在乡下当书记开销太大了。可是,郑刚有什么办法呢?上面三番两次不准用公款招待呀!
其实,招待客人这件事县委也十分矛盾。有一次县委同时召开工业和纪检工作会议,分别在政府招待所东会议室和西会议室召开,中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墙。做报告的人声音高起来的时候,两边的人都能听到。在东会议室的工业会上,分管工业的书记做报告时,要求下面发展工业要解放思想,搞好外联多交朋友,热情招待来客,有什么问题县委负责。做报告的副书记还详细的描述说江南的乡村老百姓见到干部今天喝得脸红红的,就知道又来客了,财神爷到了,他们就高兴,老百姓天天希望看到干部脸红。县委分管纪检的负责人在西会议室做报告时严肃指出,不准用公款招待吃喝。两边与会者散会后议论纷纷,结果执行起来,下面可就五花八门了。郑刚在这方面胆儿小,可把他难住了。那年开乡村企业党支部书记会,纪检科长拿了县纪律检查委员会的表格,要各村、各企业填上春节期间请客送礼的登记表让大家填。郑刚什么话也没有说,也圆滑了一下,让大家自作主张。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那次郑刚在县城开会,晚上散会后,洪峰书记将大家留下来吃晚饭。乖乖,餐桌上那架势,中间摆了用水果做的花篮,桌周围的茶杯里放着折成统一花式的手帕,酒是名酒,菜有几十道。郑刚感到奇怪,县委今天有什么重要的经济活动?原来什么活动也没有,那是县委让大家放开手脚饱餐一顿,从此以后可以放开用公款招待呢。郑刚联系杨帆县长在政府组成人员会议上做报告时说,现在他对外接待很多,有时一天要赶两顿,桌上的菜,盘子堆盘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杨帆生怕把肚子吃坏了。从那以后,郑刚才不再掏腰包招待,但是每次招待来人也只是在机关食堂花上三、四十元而已。郑刚你在镇上当书记如此,到人行当行长也如此,不拍不送不吃喝,感情从天上掉下来?现在王古泽对你如此的冷淡,还有好戏在后头呢,你走着瞧吧!
在省行临散会前的一天晚上,还有十五分钟要看戏,王古泽找郑刚谈情况。郑刚汇报了傅六八利用“教育、清理、整顿”活动,借市行党组名义鼓动群众,矛头对准自己时,王古泽说:“傅六八说市行党组带下来的意见,也没有错到哪里,黄汪是市行党组成员么。”其实,王古泽对郑刚和傅六八都已形成了固有的看法,无论郑刚怎样反映实际情况,王古泽压根儿听不进去。只不过由于郑刚追着汇报,王古泽才不得不敷衍了事不耐烦地听听。郑刚想,王古泽说的这是什么逻辑?“个人意见能代表组织么?再说,黄汪也没有那样说。”郑刚反问道。十几分钟能谈清什么,不谈则已,郑刚谈了反而一肚子气。
郑刚过去对王古泽还不怎么了解。后来县行行长们每每谈到王古泽时,大家都说他官僚主义是有点名气的。
几乎每一个时期,他都留下一段“佳话”。1958年,那时他任公社党委书记,去下面检查群众栽秧时,看到秧棵子不是栽得横平竖直,他掏出手枪对空“砰砰砰”就是三枪。
1964年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搞“四清”时,他带一个工作组在水乡。那时正是数九寒冬,他突然打电话要行里的职工给他送雨衣,雨鞋。也可能是王古泽的妻子不熟悉水乡是粘土,雨天或者化冻后那粘土会溅满鞋面,只让那职工送了球鞋来。水乡到处是小木桥,有的木桥是用草绳缠着几根丁字槐树扎成的。为了好行船,中间要高上去形成一个梯形,走起路来左右摇晃,上下直颠。这个职工冒着风雪跑了几十里路,又是个“旱鸭子”,看到桥面上满是冰雪,被行人踩得滑溜溜的。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遍,都被摔倒了,只得趴下来从桥面上慢慢地爬过桥去。等他过了小桥,已经周身泥泞,冻得上牙直打下牙。王古泽一见他,不问冷不冷,劈头就说:“你真是个木头人,怎么不带靴子来?”
后来,王古泽升任了县革会副主任,分管上山下乡工作。有一个知青找了个城镇户口的瘫子做老婆,每个月的生活费由知青卖了队里分得的口粮所得的钱,再进城买回患心脏病的瘫妻的二十四斤大米,日子就这样往前挨着。后来,瘫妻又得了骨癌,男人又卖血为她截肢。谁知这个男人也有七情六欲,截肢好了又怀了孕,又不能人流,偏偏又生了个小瘫子。这一段曲折的辛酸事,知青多次向王古泽反映,也不知他听清了没有。知青回城的事,拖了很久就是不解决。后来,他索性不接待这知青。好多次开县委常委会,知青就坐在外面等王古泽。王古泽更加恼火,知青无奈。后来,他摸清了王古泽是山东人,喜欢听二胡,听山东快书。于是,知青全家在夏日的一个晚上,趁王古泽乘凉时,驮着瘫妻和瘫儿子到王古泽院子里。他拉着二胡,瘫妻用《十二季歌》的曲调唱了自己的一段辛酸事。月明星稀,王古泽夫妇听了感叹嘘唏,也没有认出知青。一曲终了,知青又操起竹板说起山东快书来:“说快板,道快板,插队的日子真凄惨,老婆心脏病,骨癌截肢成大瘫,男人不自觉,大瘫生小瘫……。
王古泽先是一愣,皱着眉头,接着也哑然失笑,家属也在一旁同情地咂咂嘴,后来,很快解决了问题。
郑刚没有能争取到向王古泽详细汇报的机会,心里老是感到不踏实,他似乎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因此,他在县委参加一个会议时心不在焉,离开了会场找到县委书记洪峰简要汇报了行里的情况,谈话似乎很投机,让郑刚很高兴。洪峰认真果断地说:“傅六八不行,把他调出就是了。”郑刚一愣,能这么简单吗?可惜,具体工作没有跟上去。郑刚感到还不放心。又约副书记金长山汇报,可惜金书记出国了。
傅六八想在经济问题上做文章搞倒郑刚,实在是打错了算盘。郑刚在巷水镇千人干部会上作报告时表态说:“党的干部要清正廉洁,自己要做到一个背包来,一个背包去!”当场赢得了满堂掌声。郑刚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他调回县时,巷水镇一百多名干部群众在烈日下到码头相送。大家看到除了一只背包外,多了自费买的一副畚箕,一支扁担,这副畚箕是他在巷水镇参加开垦荒滩造鱼池留下的纪念品。
郑刚出院上班后,听了关于教育清理整顿的汇报并布置说:原先没有调查清楚的继续调查。又按照市行的布置,根据工作的需要,增强了力量,组织了经费,账务往来,账物核对三个小组。三个小组都很正常的运转。
当时,正是年关将近。市行来文说,凡是清理经济问题已经结束的行要向市行写结束报告。傅六八接到了这个文,像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即把写好的清理经济结束的报告修改好放在郑刚的桌上。郑刚感到奇怪,自己在大江市住院时,傅六八把矛头对准自己搞他的清理教育整顿,当郑刚回来后按照市行的布置把清理教育整顿引上了正路时,傅六八消极对付,现在又为什么一反常态要赶快结束清理、教育、整顿?谁有问题没有问题,等搞清楚了再说。又是修改报告,又是催促报市行,赶快结束清理活动,正常吗?
郑刚看了一下傅六八向市行的报告,明明行里清理经济上的三个小组刚刚开始工作,怎么能说清理工作已经结束呢。于是,他在报告上批道:“待春节省行会议后再定。”
这样一来,傅六八变得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当时,正是年关将近,行里的事情很多,傅六八却突然称病在家休息,而且一病一个星期没有上班。可他人在家里,心在行里,老注意着郑刚的行动。有一次,郑刚到仪表公司一位干部那里办事,郑刚前脚走,他后脚就赶到,盘问了人家一个多小时,并威胁人家说:“我同郑刚有矛盾不准你瞎说。”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有人秘密告诉郑刚:“邱木中到江边县来时传出市行要调你出县人行。”
就在季莉揪扭邱木中的当天晚上,郑刚和季莉来到金长山家。金长山关切地问郑刚:“好眼睛现在怎么样?”郑刚说:“出院时好好的,这些日子里感到有些发胀。”金长山说:“甲亢病人跟情绪关系极大,你不能再受刺激,千千万万要保住这只眼睛,保住了这只眼睛就保住了一切。其他事情好弥补,眼睛损失了不好弥补。”季莉忍不住在书记面前哭起来:“我们什么都不要,什么官都不做,只要不受折腾,保住他这一只眼睛。”金长山动情地说:“一切听组织安排,整个事情我都清楚,你们把情况整理一下向上级行反映,成功更好,告不成,县里局长的位置等你。”有了书记这句话,郑刚顿觉精神振奋了许多,脊梁骨硬朗了许多,心情开朗了许多。
坎坷是人生的精神财富,对一个掌握一方大权的领导干部来说尤为可贵。领导有了人生的坎坷,在处理一些重大问题,特别是人事问题才会公正,冷静。
邱木中在处理郑刚问题上别有用心自不必说,王古泽在处理这个问题上也感情用事。郑刚雄心勃勃想在人行干一番事业突然失去一只眼球,心口上已被捅了一刀,谁知邱木中和王古泽抓着刀把子又用力使劲地搅了一下。金长山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既冷静又热心,始终关心干部,这与他自己曲折的人生经历有关。
金长山毕业于南方一所名牌大学数学系,文 革中分配到青海互助土族自治县山沟里一所小学戴帽子初中班教语文。那几年,他唯一的快乐就是和穷教师们偷挖少数民族信教葬在荒山上的死驴,美餐几天。他为了照顾年迈的双亲,历经磨难才调回江边县,在一所农村中学任教。
他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家庭里。上小学时,他没有雨具,母亲上锅台挡脏的围裙成了他的雨伞,长方形木板下钉着两块横梁,像踩高跷一样的“套脚”成了他的雨靴。他买不起书,大哥读过的书给二哥读,二哥读破的书,他用毛笔一本本地抄写。1958年秋,金长山读初中了。每天,他怕迟到,家里没有钟,靠听公鸡啼起身,有时候到校大门还没有开。他们家门前有一条新开的河没有建桥,每天上学时从家里背着洗澡的长桶划着过河,寄放在河边人家。到县城读高中了,在那长身体吃不饱的年代,金长中回忆起来最美的一件事就是中饭后,和同学一起到城里最出名的“二宜”饭店附近闻香味。
那年,他考上了大学,可是凑不全路费。奶奶替他找了个为十几家“过尿缸”的活,才凑足路费。从镇江轮船码头到火车站有三里多地。他因营养不良发育迟,个头小,背着书包又拎着一只装被子的大网篮,委实吃劲。他把被子交给一个脚夫。那人走过来拎起放被子的大网篮健步如飞,他在后面拼命地跑怎么也赶不上,满头大汗的叫道:“你把被子还给我,你把被子还给我,我不要你送了。”是呀,倘若网篮里的被子丢了,到学校盖什么呢?要知道,家里六口人只剩下一条被子,父母亲都是环着腿睡的呀!
在大学读书时,他因为没有路费,寒暑假也不回来。有一年快放寒假了,同学们问他回不回家过年?金长山已有两年没有回去了,他想老父老母,可囊中如洗,饭菜票都结结巴巴,他摇摇头。同学告诉他,他们村里有一只船到肉联厂来装血料,可以乘船回去。于是,两位名牌大学的学生借着这个好机会,乘着一只粪船在江里漂泊了几天才回到家。
凭着苦干实干,凭着实际水平,金长山从农村中学教师升任校长,把个学校治理得全县无双,高考录取率年年第一。于是,他调到教育局任副局长。体改时,老局长退下,摆一万个领导班子的方案,也应是他任局长。可是金长山有个从政的致命“弱项”:只会干,不会拍。老局长不和他一起工作时还体现不出来,共同工作一段时间后,“弱项”愈加明显。也是的,领导干部有几个不喜欢吹吹拍拍,却喜欢老提不同意见的?听吹吹,受拍拍,就是舒服。“把权交给这样的人,我退了后怎么办?”其实老局长想错了,金长山不会拍,还是很讲人情味,挺关心人的。金长山既然一把手提不上去,就不适宜留在教育局。就这样,老局长凭着他多年的政治资本,凭着纵横交错的关系,一举手,一投足,金长山调到了宣传部宣传科任副科长。职务上平级,这县委宣传部当时在人们眼中是个什么看法?外面的人评价宣传部说:宣传部成年关门有什么事干?
宣传部的人说:“宣传部是清水衙门,我要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分到房子,再调到物资局买了木头打了家具,再回到宣传部工作就安心了。”金长山是个闲不住的人,调到宣传部整整两个月,天天喝茶看报纸,一点儿工作也没有。他实在闲得无聊,就找正科长要工作。正科长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说:“难道我有事藏在那里不让你做,我都没有什么事,你还有什么事呢?歇歇玩玩吧!”可以想象当时金长山的处境和心情。后来,又来了一位县委书记赏识他的才华,他的官运才有转机,逐级升到了现在的位置。
金长山虽是江边县的三把手,可他还像个穷教师:抽二块多钱的三塔烟,住两间五架梁的小房子,爱人在集体商店里,常常发不出工资。
郑刚和季莉从金长山家刚出来,县长杨帆打来了长达半小时的电话:“在你看病之前,邱木中也找我谈过调动你的事。我说要征求郑刚的意见,县政府这边安排的工作,郑刚满意我们才能接受。”
金长山和杨帆的观念很鲜明,夫妻两美美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上班时,郑刚召集县人行股长会议,简要地说明了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并布置了当前工作。傅六八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接着夫妻二人到江淮行找王古泽告状。
这天,王古泽去医院看病,郑刚和季莉找黄端老行长反映情况。老行长是全国人行系统劳动模范,在江淮市金融界,在全国金融界也是很有名气的。他说:“邱木中这个人在行里没有百分之十的人拥护他。他的报复心也怪重的,看门口的老头儿违了他的拗,他都不放过人家。他三番五次地祈请党组研究调你,看来打击报复跑不了。”
“你的调动是因为傅六八跟你有矛盾,两个人不能放在一起,而政府那边,你有基础,职务好安排,而傅六八不行。对你的工作,市行党组是肯定的。跟县委通气时,县委说调出郑刚我们欢迎,但要做好郑刚的思想工作,要征求他本人的意见。这话不能说县委就同意了,还有大量工作要做。党组没有要他急急忙忙去宣布。你去向王行长反映一下。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下午下班前,他们到了王古泽的办公室。郑刚简要汇报了傅六八存在的问题以及自己跟邱木中的矛盾后,王古泽说“邱木中对江边县熟悉一点儿,关心一点儿,急了一点儿。”
王古泽为邱木中开脱,说郑刚调出人行是属正常调动,并无复议的意思,这使郑刚很不理解。
郑刚就是不服这口气,也是急出的主意。他们来到江淮市市长家。市长在听了汇报后关切地说:“根据你的具体情况,你不想调动,我找老王说一下,回去后,你们再做好县委的工作。”
郑刚说:“调动不调动其次,当不当行长并不重要,退二线也行。我要告邱木中打击报复。”市长说:“这就要通过另一个渠道解决了。”
郑刚这人就是这样:认定一个理,十头牛也拉不回头。夫妇两沿着江边河散步,下一步怎么办?江边河是长江的一个分支,经江淮古城一路浩浩荡荡向东流去,在江边镇很有气势的走了个万字形,欢腾地奔向东海。江边镇距离长江很近,涨潮的时候,肥沃、浑沌的江水汹涌而来。江水浇灌了这块富饶、秀丽的土地,千年万载孕育着江边儿女。这里的土地养育过成千上万新四军健儿,这里的老百姓用小车、帆船送过百万雄师过大江,这里的父老乡亲把自己的优秀儿女送往朝鲜打豺狼……
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郑刚从小受到正义的熏陶,上小学时有一次打疟疾,高烧刚退,他不知道高烧对生命有多大影响,以为不行了,就对母亲说,他要上朝鲜,用手榴弹和美国鬼子拼个死。中学时代,老师讲到毛主席《沁园春·雪》对“折腰”一词解释时,老师那幽默风趣的讲解,那令人敬佩的陶渊明的品德,在年轻的郑刚心里播下了正直的种子。郑刚的腰像加固了一道钢墙,碰到任何邪恶,不义的行为也不会弯腰。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这对从江边河走来的夫妇离开家时,天气还好,到江淮后,接连下了几场雨,天老是阴沉着脸,使人感到沉闷、窒息、阴冷。季莉穿着球鞋,陪着郑刚在春雨里走东家串西家,鞋子潮湿了,衣服淋湿了,晚上回到旅馆里身子直发抖。他们在被窝里商量:看来要把情况向省行反映,要反映光靠口头不行,必须要有文字材料。于是,郑刚口述,季莉整理,一篇五千多字的文字材料形成了初稿。季莉真能吃苦,郑刚改一次,她抄一次,一直折腾到天亮。冷、饿、累折磨着他们,但是胜利的信心却鼓舞着他们。这两个共产党员,什么时候也没有向困难低头,什么时候也没有向邪恶屈服,什么时候脊梁骨也没有弯。他们对待邪恶的回答是战斗,对待战斗的回答是胜利。
《实用中国养生全书》上说,对甲亢病人精神治疗尤为重要“病人神经过敏,极易受环境因素的影响,使精神紧张,情绪不安而症状加重,故病人要学会自我安慰,遇事勿乱,静心休养。家属要多接触关心了解病人的思想,去掉各种刺激因素,创造一个舒适安静的休养环境。”经医院鉴定,由于邱木中的打击报复,郑刚的好眼球也向外突6毫米,情况已到了很严重的地步。只要一息尚存,都要把是非弄个明白,他们又马不停蹄地来到T省人事。
郑刚夫妇来到省城。这天正好是星期天。为了抓紧时间,他们径直来到T省人民银行行长欧阳文家。
再大的官也有个根。欧阳文也是江边县人,老家住在水乡的一个村庄上。他早年参加工作,家里除了一个老母亲外,还有哥嫂侄儿侄媳妇。别看欧阳文在外面做大官,家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啰苏事情还不少。他虽然长期不回来,但高龄老母跟侄儿欧阳才生活在一起,少不得牵肠挂肚的。1957年,欧阳文的哥哥错划成右派,认为是嫂嫂揭发的,因此跟嫂嫂离了婚。离婚时,哥哥把家中的财产跟嫂嫂一人一半,最后剩下被面和帐檐。哥哥操起一把剪子“哗啦”剪成两半,对嫂嫂说:“这两块让你和别的男人二婚去!”没几天,嫂嫂跟随一个男人上了安徽。
接着,到了文 革,欧阳文的哥哥没完没了的被批斗,临死的时候也没有消去胸中的怨气。趁着还有口气能动弹的时候,他把那半截帐子自裁自剪做了寿衣,寿衣上剪贴了两行字:
不急不死,
不死不结。
横批是:刚正不阿。那半条帐檐做了寿帽、寿鞋。那天清晨,一轮红日在东方喷薄欲出。他穿着洗干净的衣服,一双新鞋留在河边,爬到河里淹死。哥死嫂嫁,母亲只好跟侄儿欧阳才过,侄儿又不孝顺,许多事情搞得欧阳文心烦意乱。欧阳文一提到家里的事情就头皮发炸,眼不见心不烦,耳不听肚不恼,索性多年未探家。
欧阳文的母亲曾死过几次,也算命大,一次次都从棺材底下爬出来了。后来觉得腰部疼痛,就自己到医院看病。医生说要透视,她拿着透视单摸错了门,看到停放了十几具尸体,才知道是太平间。她觉得自己到时候了,按照迷信的说法,人要死在棺材盖上子孙才发财。可是,棺材盖很硬,睡在上面很难受,睡的时间长了,她就要欧阳才夫妇搀到铺上来,就这样铺上、棺材盖上来回折腾。真是久病床头无孝子,欧阳才服侍烦了就说:“你把人家磨死了,就在棺材盖上等吧!”她说:“乖乖肉,掺人呢,你来睡睡看。”她忽然想到要吃点萝卜缨儿烧成的稀粥,吃了半碗还要吃。欧阳才急了:“梦啊!你还要吃这么多,什么时候才死呢?我明天还要上班!”欧阳文母亲临死前肝部疼得要命,还忍着爬下棺材盖来。把家里每个缸儿、坛儿里的粮食摸了个遍,才放心地叫人搀到棺材盖上说了句:“乖乖肉,我会求菩萨保佑你们发财!”说完,就断了气。这些情况都是欧阳才和别人陆陆续续告诉郑刚的,欧阳才就在仪表公司工作。
祖母去世后,欧阳才的妻子大花篮儿还住在江边县的那个边远水乡,和小姨子小花篮儿是隔壁邻居,“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一吵起来,什么粗话脏话都骂得出来。大花篮儿跳过来骂道:“你好!你好!你同人家男的晚上在我家麦田里干什么的?我那麦子是狗困倒的?”
小花篮儿也不饶人,拍着肥屁股跳过去骂道:“不要脸!不要脸!欧阳才一离家你就煎鸡蛋人家吃,通庄上哪个不晓得我家竹园后头蛋壳一草篮,哪个不晓得我没裤带子!”
围观的邻居咧嘴笑,欧阳才尴尬地自圆其说:“吵架就没好言语,可有这些事哈?人家听起来活像是真的。去,去,都死家去做活计!”
承欧阳才的情,他把这番家丑告诉了郑刚,请郑刚帮忙把妻子大花篮儿安排到县城一个企业做工。
郑刚是个极富有同情心的人,还是在读小学时,他在学校里看到一位被家庭抛弃的女孩,就和同学们把她送到离学校五十多里远的县政府民政科,更不要说欧阳才的事还加上一层他二叔省行行长的关系。不为自己考虑,为全县经济发展着想,也要搞好这层关系。不久,经过郑刚的努力,欧阳才家属大花篮儿如愿以偿安排到了县城的一个好单位做工。
人一熟什么话都谈。欧阳才说,有一次跟仪表公司经理田大恒到二叔家借贷款,带着十几斤螃蟹,二叔推说不要。可等到田大恒回头拿忘记带走的包时,二叔和叔母已经在收拾螃蟹了。
郑刚也感到,欧阳文行长跟仪表公司的关系不一般化。还是三年前,郑刚在省行开会时,欧阳文就到宿舍找郑刚,要他帮助和商业银行联系,落实仪表公司借贷款的事。郑刚离开省城时想,偌大的T省,偌大的省城,行长怎么惦念一个小小县的小小公司呢?
出乎意料,那年秋季欧阳文突然到江边县调查农副产品收购资金的情况。其实,在一些产粮大县,农副产品收购资金有问题,江边县从来不存在什么困难。省行行长衣锦还乡,县里当着财神爷欢迎。郑刚请洪峰书记接待了他。
欧阳文看侄儿,看亲戚忙得不亦乐乎。他在仪表公司视察,经理田大恒像拴在他裤带上一样寸步不离,连平时足不出户的傅六八也跟在欧阳文后面,鞍前马后转。
临走时,欧阳文当面交待郑刚:“对我的亲友有什么要求要按政策办,要严格要求。”郑刚没有说侄媳妇调动的事和住房已经落实了,只是点点头,表示理解。
几年来,在行里的工作上,在个人问题上,郑刚从来没有利用和欧阳文的这层关系。这次,邱木中借调动打击郑刚,郑刚非向他反映不可了。
欧阳文星期日在自己的家里,花了两个小时很有礼貌地,很耐心地听取了郑刚的汇报,并当即表了态:“你的调动市行党组是经过研究的,不然邱木中不敢这样做。不过研究调动,银行外的人不知道真实情况,调动在人行系统内可以随时宣布,但调到外系统工作要和地方组织一起谈一起见面,调动迟个两三个月有什么要紧?况且你行的清理活动还在进行。你回去后就根据县委的建议,个人要求向市行党组集体汇报。”
“老邱的问题要由省行纪委和江淮市纪委查清楚,你作为党员干部应该服从组织调动,但是在市人行和县委没有研究统一的意见前,在没有正式接到文件之前要继续抓工作。关于人民来信反映傅六八的经济问题,江淮行已经查过,材料已报了来,但没有结论,没有盖章,江淮市行说是先通气的,没有查清楚的要继续查清楚。你回去后写一份关于邱木中打击报复的材料,省、市行、县委各报一份。”
得到了欧阳文明确的答复,郑刚和季莉心情特别开朗,脚步轻快了许多。他们有一种翻身解放的感觉。
这时候,省城的天空已经放晴,毕竟是四月里,阳光一下子驱散了料峭的春寒,马路边护城河畔鹅黄的柳枝儿上已冒出两三粒嫩芽片,在和煦春风中款款摆动,路边的桃树上午还含苞欲放,下午已绽放了许多艳丽的小花。春日温和的阳光,透过街旁梧桐树枝头毛茸茸的嫩叶照在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感。郑刚情不自禁地哼起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欢心......”
郑刚离开欧阳文家,又到江淮市纪委向纪委书记郑也霞作了汇报。这郑也霞原在江边县任过县委书记,对郑刚的情况可以说了如指掌。他当着郑刚的面,数说着郑刚在巷水镇任书记时创建两个文明的业绩来。郑刚见到老书记表扬自己就感慨地说:“郑书记,现在我是虾儿过河——倒缩了。”郑也霞说:“你拒绝安排邱木中的女儿,傅六八又经常打你的小报告,他们当然要调你了。这个邱木中啊,公报私仇。等省人行纪检组来调查时,我们要帮你说几句话。”
郑刚按照欧阳文的指示,在没有接到调出的正式文之前继续工作。
邱木中打击报复郑刚的消息在江淮各行传开来,行长们纷纷打来电话慰问。江北县行长特地赶来慰问。他说:“江淮行的同志讲,你的事要得三年才搞得清,在王古泽手上看来难分是非了。”当时,正是河豚欲上时,行长从来没有这么客气,邀请郑刚去,再过十几天,河豚鱼就没有了。郑刚心中十分感激。
翔宇、赵飞等人已联名写好了上告傅六八经济上贪污的信,并要驾驶员开车到市行集体上访,被郑刚劝阻下来。就在这时,季莉从包里拿出一张计算机算命的纸,只见上面写道:“阁下由45岁到54岁的运程如下:这十年精力旺盛,所有的事情可全力进行的时期,不过锋芒毕露容易招惹是非,所以应该事事自我抑制。由于有火玲二星 ,小心会遭人中伤或出卖,但终有贵人搭救。”
季莉剖析说:“你到大西北拆借资金、帮助筹办信用社、主编出书、开三省一市金融研讨会、在省级以上报刊发表十多篇金融理论文章,是不是锋芒毕露招惹是非?邱木中和傅六八是不是火玲二星?”
郑刚一听,如坠云雾,倒也似有非有,似真非真,似像非像,似信非信。这计算机算命灵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