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中国美术馆看过潘玉良作品展，当时被《周小燕肖像》这幅画吸引，站在色彩明艳的画前，仔细欣赏半天。对着画签上的“中国美术馆藏”，不由得费思猜：自己的肖像画，为何不自己收藏着呢？（此时小燕先生仍健在。）
据说此画是周小燕在巴黎留学时，有一天潘玉良主动要求要给她画的。潘玉良说，你只要坐三个半天就行了。周小燕果真的坐了三个半天。肖像画完后，周小燕觉得“把自己画得太漂亮了”，并不像自己，所以就没要。
周小燕肖像
我还是奇怪，三个半天，画者和被画者之间，没有交流吗？中途也不看看画得怎样？毕竟不满意，油画是可以刮掉重画的。
很快，我脑子里奇怪的线头丢在了“潘玉良主动要求画”和“周小燕觉得把自己画得太漂亮了”两个地方。可能当时出身显赫才华横溢又年轻貌美的周小燕，对于这样一位身世低下在国内被排挤不得不远走他乡的又老又丑的女人的主动要求，只是不好推辞难拂其面姑且让她一画，而并非十分想要“被其画”？再说，一般人难道不是希望把自己画得漂亮吗？因为画得太漂亮而不要，那么这个“太漂亮”一定不是自己想要的那种“漂亮”。如此，奇怪的线头就能抻到头了。
几位朋友均言一般人可能都会觉得小燕肖像画得色彩浓艳，都似乎有轻浮、风尘感了，若自己是小燕，也不要此画。
猛然觉得潘玉良得罪的不止是小燕，是一众不用色彩表情达意的人。也许小燕说的“把自己画得太漂亮”的意思，跟一众朋友的意见，所差无几，这个“漂亮”，是有特殊意味的。色彩这么浓艳，不像高级知识分子，像上海滩的交际花？
潘玉良自画像
初时，独看此画，笔者也有同惑，难道玉良潜意识中，竟然有什么不堪的恶毒，来巫蛊小燕？但看完大量潘玉良的画后，便不同了。潘玉良的用色非常热烈，不像中国画的婉约，色彩常常大胆奔放，对比强烈。好似这样，才可将作者内心的压抑全然倾泄出来。而且，此时的潘，好似在探讨中西画法的合璧之道，从色彩、造型、线条上均有上好的艺术表现。
一个人的轻浮与否，其实不在其穿戴，而在其内心。风尘的人，最终说话的是眼睛：媚俗、勾引、颓废、邪恶、消沉、悲戚、绝望……这些才是绝大多数风尘人的灵魂。看看潘玉良的许多自画像，眼神都是愁肠千结，鲜有乐意，苦相必现。而小燕肖像，眼神犀利、傲不可侵，何来轻薄？此实为画家不可与常人所言矣。可惜潘玉良并未留下她对自己色彩探究的想法、做法的文字见证，不然，她与常人也许可以少些隔膜。
至此，一副很囧的画面展现在我脑海里：做了三天模特，疲累的小燕，看到成品，非常生气，恼怒不已地数落起玉良：你这画的什么呀？%$#^@&*(*&!-------本来内心颇为得意的玉良，张口结舌、无辜无奈地望着小燕，不知如何解释是好。从此，两个出身背景经历生活处于社会两个极端的人，再无解释与交流。这样一张画，被一个人嫌弃，但被另一个因为看到满脸幸福骄傲成功的女人如此美好而心生仰望羡慕的潘玉良，一直保存着，我觉得它还应该是被她当宝贝一样珍藏着的。
有句话叫“画者不语”，一方面是说画家以画作说话不需溢美之词，一方面可能就是说画家不擅于现实中的表达。玉良只得囧囧地，看着小燕摔门而去吧？
又想起一个故事：法国文艺界大型聚会上，一张画作颇受好评，其作者得意地说：“一张画胜过千言万语。”旁边的一位知名作家很不忿儿，马上接到：“那你把你说的这句话画下来。”哈，真是各有各厉害啊。画面厉害，但语言的交流更是厉害，有些话也是必不可少，不能不说啊。
潘玉良有幅自画像，用色同小燕这张画非常相像，可惜我不知其创作年代。若早于小燕画，当时的玉良大可抬出此画，与小燕一讲；若晚于小燕画，一定是玉良气不忿，也如此地画一个自己，给小燕看看。画中的玉良桃红柳绿的，比小燕像中还涂着鲜红的指甲，艳俗得很呢。
事隔几十年后，小燕此画展出，一个英国朋友对小燕讲此事，并说：“现在可是价值连城了。”小燕老师自言当年没要，现在也很后悔。媒体的报道，坏就坏在小燕老师后悔的话跟在了“现在可是价值连城”的后面，不能不让人觉得小燕老师后悔的是现在此画值钱了？小燕老师看重的是钱？小燕老师看重的是如今潘玉良的鼎鼎大名？还是小燕老师经过了沧海桑田，云淡风淡，只是后悔自己年轻时候的清浅，后悔那时没有懂得玉良？小燕老师应该不缺钱，小燕老师自己就够有名了，那应该就是小燕老师懂得了玉良？
想到这里，我脑海里又出现了一个画面：小燕老师超然地对那位朋友笑笑，说：“哈哈，我有点儿名，潘玉良比我还有名，以后我的肖像画恐怕比我和潘玉良两个人加起来更有名喽！”既是对自己的赞许，也是对玉良的肯定。岂不美哉？设若有这样的回答，听起来一定像轻轻敲击了一下司母戊鼎，既清亮又深厚，柔中带刚，绵远回甘，深润人心。
不由得为自己脑海里的这个回答感到得意和美。一幅具体的画具体在谁手里还重要吗？小燕老师在哪里不是小燕老师？玉良在哪里不是玉良呢？
2023.12.28改就
【画家简介】千黛, 当代文学艺术作家群成员。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诗文画作见于中央电视台书画频道、《人民日报》《新京报》、《三联生活周刊》、腾讯网、新浪网、搜狐网、凤凰网等媒体；出版长篇小说《倾城之蝶》，个人诗集《问鹧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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