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学亦是人学。
著作等身的黄老,出手不凡,出手就是精品。
一篇文丽辞艳的文学评论,沒有评论家的八股俗套,行云流水如同散文般清新。而且,更可贵的是不以书论书,而是升华到文学殿堂的顶格层面,评书亦写人,写出了几十年的文学名家董宏量的一生。】
人生是一次没有彼岸的泅渡
——读董宏量散文集《六色谱》
评论家、红榜作家 黄 自 华
在岁月的流年中行走,感受春夏秋冬的更替,经历月圆月缺的轮回。面对浩浩宇宙,茫茫长天,人类的力量显得何其渺小!守财奴带不走金钱撞击的悦耳之声;英雄豪杰也不能永远占据昔日的辉煌。秋风凄切的哀鸣,不断在古往今来的诗篇中长歌低吟。岁月如流,人生苦短,在人的一生中,什么才是对生命固有的永恒与真实的认定?人生有许多大喜大悲,许多丧失,许多收获,许多骄傲,许多沮丧,都渐渐被岁月的风沙掩去。时光不只是记录忧伤,智者也可以活得豁达从容。
董宏量虽然不是武钢文学的谛造者,但他是武钢文学最忠诚的守护人、卓越的开拓者;是执掌《武钢文艺》帅印三十年的文学大哥大。董宏量以对文学的坚贞与热情,凭着自己生命的亮度,三十年如一日,引导着武钢文学前进的方向。他执掌《武钢文艺》帅印的时代,是武钢文学最繁荣的时代,也是武钢文学新人辈出,文学作品鲜花盛开的时代。
董宏量是全国著名诗人,但他没有某些诗人那种浅薄的优越与傲慢,他理性、谦和,偶尔也流露出文人的斯文、纯真甚至柔弱。然而在柔弱的背后,他总是躲避着深深的孤独与寂落。无论是在他的文字里,还是在我们的交谈中,董宏量追问得最多的是,人生有意义吗?人生的意义难道只是要为人生的审美带来一片绚烂的风景?人活一生,为什么非要做所有人的榜样,是因为快乐还是因为虚荣?什么样的生活才是自己内心感到满足,灵魂得到安顿的生活?
一场又一场隆冬的瑞雪,一年又一年早春的细雨。雪花消融了一个又一个漫漫的长夜,春雨润湿了一个又一个温馨的幻梦。年轻时的董宏量,用滾烫的诗句,讴歌那个沸腾的年代,展开想象的翅膀,用青春的激情图绘“武钢人”的英姿,用最优美动人的文字,构筑了一派钢铁色彩、钢铁气慨的诗歌景观,创造了气势磅礴,宏伟开阔的诗歌艺术境界,而立之年,成就丰硕。董宏量的诗歌,贴近生活,自然流畅,不露丝毫雕琢的痕迹;奇崛的想象,往往给读者带来一种飞翔的冲动。文字动静结合、张驰有度、主体轻盈、情感真挚,跳跃轻灵的节奏,开拓了诗歌的审美想象空间。词语之间流动的那种“灵性”,总是能够拓展你的想象,在你面前呈现出一种意想不到的鲜活。
告别青春期的奔放与激越,董宏量脸上岁月的风尘,怎么也抵挡不住由他的智慧滋养出来的坦然与沉思,那坦然是一种言辞,透露着他的思考,如同秋天的大地丰沃富饶、坦荡岿然,就像苍老睿智、意蕴悠远、既深沉又温暖的尤瑟纳尔的脸,穿越穹隆和浮云,穿越历史和光阴,从容地向我们走来,不曾在时光中衰老……诗歌,曾经是他的情怀,是他的寄托,是他才华橫溢的百草园。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生阅历的丰富,董宏量惭惭体味到过往诗歌中的喧哗与稚嫩,他觉得那不过只是鼻尖底下的繁华,不是目光深处的远方。董宏量忽然发现,他的昨天已经消遁得如此遥远,时过景迁,当年诗歌创作的激越与豪迈,已经被温润敦厚的散文书写所取代。是董宏量青春的激情被时间消磨掉了,还是激情本身,先天就是那个时代的虚幻?人们原以为他永远只是一个诗人,以为他永远只会歌吟。不料,恬适、淡雅、纯粹,空灵绮丽的散文书写,却成为他寄托哲思的芳草地。荡漾在他生花妙笔下的,不仅仅是才华和灵气,更重要的是,董宏量对于人生如渡的独到理解,对于人性如炷的深刻感悟,给予了我们别样的震憾。
人生如同一片飘忽不定的白云,谁知归宿何处? 它是转蓬一般浪迹天涯的行踪?还是一段依依不舍的别情?人们甚至来不及举起头来问候那一片白云,它就匆匆逝去,淹没在茫茫天际,不留下任何痕迹。董宏量刚刚从沸腾喧哗的青春大道,拐向一个略显悄然、低声细语的弯角路上,他内心的“光驱”,已经被岁月储存了丰沛的内涵。他的前方,是万籁沉寂的开阔地,他如一条深潜的鱼,在堤岸河水里的清澈中默想,他的思绪,贯穿了周身所有的脉络,与他的经验浑然一体。从小在汉正街长大的董宏量,他的散文也仿佛呼吸过江风吹拂的温润气息。纷乱的都市,居然能够在他的笔下,生化出一种不期而遇的安顿感;故里情怀,蕴涵着直指心源的情感震荡。那种可借以倚傍终生的精神家园,不是笃笃的桨声,不是月也弯弯,水也浅浅,人也悠悠,乡情酽酽,乡风煦煦的田园牧歌式的乡间农舍,而是那深藏着许许多多童年稚趣的阡陌街道和陈旧老屋,是“那回荡于深巷的铜锣声”。于是,我们在董宏量追忆往事的篇什中发现,他以市井生活,寻常人家为审视基点,以繁衍其中的人为解剖对象,讲述都市的历史兴衰,展示老汉正街的商贾民情,礼赞江城民风习俗的同时,一刻也没有忘记张扬那未被畸形现代文明侵蚀与异化的道德人伦。
穿越时空的隧道,寻找古朴与深幽;透过弥漫的寂寥,捕捉美丽与情致;以历史、文化作背景,叙说过往的传闻与故事,摄掠凡人的俗事与唏嘘。董宏量的睿智,是他再也不像三十年前那样,在绚烂的诗行里倾注昂扬与激越,而是追求一种随意、一种漫不经心、一种才智与情感的自然流溢。虽然他的散文仍然像他的诗歌一样灵秀、轻盈、飘逸,但当我们看到董宏量在与天工造化的大自然作面对面的晤谈,以枯索的市井俚俗进入社会生活的核心,将生命还原于大自然美感瞬间的同时,我们似乎听到了那泛黄历史碎片,悠忽掀动的喘息声。
如果说华丽、柔美是董宏量诗歌和散文与生俱来的素质,那么,哲理意绪的浸染则是他人到中年之后,对纷繁复杂的世界逐步感悟,是对董氏家族沧桑历史深刻思考的结果。董宏量童年的不幸以及下放农村的苦难,是整整一代中国人遭遇,因此也唤起了整整一代人甚至整个民族的反省与思考。如果没有深入人性本质的思考,没有灵魂升华的彻悟,也许董宏量至今仍然还在那种一片喷红绽绿的语境中轻松、舒展地舞蹈,而字里行间,则永远也不可能涵纳一个智者对生命的透彻理解,对命运的佛性阐释。
对于文学的守望,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逆流而上,虽然这看上去多少有点偏执,但文学是他的宗教,皈依了宗教就是永远。于董宏量,诗歌是蛹,散文是蝶。如果说,诗歌是他与命运的不意邂逅,而散文则是他漫长人生的命中注定。记得三十年前,董宏量就出版过一本叫做《渡痕》的散文集。世事也实在诡异,凡是睿智豁达的人,明明知道人生是无意义的,明明知道人生是一次没有终结的漂泊,是一次没有彼岸的泅渡,却依然步履蹒跚、认认真真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路。人近中年,董宏量便悟出了人生如渡的惮意。也许,这就是所谓智慧人生的宿命吧。
人们常常说文如其人,董宏量的为人处事与他的散文一样温婉平和,不轻狂、不张扬。他当过下乡知青,做过筑炉工人,也曾经是名耀全国的青年诗人,主编过长达三十年的《武钢文艺》……繁华之后是寂落,老了,沏一壶茶,邀朋友坐下来听他慢慢地叙说,绝口不提不愉快的事情。他的眼皮好像有些下垂了,但眼神里流露出的温婉与亲和至老未变。当人们奔忙于霓虹眩目、车马喧嚣的现代都市,迷失彷徨在人性善恶的街角岔道,回首凝视董宏量笔下那静谧的文字,用心感悟隐伏在清新故事背后的巨大智慧,重新审视一颗慈祥的灵魂在苦难袭身时的淡定与从容,是怎样的震撼、折服与感动!
光圈下的人生,不一定是真实的人生,鲜花簇拥的风光,又何尚不是一闪而过的虚幻。光彩夺目又如何?平平常常又怎样?光阴是我们的故事,岁月是人生的风景,唯其不慕权势,不恋虚荣,不悲不喜,不怨不怒,才能把别人的苟且,活成自己的舒坦。从诗人到散文家,在董宏量华丽转身的瞬间,身后又忽然露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卷起几许微微的波澜。但他并不在意别人的鲜花与掌声,也不在意自己能够在文学史卷里留下什么。文字是董宏量灵魂诉说的通道,他用随心所欲的文字,书写让他痛苦、让他快乐的心灵感悟,在源源流淌于心头笔尖的文字中,董宏量只是希望能够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那份恬淡、那片能够容纳他尽兴遨逰的天空。
漫步在杭州寓所的林荫道上,夕阳带着对于一个异乡騒客的问候滑下屋顶,黄昏在前方依然可以把他照亮,那是董宏量的阅历为他秉烛。循着幽曲的小径,倾听森林的故事,倾听土地的传奇;秋天沉甸甸的晚风,在他的眼窝或者鼻翼凹陷处栖息流连,与他亲密地交谈;他的头上是清凉绵软的云,液体般地流动;身旁是被夜色渐次染黑的树木,自由地低吟浅唱;昆虫和鸟类在落叶枯草灌木丛中,自得其乐地啼啭啾鸣……朱光潜先生说过:“以出世的态度做人,以入世的态度做事。”这也是董宏量禀持的做人准则。人生一世,草生一秋,都是稍纵即逝且悲喜俱全的短暂。所有的人,上自帝王显贵,下至黎民苍生,都是人生舞台上匆匆而过的演员和看客。正因为对人生有了如此豁达的洞察,董宏量总是能够在不免有些苍茫的惆怅中,参透一切苦厄,获得某种顿悟,把身外之物看淡,把功名利䘵抛开,不卑不亢地活着,自在从容地写着。

(原发武钢文艺,亦是董宏量挂帅三十年的阵地)

黄自华

(黄自华与董宏量)
